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35歲那年遇到玉面狐貍的事情,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告訴任何人。一大早上,我把兒子送去幼兒園,在回來的路上,我聽見蹲在路邊抽煙的兩個工人在對話,他們坐在一株綠化樹下,頭戴黃色安全帽,身穿藍色工作服,旁邊停著一輛黃色的挖掘機。“我今天一定要抓住它。”他吐出一口煙,發(fā)誓一樣對同伴說。
“別瞎吹牛了?!绷硪粋€人回應他,煙霧從他嘴巴洞里急匆匆地噴出來,“這年頭還有狐貍?回我山里老家也不見個猴子呢!”
“老??!你就等著,我找到它的窩了?!彼酒饋?,安全帽碰到綠化樹的枝葉,枝葉像彈出去的煙頭一樣顫動幾下,又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他回應老?。骸敖裉煳曳前阉诔鰜恚綍r候你可得幫我拍視頻啊?!?/p>
被稱作老丁的男人站起來,他們一前一后爬上挖掘機,我隱約聽見他說:“老唐,給一百塊我就幫你?!?/p>
老唐哈哈大笑:“我昨晚回去還在網(wǎng)上找了一下,可惜狐貍不值錢,比不得豬肉,豬肉都三十多一斤了,不過干鍋狐貍味道應該不錯……”
他們開動挖掘機的聲響,掩蓋了空氣中的聲音。我站在未完工的馬路上,望著挖掘機緩慢開向不遠處的工地,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跟上去。
那是一片大概200萬畝的土地,野草叢生,灌木叢長高能淹沒一支軍隊。五年前,我和懷孕的妻子唐柳香在德文郡買房時,就發(fā)現(xiàn)這里四周荒蕪,人煙稀少。德文郡十三棟樓房像鮮艷高大的積木,先后安插在北安市的快速環(huán)道邊上,把城市擴張到北郊的天空下。清晨和夜晚,泥頭車爭先通過,一路揚起灰塵,它們撲在綠化樹上,撲在廣告牌上,撲在路過的車子、行人身上,撲在天空里,噪音是它們吶喊的口號,像一場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灰蒙蒙的籠罩,幾乎要占領整個北安市。當人們知道我要在快環(huán)邊上買房子的計劃,紛紛給我建議,有人說離上班的地方太遠了,有人說快環(huán)路邊上的房子不會增值,有人說那里出入不方便,有人說我年紀輕輕就買房了,錢從哪里來的。有人還說我真有眼光,選在城市規(guī)劃的地鐵五號線上,還有人說德文郡的房子根本不行,要我多去看看碧桂園、恒大或者中海的房子。面對他們的好意,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條一條說給唐柳香聽,唐柳香干脆利落打斷我,她責問我:“王小棉,你在想什么呢,你兒子就要出生了,房子都沒有,我們住哪里去?”
我和唐柳香談戀愛的第一年,她就跟我商量買房子的事情,我沒有放在心上,總是敷衍她。那時候我沒有成立家庭的概念,我對生活沒有規(guī)劃,總是生活推著我前進,讀書,畢業(yè),工作,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談戀愛,結婚……只要時間一到,這些事情總會發(fā)生的——我們就是這樣的人,沒有意外,沒有故事,像北安市那些無處不在、無人在意的灰塵。我玩著手機,回應唐柳香:“房價這么高,等房價降了再買吧!再說我們現(xiàn)在也沒有那么多錢呢!”唐柳香開始還跟我爭辯,她認為房價只會越來越高,我說怎么可能呢,政府開始管控了,肯定會降下來的。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有一次她生氣了,甚至哭出來,她說:“王小棉,你怎么都不聽我一句話呢!我不是跟你討論房價,我是要跟你結婚啊,我們要結婚?。 蔽毅对谠?,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有一天,唐柳香的媽媽來到北安市,我們一起吃飯,她突然問我打算什么時候跟她女兒結婚?我才手忙腳亂,慌忙地想我和唐柳香的未來。
過了不久,唐柳香懷孕了,我們沉浸在茫然的興奮和不安中,短暫的商量后,我們?nèi)ッ裾诸I取結婚證,我們沒有舉行婚宴。我慢慢感覺到生活在改變,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驅使我走向與以往不同的路上。我成為丈夫,我還將成為父親。我和唐柳香趁著假期,一個一個去拜訪我們在鄉(xiāng)村的親戚,告知他們我們建立了家庭,他們紛紛表示祝福。吃飯談話間唐柳香的親戚打量我,問我在北安買房了沒有?我很尷尬,不知作答,唐柳香倒是一一回應他們,說房子都是計劃中的事情了。我們又去拜訪我家的親戚朋友,他們對唐柳香很滿意,然后問我:“小王,房子買了沒有?”我說沒有,他們紛紛表示我應該買房了,我都在北安市工作五年了,我都結婚了。他們都有責怪我的意思,認為我還沒有具備一個男人成為丈夫、父親等等這些的家庭責任感。好像沒有房子,我就辜負了我和唐柳香的愛情和婚姻。這番奔波之后,我意識到房子的重要,我對唐柳香說:“我們買房吧!”
唐柳香跟我提起買房那一年,北安市的房價封頂也就五千,只是三年的時間,就漲到了八千一萬。當我和唐柳香輾轉于北安市大大小小的售樓部,向同事朋友打聽北安市各個樓盤的好壞,白天看樣品房,一個又一個售樓先生、小姐引導我們,看他們在購置計劃書上為我們計算首付、房貸和利息,添加聯(lián)系電話,晚上一身疲倦回到出租屋,翻看帶回來的置購計劃書和戶型圖,計算價格,相互對比,又電話親戚朋友借錢,我才發(fā)覺唐柳香有先見之明。三年前她跟我商量買房時,我應該答應她,我心中后悔,哪怕提前一年,價格也沒有現(xiàn)在這么昂貴。唐柳香倒是興奮,她沉浸在置購書中,反復鉆研,不提我當年的糊涂。
當我們在德文郡售樓部簽房子合同的時候,唐柳香因為懷孕隆起的肚子使得她看起來像一只企鵝一樣笨重緩慢,她一直牽著我的手,她不安地反復問我將來會不會后悔。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總是為沒發(fā)生的事情擔心。我回應她說:“唐柳香,我不后悔!”我用電單車搭著她想繞過整個德文郡看看周邊的情況,但幾乎沒有道路,一片荒野延伸,我們置身在北安市北郊的荒蕪之地,像兩個盲人。我們又返回德文郡售樓部,置業(yè)員繼續(xù)微笑著帶領我們經(jīng)過人群涌動的沙盤來到一面地圖墻前,墻壁上刻畫著北安市未來十年的發(fā)展規(guī)劃,置業(yè)員用激光筆不斷閃著地圖,介紹德文郡所處的城市的位置,未來五年,德文郡將建成北安市北郊的又一商業(yè)中心,超大的購物中心、醫(yī)院、地鐵,應有盡有。我問他一個可笑的問題:“旁邊的那些地,會用來做什么?”
“這是地鐵三號線和五號線交匯的位置,政府正在準備拍賣,肯定有它的規(guī)劃的?!敝脴I(yè)員微笑著解答,他手中的激光筆在地圖上不斷閃爍,“你看看,我們樓盤,前幾年也是個荒地,現(xiàn)在房價一萬以上,開號10秒售空呢?!?/p>
我和妻子隨著紅色的激光筆看著墻上大幅的地圖,妻子問我:“王小棉,你在看什么?”
“看我們將來的家。”我轉頭告訴她。
我們借錢把首付交齊。我常常在下班后騎著電單車來到德文郡看看房子的建設進展,再返回出租屋。商品房平地而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插向天空。回到城中村出租房里,我又打開北安市的地圖,和妻子討論。我們在紙上規(guī)劃房子的裝修和布局,我們?yōu)槟撤N格調(diào)而爭吵,這些興奮和爭吵掩埋了我們上班的疲憊,變成另外的幸福。不久之后,兒子出生,我的母親也從老家上來,幫忙照顧,我們在城中村又住了一年。德文郡終于交房,我們請人裝修,期間又為家具吵架,但總算順利。半年后,母親回去老家找人定了好日子,我們終于搬進新房。
和當初置業(yè)員的介紹差不多,北安市兩條新修建的馬路穿過德文郡,高高的鐵桿舉起綠色路牌,上面寫著金獅嶺路。路還沒有修好,在德文郡兩邊被簡陋的圍墻堵住,即使我每天都鉆研北安市的地圖,我也不知道金獅嶺路具體通到哪里。馬路邊上依然是荒蕪之地,雜草茂盛,把德文郡包圍起來,只有快速環(huán)路一個出口。新修建的馬路慢慢地變成停車場,德文郡的業(yè)主、附近的車主、路過的卡車司機,白天夜里都把車開到路上停放,像萬國汽車展覽。每天晚飯后,妻子抱著孩子,我們出門散步,在汽車與汽車的過道里,妻子突然問我:“媽媽說,她要去種地?”
“去哪里種地?”我很疑惑。
“小區(qū)后面那片地啊,聽媽媽說,小區(qū)的人都去種呢?!?/p>
我們走過去看,夜色下依稀看見人工開墾出來的土地,小塊小塊的,石頭混著泥土,種著青菜,旁邊是菜農(nóng)們用樹枝搭成的簡易的棚子,放置水桶、肥料,容得下一個坐著的人,遠處是比人還高的灌木叢。
“種就種唄。”我說。
母親后來在那里種了三年蔬菜。她早晨五點鐘起床,去那些開墾出來的地里忙活,七點鐘回來時帶回青菜,有時候是長相難看的青瓜、茄子,秋葵和南瓜倒是好看。后來,我忍不住干涉她,我明知故問:“媽,你每天起來那么早干嗎?”
母親回應我:“我睡醒了,也睡不著了?!?/p>
“那也不用那么早去菜地??!”
“當然要早去了,都習慣了?!蹦赣H說。母親做了一輩子農(nóng)活,總是早出晚歸,天不亮就下地干活才是她的生活。
我的本意是勸母親不要早起,她一起床,唐柳香就被走動的、開門的、關門的微弱響聲驚醒,再也睡不著,她忍不住,把我踢醒,我看時間,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兩個小時。她抱怨道:“能不能說說你媽媽呢!每天都這樣,還讓人睡覺不?”
吃晚飯的時候,我再次對母親說:“媽,你能不能不起來那么早?”
母親疑惑地看著我,我說:“我們白天要上班,你起來太早,吵到我們了?!蹦赣H哦地答應了,但她并不兌現(xiàn),依然天天早起。有一天,妻子忍不住,她被母親走動的聲音驚醒,看了一眼手機,才是凌晨5點35分,她起床,攔住正要出門的母親,說了她幾句,母親終于停止了幾天,接著又早早起來,更加的小心翼翼。那些細微的響聲還是驚醒了妻子。她很生氣地踢醒我,她說:“王小棉,我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了,我會瘋掉的?!?/p>
孩子出生后,妻子的睡眠一直不好。她在網(wǎng)上購買褪黑素,有時候還去醫(yī)院購買安眠藥。我勸告她,她說:“我就是睡不著?。∥也怀运幬以趺崔k?”
我想跟母親談談,那些小塊整理出來的土地對一個進城的農(nóng)民的意義,大概是使得她有事情做,時刻保持一個農(nóng)民的希望。我勸說她,不必花費太多的氣力,我們四口人,吃得了多少青菜呢?要不就不種了。母親沒有說話,她把早上起床的時間改到了六點以后,輕手輕腳像一個小偷,妻子也沒有辦法,只能悶悶不樂,暗自生氣。她們相互黑著臉,不說話,但也落得個相安無事。直到今年春天時,有一天吃飯,母親突然說:“后面的那些地,不能種菜了。”
“不種就不種了?!逼拮踊貞N疑踔粮杏X到她的回答里暗含高興。母親不去種菜,那她每天早上就不會醒得那么早了。
我走上去,看到挖掘機和運土車把種菜人走出的小路碾壓成大路,壓得結實,圍墻把一個地方圍了起來,搭建有十幾間簡易房子。房子外面寫著“北安市第三建筑公司,帕提歐濕地公館項目”,看來是一個新的樓盤項目,我走進虛掩一半的鐵門,一個保安打量著我,問:“你找誰呢?”
“我是德文郡的,”我說,我指了指來路,給他遞上一支煙,“這里這么熱鬧了?”
保安接過煙,我掏出火機給他點上,他俯下頭,深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來,說:“這是我們?nèi)ǖ墓こ蹋撂釟W濕地公館項目,開盤價一萬八?!彼靡獾囟吨_,微斜著頭,嘴巴里叼著煙看著我:“三年后我們這里就是北安市的中心。厲害吧!”
“什么時候動工的?”
“一直在動工,三年保證入住保證開張,”保安還是看著我,他彈了彈手上的煙灰,“這幾天是好日子啊,只是可惜這個名字了?!彼吡藥撞剑钢孔由系淖謬@道:“帕—提—歐—濕—地—公—館,這個名字不行了,說是通不過,挨批評了,得改?!彼坪跏切Τ鰜?,“說這名字太美國歐洲了,哼,項目部的人在想新的名字,想好了大部隊就開進來?!?/p>
我“哦”了一聲,保安卻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相信嗎,開挖機的老唐這幾天中邪了,說他在那里遇見狐貍了?!彼钢h處,挖掘機正單調(diào)地舉起手臂勞作:“他還說要抓了它來做干鍋?!?/p>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好像傳播了什么秘密。我不理會他,朝荒地里走去。
我遇見玉面狐貍是在2015年,搬進德文郡的第一年。立秋剛過,北安市仍然像一只烤雞,架在天地這烤箱中運轉,白天太陽上管加熱,夜晚熱氣從水泥地上建筑中間蒸發(fā),熱風循環(huán),人們像油脂一樣,躲在高聳的雞架一樣的樓房陰影里滴著汗水。我騎著電單車往返德文郡和單位之間,在路上折進菜市場買菜。
母親從村里來到北安市幫忙,她答應幫我們照看兒子,直到他長大去讀幼兒園,母親就返回故鄉(xiāng),繼續(xù)種地養(yǎng)雞的農(nóng)民生活。白天我們上班,她照顧孩子,中午她帶孫子出門,買過一段時間的菜。有一天早晨,她去菜市場買一斤豬肉,豬肉佬割一刀肉,過秤就是一斤,丟給農(nóng)村來的婦人。母親付了錢,提起那塊豬肉,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她知道豬肉只有六兩,她抱著孫子,提著缺少斤兩的豬肉,在菜市場里徘徊了三趟,終于鼓起勇氣,返回到豬肉攤,指著豬肉佬說:“這塊肉不夠一斤,你補給我。”
豬肉佬提著殺豬刀,盯著鄉(xiāng)下來的婦人看了許久,他看見她盯著他盯著她的眼睛。他惡狠狠地切了一刀肉,丟進袋子里,指著她說:“以后不要再買我的肉了,也不要讓我在菜市場再看見你?!?/p>
農(nóng)婦不敢再爭,她抓起豬肉,渾身大汗地跑回家,心里都是豬肉販子兇狠的眼神和明晃晃的殺豬刀,直到晚上,她告訴她的兒子,我以后都不去買菜了。她說:“菜市場的人太壞了!城市的人太壞了?!?/p>
我沒有勉強母親,她一生在山村生活,種地養(yǎng)豬,辛苦勞作,在吃飯這件事情上,幾乎都是自給自足,從不需要去菜市場。我們搬到德文郡的新房后,菜市場就更遠了,每天下班后,我只能順路拐進菜市,買點豬肉魚肉、青菜蘿卜?;氐郊椅揖瓦M廚房,煮燒煎燉,一頓忙活后,我自己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汗水和油煙味道,打開冰箱拿出啤酒,咕嚕咕嚕喝下。
那時候唐柳香休完產(chǎn)假,上班不久,她擔心自己身材恢復不好,報了一個瑜伽班,還網(wǎng)購了一堆器械,放在家里練習健身。下班回來后,她先是癱在沙發(fā)上,說著上班的瑣事,然后一邊看電視,一邊舉起啞鈴練習。母親很是奇怪訝異,疑惑地看著她,然后出門去看人家跳廣場舞。之后不久,大概是一些晚上,孩子睡著了,我們躺在床上,妻子反復地詢問我,她的身體恢復到產(chǎn)前沒有。她說著說著就坐起來,站起來,轉著身體,一定要我回答?;椟S的夜燈下她像一個停不下來的陀螺,我躺在床上,忍住困意點頭,她卻發(fā)現(xiàn)我的不誠懇,我在敷衍她,她抓住我的手,在她的肚子上游走,又在我的身上游走,她問:“王小棉,你摸摸看,和以前一樣嗎?”
我白天上班,回家煮菜做飯,夜里還要起來沖奶粉,整個人困得不行,一有機會就躺下睡覺,哪里能注意到我們身體的改變。我打著哈欠回答她:“一樣??!都一樣啊!”然后就睡著了。有一天夜里,迷糊中妻子把我搖醒,我看見她傷心地看著我,流著眼淚,哭了,我嚇得睡意全無,以為兒子怎么了,轉身一看,兒子睡在他的小床上,呼吸安穩(wěn),好好的樣子,我又趕緊轉過頭,詢問唐柳香怎么了。她不說話,直到我挪動屁股,過去抱住她,她才回答我,她說:“王小棉,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我揉著眼睛一頭霧水,我說我變成什么了?她抓住我肚子上的贅肉,更加傷心:“王小棉,你看看你,你怎么這么肥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看起來都像我們單位那個五十多歲的保安了?!?/p>
我心想這是什么事呢。我說:“半夜三更的,能不能好好睡覺呢?”我收回抱住她的手,躺下,翻個身幾乎又睡過去了。她卻一把掐住我肚子上的肉,幾乎喊了出來:“王小棉,你變成豬了啊!”我不理會她,我轉個身,說:“你搞什么?。∷X啊,明天還要上班呢!”我在將睡未睡之時,聽到唐柳香哭了,她邊哭邊說:“一個早早睡,一個早早起,你們家都是豬嗎?你們考慮過我嗎?”
我終于意識到唐柳香情緒不對,努力撐開眼皮坐起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忍著眼皮打架和她坐在一起,夜燈暗淡昏黃,我們的身體模糊而沒有影子。我們的身體都不再是欲望的源泉了,不再是了。我們赤裸相對,都沒有啃咬對方、撲倒對方的沖動,現(xiàn)在的我們,只是兩只光溜溜的、柔軟的、臃腫的、無趣的動物。一種莫名的悲傷涌上我的心頭,彌漫在我們之間,后來,唐柳香泄了氣一樣,她說:“睡吧,明天都還上班呢?!蔽业诡^躺下,唐柳香側身,猶豫中我抱住她,她轉過身,我聽到她說:“王小棉,你減肥,好嗎?”
唐柳香并不是說說而已,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她給我網(wǎng)購了健身器材,快遞送到家里,她把它裝在臥室里,器材像是斷了一邊腳的大寫字母A,撐在床尾。一下班回到家,或者睡覺前,她就催促我趴到那個斷了一邊腳的A上,像蛤蟆一樣趴下。我手抓住A上面的手柄,雙腳蹬著A下部分的腳柄,用力把身體往上提拉,機械軌道在我的身體下摩擦作響,更為難受的是,這個東西裝了計數(shù)器,每提拉一次它就報一個數(shù):“1、2、3、4、5……”單調(diào)沉重的動作伴隨著機械女生的報數(shù)聲音,我練了幾個,滿頭大汗,就停下來,坐在地上直喘氣。妻子聽不到報數(shù)聲音,就放下啞鈴,走過來看計數(shù)器,她說:“23個?王小棉,你才做23個啊!”她眼神怪異地看著我,像體育老師一樣發(fā)號施令:“王小棉,你多做幾個??!”
她又用事實鼓勵我:“你要堅持啊!小萍她老公,就是練這個,兩個月瘦了15斤,人都帥了許多?!彼贿呎f著,一邊把自己的身體往A上面趴,拉動身體,她看上去也像一只蛤蟆?!澳憧纯矗嗝春唵?,你每天做200個好不好?”
不僅如此,在吃飯的時候,她又說:“王小棉,要不我?guī)湍銏髠€健身班?就在小區(qū)門口,我練瑜伽,你去健身,好不?”我說我沒有時間呢,我下班了要買菜做飯,吃完飯都8點半了。她就不說話了。她看到菜里的一丁點肥肉,就夾起來,丟進垃圾桶里,她簡直是在求我:“王小棉,你不要吃肥肉了,你不要喝啤酒了。好嗎?”
有一天,我們終于為減肥這件事情吵架了,當她拿走我剛從冰箱里拿出的啤酒時,我突然吼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我聽到自己的吼聲:“唐柳香,你夠了!”
她看著我,委屈地哭了,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抓著啤酒瓶。母親看著我們,母親放下筷子說:“我吃飽了,我下去跳舞了?!?/p>
母親逃一樣地出門后,兒子在搖床上不合時宜地哭了,仿佛要加入我們的戰(zhàn)爭。妻子也跟著哭了,她說:“王小棉,我還不是為你好,你看看你,才35歲,肚子就這么大了,豬的肚子都沒有你這么大呢?!彼ㄖ蹨I,起身去抱住哭泣的兒子:“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每天夜里躺在你身邊,聽你打呼嚕,都害怕你一口氣上不去,人就沒了?!?/p>
“沒了就沒了唄!”我抓過啤酒瓶,一口灌下。
她抱著兒子坐到沙發(fā)上大聲地哭,又一邊哄兒子別哭別哭。灌完一瓶啤酒,我愣愣地坐在飯桌前,不知道該繼續(xù)吃飯,還是喝酒,還是安慰她。我開始打呼嚕,也是這兩年的事情,妻子不斷地提起,還在網(wǎng)上查找,又錄了視頻,發(fā)給醫(yī)院的朋友咨詢,她最后的結論是我得了睡眠呼吸暫停綜合征,就是因為肥胖引起的,我應當去醫(yī)院治療治療。我不信她,她就播放視頻給我看,視頻中我的呼嚕聲斷斷續(xù)續(xù),高高低低,一聲之后陷入漫長的停頓,又曲曲折折,才響起第二聲,像極了我小時候聽到的父親的呼嚕聲。我說:“誰不打呼嚕呢?打個呼嚕就去醫(yī)院,那才有病呢!”
她又嚇唬我,說:“我在醫(yī)院的朋友說,他們上班,遇到好多個肥胖的病人,30來歲,年紀輕輕,就腦梗腦出血,半身不遂地躺一輩子輪椅病床了?!蔽译S便她說,不回答她,我心里覺得她越來越啰唆,越來越陌生。
我們吵架之后,第二天下班,我去菜市,轉了無數(shù)個圈,心里老是想著昨晚吵架的事情,也不知道買什么菜,就空手走出來。當我騎著電動車回到德文郡,天幾乎黑了,在等電梯的時候我突然不想回家,就轉身走向德文郡后面的荒蕪之地。
汽車堆在道路上,像一個又一個障礙,又像幼稚的迷宮,很多個晚上,我和唐柳香帶著兒子在這里假裝捉迷藏。唐柳香撥打我的電話,以往這時候,我該到家了,正在廚房的油煙里做菜。我掛掉她的電話,然后發(fā)了一條單位加班的信息給她,就關了手機。我沿著種菜人走出的小路,走向北安市北郊荒蕪之地的深處。
德文郡的菜農(nóng)們,來自北安市鄉(xiāng)下,這些來自河南、黑龍江、四川或者別的地方的老農(nóng)民們,并不能完全占有這片土地,他們的兒子,也只是用20年,或者30年的貸款,才能在偌大的北安市購買這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生活。他們在晚年從中國不同的鄉(xiāng)下農(nóng)村,來到北安市的德文郡撫養(yǎng)需要天天上班的兒女們的孩子,他們帶著孫子孫女,或者在把孫子孫女送去幼兒園后,農(nóng)民的本性使得他們走去菜市場,購買鋤頭和種子,在這片荒蕪之地開荒,堆砌石頭,攢下泥土,種下青菜瓜苗。這些菜地稀稀拉拉的,在馬路邊上,往里面就是淹沒人的灌木叢,這些本分的農(nóng)民們沒有往里開荒了,他們謹小慎微,并不想擁有北安市一塊菜地之外更多的土地。我拔開灌木叢走進去,夜晚降臨前朦朧的光使得我看見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一些樹木弱小地從遍野藤蔓中長出個子,也高過我的腦袋,我走著走著,看到一個比較平整的地方,就坐了下來。
這時候我有著強烈的哭泣的欲望,我抓住身邊的樹木,用力踢打,突然就哭出來了。直到夜色完全變黑,我才站起來。
一些事物在黑暗中顯出輪廓,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個涼亭一樣的簡易棚子,我好奇地走過去,黑乎乎中我只好打開手機照明,我看見棚子里竟然坐著一個女人。
“你來了?”那個女人竟然跟我打招呼。
“我來了?”我說,我瞥見手機有好幾個未接來電,還有未讀的信息。我一邊打量那個女人,她面容姣好,看起來有26歲,也許是30歲。我點開手機短信,是唐柳香的信息,她問我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不回家了?我看見女人站了起來,她在荒野之中,竟然身穿白色裙子,我上下打量她,她像電影電視中狐貍精的樣子。
“你不會是狐貍精吧?”我開口,竟然這樣問她。
她愣了一愣,隨即笑了,說道:“我就是傳說中的玉面狐貍呢!”她媚笑著向我招手。
我不由得走向她,在她身旁坐下,我說:“狐貍精……?”這時候我的電話響了,是唐柳香的來電,我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玉面狐貍,她笑著看我,我手指滑向綠色,仿佛石頭落入水中,水波蕩開,湖面卻是一片安靜,我沒有說話,唐柳香也沒有說話,良久,我打破沉默,我說:“怎么了?”
唐柳香說:“今天不回家了,是嗎?”
“我想靜一靜?!蔽翌D了一下,又說,“我在想一些事情?!?/p>
“回家想不行嗎?”
我沒有回應她,我聽到她繼續(xù)問:“那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小區(qū)里了,”我說,“等我想好了,我就回家,你不用擔心我。”說完我掛了電話。
玉面狐貍挨近我,我聞到她身上某種類似香水的味道,那可能是狐貍才有的氣味,可能就是狐貍的騷味,這騷味竟有種迷惑力,讓人產(chǎn)生迷戀的欲望,那是唐柳香沒有的氣味。我挪了挪身體,說:“你真是狐貍精?”
“哥哥你可真是壞,怎么還叫人家狐貍精呢?”黑暗中我聽到她說,“難道哥哥就喜歡狐貍精?”
我有點緊張,潛意識感到某種害怕,但是她也只是一個女子,我打量四周,也沒有別人,我又不知道我怕什么,我問:“大晚上的,你在這里干嗎?”
女子推了推我,笑著說:“我是狐貍啊!”她身上的好聞的騷味直往我鼻子里鉆。
我只好站起來:“你真是狐貍精啊!”
她笑著一把抱住我:“我就是狐貍精呀,你喜歡嗎?”我嚇得愣了一下,一把掙脫,并推開她,也不辨方向,朝黑暗中跑去。我聽到她在身后喊:“哎,你怎么跑了呢?哎,不是約好了嗎?”
我朝著德文郡的方向跑去,氣喘吁吁地竄出灌木叢,跑過菜地,跑到金獅嶺路。幾個人影在黑暗中散步,奔跑中我的手臂被灌木劃傷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我感覺自己剛從一個夢中走出來,我知道這又不是一個夢,我的手臂在滲出血,我的身上還散發(fā)來自玉面狐貍若有若無的騷味,我自己都聞得出來。我站在車輛擁擠的金獅嶺路上,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德文郡的燈火看起來像在遙遠的天邊,那里有我和唐柳香的家,還有我的兒子和我的母親。
在那個奇怪的晚上,我從德文郡后面的荒蕪之地竄出,在金獅嶺路上徘徊,一種茫然逐漸占據(jù)了我,我回到地下室,擰開電單車駛進北安市霓虹閃爍的夜色中。我不知道我該往哪里走,我只是應該一直在路上,一直走,這樣我就不用停下來,面對雞毛蒜皮的瑣碎,還得做出選擇。夜里十二點過后,妻子唐柳香反復撥打我的電話,總是提示對方已關機,她猶豫著問了幾個經(jīng)常來往的朋友,也沒有信息。她只好等待,等到夜里2點,她叫醒假裝睡著的母親,兩人商量幾句,背上熟睡的兒子出門,在德文郡找我。她們轉了兩圈,想到去找保安,一再央求之下,保安查看監(jiān)控,告訴妻子我7點進入地下室,然后出去了,十一點左右回來,又從負一層騎車出去。妻子和母親只好回家,母親安慰妻子,她說:“他能去哪里?我看是出去喝酒了,手機又沒電了?!?/p>
后來唐柳香告訴我,她等到4點鐘也沒見我回來,都打算報警了。她又問我:“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呢?”我想了想,也想不起來,我只記得我駕駛電單車駛進北安市的燈火中,我想一直這樣走下去。走著走著,我的電單車沒電了,我推著電單車走,找到了一處修車鋪快充,老板見我滿頭大汗,問道:“跑這么遠?。俊?/p>
“不遠呢?!蔽艺f,我打量他的小店,看見店門口右邊擺著冰箱,我走過去,打開柜門,從上到下掃了一眼,沒有啤酒。
“老板,喝什么飲料呢?”店主一邊給我的電單車充電,一邊問我。我瞥見他左腳有點跛的樣子。
“我想喝點啤酒,”我說:“你這里沒有啤酒賣???”我拿了一罐紅牛,一口飲下。
老板呵呵笑道:“我這就賣點水,酒沒辦法賣?!彼蛄课遥^續(xù)道:“以前我干活,也喜歡喝啤酒,我好幾年沒喝啤酒了,痛風了?!?/p>
我把紅牛罐子抓癟,扔到垃圾桶里,我說:“啤酒是個好東西??!”
“我這腳,就是喝啤酒落下的痛風?!崩习蹇嘈χ?,仿佛在回想啤酒的味道和啤酒給他帶來的傷害。他指了指前邊:“那邊有幾個燒烤攤呢,你要不過去喝兩杯,等電單車充電?”
我遙望過去,不遠處的昏黃路燈下果然擺著幾輛小三輪賣夜宵,給夜歸的人充饑,我掏出錢包,問道:“老板,多少錢我先給你,我去吃點東西先?!?/p>
老板說:“給我10塊得了?!彼挚戳丝磿r間:“你早點回來拿車,我等下要關門了?!?/p>
我點點頭,付了錢,向夜宵攤走去。路燈下的三輪車,賣燒鴨粉、豬腳粉、餃子,也有架起的燒烤爐,火炭正旺,一些分不出是什么肉的烤串在架子上嘶嘶作響,冒出香味。我點了一份炒粉和一瓶啤酒。
吃完后,我坐在路邊,看著冷清的夜宵攤,幾個人坐在電單車上,等待師傅把他們的夜餐打包。我喊老板給我再來兩瓶啤酒,我一邊喝一邊看著夜色里匆匆的行人,他們都是回家的吧?我突然想起和唐柳香剛剛談戀愛時,我們?nèi)ミ^一次酒吧。那天夜晚我們從步行街出來,酒吧街的霓虹抓撓我們的心,好像是唐柳香的提議,也可能是我的提議,我們走進一家叫作“小城夜色”的酒吧。后來我們在長夜漫談中相互交代,那是我們長這么大第一次去的酒吧,也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我們局促地坐下,服務生走過來鞠躬替上菜單,我們猶豫著隨便點了一些吃的,又點了啤酒,等到服務員送上啤酒,我們才適應酒吧曖昧的氛圍?;璋档臒艄庵袀鱽磉b遠低緩的音樂,我們小聲交談,掩蓋彼此的好奇,又忍不住東張西望,打量著酒吧里的人們。很快,我們都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吸引了,他西裝革履,獨自坐在座椅上,一杯一杯不斷地喝著啤酒,他的臉上似乎有種悲傷,又感覺是面無表情,與酒吧的氣氛格格不入。唐柳香把頭靠過來,小聲說:“我們猜猜那個人為什么自己喝酒。”
“他想喝酒吧?”
“我猜他是失戀了。你說是不是?”
“他工作遇到麻煩了。”
“可能是家里發(fā)生不好的事情了?!?/p>
我們偷偷打量他,猜測他喝酒的原因,我甚至感覺到男人知道我們在打量他議論他,這個不禮貌的游戲卻讓我和唐柳香變得親近。從酒吧出來后,我順利牽到她的手??墒乾F(xiàn)在,我腦海里都是那個男人獨自喝酒、無動于衷的畫面,我不由地苦笑,又喊老板上兩瓶啤酒。
喝完兩瓶啤酒,我起身走向小賣部,老板還在,他躺在光線暗淡的躺椅上,問我:“拿車了?喝了幾瓶了?”
“5瓶?!蔽疑焓肿隽艘粋€“OK”的手勢。然后擰開車,朝著德文郡的方向駛回家。離家越來越近,電單車走得越來越慢,仿佛隨時可以沒電。走到德文郡門口時,小賣部還開著門,我就走進去,拿了一件啤酒,然后擰開電動車,朝后面的荒蕪之地開去。我把電單車停在金獅嶺路隨便一處地方,坐在路邊,喝著啤酒,喝著喝著,我拎著啤酒,朝灌木叢走去。我喊了出來:“玉面狐貍,你在哪里?出來喝酒??!”
夜風寂蕩,吹拂我搖晃的身體,我的呼喊聲在北安市的北郊的夜里,像狗吠,遠遠地消散在空曠中。我躺下來,看見天空幽藍,模糊,懸掛沉重的云朵,那云朵似乎在動,似乎又不動,玉面狐貍突然從那云朵中跳下來,她身穿白裙,俯下身體問我:“是你在呼喊我嗎?”
“你是玉面狐貍?”
她盈盈笑著看我,轉了轉身體,她的尾巴拂過我的眼睛上空。“你說,我是不是玉面狐貍?”
我坐了起來,把一瓶啤酒遞給她:“你真是玉面狐貍?那你會喝酒嗎?你是在誘惑我嗎?”
她接過啤酒,仰頭喝下,然后坐在我身邊,她說:“我為什么要誘惑一頭豬呢?”
我感覺她是在說我,我怎么可能是豬呢。我有點生氣:“你是妖怪也不能罵人是豬??!”
“你自己看看。”她竟然掏出鏡子,伸手照著我們。
朦朧的夜色中,鏡子明亮地照見我們的樣子,我看見一個狐貍頭和一個豬頭在鏡子中。我不相信,伸手去抓鏡子,竟然抓不穩(wěn)鏡子,我努力又抓了一次,還是抓不穩(wěn),我看見我的雙手像菜市場豬肉攤上的豬手了。
“豬先生,你好?!蹦呛偰樤阽R子中嘲笑驚慌失措的豬頭臉。我搖搖頭,那豬頭也搖搖頭。
我想,我只是喝多了,我說:“我只是喝多了?!蔽也幌嘈?,我抓著啤酒瓶,朝我的腦袋砸了一下,疼,玉面狐貍也不阻擋我,她拿著鏡子照著我:“你就是一只豬啊,豬也知道疼的?!?我咬咬牙,用大力氣,又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砰”的一聲啤酒瓶碎了,血順著我的臉頰流下。“豬也流血的?!庇衩婧偰弥R子環(huán)繞著我轉,我看見鏡子里完完整整的一只豬,豬頭在流血。
玉面狐貍嘲笑著,她伸手掏我的口袋,她說:“我就是傳說中的玉面狐貍,你就是一頭豬,豬遇上了狐貍……”她掩口而笑:“遇上了也是緣分,我們就拍張照片吧?!彼拷遥f:“來,讓我來幫你,把你的豬頭靠過來,哦,還在流血的豬頭,來,往左靠,我們拍一張合照。”
我對自己是一只豬疑惑萬分,完全無視了她是一只玉面狐貍。我反復用豬蹄一樣的雙手在臉上蹭,狐貍卻遞過手機:“看看,你這只豬的樣子?!?/p>
手機里的確是一只豬和一只狐貍的合照。茫然的豬和嫵媚的狐貍。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妻子唐柳香,我一把搶過手機,我要打電話給我的老婆??墒俏业氖终娴南褙i蹄子一樣,無法撥出號碼。
“你這只豬?!焙偞笮ζ饋?,“你這只豬,你這只豬,你這只豬……”
“我是豬又怎樣?”我大吼著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灌木叢中,天蒙蒙亮了。我摸了摸的我腦袋,疼,我一看我的手上都是血,我確認我的手不是豬蹄。我坐在地上,腦袋一片空白,除了疼還是疼,我坐了好久,終于記得拿起手機開機,撥打唐柳香的電話。她和母親在灌木叢找到我時,天已經(jīng)亮了,唐柳香幫我請假,然后把我?guī)メt(yī)院。醫(yī)生小心翼翼地刮掉毛發(fā),翻找里面可能殘留的玻璃碴子,他把我一半的頭發(fā)都剃光了,一邊翻一邊問我:“誰下這么狠的手砸你呢?”我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誰砸的。我偷偷地翻看手機相冊,里面沒有我和玉面狐貍合照的相片。醫(yī)生在我頭皮上縫了十三針,我看見診斷書上寫:1顱腦損傷;2頭皮挫裂傷;3酒精中毒。我躺在醫(yī)院的急診科輸了半天液,才能回家。
那天回家之后,唐柳香不斷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說可能是我喝醉了不小心摔到了吧。她看著我,沉默在我們之間醞釀著炸藥,我等待她爆炸,結果卻變成她的眼淚把炸藥的引線弄潮濕了。她哭出來,我看著她哭泣,看著炸藥包變成一攤爛泥,我們坐在泥土上,我看著唐柳香,我問:“你怎么哭了?”
她不說話,一直哭一直哭,我看到她的眼淚漫延。我想靠近她,但是一堵墻突然出現(xiàn),阻擋在我們中間,她可怕的洪水無法向我漫延,我也無法過去,抱住她,安慰她,我只能看著淚水淹沒她。我又想靠近她,那堵墻把我推開,好像是在保護我,使我無法翻越,使那些看似悲傷的淚水,無法淹沒我,使我沉淪。我知道我不能像過去那樣,像是在談戀愛時,像是在吵架時,像是在裝修房子、購買家具意見不合時,像是半夜她把我踢醒時……那么多的時刻,我都是靠過去抱住她。我再次靠過去,再次碰到了墻,我聽到自己說:“有什么好哭的,我不就是喝多了嘛!”
我請病假在家休息三天,母親趁機回老家,她揣著我的生辰八字去找鄉(xiāng)里最出名的道士。道士算了一卦,說我今年命犯桃花煞,遇見邪物,有此一劫,但恐妖精鬼魅纏身,不肯離去,須拿我的衣物,最好是我本人,去給他做場法事,以求平安。母親回到北安市,吞吞吐吐跟我們說明白,我不怎么相信,唐柳香倒是聽得入神,她在飯桌上囑咐母親說:“媽,你電話回去,看看那個道士還需要什么?”她扒了一口飯,又看著我說:“王小棉,要不周末我們回家一趟?”我推脫上班太忙,周末也不見得是個好日子,適合道士作法,妻子只好作罷,任由母親折騰。
母親又回了一趟老家,按照道士的安排,趁著良辰在夜晚做了法事。她給我?guī)硪粋€平安符,說是道士開過光的,我?guī)г谏砩峡煞姥眵冉?。那晚我躺下睡覺,竟然做了一個夢,夢到玉面狐貍在招手,她一身白裙,手中拿著我的平安符,跑過雜草地,眼神可憐地瞥看我,我起身去追趕她,她跑得越來越快,我大聲叫喊出來,把唐柳香嚇醒了,她看我渾身大汗,問我怎么了,我沒回答她,假裝又睡著了,她摸摸我的額頭,嘟噥著說我真是豬了。
往后幾天夜里我都做同樣的夢,唐柳香第五次被嚇醒后,把我拉起床,非要去醫(yī)院的急診科看看,她認為我撞壞了腦袋,才會在半夜大喊大叫醒過來。我告訴她我只是做夢了,她也不相信,我們爭吵著,母親也起床了,她跟妻子站在同一戰(zhàn)線,也認為可能是我撞壞了腦袋,要去看個急診。
夜里的急診科忙忙碌碌,妻子一臉焦急地找護士插隊,她告訴她們我病得嚴重,可能是腦袋撞壞了,女護士聽她這么一說,果然先來看我,她問我:“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我沒有不舒服。”我看著護士,護士以為我不配合她,盯著我的頭問:“撞到哪里了,什么時候撞的?”
“早就撞了呢?!?/p>
“早上撞的?”
“十天前吧?!?/p>
護士不問話了,她看了我兩眼,看得我心里發(fā)慌,真怕她眼珠子翻出來。她吩咐一個實習生過來給我測量血壓,然后她告訴唐柳香說:“你愛人的血壓是正常的,目前他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適,你們先坐在這里等待叫號?!?/p>
我坐下來,看見妻子要跟人家發(fā)火,趕緊拉扯她坐下,我說:“得了,醫(yī)院又不是你家里開的,要么排隊,要么回家?!?/p>
妻子不甘心地坐下,我感覺到她在生氣,又強忍著,她終于掏出手機,刷著短視頻。我閉上眼睛假寐,妻子突然碰了碰我,她說:“王小棉,你看這個?!?/p>
“看什么?。俊蔽冶犻_眼。
“你自己看看?!逼拮佑杂种梗医舆^手機,看見屏幕上大字打著“女子在北環(huán)路小樹林扮演狐貍精行骯臟交易,警察……”
這有什么好看的,我把手機還給唐柳香,唐柳香又點開了視頻,說:“你看看,這地方是不是我們家后面那里?”
我定睛一看,視頻閃過畫質(zhì)模糊的風景,的確是那塊荒蕪之地。我心里似乎想到什么,回答妻子:“好像是吧?!逼拮舆€要問什么,叫號機準確地呼叫我的名字,妻子趕緊站起來催促我說:“別看了,到我們了?!?/p>
醫(yī)生用十秒鐘詢問我有沒有頭疼嘔吐之類的癥狀,就給我開了一個腦袋放射檢查。等到檢查結果出來,我們在醫(yī)院已經(jīng)等了三個小時,唐柳香聽到醫(yī)生宣判我腦袋沒事之后,一個勁地感謝醫(yī)生同時希望他能給我開點藥治我睡眠中突然大聲喊叫出來的病。
醫(yī)生終于抬頭正眼看我,問:“做噩夢了吧?”我猶豫著點點頭。他又轉眼看著唐柳香說:“做噩夢吃什么藥呢,做噩夢是不用吃藥的,回去好好休息就好了?!?/p>
妻子不甘心,繼續(xù)糾纏醫(yī)生,仿佛我真的病入膏肓,她央求道:“你就給他開點藥嘛,我們大半夜來的也不容易,真沒有病誰愿意來這等你們半天呢?!?/p>
醫(yī)生不再理會我們,他朝一直在診室門口焦急探頭的人喊:“進來吧,到你了?!蔽依粷M的妻子退出來,“什么態(tài)度嘛,藥都不開!”妻子好像還想吵架?;氐郊液筇稍诖采?,妻子突然問我:“王小棉,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我說:“都五點鐘了,你在想什么呢!今天不上班嗎?”我們不再說話,背對著彼此。我怎么也睡不著,我感覺到妻子也睡不著,我們一動也不敢動,終于等到鬧鈴響起,兩人終于松了一口氣,一臉倦容地去上班。
我心中一直是昨晚看到的妻子手機里的那條視頻。我在地鐵上和妻子道別后,拿出手機偷偷地搜索,把視頻看了幾遍,我盯著視頻里警察押著的幾個穿白裙子的人,她們的臉打著馬賽克。我又想起那晚的事情,心神不定,去到公司,撒了個謊跟經(jīng)理請假,我返回德文郡,走向那片荒蕪之地。幾個菜農(nóng)在地里彎腰勞作,我走過他們,走向那些雜草野花中,白日里它們貧瘠的樣子細小而野蠻。我拔開長過頭頂?shù)闹θ~,憑著記憶來到那晚喝酒的地方,啤酒瓶子東倒西歪,落著一些殘破的葉子。我想起那晚我在這里喝酒,大聲喊著“玉面狐貍”,我多么希望再次遇上玉面狐貍,沒有聲音回應我,我喝了一瓶酒又一瓶酒,我繼續(xù)喊著“玉面狐貍”,沒有聲音回應我,我絕望而孤獨,我哭著用啤酒瓶子砸了自己的腦袋,我躺在北安市北郊的荒蕪之地,像躺在自己挖掘的墳墓里。
我看著地上東倒西歪的啤酒瓶,甩了自己一巴掌,穿出灌木叢,突然一個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我抬頭一看,是個老人,她看著我說:“你把我嚇到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跟她聊了幾句。她說她是本地人,說這片荒地不干凈,據(jù)說1949年以前埋了很多流離失所的外鄉(xiāng)人,每年都有人路過時,碰見狐貍精什么的,被騙到這里邊,發(fā)瘋了好幾個,所以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開發(fā),我這么從草木里蹦出來,在白天也能把人嚇死的。她一邊說一邊看我問:“你去里面干什么?”
“我隨便轉進去的?!蔽亿s緊告別她,回家洗了個澡,躺下睡覺,我不再做夢,一覺睡到下午。起床后我走路去菜市場,晚飯我煮了唐柳香最愛吃的香煎五花肉和紅燒排骨,她一邊吃一邊埋怨道:“王小棉,你怎么煮這么多呢?”我回答她:“你辦健身卡了嗎?吃完飯我們?nèi)ソ∩怼!逼拮鱼读艘幌?,說:“你神經(jīng)病啊,我都吃這么飽了怎么去?”
挖掘機上的老唐抽著煙,他跳下來,跟老丁比畫著什么,老丁跳上車,把挖掘機順著老唐的指點調(diào)轉方向。泥土一鏟子一鏟子挖出來,老唐跳到泥土中,蹲下身體像是尋找什么,他藍色的衣服和黃色的安全帽在新鮮的泥土中很顯眼。我停住腳步,遠遠看著他們,也許他真的在這里看到狐貍了,也許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們真的挖到了狐貍的家,逮住一只,甚至是兩只、三只狐貍。我點了一支煙,繼續(xù)看著他們勞作?,F(xiàn)在這片荒蕪之地被機器碾壓過去,樹木沒有了,灌木叢沒有了,野花野草沒有了,它變得遼闊、荒涼,一眼看見城市的輪廓掛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我看見老唐跳上挖掘機,掉轉車頭挖向另一個方向,那地下是否真的藏著一只狐貍呢?我不知道。我轉過身體,唯一確信的是,35歲時,我在這里遇見過一只玉面狐貍,在北安市的荒蕪之地,她說她是妖精,而我是一頭豬。
作者簡介
晨田,男,1984年生,有詩歌、小說發(fā)表于《廣西文學》《漢詩》《詩歌月刊》等。
責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