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斕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000)

張潔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發(fā)表于《北京文學》1979年第11期，是新時期中國文壇探討知識女性對婚姻、愛情、道德認識的代表作。小說以女兒珊珊對往事的回憶與母親在筆記本的記錄，講述“我”的母親鐘雨與已婚老干部愛而不得的精神之戀。作者通過“我”與母親兩代女性的情愛故事，延續(xù)“五四”時期對婦女解放之路的探索、女性意識的發(fā)掘，并將個人情感的困境轉向社會問題的探討。

一、延續(xù)“五四”時期婦女解放之路的探索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隨著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興起，正如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的娜拉所說“我是和你一樣的人”，女性這一性別群體逐漸成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存在，女性的戀愛、婚姻、家庭等女性自身性別角色的問題開始重新被審視。當女性的解放伴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擁有了相對獨立經(jīng)濟地位的知識女性，逐漸擺脫了封建家庭的束縛，以“大寫的人”登上歷史舞臺時，她們的精神解放顯得尤為重要。

五四時期的中國女作家早已開始了從自身出發(fā)的寫作，她們尤其擅長以情動人，如冰心以寫母愛、友情為主，而到了陳衡哲、廬隱等女作家，她們將自身在現(xiàn)實生活中解決不了的情感問題，揉碎進文本，在每一個豐富曲折的自由、愛情、婚姻故事背后，隱藏著對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等一個又一個在現(xiàn)實中無法解決的人生問題的思考。冰心的《斯人獨憔悴》《兩個家庭》，廬隱的《海濱故人》《象牙戒指》等等，這些新文學初期的經(jīng)典文本，成為了現(xiàn)代文學最早的一批女作家們現(xiàn)實中憂郁與苦悶的文學呈現(xiàn)，見證了她們無處安放的孤獨，以及覺醒后無路可走的痛苦等。以冰心、廬隱為代表的女作家，以細膩的筆觸，在表達個人情感困擾的感受時，也表達了那個時代許多知識女性共同的心靈痛楚。

作為“五四”新文學的第一個階段出現(xiàn)的女作家，陳衡哲的小說《絡綺絲的問題》講述了知識女性面臨的困境——愛情和事業(yè)的抉擇；凌淑華《綺霞》《小劉》也深入探討了愛情、家庭、事業(yè)之間的矛盾。這些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女性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在社會的快速發(fā)展轉變中保持女性獨立的自我意識，她們的探索還是停留在家庭與社會的外部關系的層面。

后“五四”時期，新女性們繼續(xù)走在追求個性解放、婚戀自由的道路上，然而，“伴隨著啟蒙運動遇到挫折，以及社會重心從文化向著政治的轉移，這種以‘自身’作為對象的女作家寫作，也發(fā)生銷毀與分化?！盵1](P355)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這篇小說則延續(xù)了“五四”時期廬隱、丁玲、蕭紅等左翼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的脈絡，但是在女性的戀愛觀、婚姻觀方面又有了進一步的探索?；牧衷凇杜缘淖杂X與局限——張潔小說知識女性形象》中把鐘雨與《傷逝》中的子君和《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做了比較，同樣作為知識女性形象，處于三個不同時期，她們對愛情有著不同的抉擇。作為“五四”時期的知識女性，子君“自始至終被動認同涓生所給予的‘愛’，她然后又聽從涓生取走它，從未問過愛為何物，雖為愛情沖破了家庭和外界強大的阻力，而事實上子君并未領悟愛的實質。”莎菲“說到底，是女性不知自己應是‘什么樣人’的苦悶典型。和子君的盲信盲愛一脈相承，莎菲無信無愛，她找不到寄托愛的對象。如此，女人的愛是以依附男人為前提的局限就暴露出來了”。[2]子君為了追愛而零落，到頭來卻未曾領會愛情的真諦；莎菲自以為了解愛情，卻始終所托非人，只能將愛情與個體的解放這兩項重大的任務都依附于男性的拯救。

進入新時期，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卻表現(xiàn)了完全不同的女性。首先，女性不再作為被男性審視的“他者”的形象而存在，也不再處于男性的附庸低位。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老干部并未扮演“五四”時期女性文學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男性導師。盡管《傷逝》中子君意識到自我的重要性，但直到小說的結尾，她也未能從社會現(xiàn)實的束縛中真正解放出來，最為根本的原因則是她未能擁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只能將愛情的全部希望寄托于同樣處于社會弱勢群體的涓生身上。所以，一旦涓生的生計出現(xiàn)問題，一旦涓生的獨立性受到威脅，依附于涓生的子君的悲劇結局就是注定的。丁玲筆下的莎菲也有著同樣的處境。而張潔筆下的鐘雨，雖然和她的前輩們表現(xiàn)出一樣的苦悶和孤獨，但她們的苦悶與孤獨在具體內容上又有明顯的差異，“莎菲的孤獨更多地表現(xiàn)在她與周圍環(huán)境的隔膜、矛盾，以至對立之中……而鐘雨的孤獨則集聚地體現(xiàn)在精神追求之中，更多的是一種心靈上的孤獨?！墓陋毟袑г从谒乃枷?、感情與世俗觀念的深刻歧異而造成的心靈上的惆悵和壓抑?！盵3]

在《傷逝》這篇小說中，子君的失敗是因為女性的個體意識并未真正覺醒，仍將自己置于男性的附屬地位，女性的個人情感困境還未曾上升到社會制度這一層面。到了張潔這里，盡管《愛，是不能忘記的》發(fā)表于改革開放的第二年，當時自由解放的觀念還未成為時代的主流，但這篇小說卻已經(jīng)深入知識女性的心靈深處。小說通過鐘雨將“愛情”這一當時在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大膽地吶喊出來，是尤其難能可貴的。這是一篇獨立的愛情宣言，它與子君的“我是我自己的”有很大的不同。

如果說丁玲筆下的莎菲對自己的苦悶還處于對男性的幻想和依靠，鐘雨對待身居高位的老干部則表現(xiàn)出我愛我的、與你無關的灑脫。這份真摯的“愛的呼喊”宣言，表現(xiàn)出新女性的獨立意識。鐘雨并未以被男性拯救、被解放的角色出現(xiàn)，她一出場就是一個擁有一定讀者的女作家。在家庭關系層面，鐘雨雖然是一位擁有女兒的母親，但是她并沒有像子君一樣困頓于家庭生活的瑣碎中，而是從平庸的生活中脫離出來，讀書、寫作，擁有豐富的精神世界。鐘雨擁有自己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因此也是擁有完全獨立的自我意識的知識女性。盡管她跟老干部的情感欲望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只能在筆記本上自我傾訴，但是這一蓬勃的愛的欲望是獨立于男性的依附而真實存在的。因為鐘雨本身有對自我的認同，并未以取悅的方式從老干部身上獲得感情以外的物質、利益等，在跟老干部之間的精神之戀的關系中，兩人的位置是完全平等的。

由此可見，這篇小說并不是單純地講述母親鐘雨與老干部愛而不得的個人情感故事，而是將兩人的愛情故事上升到社會問題層面。小說通過“我”以第三視角的片段式回憶和母親日記本的記錄，把那些看起來不符合那個時代的愛情與婚姻的觀念加以改造，糅合進“我”與母親的婚戀觀的討論中，比如關于愛情、婚姻的本質等等，使得敘述者以一種講故事的方式，更加真實的方式來表現(xiàn)這一情景，在故事化的背景中獲得一種真實感。這篇小說對社會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與批判并沒有流于表面化和情緒化，不只是道德化的簡單批判，而是在故事的交織中以藝術的穿透力、敘事的穿透力、母親心理的變化與價值觀的對話，展示出作品內蘊更深層次的問題意識。

二、自敘傳色彩與女性意識的覺醒

張潔這篇感傷情調的小說，具有明顯的心靈自傳性。作為新時期女性作家的代表，她將自己對于愛情、婚姻的思考寫進了這篇小說，以極為敏感的筆觸表達了這個時期人們心靈深處對于情感解放的渴望。這篇小說的自傳性色彩，從張潔的散文中可以得到相應的印證。

張潔出生于1937年，親歷過戰(zhàn)爭、社會變革，這些外界的巨大變化影響了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們這一代人很長時間內生活在集體觀念的環(huán)境中，對愛情的表達較為內斂、含蓄，甚至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小說中母親鐘雨的身份是女作家，這同張潔女作家的身份是相同的；在戀愛對象方面，鐘雨深愛的這位老干部，原來是一位黨的地下工作者。張潔的第二任丈夫孫友余曾任一機關常務副部長，是早年的地下黨員，80年代初他因為與張潔的婚外戀情轟動全國。[4]在母女關系層面，不同于張愛玲小說中壓抑、畸形的母女關系，小說中女兒姍姍和母親的關系十分融洽，這從張潔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可以看出。張潔的父親董秋水曾經(jīng)是東北軍中的一員，由于投奔延安離開張潔母女，有一段時期又到香港加入進步刊物《時代批評》工作。建國后，他返回大陸做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并致力于“民盟”的工作，后成為“右派”[5]。由于張潔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臺灣工作，只留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因此她和母親的感情很好。張潔在散文中曾用細膩的筆觸回憶了兒時與母親相處的往事，在她的文字中，母親的柔情給了她溫暖的愛撫，成為她生命中重要的精神慰藉。

因此，不同于“五四”時期女性經(jīng)驗、女性視點的有限，張潔在這篇小說中，以濃厚的主觀抒情的筆調，坦率、真誠地通過對往事片段式的回憶來展現(xiàn)母親鐘雨與老干部之間的情感故事?！八龑⒆约撼林囟指腥说膼矍槌尸F(xiàn)在讀者眼前，是對自己人生，對自己愛情的追悼。這出精神之戀不僅僅是張潔愛情舊事的回憶，也是她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對于自己愛情、婚姻不能自主的無奈與哀傷?！盵6]在思想剛剛開始解放的年代，張潔敢于在作品中直接表現(xiàn)她對于愛情的追求，表現(xiàn)自己對婚姻與愛情的獨立見解，無疑是一種大膽的嘗試。與同時代的愛情題材小說，如宗璞的《三生石》、戴厚英的《人啊，人》、舒婷的《會唱歌的鶯尾花》不同，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中女性意識的覺醒是具有文學史意義的[4]，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指出“張潔作品的‘女性意識’和作為‘女性文學’的先導地位”[1]。這部帶有自敘傳色彩的小說不僅是對愛情的吶喊，更表現(xiàn)了新時期女性意識的覺醒。

小說中母親鐘雨是有優(yōu)雅氣質的女作家，她的一生經(jīng)歷了兩次愛情的悲劇。一次是嫁給“我”的父親，作為女兒的“我”認為“母親”的第一段婚姻是“淺薄而無聊”[7](P373)的，是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母親”回憶這段婚姻關系時也明確表示，“不，我從沒有愛過他。不，他也不愛我?！盵7](P372)在這段婚姻中，“母親”因為年輕，思想并不成熟，依附于男性的金錢、外表，這場沒有愛情的婚姻以離異結束；第二段是與已婚老干部之間“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兩人的感情因現(xiàn)實道德的制約，一直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母親將老干部送的一套《契科夫文集》視為愛情信物，這套書成為了老干部的替身，她無論去哪兒出差，都要帶上其中的一本，作為精神的寄托。不能與心愛的人走進婚姻，更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母親不愿放棄對理想愛情的追求，只能在寫著“愛，是不能忘記的”[7](P374)的筆記本上，用手中的筆傾訴著對戀人的感情。母親和老干部之間的愛情，從未直接表達過，更沒有肉體的結合，只有純粹的精神吸引。直到生命的終結，母親終將這份無法言說，又抑制不住、難以排遣的愛情變成刻骨銘心的回憶。這本筆記本是這場精神戀愛的記錄，成了無法消逝的印記，見證了母親內心深處對于這段愛而不得的感情的痛苦和壓抑。而這份印記，帶給了“我”關于愛情和婚姻的思考。

母親對于感情的心路歷程成為了“我”成長的啟迪。當新時代的“我”遇到愛情的選擇難題時，經(jīng)歷了精神虐戀的母親溫和地教導“我”，相比女兒能否嫁出去，她更關心的是婚姻的本質問題。經(jīng)歷過一番愛而不得的痛苦戀愛經(jīng)歷，母親希望女兒不要走她的彎路，不要向外界現(xiàn)實妥協(xié)，堅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找到自己的靈魂伴侶。這是母親的覺醒，也是借由母親之口的“我”的覺醒。母親鐘雨女性意識的覺醒完全是自覺的，沒有依附于男性的存在，老干部的形象盡管高大神圣，但他只是以戀愛對象的方式出現(xiàn)在她的精神世界，并沒有利用職權或者男性的身份參與她女性意識的覺醒之中。

小說結尾，通過總結愛情與婚姻分離的痛苦和壓抑，作者發(fā)出了真切的呼喚：“讓我們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呼喚我們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結婚！不要擔心這么一來獨身生活會變成一種可怕的災難。要知道，這興許正是社會生活在文化、教養(yǎng)、趣味等等方面進化的一種表現(xiàn)！”[7]這段文字是“我”內心的獨白，30歲的“我”不屈服于年齡等世俗的壓力，敢于拒絕一段不合適的感情，而選擇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耐心等待自己的靈魂伴侶。作為女兒的“我”目睹了母親的愛情悲劇，更加認為愛情是婚姻中最重要的因素。愛情中重要的不是外貌、物質，也不是責任、道義等等，而是精神的契合，思想的交流。因為我跟喬林之間缺乏深入的思想交流，所以，大齡的“我”斷然拒絕了美男子喬林，期待一份真正的愛情。

小說中“我”對于喬林的拒絕，表現(xiàn)了新時期獨立的女性意識的覺醒?！拔摇钡挠X醒并沒有借助一個男性導師的角色，而是通過“我”與母親的相互交流和探討。母親的愛情故事，母親關于愛情的痛苦和糾結，都讓作為女兒的“我”開始覺醒，這一目的也是小說的最終指向，即作為獨立個體的女性意識的覺醒。此時，小說對于女性意識的覺醒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不只停留在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關系方面，而是通過對愛情的吶喊，展現(xiàn)被壓抑已久的人們對美好人性的復蘇和對自由精神生活的向往，這時的男女愛情問題就上升為社會層面的問題。

三、從個人情感困境轉向社會問題探討

恩格斯指出：“一個國家或者社會的文明進步程度取決于這個國家或社會的婦女解放程度?！眿D女解放問題不只是女性自身的問題，而是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張潔潛意識所展現(xiàn)出來的個人話語將‘個人問題’向‘社會問題’上升，作家不自覺將自己融入到了意識形態(tài)話語之中?！盵8]張潔在這篇小說中不是簡單地探討愛情與婚姻的分離問題，而是將目光指向了故事背后的社會問題。這場精神之戀的故事不僅源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理，還由于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母親鐘雨將自己與老干部的愛情完全置于一種虛幻的想象中，這不僅是她個人的愛情悲劇，更是那個特定的禁欲時代所產(chǎn)生的悲劇。在小說中，母親鐘雨情感的痛苦與壓抑，與時代悲劇和失語的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小說中濃郁的內傾式抒情和敘述，給人以強烈的感染力，從中可以看到作家對于自由的愛情和婚姻的期待與吶喊。這不僅是一個文學的命題，也不僅是一個道德的問題，它是屬于社會層面的問題。這是張潔在這篇小說中所做的最有意義的探索。

在1980年的一次訪談中，張潔強調了寫這篇“愛情小說”時的社會問題指向，她援引恩格斯的經(jīng)典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表達了她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在我們的生活中，真正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有多少呢？而權衡利害的婚姻卻隨處可見?！彼纸瓒鞲袼沟脑捴赋?，“建立在真正的愛情基礎上的婚姻正是最牢靠的婚姻。”張潔認為無愛的婚姻令人痛苦，道德、法律、輿論等都有可能成為愛情的枷鎖，舊社會遺留下來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社會因素都有可能成為理想愛情的阻力。對于張潔來說，女性追求的美好愛情和幸?；橐龅膶崿F(xiàn)，不僅僅是個人的情感困境，更需要整個社會體制的改變。

小說中，在道德的束縛下，老干部以感恩的心態(tài)娶了救命恩人的女兒，一方面他認為沒有愛情的婚姻也省去了許多無端的煩惱，享受著患難夫妻的和睦生活；另一方面，他遏制不住內心的激情，將精神寄托于婚姻之外的愛情。母親和老干部并沒有因為追求愛情的快樂而逾越道德的雷池，這一點，張潔表現(xiàn)出與丁玲等現(xiàn)代作家不同的一面，她們在追求自由的愛情、平等的婚姻時，往往會選擇沖破道德的防線，直面情感的禁區(qū)，而到了張潔這里，新時期的人們在面對愛情時，反而更加壓抑，并沒有丁玲等現(xiàn)代女作家前衛(wèi)的個體意識的覺醒。

母親為了能看到老干部的身影，因此算好他上下班的時間，只為從汽車的后窗遠遠地看上一眼；當他在臺上作報告時，她會情不自禁地代入自己的想象，仿佛那是一場對她一個人的演講。而老干部為了能看到她一眼，“天天，從小車的小窗里，眼巴巴地瞧著自行車道上流水一樣的自行車，鬧得眼花絳亂，擔心著她那輛自行車的閘靈不靈，會不會出車禍；”[7](P378)甚至大費周折地特意從她家的大院門口走過，特意翻看報刊上母親發(fā)表的作品。這些戀愛中男女正常的互訴衷腸的情感需求，在他們都成為了禁忌，他們礙于社會倫理道德，只能以這種無聲的、柏拉圖式的方式壓抑自己的情感，不允許自己越軌半步，也不允許對方越軌。他們之間哪怕近在咫尺，也實際上相隔甚遠。而這種禁忌，在作者看來，是社會倫理道德的約束和禁錮。

愛情不僅是男女之間的關系，更是社會層面的一種關系。在作者的筆下，愛情不是淺薄的、無聊的，而是神圣的、純潔的。盡管這一表述直到今天看來，也似乎有悖于一般的價值觀和道德觀，但是作者敢于將愛情與婚姻的關系放到社會層面上討論，表現(xiàn)出對愛情自由與倫理道德這一矛盾的質疑，這一探討的勇氣是值得鼓勵的。小說中作者通過歌頌純潔、美好的愛情，通過鐘雨與老干部之間精神上的相互吸引，強調精神的契合在愛情生活中的重要性，表現(xiàn)了獨特的愛情觀。同時，作者強調在愛情中，女性不再作為他者，被挑選、被動地愛。女性作為獨立的個體，同樣擁有主動的戀愛權利和選擇婚姻的權利。這不僅是是反抗傳統(tǒng)婚姻觀的吶喊，更是作者對理想愛情的憧憬與期待。

四、結 語

張潔在《愛，是不能忘記的》中延續(xù)了“五四”時期對婦女解放之路的探索，以具有自敘傳色彩的文字，將個人情感的困境轉向社會問題的探討，對女性的生存、愛情、婚姻進行了深入而獨到的思考。她認為無愛的婚姻是社會道德、法律、輿論、風習等等強加于人們身心的精神枷鎖。因此她啟示女性擺脫年齡、輿論等社會現(xiàn)實的壓力，勇于拒絕無愛的婚姻，自由地選擇戀愛的對象。小說中的愛情觀是女性意識覺醒的重要體現(xiàn)，也是女性維護自身尊嚴和權力的宣言書。

“我”不屈服于外界所帶來的年齡等世俗的壓力，敢于拒絕一段不合適的感情，而選擇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耐心等待自己的靈魂伴侶，這是“我”作為新時代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這一女性意識直到今天看來仍是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然而，作者借“我”之口，將女性的對于完美愛情與自由婚姻的實現(xiàn)，希冀于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到來，這一想法在今天看來仍是不現(xiàn)實的，但這個問題的提出，表現(xiàn)了作者從個人情感困境轉向對社會問題探討的社會責任感。

隨著八十年代女性主義寫作的興起，越來越多女作家開始在作品中展現(xiàn)豐富的女性自我意識，但如何將女性的話語和對世界的想象聯(lián)系在一起，以及以怎樣的方式表達女性意識，仍是一個處于探索中的課題。因此，重讀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不僅是對新時期中國文壇探討女性意識的代表作的一次總結，更對當下新的社會現(xiàn)實下的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