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一部長篇小說。作者通過講述瑪絲洛娃的苦難遭遇和聶赫留朵夫的上訴經(jīng)過,無情而深刻地抨擊了法庭、監(jiān)獄、官僚機關的腐敗與黑暗,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驕奢淫逸和反動官吏的殘暴昏庸,撕下了官辦教會的偽善面紗,描繪出已經(jīng)走到崩潰邊緣的農(nóng)奴制統(tǒng)治下的俄國的社會圖景。
謝列寧在大學讀書的時候,聶赫留朵夫就認識他了。當時他是個優(yōu)秀子弟,待人接物很有分寸,而且相貌俊美,風度翩翩,又異常正直誠懇。他并不特別用功,也沒有絲毫書生氣,但書讀得很好。
他不僅在口頭上,而且在實際行動上把為人們服務作為生活目標。他認為要為人們服務沒有其他途徑,只能進政府機關工作,因此一畢業(yè),就把凡是能貢獻力量的工作作了一次系統(tǒng)研究,斷定到立法辦公廳二處工作最有益,就進了那個機關。然而,盡管他兢兢業(yè)業(yè),忠于職守,他卻覺得這種工作并不能滿足他有益于人們的愿望,也不覺得這樣做就是盡了本份。由于他同淺薄庸俗的頂頭上司發(fā)生沖突,這種不滿足的感覺就更加強烈了。結果他離開了二處,到樞密院來。他到了樞密院,覺得好一點,但不滿足的感覺還是經(jīng)常使他苦惱。
他時刻感到,一切都和他的期望截然相反,一切都和應有的情況截然相反。在樞密院任職期間,他的親戚為他奔走,替他謀得宮中侍從的職務。于是他只好穿上繡花制服,戴上白麻布胸襯,坐車一家家登門道謝,因為他們讓他當上了聽差。他左思右想,也不能解釋這種差事的意義。他覺得這種差事比在政府機關任職更加“不對頭”,然而,一方面他不能拒絕這項委任,否則就會惹怒那些熱心幫他忙的人;另一方面,這項委任又迎合他的劣根性。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身穿金絳制服,又感到沾沾自喜。
在婚姻的問題上,他也遇到同樣的情況。人家為他撮合了從上流社會看來很美滿的婚姻。他之所以結婚,主要是因為如果拒絕這門親事,他就會得罪和傷害希望它成功的新娘和撮合的親戚,同時也因為同這個年輕貌美、門第顯貴的姑娘結婚,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不過,這門親事很快就證實它比機關職務和宮廷差事更加“不對頭”。他的妻子在生下第一個孩子以后就不愿再生孩子,開始過奢侈的社交生活,而且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也得參加。她長得并不特別美,但對他是忠實的。不過,姑且不說她這種生活方式嚴重影響了丈夫的生活,就是她自己除了浪費大量精力,換得過分疲勞以外,可以說是一無所得。雖然如此,她還是竭力維持這種生活。他千方百計想改變這種生活方式,但她在親友的支持下認為非這樣生活不可,結果他的企圖就像撞在石墻上一樣粉碎了。
他們有個女兒,生著長長的金黃鬈發(fā),露著兩條白腿。但做父親的不喜歡她,主要是因為她不是按照他的希望培養(yǎng)的。夫婦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甚至雙方都不愿意互相了解,因此一場不動聲色、瞞過外人耳目、礙于禮節(jié)而保持一定分寸的暗斗就使他的家庭生活變得十分痛苦。這樣,他的家庭生活就比機關職務和宮廷差事更加“不對頭”。
不過,最“不對頭”的卻是他對宗教的態(tài)度。他也像所有同時代和同圈子里的人那樣,隨著智力的增長,毫不費力就掙脫了他在其中受到熏陶的宗教迷信的枷鎖,并且不知在什么時候得到了解脫。他是一個嚴肅而正直的人,在大學念書、同聶赫留朵夫交往的青年時代,就公然擺脫了官方宗教的迷信。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官位的步步高升,特別是當時社會上保守反動勢力的抬頭,這種精神上的自由開始同他的活動產(chǎn)生抵觸。且不說家里的情況,尤其是他父親死后做安魂禮拜,他母親要他持齋,以及社會輿論對他施加的壓力,就是在機關里任職,他也不得不參加祈禱、供奉、謝恩等禮拜,簡直難得有一天不接觸宗教儀式,而且無法逃避。對這種禮拜,只能兩者取其一:要么假裝信仰(憑他誠實的天性,這是辦不到的),要么認為這些宗教儀式虛偽,竭力避免參加。但為了處理這種似乎無關緊要的問題,卻需要做大量的工作。除了必須同周圍的人經(jīng)常斗爭外,還得完全改變他的地位,放棄公職,犧牲他自以為通過現(xiàn)在的職務給人們帶來的利益,以及今后將會給人們帶來的更多利益。為了要這樣做,必須堅信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他有這樣的信心,就像當代一切受過教育的人只要稍微知道一點歷史,知道宗教的起源,知道基督教的起源和分裂,就不能不相信這種觀點是正確的。他不承認教會宣揚的教義是真理,這一點也是完全正確的。
不過,在生活環(huán)境的逼迫下,他這個誠實的人只好自己欺騙一下自己。他對自己說,為了證實不合理的事是不合理的,首先就得對這種不合理的事進行研究。這是一點小小的虛偽,但它卻把他引向大的虛偽,使他至今不能自拔。
他是在東正教的影響下成長的,周圍的人全要他信仰東正教,不承認這個教,他就無法繼續(xù)從事有益于人們的活動。因此,對他自己提出的東正教是不是正確這個問題,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同時為了闡明這個問題,他不讀伏爾泰、叔本華、斯賓塞、孔德的著作,而讀黑格爾的哲學和維奈、霍米雅科夫的宗教論著。自然,他在那些論著里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精神上的寬慰和對教義的辯護。他從小就受宗教教義的熏陶,可是他的理性早已把它否定了。然而,沒有宗教信仰,整個生活就會充滿煩惱,而只要承認它,一切煩惱就會煙消云散。此外,他也學會了種種流行的詭辯術,例如個人的智慧無法認識真理,只有人類智慧的總和才能發(fā)現(xiàn)真理;認識真理的唯一途徑就是神的啟示,而神的啟示只有教會才能保存,等等。從那時起,他就心安理得地參加祈禱、安魂禮拜、彌撒、守齋,對著圣像畫十字,繼續(xù)在機關任職,并不覺得在自欺欺人。而在機關任職就使他覺得對人有益,并給他缺乏歡樂的家庭生活帶來安慰。他自認為信仰東正教,但另一方面,整個身心又空前強烈地感到,這種信仰完全“不對頭”。
就因為這個,他的眼神總是那么憂郁。也就因為這個,他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想起當年他認識聶赫留朵夫時還沒有沾染這種虛偽的習氣,他是個怎樣的人。尤其是在他急不及待地向聶赫留朵夫暗示了自己的宗教觀以后,他空前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切“不對頭”,心里十分悲哀。聶赫留朵夫見到這個老朋友,在一陣高興以后,也有同樣的感覺。
也就因為這個,他們兩人雖然表示要再見面,卻沒有找機會會晤,結果在聶赫留朵夫逗留彼得堡期間,他們沒有再見過面。
聶赫留朵夫同律師一起從樞密院出來,沿著人行道走去。律師吩咐他的馬車跟在后面,然后給聶赫留朵夫講述樞密院里提到的那個局長的事,講到他怎樣被揭發(fā)檢舉,但他非但沒有被依法判處,反而被派到西伯利亞去當省長。律師講完這事的前后經(jīng)過和全部丑惡內(nèi)幕,還津津有味地講了另一件事:有一筆捐款原是用作建造他們今晨乘車經(jīng)過的一座未完成的紀念碑的,卻被幾個地位很高的人侵吞了,而那座紀念碑一直沒有建成。他又講到某人的情婦在證券交易所發(fā)了幾百萬橫財;某人出賣老婆,由某人買進。此外,律師還講到政府高級官員怎樣營私舞弊,犯下種種罪行,他們非但沒有坐牢,而且在機關里仍舊坐著頭幾把交椅。這類奇聞軼事顯然是講不完的。律師講得眉飛色舞,因為它們清楚地表明,律師賺錢的手段同彼得堡高級官員賺錢的手段相比,是完全正當?shù)摹R虼?,當聶赫留朵夫不等聽完高級官員犯罪的最后一個故事,就向他告辭,自己雇馬車回河濱街姨媽家去時,律師不禁感到很驚訝。
聶赫留朵夫心里非常愁悶。他之所以愁悶,主要是因為樞密院駁回上訴,無辜的瑪絲洛娃不得不忍受無謂的苦難;還因為駁回上訴,他要跟她同生死、共患難的決心更難實現(xiàn)。再有,他想起律師津津有味地講到那些駭人聽聞的丑事,以及不住浮現(xiàn)在他面前的謝列寧的眼神 — —以前是那么坦率、高尚、可愛,如今卻變得那么兇惡、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這一切都使他悶悶不樂。
聶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看門的人交給他一張字條,多少帶點鄙夷的神氣,說是一個女人在門房里寫的。原來是舒斯托娃的母親。她寫道,她專程前來向女兒的救命恩人道謝,并懇請他光臨瓦西里耶夫島五馬路某號。她還寫道,薇拉非常希望他去,還說他不用顧慮,她們絕不會用感謝的話來褻瀆他的高尚情操。她們不會向他道謝,她們只是想見見他。要是可能的話,希望他明天早晨光臨。
另一張字條是聶赫留朵夫的舊同事,宮廷侍從武官鮑加狄廖夫寫的。聶赫留朵夫曾托他把聶赫留朵夫親自替教派信徒寫的狀子呈交皇上。鮑加狄廖夫用粗大豪放的筆跡寫道,他將信守諾言,把狀子面呈皇上,但他有個主意,聶赫留朵夫是不是先去找一找經(jīng)辦本案的人,當面托他一下,豈不更好。
聶赫留朵夫在彼得堡幾天所得的印象,使他灰心喪氣,覺得要辦成任何一件事都是沒有希望的。他在莫斯科擬訂的計劃,他覺得就像青年時代的夢,一旦踏進生活,就全部破滅。不過既然已來到彼得堡,他認為原定計劃還是應該執(zhí)行,就決定明天先到鮑加狄廖夫家,然后照他的意見去拜訪那個能左右教派信徒一案的人。
他剛從皮包里取出教派信徒的狀子,想重新讀一遍,不料察爾斯基伯爵夫人的聽差來敲門,請他上樓喝茶。
聶赫留朵夫說他馬上就去。他把狀子放回皮包里,就到姨媽那兒去。上樓的時候,他無意中從窗子里往街上望了一下,看見瑪麗愛特那對棗紅馬,不禁高興起來,忍不住想笑。
瑪麗愛特頭上戴著帽子,但身上穿的已不是黑色連衣裙,而是一件花哨的淺色連衣裙。她手里拿著一杯茶,坐在伯爵夫人圈椅旁,嘴里尖聲尖氣地說著什么,那雙笑盈盈的美麗眼睛閃閃發(fā)亮。聶赫留朵夫進來的時候,瑪麗愛特剛說了一句可笑的話,一句不成體統(tǒng)的笑話,逗得心地善良、嘴上有毛的察爾斯基伯爵夫人呵呵大笑,她那肥胖的身子都哆嗦起來?,旣悙厶芈冻鎏貏e調(diào)皮的神情,微微撇著含笑的嘴,扭過她那張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的臉,默默地瞧著同她談話的女主人。
聶赫留朵夫從他所聽到的幾個字中聽出,她們在談當時彼得堡的第二號新聞,也就是關于西伯利亞新省長的軼事?,旣悙厶鼐褪窃谶@件事上講了一句非常好笑的話,逗得伯爵夫人好久都止不住笑。
“你要把我笑死了。”她笑得咳嗽起來,說。
聶赫留朵夫打過招呼,在她們旁邊坐下。他剛要批評瑪麗愛特舉止輕浮,瑪麗愛特已發(fā)現(xiàn)他板著臉,有點不高興。她立刻改變臉色來討他的歡心。自從她見到他以后,總是竭力這樣做。此刻她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滿,仿佛在尋找什么,追求什么。她這倒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確實產(chǎn)生了和聶赫留朵夫同樣的心情,雖然她說不出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她問他的事辦得怎么樣。他就講了上訴樞密院失敗的經(jīng)過,還講到他遇見了謝列寧。
“啊!一顆多么純潔的靈魂!真是一位見義勇為的騎士,一顆純潔的靈魂?!眱晌惶昧松狭魃鐣χx列寧的慣用外號。
“他的妻子是個怎樣的人?”聶赫留朵夫問。
“她嗎?哦,我不想說她的壞話。但她不了解他。怎么,難道他也主張駁回上訴嗎?”瑪麗愛特懷著由衷的同情問。
“這太糟了,我真可憐她!”她嘆息著又說了一句。
聶赫留朵夫皺起眉頭,想改變話題,就談起那個關在要塞里、經(jīng)她說情才放出來的舒斯托娃。他向瑪麗愛特道謝,感謝她在丈夫面前說了情。接著他想說,這個女人和她的一家只因沒有人想到他們而受苦,這件事想起來都可怕,但她不讓他把話說完,立刻表示了她的憤慨。
“您不用對我說這話,”她說, “我丈夫一告訴我可以放出來,我就大吃一驚。既然她沒有罪,為什么要把她關起來呢?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你聽我說,”伯爵夫人等他們沉默下來,說, “你明天晚上到阿林家去,基澤維特要在她那兒講道。你也去吧?!?/p>
“他注意到你了,”她對外甥說, “我把你說的話全告訴他,他說那是好兆頭,你一定會走到基督身邊的。你一定要去。瑪麗愛特,你叫他務必要去。你自己也去?!?/p>
“我呀,伯爵夫人,第一,沒有任何權利指揮公爵的行動,”瑪麗愛特盯著聶赫留朵夫說,并且用這種目光表示,在對待伯爵夫人的話上,在對待福音派的態(tài)度上,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完全的默契, “第二,您知道,我不太喜歡……”
“不論什么事你總是自作主張?!?/p>
“我怎么自作主張?我像一個鄉(xiāng)下女人那樣信教,”她笑嘻嘻地說, “第三,我明天要去看法國戲……”
“??!那你看到過那個……哦,她叫什么名字?”察爾斯基伯爵夫人說。
瑪麗愛特說了那個著名法國女演員的名字。
“你一定要去看一看,她演得太好了。”
“那我應該先去看誰呢,我的姨媽,先看女演員,還是先看傳教士?”
“請你別找我的麻煩。”
“我想還是先看傳教士,再看法國女演員的好,要不然就根本沒有興致去聽講道了?!甭櫤樟舳浞蛘f。
“不,最好還是先看法國戲,然后再去懺悔?!爆旣悙厶卣f。
“哼,你們別拿我取笑了。講道是講道,做戲是做戲。要拯救自己的靈魂,可不用把臉拉得兩尺長,哭個沒完。人只要有信仰,心里就快活了?!?/p>
“我的姨媽,傳起教來可不比隨便哪個傳教士差呢。”
“我看這樣吧,”瑪麗愛特笑了笑說, “您明天到我的包廂里來吧?!?/p>
“我怕我去不了……”
一個聽差進來通報有客來訪,把他們的談話打斷了。那是伯爵夫人主持的慈善團體的秘書。
“哦,那是個很乏味的人。我還是到那邊去接待他吧。我回頭就來。您給他倒點茶,瑪麗愛特。”伯爵夫人說,輕快地向客廳走去。
瑪麗愛特脫下手套,露出一只強壯扁平、無名指上戴著戒指的手。
“要茶嗎?”她說,拿起酒精燈上的銀茶壺,古怪地翹起小手指。
她的臉色顯得嚴肅而憂郁。
“我很尊重人家的意見,可他們總是把我和我所處的地位混為一談,弄得我心里很不好受?!?/p>
瑪麗愛特說最后幾個字時,仿佛要哭出來。她的這些話,只要仔細想一想,并沒有什么意思,或者說并沒有什么特殊意思,但聶赫留朵夫卻覺得這些話異常深刻、誠懇和善良。這是因為這位年輕美麗、衣著講究的女人說這話時,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完全把聶赫留朵夫迷住了。
聶赫留朵夫默默地瞧著她,眼睛離不開她的臉。
“您以為我不了解您,不了解您心里的種種想法。其實您做的事誰都知道。這是公開的秘密。我贊賞您的行為,對您表示欽佩?!?/p>
“說實話,沒什么值得贊賞的,我做得還很少?!?/p>
“這沒關系。我了解您的心情,也了解她……嗯,好吧,好吧,這事不談了?!爆旣悙厶夭煊X他臉上不高興的神色,把話收住, “不過我還了解,您親眼目睹監(jiān)獄里的種種苦難,種種可怕的景象。您想幫助那些苦命的人,他們由于人家的冷酷和殘忍吃盡了苦,真是吃盡了苦……我了解有人可以為此獻出生命,我自己也真愿意這樣做。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難道您對您的命不滿意嗎?”
“我嗎?”瑪麗愛特問,仿佛弄不懂人家怎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來。 “我應該滿意,事實上也是滿意的。不過我心里有一條蟲子在覺醒……”
“是不應該再讓它睡覺了,應該相信它的呼聲。”聶赫留朵夫說,把她的花言巧語當作真心話。
事后聶赫留朵夫多次想到同她的談話,感到很羞愧。他想到她那些與其說是虛偽的不如說是有意迎合他的話,還有當他講到監(jiān)獄里的種種慘狀和鄉(xiāng)村的印象時,她那副悲天憫人的樣子。
等伯爵夫人回來,他們已談得十分投機,仿佛老朋友一般。不僅是老朋友,簡直是極其知心的朋友。而且在一群不了解他們的人當中,唯獨他們倆能相互了解。
他們談到當權者的不公正,談到不幸的人們的苦難,談到人民的貧困,但在談話時眉來眼去,仿佛在問: “你能愛我嗎?”對方就回答說: “我能?!碑愋缘镊攘νㄟ^想象不到的迷人方式把他們相互吸引住了。
臨走時,瑪麗愛特對他說,她永遠愿意為他效勞,并要求他明天務必到戲院去找她,哪怕只去一分鐘也好,因為她還有一件要緊事要同他談。
“那么,什么時候我再能見到您呢?”她嘆了一口氣,又說。接著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滿戒指的手上。 “您說您一定來?!?/p>
聶赫留朵夫答應了。
那天晚上,聶赫留朵夫獨自待在房間里。他在床上躺下,滅了蠟燭,可是好久都睡不著。他想起瑪絲洛娃,想起樞密院的裁決,想起他決心跟她一起走,想起他放棄了土地所有權。突然,仿佛同這些念頭作對似的,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瑪麗愛特的臉、她的嘆息、她說“什么時候我再能見到您呢”這句話時的眼神以及她的笑容。這些形象是那么清楚,就像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不禁笑了。 “我要到西伯利亞去,這樣好不好呢?我要放棄財產(chǎn),這樣又好不好呢?”他問著自己。
在這個明亮的彼得堡之夜,月光從窗簾的隙縫里漏進來,但他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卻是游移不定的。他的頭腦里一片混亂。他想喚起原來的心情,繼續(xù)思索原來那些事情,可是他已無法說服自己了。
“萬一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我無法那樣生活,我對我的行為感到后悔,那怎么辦?”他問自己,卻無法回答,心里產(chǎn)生一種好久沒有過的煩惱和絕望。他理不清這些問題,卻漸漸進入痛苦的夢鄉(xiāng),就像以前賭輸了一大筆錢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