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

對門鄰居家姓王，戶主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我叫她王阿姨。開始時我們兩家關(guān)系挺好，我媽媽經(jīng)常和她結(jié)伴去二條巷菜場買菜，一路上張家長李家短地聊個沒完。即便哪天不做飯了，兩個人也會約著去菜場逛一圈。這對于她們仿佛是一種健身運(yùn)動。

王阿姨原本是三口之家，一對母子外加一個兒媳；兒子和兒媳去年結(jié)的婚，結(jié)婚兩三個月便閃離了，原因不明。王阿姨的兒子與我同一年出生，是一家醫(yī)院的廚師，長相肥碩，頗有點(diǎn)職業(yè)風(fēng)范。我們就稱他胖子。胖子結(jié)婚時我還參加了他的婚禮，只是沒想到剛結(jié)就離了。

結(jié)婚之前的胖子是個挺隨和的人，頗有點(diǎn)沒心沒肺混吃等死的世界觀——不然也不可能長得如此肥碩?？勺源螂x婚后就像變了一個人，拼命地想賺錢——他認(rèn)為老婆跟他離婚是嫌他窮，嫌他沒有本事掙錢。其實在我看來，他那個老婆還真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她能跟胖子結(jié)婚已經(jīng)表明了這一點(diǎn)，但是胖子自己非這么認(rèn)為，離婚后削尖腦袋想賺錢。其他的事情也就不說了，有一天居然打起我們家門前那一小塊空地的主意了。

我們兩家都是一樓，我們家靠外側(cè)，門前有一小塊空地，有半個籃球場大小。母親在這塊空地上拉了一根晾衣繩，平時曬曬被子、晾晾衣服什么的，偶爾也會有一些孩子過來跳繩、打打羽毛球什么的。有一天傍晚突然從外面開來了一輛小車停在這里。聽到動靜我出門查看，司機(jī)是個四十多歲的陌生人，我說你怎么把車停到這里了？

司機(jī)說是王曉波讓我停這兒的。王曉波是胖子的名字。

我說王曉波沒權(quán)利讓你停這兒。

司機(jī)說這不是王曉波家嗎？

這是我家，他家在對門。

司機(jī)：不對呀！他說可以停這兒的，我把錢都給他了。

我問什么錢？

司機(jī)：我們說好這個車位一個月500塊錢。

我這才知道胖子把這塊空地當(dāng)車位賣給了別人。我沒好氣地對司機(jī)說，這事我不管，反正你車子不能停這兒，他收你錢你找他去！

司機(jī)央求無果便給胖子打電話，十分鐘后胖子回來了，見到我掏出兩包香煙往我口袋里塞，指著司機(jī)說，這是一個朋友，臨時把車停一下，過兩天就開走。

我說好像不是這么回事吧！你收人家每月500塊錢把它當(dāng)車位賣了吧？

胖子怔了一下，瞟了司機(jī)一眼，人家的確有難處，你幫幫忙！

我說這就不是幫忙的事。我也幫不了。

胖子不高興了，拉下臉道，你這人怎么這樣??？停頓了一下，他突兀地冒出了一句，你以后就不求人了？

我憤憤地回了他一句，就算開飯店我也不會找一個三流廚子！

話音剛落，他“喔”的一聲怪叫著撲了上來，稍一使勁就把我掀翻在地——嚴(yán)格意義上他是用身體直接把我壓倒在地的……胖子不是一個會打架的人，把我撲倒后并沒有對我大施拳腳，只是用山一樣沉重的身體死死地壓住我，壓得我渾身乏力動彈不得。就在這絕望的關(guān)頭，出門買菜的王老太太回來了，看到他兒子和我纏斗在一起，也不管我是吃虧一方的事實，抓起一根生茄子就朝我臉上抽，一邊打我一邊還鬼哭狼嚎地喊著，快來人??！他們欺負(fù)人了！他們欺負(fù)人了！茄子抽在臉上并不是太疼，不知是茄子太軟還是因為老太太的力量太小，但是她抽打的動作挺嚇人，而胖子更是被她的喊聲刺激，一張臉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扭曲并不住地抽搐，嘴唇一個勁地哆嗦著，隨時要張嘴咬我似的。在擔(dān)心被生吃的恐懼刺激下，我生含了一口氣，瞅準(zhǔn)時機(jī)先避開一次茄子擊打，脖子抬起腦袋直接撞向胖子的面門，“噗”的一聲直接把他撞翻了出去；他雙手捂著面部，在地上翻滾著，血液從手指縫里流了出來，也不知道哪里被撞破了，鼻子、嘴或額頭……

事情最后以那輛小車開走而告終。車子開走了但是事情沒完，那天我媽出去看一位老同事回來晚了一點(diǎn)，本來也不知道下午發(fā)生的事，人走到門口遇到一個要好的鄰居給她說了這件事情。老人家心疼兒子，蹬蹬蹬跑到對門跟王阿姨交涉，兩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來。我媽說話也有問題，她說我們家小東可是個讀書人……王阿姨心里就琢磨，你們家孩子是讀書人，別人家孩子活該是流氓？頓時火起，兩人又是一頓大吵，最后還無聊地驚動了110……

這事過后我們兩家就不說話了，平時見到就跟沒見到一樣。不僅我和胖子不說話，我媽媽和王老太太也不說話了，雙方的兒子和對方的媽媽也不說話。這一局面直到項南來了之后才被破解。

項南的性格開朗，成天笑嘻嘻的，每見到一個鄰居都熱情地打招呼，阿姨長叔叔短的，哪怕遇到一個剛放學(xué)的孩子她也會親切地招呼一聲，小朋友放學(xué)了？沒幾天她便和一院子的鄰居混熟了。所有的鄰居都很喜歡項南，跟母親說，小東眼光不錯，一定要抓緊了！其中只有兩個人不喜歡項南，第一個是我媽媽，第二個是對門的王阿姨。

咱們先說第二個。

項南大概第二次或者第三次來我們家時在樓道里與王阿姨迎面遇到，項南快樂地跟她打了招呼，阿姨好！王阿姨面無表情地閃身出了樓道，吭都沒吭個響兒。項南在門口愣怔半天，進(jìn)門后問我，對門那家人對我有意見嗎？

我問怎么了？

項南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我說她不是沖你的，告訴了她此前發(fā)生的事情。項南憤憤地說，就算你們吵過架也沒必要拿我撒氣呀！一點(diǎn)素質(zhì)都沒有。

其實我只說了一半的原因，以我陰暗的心理揣測，另外一半的緣由歸結(jié)于嫉妒：他們家的媳婦剛離婚就跑路了，隨即我們家就來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女朋友，這事?lián)Q做我我也不高興。

從那以后項南再遇到對門的鄰居也不主動打招呼了。然后有一天，項南下班來我們家，一進(jìn)門就神秘兮兮地問我，你猜剛才我遇到誰了？

我說誰呀？

項南壓低聲音，對門的老太太。

我警惕地——她又怎么你了？

項南說沒有，我剛進(jìn)院子她就滿臉堆笑地跑上來跟我打招呼，還問我是不是在銀行工作……

她想干什么？

她聽說我們行最近向內(nèi)部員工推出了一款理財產(chǎn)品，年利率比較高，問我能不能幫她買一點(diǎn)？

我說你別理她。

項南為難地——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她了……

這件事的最終結(jié)果如何我沒再過問，就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衡量，結(jié)果應(yīng)該是令人滿意的。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從外面回來，進(jìn)門時發(fā)現(xiàn)項南端坐在廚房大餐桌上捧著一本書犯傻——項南喜歡我們家餐桌。我們家有沙發(fā)有床，可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卻是廚房里的這張餐桌。她一沒事就坐到餐桌上看看書、抽根煙什么的，或者什么都不干，雙手抱著腿，下巴抵在膝蓋上看著窗戶外面發(fā)呆；我們家廚房有一面比餐桌還大的落地窗戶，視野無遮無擋，視力好的人從窗戶里甚至能看到——夢想。為她這毛病，我媽媽沒少在我面前嘀咕，意思說她沒禮貌，缺少家教云云。

看見我進(jìn)屋，項南騰地跳下餐桌。你可回來了！

我問干嗎？

項南說我餓了，正犯愁要不要出去吃點(diǎn)東西？你回來就好了！

我說你傻呀！都餓成這樣了還瞎琢磨啥呀？

項南開心地說，我在等老天爺??！我相信他老人家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被人需要是一件開心的事情。我正要說話，門鈴響了。我走過去拉開門一看是對門的王阿姨，她端著一只熱氣騰騰的碗笑瞇瞇站在門口?？匆娢宜坪鹾茉尞悾慊貋砹?？我還沒說話她追問了一句，小南姑娘在嗎？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從我身體一側(cè)看見了項南。小南姑娘快來！

項南湊了上來。因為門口太窄，她被我整個擋在了身后。她先在后面推了我兩下，想讓我放她過去。我心里有點(diǎn)不舒服，硬著身體沒理會，她見狀干脆一貓腰從我的胳肢窩下鉆了出來，頭和脖子伸出來后身體卻被我一收胳膊溫柔地夾住了。項南不好意思太過掙扎，順應(yīng)著我的身體的力道伸著頭對王阿姨說，阿姨你找我呀？

王阿姨：我剛剛包了一點(diǎn)餃子，送一點(diǎn)給你嘗嘗。

我伸手要接，王阿姨卻避開了我伸出去的胳膊，委婉地將一碗餃子遞給了項南。等一碗餃子平穩(wěn)地被項南接到手中后她似乎才想起我，轉(zhuǎn)向我不無歉意地說，今天時間緊包得不多，下次再請你吃吧！

我差點(diǎn)沒哭起來。什么人啊？會不會說話？

王阿姨離開前還又叮囑了項南一句，吃完碗就放著，我一會兒過來拿回去洗。說著話蹬蹬蹬地回去了，砰地關(guān)上了門。

我們退回房間掩上了門，項南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餃子咯咯地樂開了。我不無醋意地說了一句，其樂融融一家人啊！魅力挺大的呀？

項南說我怎么聞到了一股醋味？

我說你拉倒吧！我是好心提醒你，別遇到一個人就當(dāng)是自個兒的親戚，你知道她是不是人販子或者做傳銷的？

項南息事寧人地說好了好了，人家對我好還不是看你面子？別小肚雞腸的了，一起吃點(diǎn)吧！

我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碗，差不多也就七八個水餃，只夠一個人吃的，我說得了，我還是下方便面吧。

自此之后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緩和了許多，沒多久我媽媽和王阿姨又成雙成對出門買菜了。

母親表面上對項南客客氣氣，私下里卻并不看好我和項南之間的關(guān)系。一是覺得我這么多年沒個正經(jīng)職業(yè)，稍微頭腦正常點(diǎn)的姑娘都不可能跟我有結(jié)果的。至于談戀愛，那不過是姑娘們因為無聊拿我找點(diǎn)樂子——母親還是怕我吃虧——此外她對項南的一些生活習(xí)慣也看不大慣。項南是一個粗枝大葉的人，平時來我們家什么事都不做，胃口還特別好，吃起飯菜來特別地不講究，有幾個菜吃幾個菜，沒有也可以不吃，但是只要一吃起來不吃完是不會停下筷子的。說起來也挺奇怪，那么精瘦的一個人，如何能吃得下那么多？問題還在于能吃也罷了，吃完飯幫忙洗個碗擦個桌子也是應(yīng)該的吧？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哪一個剛來家里的女朋友不是低眉順眼積極表現(xiàn)？項南卻不，吃完碗筷一扔轉(zhuǎn)身點(diǎn)起了一根香煙。母親有一次實在忍受不了了，嘀咕了一聲，小女孩家抽什么煙？項南笑嘻嘻地回了一句，我抽的是女士型煙。還有一次，項南吃完飯扔了碗剛摸出一根香煙要點(diǎn)，母親陰沉著臉對我說，你今天把碗給洗了。我還沒說話，項南就朝母親嚷嚷起來，他是男的不能干家務(wù)活兒！母親問那你準(zhǔn)備洗嗎？項南頓時嬉皮笑臉起來，阿姨你看哦，我不是還沒嫁到你們家嘛，現(xiàn)在就洗碗挺沒面子的。這樣吧，等我嫁過來后，我保證不讓你洗一次碗！母親聽了她的話滿心歡喜地洗碗去了。

項南就有這種能耐，嘻嘻哈哈之間就能把人哄得百般開心任勞任怨。當(dāng)然讓母親任勞任怨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項南的工作。項南在銀行工作，用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算得上是一名白領(lǐng)；我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一小部分是在校大學(xué)生，另外一大部分是文藝女青年，大多屬于有思想、有理想、有品位卻不能自食其力一族。跟她們在一起時我三天兩頭就要張口跟母親借錢，母親對她們恨得咬牙切齒。自從認(rèn)識項南之后我再沒跟母親借過錢……母親始終覺得我能找到項南是高攀了。

大部分的情況下項南是能搞定母親的，但唯一一次的失敗便導(dǎo)致了我們之間的分崩離析。

起因是項南單位里面建了一批住宅，本單位員工可以用極低的價格購買。項南爭取到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她打算讓我跟她合買。大致的計劃是我們兩個人湊個首付，以后的還貸及各種費(fèi)用她來承擔(dān)。這個條件無論對于男人或者“俘虜”而言都算得上很“優(yōu)待”了。其中的問題在于即便是首付，兩個人分?jǐn)傄惨f左右（當(dāng)時的價格），這對于一個生下來就一直處于“待業(yè)”狀態(tài)的人而言并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而且錢這種東西你有了就有了，沒有就是沒有，沒什么好掙扎的（內(nèi)心）。項南說起來是要我跟她合買，實際上的指向卻是我媽媽的錢。當(dāng)然這也無可厚非，現(xiàn)在年輕人買房子誰不靠家里？否則以他們的收入兩三輩子也別想買一間廚房。一天晚上項南來我們家，吃過飯后把我拽到房間里問，你跟你媽說房子的事情了嗎？

我說這幾天挺忙沒顧上。實際上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跟老人家開這個口。

項南說單位下通知了，這個星期就要繳款，否則算自動放棄。你還是抓緊問問吧！

我說行！

項南眼睛一轉(zhuǎn)，要不你現(xiàn)在就去問問吧。

我說沒必要這么急吧？

項南堅決地——就現(xiàn)在！

我只好硬著頭皮去了母親房間。

母親正在桌子前寫毛筆字。老人家最近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寫毛筆字，一有時間就拿起筆劃拉兩下。至于她的字嘛！怎么說呢？人家寫毛筆字叫書法，她老人家寫字約等于畫畫。就是這樣。當(dāng)然對一個退休的老人而言，只要她不跳廣場舞就已經(jīng)夠給我面子的了，我不能要求太多。看見我進(jìn)來母親停下筆招呼道，來看看我今天的字！

我說我想跟你說件事情。

她問怎么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把項南的購房計劃說了。

老人家還沒聽完就一口給拒了，還問我，為什么要買房子？

我說項南說這是一個福利，放棄怪可惜的。

老人家一皺眉頭，沒這個道理！一個東西本來并不需要，因為福利就非要買嗎？

我說也不能說不需要。我們總是要結(jié)婚的，買的房子可以作為我們以后的婚房。

母親“哼”的一聲，她如果真要和你結(jié)婚，你就是要飯的她也會結(jié)；她如果不想跟你結(jié)婚，你就是買給她一座長江大橋她還是不會跟你結(jié)……而且我們家又不是沒房子，雖然面積小了點(diǎn)，畢竟也是三室的，結(jié)婚也是夠的。她搖了搖頭，現(xiàn)在的孩子張張嘴巴就買房子買房子，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能力！

母親的觀念太過迂腐，但是意思已經(jīng)表達(dá)得很清楚，就是不管我們買不買房子，反正她不會掏一個子兒出來。

房間里落入無邊的沉寂，壓得我心里發(fā)慌。我靠著門又站了一會兒，然后默默地退了出來。母親提起筆繼續(xù)寫字，頭也沒回地囑咐了一聲，請把門帶上！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項南迎上來問，怎么樣？

我搖搖頭，心里彌漫著一絲無以言表的愧疚。我覺得自己快哭了。

項南覺得有點(diǎn)不可思議，她居然不支持？不會吧！現(xiàn)在這種價格能買到這樣的房子換任何一家都不曉得高興成什么樣子了！

我說可是我說服不了她……

項南略一思忖，這樣吧，我去跟她談?wù)劊?/p>

我嚇了一跳，你別去！

項南：沒事的！她伸手揉了一下我的頭發(fā)，出去了，走到門口又扭頭朝我笑了笑，好像在說，別擔(dān)心……然后隔壁響起了敲門聲，我聽見門后面母親的聲音，請進(jìn)！

那天項南在母親房間待了七八分鐘，在這段時間里我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坐立不安。我總覺得情況不妙，要出事，要出大事。究竟什么事卻難以預(yù)測。七八分鐘后項南氣沖沖地回來了，臉色鐵青淚水漣漣。我問怎么了？她沒理我，拿起沙發(fā)上的手提包掉頭就走，動作迅捷態(tài)度堅決，攔都攔不住，拉開大門蹬蹬蹬地走了……

項南就這樣消失了，而我卻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短短七八分鐘之內(nèi)母親的房間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切又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后來問過母親，母親極不友好地反問，你怎么不去問問她？我當(dāng)然也想問項南，但是卻沒有機(jī)會了。自從那天離開之后項南再沒登過我們家的門，并隨之掐斷了與我之間的一切聯(lián)系。我給她打過電話，她的手機(jī)號碼已經(jīng)停用，然后包括郵箱、QQ、微信等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逐一被屏蔽或者刪除。迫不得已之下我去她的單位找過她一次，也沒見到她。她的同事告訴我項南已經(jīng)調(diào)到另外一個網(wǎng)點(diǎn)工作了，至于哪個網(wǎng)點(diǎn)對方不肯說。

從銀行出來后我沒有乘車，默默沿著人行道向前走，在一個十字路口時遇到了紅燈；路中央的一個交警攔下了一輛壓線的面包車，打著手勢讓面包車先靠向路邊……我站在路口等著紅燈變換，身旁站著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右邊是一位中學(xué)生模樣的少年；少年的鞋帶松了，他彎下腰想重新系一下鞋帶，綠燈卻在這時亮了，幾乎與此同時，那位中年婦女開始過街；看到身邊的人突然啟動，彎腰系鞋帶的少年慌了，感覺自己被某種生活拋下了，也不顧剛系了一半的鞋帶，下意識站起身跟著中年婦女的步伐向前走了起來，剛走了兩步便踩了自己的鞋帶一下，腳跟打了屁股似的，只好蹲下來繼續(xù)系鞋帶，路中央的交警向他做了一個快速通過的手勢。中年婦女正好走到交警的身邊，看了警察一眼，再扭頭看了看蹲在路中央的少年……

那天的天氣挺好，陽光緊貼在城市的表面，在行人和車流中穿行，高樓、商店和道路兩側(cè)的大型廣告牌也處在行走中，即便運(yùn)動中的車輛與行人停滯。

無論如何這一次的失戀對我的打擊巨大。這話的意思并不是指項南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無可替代，而是說她抽身的方式讓我無法接受。我和項南都不是彼此的初戀，我們都有過沒能善終的一段或數(shù)段感情經(jīng)歷，但是此前的每一次失戀都是有跡可循并逐漸昭然若揭的，即便相互跺腳謾罵起碼也是一種通告，無論有多不舍內(nèi)心起碼還是知道結(jié)局的。而項南這一次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抽身的，這屬于不宣而戰(zhàn)，她勝之不武。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如此脆弱，昨天還與你同床共枕溫情脈脈的那個人有一天翻身下床后就不見了，連一句再見都沒有。說好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呢？說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呢？說好的寧羨鴛鴦不羨仙呢？

接下去我進(jìn)入了一種混亂的時間模式，每天都要睡到下午兩點(diǎn)鐘左右才醒，起床后立即出門；自從項南離開之后我在家里一分鐘不愿多待，多待一分鐘都感到呼吸困難。出門后我隨便吃點(diǎn)東西就開始喝酒，有朋友就找朋友一起喝，找不到朋友就自己喝。我以前是不喝酒的，還淺薄地覺得愛喝酒的人怎么著都有點(diǎn)神情含混無病呻吟?？傻茸约汉壬狭丝诓虐l(fā)現(xiàn)酒真是一種奇怪的物質(zhì)，雖然初嘗味道并不友好：白酒火辣辣的嗆口，紅酒酸澀，黃酒有點(diǎn)齁，啤酒則洋溢著一股淘米水的味道，這幾種味道都不太令人舒服。但是只要堅持喝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在最初的味道之后，別有一股滋味從你身體內(nèi)部的各個通道涌現(xiàn)；它們齊聚于你的肺腑間，并通過呼吸彌漫到你的全身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這是一種讓人不能自已的溫度，讓你有一種如沐春風(fēng)一般的愜意。喝酒的人期待著的其實就是這種愜意，喝酒的人等待的就是這種時刻……

我后來喝得多是啤酒。因為每天都需要在外面消耗掉很長一段時間，需要拉長喝酒的時長，雖然其他的酒我也喜歡，但是時間一長算起來的費(fèi)用就有點(diǎn)吃不消；啤酒則不然，三塊錢一瓶，喝個十瓶二十瓶的也就幾十塊錢，在所能承受范圍之內(nèi)。每次喝完酒——真實情況是每次等再也喝不動了，時間差不多已經(jīng)是深夜一兩點(diǎn)鐘了，也到了酒吧打烊的時間，直到這時我才會晃晃悠悠地回家。每次我都是走回家的。深夜時分的出租車都不愿意帶酒鬼的，久而久之我也習(xí)慣了步行。在這個城市，這一條街的街燈幾乎每天都像眼睛一般看到一個醉鬼東倒西歪地橫行在大街上。他有時會朝著空曠的大街大叫大嚷，跟臆想中的某個人爭吵……他感覺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項南……

三個月之后我結(jié)婚了。

對于婚姻你讓我說什么好呢？首先我認(rèn)為婚姻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意義不大，其次我覺得婚姻是一樁我不能理解的知識，即使通過學(xué)習(xí)也無力達(dá)到的某種狀態(tài)。所以我從不以為自己會結(jié)婚，盡管我喜歡異性，即便如此我依然不信任婚姻，但是我信仰異性……說起異性我還得再多嘮叨幾句。僅從個人經(jīng)歷衡量，這就是一場沒有終點(diǎn)的接力跑，你從青春期起跑，從一個女人跑向另一個女人，從少女跑向姑娘，從姑娘跑向姑娘，從姑娘跑向少婦（也有從少女直接跑向少婦的，或者把少女直接跑成少婦的）。一個一個的女性就像被人塞在你手中的接力棒，你握著她們奮力奔跑，跑完一段路程再將她們傳遞給下一個男人，轉(zhuǎn)手接下另外一個女性，再跑。不跑到婚姻你永遠(yuǎn)不知道哪一個女性才是你的最后一棒；有的人即便到了婚姻還會接著跑——他跑習(xí)慣了。我不帶目的地跑了許多年，從一開始就不為最后一棒的奔跑，但是結(jié)果還是無辜地把自己跑成了最后一棒。于是我結(jié)婚了。

對于這一場毫無準(zhǔn)備的婚姻我無法說得太多，我只能說這完全是一場生活中的意外，并不在我的人生計劃之中，所以當(dāng)它如一塊從天而降的磚頭準(zhǔn)確地砸在我的腦袋上的那一刻，除了注定的頭破血流之外就是那惱人的一陣接一陣的自我眩暈了……結(jié)婚的前一晚，母親和幾個親戚在為明天的婚禮做著各種的準(zhǔn)備工作，忙忙碌碌嘰嘰喳喳，我坐在一旁默默地抽煙，親戚（兩位表姐）說煙味太難聞，你出去抽吧！

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樹，每年的五月全院的鄰居都會來到樹下摘枇杷吃。我夾著剛抽了一半的香煙出了門，準(zhǔn)備去枇杷樹下把這根煙抽完。剛出了樓道一眼看見枇杷樹下已經(jīng)站著兩個人了。借著暗淡的光線依稀辨認(rèn)出其中一位是對門的王阿姨，另一位是一個年輕女子，年輕女子的腦袋埋在王阿姨的懷里低聲哭泣。我覺得奇怪，王阿姨家里并沒有其他女性，難道是此前與胖子離婚的兒媳婦回來了？從背影看倒是很眼熟，我忽然想起一個人，腦袋“嗡”的一聲，抬腿就要奔過去。王阿姨看見我了，她隱秘地朝我豎起一只手掌；筆直的手掌刀一般迎刃而立，仿佛要斬斷洶涌而至的一切事物……我硬生生站住了。年輕女子還在慟哭，壓抑著哭聲朝向內(nèi)心深處掙扎，猶如從五臟六腑撕裂而出一般，聽得人頭皮陣陣發(fā)麻。王阿姨一邊拍著她的背部一邊小聲安慰著，快別哭了！你這樣對他也不好對不對？女孩子還是搖頭痛哭。王阿姨嘆了一口氣，小南姑娘??！阿姨知道你心里難過。我一直覺得你們倆是最合適的……

項南“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王阿姨嚇了一跳，走！我們出去說。她半拖半拽地把項南拽走了。我看著她們倆的背影慢慢地走出院門消失在夜幕中……我哆嗦著把手里的香煙遞向嘴唇，遞到一半胳膊突然沒了力氣，垂下了，嗓子眼兒像堵著一塊硬硬的東西，吐不出也吞不下，死死地哽在那里，然后眼淚呼地涌出了眼眶，隨即便泣不成聲；一開始我是站著的，哭著哭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站不動了，手里半截香煙不明原因地熄滅了——難道有一滴眼淚經(jīng)過了煙頭？我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面前不時有鄰居經(jīng)過，卻沒一個人管我。我在這個院子住了二十多年，與大部分鄰居形同陌路，我平時不理他們，他們也不理睬我。所以此刻大家有此表現(xiàn)也屬正常。我活該！

我至今依然記得那天的場景。在我人生最危險的時刻，一位鄰居母親一般挺身而出，為我擋下了最后一輪掃向我的挾著雷電的疾風(fēng)勁雨。我能記住的就是這個。

這也是我與項南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我的婚禮如期舉行。婚禮很成功，兩家人都很開心。中途我拽著新娘子給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說了很多祝福我們的話，什么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等等。

責(zé)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