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告別

2022-03-02 08:10李雷
清明 2022年2期
關鍵詞:大龍北京爸爸

李雷

早晨起來,陽光燦爛。

趙亞明頭天晚上玩手機太久。其實也不算是玩手機,就是覺得無聊,打發(fā)時間。不想看書,也不想下樓和爺爺奶奶爸爸哥哥一起看電視,沒有朋友。玩手機也沒有和同學聯(lián)系,就是玩那種最幼稚的消消樂之類。玩一會兒就覺得眼睛很澀,特別沒有意思,四下看看空空蕩蕩的房子,只有轉動的電風扇呼呼作響,樓下隱隱有電視連續(xù)劇里矯情的對白。他不覺得困,也不想繼續(xù)玩手機,實在不知道干嘛。

起得有點晚,以致東壁鄰居五層高的樓都沒有完全擋住太陽。當然趙亞明本身也是站在三樓樓頂上。樓頂上沒有所謂的風景。小鎮(zhèn)雖然樓房林立,但給人一種粗糙、簡陋、雜亂、擁擠之感。幾乎沒有綠色。趙亞明知道不少人家院子里都有小塊的菜地,但那蔥蘢的綠色都被灰色的水泥房頂、雜亂的墻壁、五花八門的窗戶擋住了。偶爾能看到一抹,也像是巖壁中的青苔一樣可憐,沒有生氣,備受擠壓。自家的房頂也不算干凈,不知從何而來的枯葉堆積在邊緣,都漚爛了。房頂不平,中間的小坑里堆著同樣漚爛的葉子。大龍曾經(jīng)想把它變成一個晾麥場,滑輪都裝好了,但一直也沒有用過?,F(xiàn)在,那個沒裝繩子的滑輪已經(jīng)生銹,像一只無所事事孤獨的鳥。奶奶曾經(jīng)嘟囔過幾回,想把它變成菜園,但終因房前空地里的菜吃不完又賣不掉而作罷。

爸爸趙春平的喊聲從腳下傳來,趙亞明又四下看了看才走下去。這座三間三層的樓房該是爸爸最大的成就吧,趙亞明想,覺得有些不以為然。不是覺得這樓不好,而是整個環(huán)境都不好。他沒有志得意滿的感覺,但往下走的時候,他本能地要把肚子挺出來,而這個身姿的本身,讓他不由得豪邁起來,就算他無心豪邁,至少也會欣慰地想,自己將終于可以以一種較為體面的方式,離開此處了。今后,自己也許會再來,但那又將是何年呢?

爺爺、奶奶、爸爸和大龍都坐到餐桌邊了,爸爸正在盛飯。與鎮(zhèn)上的同齡人相比,爸爸顯得要年輕一些,雖然鬢角也有了點白發(fā),沒有想象中的年輕,但皮膚要好得多,白,而且皺紋要細一些。關鍵是,他沒有那么多暮氣,倒不是說意氣風發(fā)什么的,不是。倒是鎮(zhèn)上有些意氣風發(fā)的中年人,穿著考究,神情不可一世,幾里外都能聞到他們那沒見過世面的氣味。爸爸是給人一種認真的感覺,好像他隨時都能進入工作狀態(tài),此外就是和氣,與人為善,略帶職業(yè)性的和氣。這才是趙亞明印象里的北京中年人,一言不發(fā)都透著一種積極向上的氣質。至少和老家的中年人相比是這樣的。

“抓緊吃飯,吃完之后,你和大龍把煙酒送到飯店里,然后,你奶奶過去看著煙,你們把酒、飲料都放桌子上擺好。我還要去請你姥爺他們,等都差不多了,你過來把你爺接過去?!?/p>

爺爺腿腳不太好。

爸爸做事總是這樣有條理。他是昨天上午到鎮(zhèn)上的。半個月前,他通過手機就和大龍把請客的事情定了下來。臨回來前幾天,他又通過手機跟飯店商量了酒席和價錢,昨天從市里下火車后,又從市里把酒、飲料、香煙也帶到了家,既有打車的體面,還省了“中間商賺差價”。在家簡單吃過午飯,下午還帶著趙亞明走訪了幾個長輩親戚。爸爸并不是很能說的人,有的時候還有些靦腆和磕絆,他只是顯得很誠懇。但他的誠懇并不能全部得到好的回報,有些衣著相當寒酸的老人在他面前擺架子,倚老賣老。這樣的時候,趙亞明心里頗有些不甘。但爸爸完全不以為意。比如有個老頭對爸爸說:“老婆沒有回來啊?!卑职终f沒有,老頭就說:“咋恁能省,就差那兩個車票錢呀?!卑职终f:“回來也幫不上啥忙。”老頭就說:“唉,外面打工也的確不易?!蹦欠N憐憫之情,好像是在掏錢打發(fā)叫花子一樣。事實上,爸爸遞給他一根煙,他猛抽兩口,連說好煙,爸爸笑著又遞給他一根。

吃飯的時候,大家話都不多,奶奶偶爾問爸爸兩句什么,爸爸偶爾問大龍兩句什么。趙亞明想著爸爸的事,覺得從某種程度來說,爸爸與這個小鎮(zhèn)是不那么協(xié)調的,他想,要是自己有能耐,能讓爸爸媽媽不再回來該多好。事實上,他是一個沒有遠大理想的人。他只是朦朧地想留在北京過一種不缺錢的普通生活,也還沒有任何所謂的人生規(guī)劃。但是,他從來都不缺對父母,也包括對爺爺奶奶和大龍的感恩之情,回報之心。

趙大龍吃得很快,又多又快,吃完了說:“我去借個架子車,一趟就完事,順便還能把俺爺也拉過去?!?/p>

“嗯?!卑职滞A艘幌?,臉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好像自己把架子車這個事忘了。然后爸爸說:“行,這樣也省得來回跑路了。你爺過去后,就坐在那里看著煙,你奶還能在門口跟人家打個招呼?!?/p>

趙亞明也覺得大龍這主意不錯。

大龍很快就把架子車借來了,一頭的汗,也不擦一下,就去搬酒。趙亞明連忙去幫忙,大龍說:“不用,不用,又不多,你別也出一身的汗,把干凈衣服弄臟了。”

大龍的語氣里沒有什么惡意,或者不滿,甚至沒有調侃,顯得過于一本正經(jīng)了。趙亞明不管,往車上搬啤酒。

“還是上學好啊?!睆募依锍鰜砗?,大龍感嘆一聲,“你看你,已經(jīng)可以收賬了,我就替俺爸俺媽少收這么一回子賬?!?/p>

紅白喜事到別人家隨份子錢叫放賬,自己家辦事等別人來隨份子,叫收賬?,F(xiàn)在,子女上大學的酒席規(guī)模,是直逼結婚的,至少可以與滿月酒之類等量齊觀。趙亞明知道他哥的感慨是真的,也許是他想結婚了吧。趙亞明曾經(jīng)覺得把升學酒宴這么辦,多少有些庸俗。不過,他也不反感,他愿意配合爸爸做完全部流程。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少事可做,他不過是一種名義或者借口。

“唉?!贝簖垏@了口氣。他有粗壯的雙臂,此刻,這兩只繃緊的胳膊,正推著架子車的兩根車把。路很平坦,但此時有個小小的上坡。

“怎么了,我來推吧?!壁w亞明問,好像大龍真的是在嫌累一樣。

“弟,”大龍說,“好好弄,缺錢啥的跟我講,學點有用的,再苦這四年,也就見亮了。別跟網(wǎng)上說的那樣,急著搞對象,沒用,沒有錢,誰都是個屁?!?/p>

“嗯?!?/p>

趙亞明隱約聽說大龍在搞對象,女的讓他買輛車,可是他根本沒有錢,連買一個車輪子的錢都沒有。趙亞明在縣城念書,并不?;劓?zhèn)上來,大龍每學期要過去看他幾次,送東送西的。他們之間交談不多,主要是趙亞明不知道該和大龍說些什么。大龍常常會說一些事,說他在鎮(zhèn)上的事,或者是他干活的事,有時候說得還是挺起勁的,但是往往說到興頭上,一看趙亞明沒有太多反應,就沒有了興致。他們不像有些兄弟那樣相互嫉妒。而且大龍在外,很以趙亞明為豪,趙亞明在同學面前也會主動介紹說:“大龍,我親哥?!壁w亞明有時候甚至為此略略有些苦惱,覺得大龍為自己做了那么多,自己卻不知道怎么樣和他有更深的交流。他為那種說不清楚的生疏感而慚愧,有時候他還會恍惚地覺得,大龍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是爺爺奶奶撿的野孩子。

“其實我根本不愿到外面?!贝簖埡孟袷窃谧匝宰哉Z,“以后看吧,真要是不行再說?!贝簖堃呀?jīng)做過好幾個事了,現(xiàn)在在做裝修。大龍在合肥、上海、杭州的同學都勸他也過去,他不愿意去。至少,奶奶是這么說的。奶奶說:“你那點出息,那個死妮子咋就那么好?!蹦棠淌切χf的,不算是埋怨。奶奶肯定不想讓大龍走。奶奶還要照顧腿腳不利索的爺爺,一個人肯定會顯得吃力。

趙亞明只和大龍說過一次“那個死妮子”的事。當時他問:“大龍,你對象上到啥學才不上的?”他指的是學歷。大龍苦笑一下說:“哪有對象,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大龍的語氣里有一種很少出現(xiàn)的不耐煩,那是要結束這個話題的意思。趙亞明有些遺憾。他依稀記得談對象都要講容貌、學歷和工作的。談容貌,他覺得不太合適,談工作又有點俗,而且在鎮(zhèn)上,能有什么工作呢?沒有想到談學歷,也不行。趙亞明也曾在百忙的學習中想象過大龍的“那個死妮子”,但似乎總是脫離不了班上幾個女同學的樣子。他與那些女同學并不相熟。但有時候總是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心里衡量一下。但那些女同學要么打扮上有問題,要么氣質上有問題。總之,趙亞明不太相信大龍會找一個能把班上女同學全部優(yōu)點加在一起的姑娘。

但是此刻,趙亞明又想,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大龍應該找對象了,他找什么樣的,自然有他的道理。關鍵是,他有這個權利呀。趙亞明又想到自己,覺得有些羞澀,有些蠢蠢欲動,又有些悵惘。他考慮過這個問題,他不應該急著搞對象,他還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學習、學習,不辜負爸爸媽媽的希望。

“有學問的到外面吃香喝辣,沒學問的到外面不是一樣吃苦?!睜敔斖蝗徽f。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臉卻又黑又黃,皺紋深得像是風干的傷口。他一天難得說上幾句話,上廁所的時候,喊人;飯晚的時候,喊人,僅此而已。他總是坐在那里睜著眼,卻似乎啥也不看,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想啥,奶奶也不知道。奶奶說:“你呀,就是一個造糞機器?!贝簖埧纯礌敔?,說:“你是不是抽根煙?”爺爺不吱聲。大龍就停下來對趙亞明說:“給俺爺點根煙?!壁w亞明聞到爺爺身上有股餿味兒。爺爺看看他,眼神里有一點對陌生人的謝意。“俺爺真是個能享受的人。”大龍說,“都這樣了,還該吃吃,該喝喝。時不時還得要根煙抽,來人了還弄兩杯酒喝。”大龍的語氣里,好像很羨慕爺爺。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爺爺享受著那根香煙,抽完的時候,彈煙蒂的動作相當熟練,煙蒂飛出去的弧線堪稱漂亮。后來一直到飯店,爺爺都沒再說話,把他從架子車上往下攙的時候,大龍給了他一包煙,一個打火機,說:“給你的,好好享受你小孫子的福氣。”

趙亞明不同意大龍對爺爺?shù)目捶?,即使只是剛才那一鼻子餿味,他也覺得爺爺可憐,而不是會享受,他說:“爺爺能享受啥呢?”

“能享受的多了,兩個孫子拉著他,坐在酒堆煙堆里,這還不享受?”大龍說,“你呀,別把你的享受跟他的享受相比,你覺得打游戲享受,他打三分鐘就會累得淌眼淚?!?/p>

“擱北京,他這個歲數(shù)……”

“擱外國該生病的時候也得生病?!贝簖垞屩f。他一向不太喜歡人家用外面大城市的標準來衡量眼下小鎮(zhèn)的生活,但趙亞明覺得大龍這是典型的農村人的人生觀,是小鎮(zhèn)的幸福理解模式,是爺爺輩的沒見過世面的愚昧和執(zhí)拗。而且,有的時候,大龍就連神態(tài)上都是那樣的,有一種長兄為父式的霸道。他在心底暗暗同情大龍,所以沒有再爭辯,默默跟著向前走。過了一會兒,大龍又說:“大學生在外也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學,學到頂級的好成績,才能找到好工作??墒牵辛撕霉ぷ?,又能掙多少呢……”他停下不說了,似乎如果按他的思路分析下去,趙亞明最后是死路一條了,可大龍根本又不愿得出這么一個結論。最后,他嘆了口氣,有點不太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不太懂,看手機上說得挺邪乎的?!?/p>

趙亞明也笑了笑,雖然大龍并沒有看他的笑臉,但他仍然覺得自己的笑一定是一種寬容的笑。

街上的人都跟大龍打招呼:“大龍,這是你弟吧?!贝簖埧偸呛茏院溃骸笆茄剑忌媳本┑拇髮W了,又要回北京了?!比藗兇蛄口w亞明或者直接和他打招呼,趙亞明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會說“你好”。而這種過于正式或者叫官派的打招呼方式,家鄉(xiāng)人是不太接受的。在小鎮(zhèn)上,完全沒有親戚關系也總要扯出點親戚關系才好,所以幾乎所有人之間都有些瓜蔓子親戚,他理不清。

到了飯店,卸了煙酒,安頓好了爺爺,大龍還到后廚看了看。說是后廚,其實是在當院。這家朝東的飯店門臉不大,基本上來說,只能算是一個過道,擺著一張長條桌和幾個長條板凳。桌子上擺著各種食材,主要是青菜。長條凳供各類閑人坐在那里聊天。從這間門面走進去,雖然院子不大,但給人別有洞天之感。院子只有兩丈寬的空地,靠北有一間小廚房,廚房前的一大片地方,搭了個透明的棚子,廚房里是鍋灶,棚子下面是食案、冰箱和各種裝菜的盆子,算是個透明化的廚房。院子另一側是一排六間房子,房子摞房子,共四層,靠南頭有樓梯和廁所,每層都一樣。

他們家的宴席擺在二樓,走廊的北頭,有一張桌子,兩個人在記賬、收賬??腿擞性绲降模荚诘觊T里坐著,他們搬煙酒上去的時候,樓上空空的,還沒開始擺呢,兩個親戚就來了。大龍帶著趙亞明和他們打了個招呼,說了幾句閑話,放了兩包香煙。然后,他們就一起挨屋去擺放煙酒,每間屋里擺兩張桌子,每張桌子上放兩包煙,都拆散了裝成滿滿一碗。第一間屋,大龍教趙亞明怎么弄,到第二間屋的時候,趙亞明就學會了。大龍就開始說閑話:“你學得還挺快?!?/p>

“這有啥學的。”趙亞明覺得這實在不是在夸他。

“唉,是呀,擺個煙是沒有啥學的,可是在咱這地方,要學會跟人打交道,又不吃虧,又讓人待見,那可不是容易的事。”

“哪兒都一樣吧?!?/p>

“還是一個地方一個樣。你看你,在北京估計行,在咱這個地方,我看就不行。你呀,跟我不一樣。我要是在老家弄不到錢,我就到外面去,打工嘛,又不是我一個,我也不比別人笨。你呢,就不一樣了。你只能回北京,你要是從北京回來,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家都覺得你在外面混得不行?!?/p>

不知道為什么,趙亞明突然覺得大龍這話說得很對。自己打從回來上初三,也算是待了四年了,中間都沒有回過北京,可還是覺得自己與家鄉(xiāng)格格不入。他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在鎮(zhèn)上、縣城乃至市里生活。他幾乎沒有過把自己當作家鄉(xiāng)人。是呀,如果在北京沒有好出路呢?雖然只是那么瞬間的猶豫,一瞬間之后,他還是有了類似于破釜沉舟的悲壯。

“所以,算起來,我還是好一些呢?!贝簖埻蝗恍ζ饋恚Φ糜悬c自嘲,“不是有個老話,叫由啥入啥易由啥入啥難,我記不清了,反正就是過了好日子后就過不了窮日子,過慣了窮日子,過好日子倒沒有啥問題?!?/p>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趙亞明說,“可是我也沒有奢過啊?!?/p>

“就是講的那個意思,你見過世面,再回小地方肯定不習慣。但是我們在小地方待慣了,到大城市,見啥都好?!?/p>

擺完煙,他們又把酒往上弄。一桌一瓶白酒、一箱啤酒。剩下的都放在最北頭的那間。那間是至親用的。從北數(shù)第二間是爸爸的兩桌同學。還沒有完全擺好呢,就有客人上來了,知客是爸爸的一個同學加一點薄親,他也站到了南頭的樓梯口。兄弟兩個抓緊擺完后就下樓了。這個時候,奶奶上來了。她到最北頭的那間屋里,看著擺剩下的煙酒。

趙亞明和大龍在飯店門口站著。大龍手里拿著煙,有人來,他就上前遞煙,和人寒暄。有時候,他還要把趙亞明喊過來介紹,趙亞明記不住這些人,但要忍受他們千篇一律的夸贊。那些夸贊總是又浮夸又膚淺,透著一股農村人的庸俗勁。飯店門口不光有他們兄弟,還有一些客人和飯店里的人。

那個正低頭擇青菜,但不時抬頭和人說話的婦女是老板娘,她聲音洪亮,三句話離不開玩笑,別人笑不笑,她都先笑;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在收拾魚,應該是雇來的,一直不吱聲,手法嫻熟;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在洗雞,老板娘不時催他,感覺應該是老板的兒子。青菜幾乎聞不出味道來,魚的腥味在太陽下兇猛得很,而熱水燙雞煺毛時的那股腥味則直往鼻子里鉆。街道上,各種下水道味,爛西瓜皮味,賣香油的香油味,后廚傳來炸油的味道,各種作料的味道。趙亞明有點熟悉這些場景和氣味,也許五歲,也許六歲,爸爸帶他去媽媽那里,媽媽當時就戴著橡膠手套在收拾魚??墒牵@里沒有橡膠手套,那個婦女的手在水里泡得白白的,比她的胳膊要白得多,比她的臉白得更多。然而北京樓高,陽光被遮住了,五六個人擠在幾平方米的一塊空地上,四面全是高墻,空氣冷冷的,氣味冰涼、濕滑。那里,人們冷漠地看著小小的他,而此時,所有的人都對他微笑,雖然夸贊千篇一律,但微笑千姿百態(tài),他喜歡人們對他微笑。

爸爸陪著姥姥、姥爺、二姨,還有幾個半大的小孩一起來了。還不止他們幾個,還有幾個姥姥那邊的親戚,爸爸簡單地作了介紹。當然,姥姥、姥爺?shù)戎劣H是不用介紹的,凡是介紹的那些,趙亞明都幾乎沒有印象。姥姥、姥爺身體都還不錯,他在學校一待就是半個學期,甚至一個學期,寒暑假回到鎮(zhèn)上,還是要看書和學習,去姥爺家很少。相比奶奶和爺爺,他們陌生得太多了。姥爺對他談不上親昵,雖然他眼神里也有深深的愛,但那種愛里還是多了一點審視和端詳。他說:“俺外孫以后在北京上大學,在北京工作,怕是不會回來嘍?!币膊恢朗且粋€什么人,在旁也插了一句話說:“是呀,這回可就是真正的北京人嘍?!边@句話讓趙亞明有印象,是因為里面用了個“真正的”作為修飾,再就是語氣里有真誠的羨慕。那一次到媽媽那里,似乎只有一個人跟他說過話,問他是哪里人,他響亮地回答說:“我是北京人,我在西四北三條幼兒園?!苯Y果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那個人幾乎是冷笑著說:“好吧,北京人,你老家是哪里的?”

天氣越來越熱了,人們在飯店門口的寒暄也越來越短,有的人幾乎只是點點頭就進去了,連遞上來的煙都不接。終于,有人過來對爸爸說:“春平,可以開席了?!?/p>

門都敞著,酒香菜香。香煙味濃得一團團地從屋里往外涌。趙亞明作為一個從小就主張戒煙的孩子,雖然這兩年在老家已經(jīng)知道了戒煙的不可行,但還是被這個陣勢嚇了一跳。其實,來人差不多一半是婦女,主力是老年婦女,帶著兒童,四分之一是老頭,另四分之一才是青壯男丁。但是,老頭們顯然才是大煙囪,也許他們平時抽不著這么貴的煙吧,有了這個機會,自然要多抽兩根。

爸爸拿著酒瓶子,趙亞明拿著杯子和飲料瓶子,從樓梯旁那間開始,挨個屋敬酒。第一間屋最好,幾乎全是婦女小孩,像一個管理不善的幼兒園食堂,爸爸就說了兩句話,拱拱手,幾乎沒有人在意他,大家的眼睛全都盯著剛上來的菜盤子。往后的屋子里,大人漸多,爸爸不得不陪著每桌喝一杯。

倒數(shù)第二間,也就是爸爸初中同學那兩桌——爸爸只上過初中——一個人說:“快去那邊屋敬敬老人、至親,然后過來坐這邊好好喝。”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

“常年也不回來一趟,說是明天就走。你咋這么忙!”有人表示嗔怪。還有幾個人,是從外地專門趕回來的,說:“春平不陪著喝個差不多,那是說不過去的?!卑职中χf:“好,好,先讓亞明敬一杯,敬完了,他坐那邊陪老人?!?/p>

相對來說,這一屋的客人穿戴最為整齊,尤其是女同學,算是盛裝出席了,雖然有兩個過于濃妝艷抹了一些,盛大的發(fā)型和頭飾也顯得鶴立雞群,仿佛天外飛仙。男同學里也都是T恤,干干凈凈的,只有兩個人迫不及待把衣服下擺提到胸下,展示一黑一白兩個膨松的大肚子,而屋里的空調還是很涼的。那個讓爸爸過來坐下喝酒的,此時已經(jīng)站了起來,說:“亞明考上了大學,我們的二代中就又多了一個人才,他敬的酒,俺們這些人也一定要喝,一個都不能少?!?/p>

大家一邊附和,一邊給自己倒啤酒,或是等旁邊的人倒白酒。處處都有愛附和別人的人,而小鎮(zhèn)上的這種人似乎特別的多。挑頭的這位又接著說:“亞明,好好學,我呢,覺得你們這一輩人跟我們不一樣了,其他的不說,就是掙錢的門路都不一樣了。我們這班人,在外的不少,但都是靠出力吃苦,吃苦出力,有時候掙得也不錯,但你們這一代,都太單薄了,出力沒力,吃苦頂不住,你們只能干有學問有技術的事。再說了,現(xiàn)在,科技化了嘛,想出力,也沒有那樣的活了?!?/p>

他還沒說完,那個露著黑肚皮的胖子恨恨地說了句臟話,接著說:“唉,技術也分幾等,我開車,原來覺得不錯,現(xiàn)在天天困在車里,跟監(jiān)獄也沒有啥區(qū)別?!贝蠹矣侄计咦彀松嗾f了一會兒,挑頭的說:“來,我們一起敬這個孩子一杯,我還要說的是,學成文武藝,哪兒都好使,路寬著呢,不一定非留在北京。當然,你打小在北京,可能在那兒比在咱家鄉(xiāng)還習慣一些,但你也應該?;貋砜纯矗〉胤揭灿行〉胤降暮锰?。”

爸爸示意亞明說幾句話。趙亞明很有些緊張,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群監(jiān)考老師,他咳了一下,覺得有痰粘住了嗓子,于是又吸了一口氣,好把嗓門沖開,這樣,他的聲音出來后,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幾乎是嚇著了自己。他說:“我敬各位叔叔阿姨,十分感謝各位叔叔阿姨對我的鼓勵,我上了大學,也只是第一步,就像剛才這個叔叔說的,我先學,以后的事,還要看自己學的水平。我還是要努力,爭取能找個好點的工作,早一點回報爸爸媽媽。”

大家都叫好。趙亞明覺得自己說出了心里話。有些心里話,他總想表達出來,但似乎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這個機會是不是合適,他也有點拿不準,但說著說著,就說出來了。爸爸很滿意,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驕傲。他們回到至親那一屋后,爸爸簡單敬了酒,就去陪他的同學了,臨走的時候囑咐大龍,稍等一會兒去解救他。

至親這邊,大家都說著陳芝麻爛谷子的閑話,與爸爸同學那屋相比冷清很多,小孩子有的搶食很兇,有的不搶,還厭食,大人偶爾還要勸幾句,嚷幾聲。大家沉浸在一種懶洋洋的食物富足里,互相之間多少有點小心翼翼。老年人不時會追憶一下往昔的饑餓和艱難,他們偶爾會談到趙亞明,談到趙亞明的時候,他們有一種欣喜,但那種欣喜總是讓人有輕飄飄的感覺:沒有來歷,不詳其實,強打精神。

趙亞明催了兩回大龍,大龍才去解救爸爸,但爸爸還是喝多了,睡了整整一個下午,七點多才醒過來,當時已是傍晚,夕陽西下,半天通紅。

爸爸起床后,先上了個廁所,然后就一直坐在院里的一個小板凳上,有些癡癡呆呆的。大約有二十分鐘,他才喊大龍,大龍慢慢走過來,他問大龍:“賬簿子是不是在你那里?”

“在俺奶那里?!?/p>

“俺媽把賬簿子拿過來?!卑职趾?,然后使了很大勁似的站起來走進空了的屋里,進屋時摁了一下門框旁的開關,把燈打開。奶奶從廚房過來,到里屋把賬簿拿來,事實上她拿的是一個小箱子,里面不但有爸爸的爺爺奶奶去世時的白簿,還有爸爸和媽媽結婚時的喜簿。爸爸一頁頁認真翻看新簿,翻到最后一頁時又多看了一會兒,似乎在心底計算,然后才又喊:“俺媽,賬錢呢?”

“在大龍那里?!?/p>

“拿來吧,大龍?!?/p>

大龍極不情愿地拎著一個服裝袋子走過來,走到爸爸面前的燈光下,他們父子對視了一下。爸爸似乎才從半睡半醒中真正清醒過來,大龍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把錢袋子遞了過去。爸爸又看了大龍一眼,但是大龍已經(jīng)朝門外走去了。

“上哪兒去,到廚房看看你奶做飯做好沒有,幫幫忙?!?/p>

這時候,爸爸的電話響了,是飯店老板。爸爸說:“別催呀,剛睡醒,正點賬呢,一會兒喝口稀飯就過去?!?/p>

趙亞明也在樓上打了個盹兒,然后他就一直在收拾行李,一邊收拾,一邊想象著大學生活,并不時回憶一下過去的北京時光。記憶有些模糊,但總還能時時激動他的心。

他記憶里的北京并不豪華,但干凈整齊,古色古香。不要說那些叫出來就響當當?shù)母邩谴髲B,單是那些胡同平房,也都是有歷史的,也許某位王公大臣住過,也許某位歷史名人住過,每一片樹蔭都可以追溯到前清、大明,甚至元朝的蒙古人。他喜歡那些人談論腳下土地、身旁墻壁的歷史,他喜歡同學們談論自己的衣著、玩具和外出旅行。他很早就知道不應該奢望自己能和他們一樣,但他仍然覺得自己置身于一種美好的環(huán)境中。他聽得見爸爸在樓下喊人甚至打電話的聲音。他一早就想下來了,但最終還是沒有下來,他覺得賬上的事不是他的事。爸爸喝醉之后,大龍吩咐他先用架子車把爸爸和爺爺拉回來,但爸爸堅決不上車,而是扶著他的肩膀,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在一段沒人的路上,爸爸低聲地預測著這次能收回多少賬。爸爸的手很沉,對于他的肩膀來說是一個沉重的負擔。

趙亞明下樓的時候,晚飯剛擺上桌,錢就在爸爸腳邊放著,菜都是中午剩的,是奶奶張羅弄回來的,姥姥也拿了一些。煙酒都是大龍照看收回來的。爸爸只喝了一點粥。大家都不說話,有一種狂歡過后垂頭喪氣的尷尬。最后,爸爸說:“大龍,你快點吃,然后和我一起去結賬?!贝簖垱]有吱聲,但明顯加快了吃飯的速度。爸爸又對趙亞明說:“你吃過飯也隨便溜達一下,最好是到你姥那里說句話?!壁w亞明說好。但是姥姥家里沒有人,他也懶得再打電話,就一個人在稀疏的燈火里慢慢走了回來,因為走得慢,心里竟?jié)u生一種告別的不舍之情。他想象著古詩里的壯士遠游,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回到小鎮(zhèn)上,至少不會經(jīng)?;貋砹?,也許十年八年才能回來一次吧。爸爸媽媽都在北京,自己回來干什么呢?再說了,鎮(zhèn)上還有大龍照應著呢。

他九點多才回到家,洗了澡,爸爸和大龍才回來。奶奶嘟嘟囔囔說:“結個賬,咋費這么長時間?!卑职趾痛簖埗紱]有接話茬。爸爸只是對趙亞明說:“跟你姥咋說的?”

“家里沒人。”

“好吧,早點睡吧,明天上午坐車前再一塊兒去說句話?!?/p>

第二天早上,趙亞明和爸爸離家的時候,奶奶送出大門后繼續(xù)往前走,爸爸停住腳說:“俺媽你別去了,俺爸一個人在家可不行?!?/p>

“有啥不行的?!蹦棠陶f,好像有點不容置疑的果斷。但爸爸還是勸她不要去:“別去了,在家待著歇歇?!?/p>

奶奶深深地嘆口氣,轉身往回走,她將近七十歲了,個頭本來就不高,這會兒更顯矮小。

大龍和他們一起,大龍拉著趙亞明的行李箱。他主動要拉的,像奶奶那樣不容置疑。父子三個一路上都沉默著。到街口車站時,大龍把行李都留了下來,讓亞明和爸爸去姥姥家。父子兩個在姥姥家并未久留,一會兒就回來了?;貋頃r,大龍已經(jīng)找好車并用行李占了座。車上還有一些空座,看來還要等一段時間才發(fā)車。爸爸在一旁點了根煙。不是逢集,街上人并不多,大龍突然對趙亞明說:“弟,有事給我說啊,就是缺錢呀啥的,其他也沒啥?!?/p>

大龍總是叫趙亞明弟,有時候叫“俺弟”。但趙亞明卻喊他名字,大龍。互相也都習慣了,但這個時候,趙亞明忽然有了一種想喊哥的沖動,但他沒喊出口。他說:“我知道。我花不了多少錢,你自己……”趙亞明不知道該怎么跟哥哥說,他很想關心一下他。

“我沒事?!贝簖埿α艘幌?,“我就是混唄,我跟他們不一樣,我啥都不著急?!彼中α艘幌拢w亞明也跟著笑一下,他才哈哈笑出聲說:“我看著那些人,為了一個啥事,要死要活的,我才替他們著急呢?!?/p>

“嗯,等以后俺爸俺媽那邊寬松點,你也到北京玩,開開眼,也不要老是待在這里?!壁w亞明終于覺得這么說似乎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大龍說:“好,好,到時候再說?!闭f完了欲言又止,趙亞明看著他,用眼神鼓勵他,他又說:“以后,寒暑假還是回來,俺們還一起玩?!?/p>

其實,高中這三年,寒暑假趙亞明回來也沒怎么和大龍一起玩。當然,高中嘛,情況特殊,但趙亞明懷疑上了大學后再回來是不是能和大龍有共同語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沒有多少的。感情有,沒話。

這時,爸爸過來了,身上帶著微微的煙味。他對大龍說:“回去吧,一會兒就發(fā)車了?!?/p>

大龍點點頭,對趙亞明說:“弟,我先走了,你安頓好后,拍點視頻、照片發(fā)給我,我讓俺爺、俺奶他們看看?!?/p>

“好,我一有空就拍?!?/p>

“那我就先回去了?!贝簖垖w亞明點點頭,又對爸爸點點頭,趙亞明跟他揮揮手,他笑了一下,轉過身,趙亞明覺得他的背影孤獨而倔強。大龍走得很慢,但腳步沉著,好像腳底下的地是他的,他要認認真真地踏過去,就像一個守財奴面對自己的金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惡狠狠地數(shù)。

車子直達市里。上火車的時候,人不是特別擠,但爸爸堅持拿最大件的行李。上車后,趙亞明看爸爸全身都汗透了,突然想起了什么,說:“爸,你這次怎么沒有拿行李,以前我記得你總是有很多行李的?!鄙狭塑?,他用的是北京話。其實學校也提倡說普通話的,但大家都說家鄉(xiāng)話,他也就別別扭扭地說家鄉(xiāng)話?,F(xiàn)在,他感覺自己說北京話反而有點別扭了,沒有過去流暢?;疖嚲従忛_動,越來越快,城市一轉眼就消失了,車窗外的玉米和大豆蓬勃旺盛,不時有樓房矗立其間。趙亞明知道,那是一個個的村莊,或者集鎮(zhèn)。他有一種迫切的心情,想馬上到達北京,那種迫切,又有些類似“近鄉(xiāng)情更怯”的脆弱。爸爸拿出大龍給準備的黃瓜、西紅柿、方便面和火腿腸。車上人不是很擠,空調涼了下來,他們一邊嚼著黃瓜,趙亞明一邊向爸爸打聽他記憶里的北京。比如紅樓電影院,比如大拐棒胡同南口的小賣店,再比如稍遠的富國里菜市場。

都沒有了。

也許這應該讓人震驚和傷感,但趙亞明并沒有覺得。也許是因為爸爸態(tài)度上有暗示吧,他總是回答得很敷衍。有時候,爸爸還會突然盯著他看,就像算命先生那樣看他。他沒見過算命先生,他想象算命先生就應該是這樣看人的。

吃過方便面,爸爸要他一塊兒收拾垃圾,送到垃圾桶里。扔完垃圾,爸爸說:“我們站一會兒吧?!?/p>

車廂連接處的煙味很濃,他皺了皺鼻子。那里只有一個人在抽煙。爸爸沒有抽煙,側身到車門旁往外看,外面陽光刺眼,爸爸示意他也過去。

那個抽煙的也走了。

“其實,我應該早點跟你說。”爸爸似乎仍然有些為難,說,“我和你媽個把月里就要回老家了。也許不會回鎮(zhèn)上,會去合肥,還沒定下來。”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北京這邊我的生意越來越難了?!卑职质莻€老式理發(fā)師,主攻毛寸、板寸,也會染發(fā)。據(jù)說北京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三十多元一個頭了,而老家理發(fā)也不過是五元,回來顯然是不劃算的。爸爸原來是販青菜的,后來在老家蓋樓,本都蓋進去了。還好和一個老理發(fā)匠熟悉,人家干不動了,不但傳他手藝,還把家伙都送給了他,先是晚上在公園理,后來才租了一間小平房。

“為啥不在北京了呢?”趙亞明很疑惑。

“唉,一言難盡,主要還是房子不好租吧。”爸爸嘆口氣,“其實早就沒有房子了,一直都在公園里打游擊?!?/p>

他還直想象著每個周末都去見爸爸媽媽,然后給他們打打下手呢。看來是沒啥機會了。是呀,他問過幾回生意怎么樣,但從來沒有問過具體的事,爸爸說還行,他就以為真的還行。他感到失落,也感到自責,他有些惱火,但又不知道惱火什么。爸爸說:“無所謂了,所有的大學生,有幾個能和父母一起的,你也算是長大成人了,該獨立了?!?/p>

“嗯,我知道。”趙亞明嘆口氣,說,“我只是覺得太突然。你和我媽一直說的是,等我回北京,結果我回來了,你們卻走了?!?/p>

“我知道?!卑职终f,“我和你媽也不想走,一直都在挺,可實在挺不下去了。主要是不穩(wěn)定。白天找零活,找到了沒有問題,就怕找不到。晚上去公園理發(fā),也一樣?!?/p>

“白天干啥活?”

“啥都干唄。”

“回老家更沒辦法,理發(fā)才五元一個頭?!?/p>

“開銷小啊。再說現(xiàn)在還沒有定下來。我有個同學在合肥,在幫我聯(lián)系。他是個包工頭,在合肥二十多年了,可以幫我租門面,你媽去了還可以到他公司的伙房做事。另外,他公司里的那些人理發(fā),也都歸我。應該比北京好得多。”

“我從來都沒去過合肥。”趙亞明有些感嘆,他也從來都沒想到過要去合肥。

“以后就可以去了?!卑职中α艘幌?,凄涼得很。

“能多掙些?”

“肯定會多?!卑职盅劾镩W出一點亮光,“關鍵是,北京這邊也不好待了。而且,你哥年齡大了,我得替他著想?!?/p>

“他要買車。”

“嗯,我跟他說了,等我離開北京,不管回來落到哪兒,只要安頓下來,家里的現(xiàn)錢都給他。不夠,他自己再借,借不來,我?guī)退?。他得有個出路,跑車,也不像頭幾年了,但有車,說親事總方便些。農村就是這樣?!卑职钟炙坪踉诎才偶沂铝?,但緊接著又感嘆了一句,“其實城里也一樣,不都是要房要車嘛?!?/p>

“嗯?!壁w亞明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考慮過這些事。這些事對他來說還是太遙遠了。他一直想的是考上大學,奮發(fā)學習,周末和爸媽一起待上半天或者是一天,聽媽媽說說話,一塊兒吃吃飯。他沒有想過更多的細節(jié)。他只有這么一個大概的想法,也許自己應該放棄這種天真了?;疖嚮位问幨帯K?,自己應該像個大人一樣,認認真真設計一下自己的人生,切切實實地考慮一下生活。

“我想我過完年,第二學期的時候就可以去做家教?!壁w亞明說,“我的英語和數(shù)學都可以。但是這個學期我得熟悉一下環(huán)境,在網(wǎng)上查查,看都有什么靠譜的路子?!?/p>

“你不鋪張浪費就行了,上學的錢我還能掙得出來?!?/p>

“我知道。”趙亞明說,“我只是想試試?!?/p>

有兩個人來抽煙,他們站在另一側門邊。趙亞明父子覺得沒話再說了,于是開始往座位上走。一直到北京,趙亞明都時常會覺得不可思議,爸爸媽媽居然要離開北京!

列車進入豐臺的樓群時,天已經(jīng)黑了??粗粯且粯堑臒艄?,趙亞明突然覺得陌生,因為他的記憶里更多的還是胡同里的路燈。他突然覺得,樓群的燈光確實很美,很華麗,但不知道為什么,卻有著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下車后,他們沒有去西四的住處,而是直接去了學校,在學校旁邊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小飯館,一人吃了一碗面。到學校一打聽,可以入校。爸爸去找公交車往西四趕的時候苦笑著說:“要是不能報到,俺爺倆只能住旅店了。西四那個小破房子,只能塞下一張床,你打地鋪都沒地方?!?/p>

三個禮拜后,趙亞明才到西四,見到那間房子。房子真的只能放一張床。它更像是一副磚頭蚊帳,而不是房子。爸爸在菜市場幫人卸貨,趙亞明找到他取了鑰匙,并準確找到了它。雖然小時候住的房子也不大,但他仍為它感到心酸。屋里連放一把凳子的空地方都沒有,想坐就要脫了鞋從床頭上到床上,因為床頭前還有鍋灶和糧食。他還看了看床下,床下是空的。床是一個上下鋪,上鋪應該是過去擺放東西用的,此時放了兩個大行李包,也許他們已經(jīng)買好去合肥的車票了。上周微信視頻的時候媽媽說他們已經(jīng)定了去合肥。只等這邊房子幾天后到期就走。

爸爸很快就回來了,帶了熟食和烙餅。又在灶上做了個雞蛋湯。爸爸又問了在微信上聊過的事,軍訓累不累,伙食吃不吃得飽,同學之間和不和氣等。他都說好,比起爸爸媽媽的這間小屋,他的確好極了。吃過飯,他看爸爸已經(jīng)困得不像樣子,就說:“我出去隨意轉轉,你躺一會兒?!卑职终f好,又說:“你累嗎?要不也挨著我躺?!彼f不累。爸爸身上有一股青菜的味道,脫鞋上床時,屋里熟食的調料味立即就讓腳臭味遮蓋了。

他走的時候,爸爸讓他把門半開著。是呀,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房子,只能靠半開著門來換氣了。胡同里不時有人,有快遞車,有吆喝賣啤酒的三輪車,甚至有汽車,爸爸真的能睡得著嗎?怎么就沒有租一間院里的房子呢?

趙亞明在皇城根街、西四丁字街、羊肉胡同一帶逛了一圈,胡同比他原來想象的還要整潔。而恰恰是這種整潔,成為與記憶里的北京的區(qū)別。他朦朧地感覺到,他的北京已是記憶。他眼前的北京是一個全新的北京。

下午四點的時候,媽媽才回來,那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昏昏睡去。根本睡不踏實,各種噪聲聒耳。媽媽開門的時候他也以為是噪聲呢。

“亞明,睡得著嗎?”

他睜開眼,門外的陽光有些刺眼。他聞到媽媽身上的青菜味,洗滌靈味,也許還有一些調料味。他坐了起來,問媽媽吃過飯沒有。媽媽說:“飯館里上班,還能餓著?”媽媽又說:“下來,讓媽看看?!眿寢尩陌櫦y比視頻里更清晰。他有些激動,坐在床上沒有動。媽媽又說:“下來,讓媽看看。”

他笑笑,先扭轉了身子,把身子沖門,然后雙臂撐起身子往前躥,但找鞋的時候還是耽誤了一點工夫。

媽媽真的是捧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但也僅僅只是一會兒而已。媽媽的手汗津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行了,行了?!?/p>

“到外面站會兒去?!眿寢屨f,“我給你做張餅?!?/p>

他記得是上次通視頻的時候說想吃媽媽做的餅。

“面都餳好了,在單位和的?!眿寢審募埓永锪喑鲆粋€小塑料袋,里面裝著一塊濕面團,然后開始切蔥。

媽媽絮絮叨叨,都是視頻里問過多次的話。餅做好了。他并不餓,但還是吃得很香。媽媽說:“按說呢,現(xiàn)在視頻很方便,可就是沒有辦法在視頻里給你做飯?!?/p>

他問媽媽:“我還是請個假來送你們去車站吧?!?/p>

“不用,不用,不是讓你爸跟你說了嗎?又沒有東西送啥送。這屋里所有的東西,你爸都跟人家聯(lián)系好了,已經(jīng)當破爛賣了,我們走的那天上午,全都拉走?!?/p>

他看看手機,估計媽媽一會兒還要去飯館,就說:“我該回去了?!眿寢屢部纯词直碚f:“嗯,我也差不多該回飯館了?!?/p>

“我們去我爸那里,一塊合張影吧。”

“那好,走吧?!?/p>

爸爸媽媽在合肥安頓得不錯,但趙亞明還是抽了個時間又到西四一趟,路過爸媽原來那間小屋,房門已經(jīng)鎖了。他還去了五條的一個院子,三條的一個院子,中毛家灣的一個院子,那里,他都曾生活過。

回去的公交車上,他覺得自己見證了一個重大事件,不,是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發(fā)生,覺得自己有了真正的人生經(jīng)歷。他覺得所謂長大成人,大概就是這樣吧。下車后,他給大龍發(fā)了條語音,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當家教的門路?!耙苍S,”他說,“也許明年我可以省下一些錢幫你?!?/p>

責任編輯???苗秀俠

猜你喜歡
大龍北京爸爸
駱山大龍:500壯漢舞動“江南第一龍”
北京的河
北京,北京
月缺月圓
我和爸爸
爸爸
爸爸冷不冷
可憐的爸爸
人體運動小知識
潍坊市| 哈尔滨市| 廉江市| 美姑县| 崇州市| 大田县| 永昌县| 淮滨县| 阿瓦提县| 兴城市| 大余县| 岳池县| 彰武县| 阜阳市| 县级市| 漾濞| 丰镇市| 阿尔山市| 芜湖县| 包头市| 石柱| 尉犁县| 镇坪县| 梁平县| 溧水县| 青冈县| 浑源县| 惠水县| 枞阳县| 辽阳县| 康乐县| 汤阴县| 外汇| 新田县| 保德县| 汝州市| 历史| 和龙市| 明水县| 云阳县| 百色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