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水????仙
如同花瓣的不安,
如同滑落、羞怯的手。
如同背影已離去……
此地,像世界被激烈消耗后
剩下的安寧,
連同我們心中浪費掉的起伏。
——重新跌回
春天那無法被探知的深處。
那西索斯,輕薄的人兒飛升在
預言之外,靜靜的,
一顆水滴,一枚
控制著一小點聲音的紐扣,嵌入
我們稱之為過去的水面。
——剛才,像有誰在轉身,
其實沒有動。
孤影記
恍惚間它是巨獸,
在墻上、天花板上變形。
風吹動燭焰,
它不安,搖晃,出于
隨時可能被毀滅的恐懼。
——仿佛處身于
一座個人的動物園,斗室內,
我與我周旋——我仍是
含著秘密的源頭,不自知,不曾
被清晰辨認的物種。
完整的黑暗中,我曾傾聽,世界
幸福而安全。但此刻,
我更信賴自己突然
而無聲的咆哮,猙獰中
劇烈的扭動。
冬????晨
握手時我意識到,
那些永遠離開了你的手的體溫。
聲音缺少朗誦者,
墻壁缺少嘴唇,
早起的人,面對著掩埋寂靜的雪花。
巨石像無人認領的命運。
柵欄上的海鷗不能飛,
冰冷的鐵
為它儲存了過多的睡眠。
陵????墓
剩下墓碑、赑屃、塞石、洞穴,
剩下石頭上的鑿痕,
剩下封土,
剩下陶罐(大多已碎了),
剩下鐵銹、玉片、腐爛的古幣。
暴烈的油漆味早已散去,
石室的盡頭是一口空槨。
生活已到從前為止,
剩下考古學家:這能夠移動的殉葬品,
剩下地平線,
和比地平線更低的時間、地點。
剩下無數(shù)人忙碌過,現(xiàn)在
仍在忙碌的一切,
——對于一具尸體和它的消失,
剛剛有了一個新的解釋。
黃河石林
怪石成林。我們從山頂
一只回首遠眺的獅子那兒,
辨認一座山深藏的愿望。
鷹回頭,亂云飛渡,風
又大了起來,一面
巨帆樣的絕壁,正從山體中緩緩移出。
另一面絕壁上
是十二生肖:據(jù)說,
除非大難臨頭,那么多動物不可能
相安無事地一起奔跑。
此時,黃河在拐彎,
——只有渾濁的激流從中走了出來。
而登高四望,群峰如怒,真實與虛無
都折磨人:那么多渴求
成為奇觀的念頭,
在繼續(xù)尋找與之相配的造型。
泥浪翻涌,水倒淌,黃河來看望
這比它身世更深的峽谷:看了
洪水一樣在山中亂走的人,
復又東去。
中???年
我愛大樹,愛它蒼老、嶙峋的枝干,
也愛小草新鮮、盲目的熱情。
我愛這眼前的生活,冗凡,忙碌,
也愛那已經(jīng)消逝的青春。
雷聲莽撞,香氣細細思量,這些,我都
愛。
我愛的鴿群在飛,飛在熟悉的天空中,
只是,不再帶來輕輕眩暈。
我愛新生,也愛這不知不覺的流逝,
相對于激情和繁復的夢想,
我重新愛上了簡單的道理。
假如悖論是一個漩渦,我愛這漩渦,
我愛它急速旋轉的邊緣,
也愛它空無、穩(wěn)定的中心。
我已慢下來。
我嘗試過快,和再快也無法擺脫的痛苦。
現(xiàn)在,我越來越慢,并深陷于
那叫作“過去”的洪流中。
相對于人生廣闊的水域,我愛上了桌子上
這枚無用的指南針,
——我愛它一直指向南方。
每次抬頭,我都會愛上這滿天星,
它們曾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取走,現(xiàn)在,
又出現(xiàn)了。是的,只是出現(xiàn),
——既非歸還,也非贈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