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忠輝
(廣東財經(jīng)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冉正寶著的散文集《荒二代的麥浪》(以下簡稱《麥浪》)作為非虛構(gòu)寫作的審美實踐,以其個人化的敘述方式顯示了豐富的時代精神和深廣的精神意蘊,特別是其對“荒二代”概念的提出、描述,以及“荒二代”與時代的多重關(guān)聯(lián)的真實書寫,成為透視共和國某一階段歷史的映像,“寫了整整一代人的憂患和敬意”(常新港《序一:每根草都有靈魂》)[1](P2),富有深厚的思想內(nèi)涵。它既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實踐的“農(nóng)場”標本存照,也為大時代下小人物的個人心靈史和心態(tài)史作了珍貴的記錄。在宏大歷史和微觀個人命運層面,《麥浪》一書均有其不可磨滅的時代價值、標本意義。作者選擇以濃墨重彩的個人史的抒寫手法,最有效地還原了個體記憶,以溫情和審美的善良愿望,復原生活、實現(xiàn)精神還鄉(xiāng),這一看似依于個人愿望的還鄉(xiāng),卻在字里行間的飛白之處暗暗隱匿著歷史和時代的真相與邏輯。
不同于文學、歷史、新聞等按照對事件的處理方式的劃分,也不同于“報告文學”或“記事”的概念,非虛構(gòu)寫作與美國愛荷華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的描述接近,指的是基于個人經(jīng)歷的一種真實事件、心態(tài)的文字記錄,其最重要的特點是不加以任何“虛構(gòu)”的事實——盡管在記錄中選取的視角、內(nèi)容和抒發(fā)的情感態(tài)度具有強烈的個人取向,但是在事實敘述層面,直言其事,不做過度闡釋。非虛構(gòu)作品采用散文體裁,以游記、日記為主要敘述形式。冉正寶的《麥浪》如實地記錄了其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生活,作品雖然是以一篇篇文章的方式呈現(xiàn)的,但是從其內(nèi)容來看,基本與日記相似,記錄日常生活、對生活的感悟及看法,屬于比較典型的非虛構(gòu)寫作。
1.深厚的敘事內(nèi)容:高超的技術(shù)
北大荒的魅力書寫是《麥浪》的堅實基礎(chǔ),全書一共分為四輯,分別描述了北大荒的風景、“荒一代”“荒二代”和有關(guān)北大荒和“荒二代”的討論。其中第一輯“荒二代的樂土”集中描述了北大荒奇異的自然風光和日常生活。這部分描述有著版畫般的風格,在流暢自然的文筆中,豐富多彩的北大荒生活隨之呈現(xiàn)出來。
作者寫“吃”寫得異常生動:“我最喜歡吃凍梨……凍梨之所以黑,是因為凍好后再緩凍,緩凍后再凍上,反復幾次后梨就變成了黑色,凍梨特有的味道也就出來了?!诔灾耙牙娣旁跊鏊锞徱痪彽模话阋雮€小時左右,待凍梨周圍緩出透明的一層冰的時候,用手去捏捏,凍碴碎了,就可以撈出來吃了?!瓘谋飺瞥龅膬隼孀詈贸裕诤谄ど弦б粋€小口,用嘴撮住小口,然后往嘴里慢慢吸,瞬時一股甜絲絲的梨水竟如清涼的泉水般入口,流進熱乎乎的五臟六腑,擴散騰空,美妙得如入仙境,芬芳異常?!盵1](P18)作者寫凍梨的美味,并不是僅僅停留在吃的階段,在對凍梨的描寫之后,作者從這種嗜涼之處引發(fā)開去,他寫道:“南方朋友不理解北方人為什么在寒冷的冬季還要吃涼菜,吃雪糕、冰糖葫蘆、凍梨、凍柿子,還要喝涼啤酒,那是因為他們無法體驗北方人內(nèi)心的火熱,既有生理上的熱氣,也有心里隨時可以迸發(fā)的熱情?!崩^而,由物及人,寫到一同吃凍梨的童年伙伴“寶衛(wèi)”,在“甜絲絲”的回憶中插入一段苦澀的記憶,寶衛(wèi)是一個先天腦癱患者,作者童年的玩伴,正是這個寶衛(wèi),在《“八大戶”被放養(yǎng)的孩子們》[1](P91)里被再次提到:這是一個“堅定”的孩子,“從不自卑,一直都是摔倒了再爬起來,樂樂呵呵接著走”,他“函授學習大學課程”“為了生活,他開過書店、雜貨店、燒烤店和藥店,也出去學習過中醫(yī)技術(shù),在家里給人看病抓藥”,這種堅強地活著的人物映像里,包含著北大荒堅韌不拔的精神,作者由吃寫到人,實際是由事寫到情,豐厚的內(nèi)容需要高超的敘事技術(shù),這種“事、情、景、人”的關(guān)聯(lián)描寫,前后映帶,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散文寫作技術(shù)水平。
作者并不是單純地寫“吃”,也寫“理”,并且是從“吃”中悟“理”。在寫小伙伴們一起去采摘“黑天天”吃的情節(jié)里,作者寫他們吃得盡興,以至于從早吃到晚:“這一次可真是敞開了肚皮吃,吃了一天的黑天天,吃到晚飯也不想吃了的程度。可是第二天便有了結(jié)果,大便干燥,燥到排不出來。黑天天嫩嫩的外皮里除了包裹著甜甜的漿液,也包裹了細小卻硬實的一個個籽粒?!北緛韺懙氖浅?,可是筆鋒一轉(zhuǎn),寫道:“漿液容易吸收,籽??刹皇悄敲慈菀紫模覐拇司烷L了記性,以至其他什么好吃的東西也不敢敞開肚皮去吃了,潛意識中便有了‘克制’,這兩個字也正是人生中最為珍貴的一種品質(zhì),一個少年在吃黑天天時意外體會到了?!盵1](P21)這里轉(zhuǎn)得自然、妥帖。作者特別喜歡寫甜味體驗,他說:“自然的甜味是一個少年自然成長的母基,它可口又可樂,甘醇的背后是大地母親輕輕講述的一個道理:人生是在探索甜蜜中度過的,但不能沉溺其中,否則人生就沒有了意義;真正的意義在于把得到的甜蜜轉(zhuǎn)化為力量,回饋給社會。”[1](P22)這段勵志的話自然生成,蘊含著作者隱匿在全書中的樂觀主義底色,樂觀主義成為本書的主要基調(diào)。
2.溫情的敘事格調(diào):真誠的直筆
在對事實的描述中,作者主要采用了直筆敘事抒情的方法,每個故事的描述都從個體記憶出發(fā),沒有虛飾和夸張,也沒有刻意貶低和惡意臆測。因為作者站在兒童角度的特點,令整部作品籠罩著一種被呵護的溫馨氣息。這是符合作者角色的本來狀態(tài)的。作者的直筆抒寫,客觀上得益于較為幸福的生長環(huán)境。與“荒一代”所面對和經(jīng)歷的有所不同,作者的“荒二代”身份是在被呵護中呈現(xiàn)的。作為富有理性的敘述者,作者能以客觀溫情的眼光看待曾經(jīng)的世事。關(guān)鍵是,作者是真誠的,包括對歷史上一些苦難的、不可言說的、非個體的冠冕堂皇的事件,都能站在人道主義立場、從個人溫情的角度,給以真誠地敘述。
在對北大荒物事的描寫中,作者寫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寧靜的故鄉(xiāng)。……天下的水井都是母性的,天下的母親就像一口水井,母愛有時就是這樣通過父親的肩膀,傳遞給了她的子女們。因此想到故鄉(xiāng)的水井,其實是想家了,也想母親了。”[1](P25)這段話寫得情深義重,這種偏于個人記憶、個體情感的溫情書寫直白地表達了凝重的情感,是一個人、很多人乃至人類的共通情感。
還有一種直白,是對宏大敘事的直白判定,借助具體事物的描寫,旁刺一筆,于不經(jīng)意中表達了豐富的思想。比如“大鵝事件”:“有一天家里的鵝少回來一只,父親就摸黑出去找,我在家里擔心得要命,可父親還是青著臉回來了,和母親嘀咕了幾句。我知道鵝肯定找不回來了,但那時還猜不出為什么沒回來,只是有點少年的傷心,在昏暗的燈光下不知干什么好。……過了幾天,從父親對母親輕描淡寫的談話中我了解到,鵝是被修配所幾個知青叔叔抓去燉著吃了,心里也就沒有什么可糾結(jié)了。”[1](P27)在下一段筆鋒一轉(zhuǎn):“吃就吃吧,我們還吃鵝吃的菜呢?!痹谶@篇文章的末尾,作者再次寫到“大鵝事件”:“上文提過知青偷殺我家大鵝的事,提起這個故事的目的是想說,當時知青是多么年輕、調(diào)皮和無畏,他們正在成長的身體里是多么缺少肉和關(guān)懷,農(nóng)場給予他們的這只鵝是微不足道的,他們對農(nóng)場的貢獻卻是無數(shù)只鵝的總和?!盵1](P31)關(guān)于知青在農(nóng)場干過的荒唐事,從大量的回憶錄中可以看出,如何看待物質(zhì)貧乏時代的這些行為,是一個頗有意思的話題,作者這里用的動詞“抓”“燉”“偷”“殺”,都很有意思,不過“我”覺得“青著臉”“少年的傷心”“年輕、調(diào)皮和無畏”,以及“他們正在成長的身體里是多么缺少肉和關(guān)懷”等更有語用學的分析價值,在一個荒謬的時代,不能用正常時代的道德標準、社會標準來看待,這一點作者沒有挑明,而是以北大荒的闊達胸懷一笑泯恩仇了。
3.獨特的敘事視角:未泯的童心
《麥浪》選擇了兒童視角的書寫方式,這一視角既保障了作者審美基調(diào)的合理性,又能巧妙地將時代隱匿的重大問題牽絲映帶到讀者面前?!巴昃拖駤寢尶p在上衣兩邊的小口袋,我只關(guān)心左衣袋里有沒有糖果,右衣袋里有沒有鞭炮?!盵1](P39)這是典型的兒童心理,在那個時代,匱乏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對于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健康快樂的兒童心理同物質(zhì)一樣貧乏,得益于農(nóng)場荒一代的創(chuàng)造,以及父母家庭的呵護,作者有一個比較幸福豐富的童年,這些抒寫,從文學史的角度看,補充了那個時代的兒童景觀書寫,在以往的文學敘事中,往往苦難童年占據(jù)主流,《麥浪》則給出了一個不同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介于蕭紅和常新港之間,是一種以美好為基調(diào),以苦澀作為淡化背景的兒童景觀。
“開心才是重要的。”作者寫小伙伴們一起出門砍柴,結(jié)果是一起玩耍,把砍柴的事早就拋到了腦后,這段描寫細致入微:“東山頂向下的坡度有一段達到45度以上,挺陡的,過了這段往下有長長的一段漸漸平緩的緩坡,這顯然是天然的滑雪場,陡坡加速,緩坡滑行。我們一遍遍費時費力地爬上頂,再一遍遍迅速滑下,驚險有,刺激有,尖叫有,笑聲有,往往忘記早上出門向大人做出的砍柴承諾?!盵1](P49)
上一段文字里作者寫的是“開心”地玩,更多的篇章里寫的是“吃”。無憂無慮的“吃”和“玩”正是孩子的天性,是童心寄寓之所在。關(guān)于“吃”,在《小吃貨的心中永遠有春天》里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將“吃”挖掘到了極致,實在沒有啥吃的,松針也可以吃,在這篇文章里,作者寫出了十五種吃的,它們都是嚴酷的北大荒里可以發(fā)掘到的野味:“我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春天來了以后就可以慢慢吃到酸漿、狗尾巴梢、野韭菜、野葡萄秧、草莓、黑天天、刺毛果、山丁子、山里紅、榛蘑、木耳、野菇娘、榛子、山核桃……想著想著,腮幫子里就囤滿了口水?!盵1](P55)作者對每種可食的野味和野物都有準確描述:“酸漿、狗尾巴梢和野葡萄秧葉都是酸酸的,和唾液融合在一起時會有甜絲絲的回甘感。酸漿長得有點像菠菜,很嫩,吃起來口感好,不像狗尾巴梢和野葡萄葉那么粗糙,是我最喜歡的酸味植物了?!盵1](P55)這些描寫顯示出作者的細致觀察,如工筆畫一般勾勒出北大荒春天生機勃勃的景象,里面是兒童的視角和記憶。接下來的文章里在描述中編織了多年以后的感受,“天空是那么的藍,空氣是那么的透徹,綠色是那么的純粹”[1](P55)。這是一種高超的手法,并不是完全的記述,而是一邊編織記憶,一邊涂抹感慨。
作者的童年是美好的,這種美好存在于綠色的春天、濃郁的夏天、金黃色的秋天和白色的冬天,在以“吃”和“玩”為主的記述中,作者尤其寫到了麥浪對他的重要性,麥浪是作者生活中的存在,更是他想象中的遠方?!罢驹诩馍阶禹斏线h望到的三隊和四隊方向的綠色麥田,在我的眼里那才是真正的春天。那些被一排排白楊樹切割出來的一塊塊麥田,就是一方方綠色的地毯,引逗著一個孩子想要飛身撲過去的欲望。”[1](P58)遠觀的麥浪是希望,近看的麥浪是力量,麥浪的不同形態(tài)塑造了一個孩子的生活世界和生命遠景:“在近處看麥苗田和站在尖山子上看就不一樣了,沒過膝蓋的麥苗在北方爽快的勁風吹拂下,前赴后繼,形成了綠色的麥浪……春天的麥浪不會裹挾豐收的喜悅,但會推送希望,讓一個正在拼命成長的少年渾身充滿力量?!盵1](P59)遠方、希望和喜悅,構(gòu)成了“荒二代”的精神世界:“在那片黑土地上,我繼承下來的是希望和喜悅,遇見幽暗我會尋找明亮,而明亮始終照見的是我的笑臉。”[1](P61)第一輯收尾的這篇文章敘述、議論和抒情相結(jié)合,提煉出“麥浪”情結(jié),構(gòu)成了整書的中心格調(diào):浪漫、溫情、眷戀和對故土的深熾熱愛。
4.豐滿的敘事肌理:細節(jié)的真實
像麥子一樣沉甸甸的文字,源于豐沛生活的細節(jié)真實,這種對真實的描述,呈現(xiàn)著兒童視角的特點,兒童的心理中心全在于“吃”,至于聯(lián)結(jié)在周邊的成人社會的曲曲折折,就不是孩子們關(guān)注的了。作者在敘述與這種“吃”相關(guān)的事件時,在看似隨意的牽絲映帶中,顯示了細節(jié)描述的豐滿肌理。比如在《那個飄滿油香的春節(jié)》里,作者寫炸山東大面魚,寫母親用黃色的食品包裝紙把大部分蛋糕小心包起來,等春節(jié)時拿來送人?!按笕酥g的交往那時我并不完全明白,一包包蛋糕送來送去,常常最后吃的都是別人家的蛋糕,但我不在乎,我在乎黃色食品包裝紙是否被油浸透,那可以衡量出油量的多少,蛋糕有多香?!盵1](P34)這里既寫到成人社會的禮儀不被一個孩子所關(guān)注,寫作重心穩(wěn)穩(wěn)地放在童心憶當年的氛圍里,也暗寫了那個時代百姓們依然守護著互相來往的珍貴禮儀,山東大面魚的記憶不僅僅是吃的記憶,也反映出“荒一代”把各地的文化習俗、禮儀帶到了北大荒的事實,一明一暗的寫作技術(shù),使得文本肌理格外豐滿。
作者寫東北的特色生活,冬天刺溜滑、冰滑子、冰刀和爬犁,寫得真切生動,其中寫到一次“死亡”的經(jīng)歷,尤其細致、真實?!鞍宋宥r(nóng)場三分場加工廠后面有一個水泡子,木工房旁邊也有一個水泡子,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去那里玩耍,春天去撈蝌蚪,夏天水草多了就玩打仗的游戲,秋天去摘蒲棒,冬天自然要去打刺溜滑。有一年冬天,不知誰在冰面上打了個一米見寬的洞,水還沒凍透,水面上浮著碎冰,我用一只腳去試探,誰知另外一只腳在冰面上一滑,整個人就躺浮在冰洞上了,動彈不得。正巧有大人路過,小伙伴們喊他們來把我拽了出來。這是我的記憶深處第一次面臨死亡的感覺,天空湛藍,萬物寂靜,似乎有一道光在背后托著我,暖暖的。我沒有恐懼,沒有對冰面產(chǎn)生心理陰影,照常和小伙伴們玩著這個游戲?!盵1](P45)這段描寫文字洗練干凈,節(jié)奏從容不迫,淡化了死亡的驚心動魄,而且,“死亡”不僅不顯得恐怖,反而顯得“很美”。這里有兩個問題,一個是當時的反應是如何的?一個是現(xiàn)在的回憶是真實的嗎?無論如何回答這兩個問題,筆者認為,作者當時的反應和現(xiàn)下的回憶都是真誠的,這段文字書寫都是豐滿的,展現(xiàn)出一種回憶的甜蜜,這種從容的文字有效地將全書的風格進行到底:一種深情的吟唱,如童謠或民歌一般悠遠深長。
《麥浪》作為非虛構(gòu)寫作的審美實踐樣本,是一部意蘊豐富的文學文本。按照作者“私享寫作”的創(chuàng)作理念,他把個人生活史和精神史作為非虛構(gòu)寫作的表象。在“私享寫作”與個人史寫作的表象背后,《麥浪》以審美方式隱匿著時代車輪轟鳴滾動的聲音的實質(zhì),從作者輕輕述說的一些美好記憶、理性討論和溫情愿望里,可以看到,隱匿在溫婉筆調(diào)背后的哀傷和落寞,已然留給了那些明白的讀者。
1.審美地看待世界
“從小我就喜歡凝望這座山?!盵1](P3)《荒二代的麥浪》第一輯“荒二代的樂土”第一篇從土地開始寫起,《尖山子,凝望一座精神烏托邦》作為首篇文章,就打開了整部書的敘述格調(diào)。文章的起筆平實平靜:“三分場場部的選址真好,東面和北面是山,南面和西面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既有靠山,部分擋住了冬季寒冷的北風;又有通達,可以得到充足的水汽和日照。我曾幸運地生活在這里?!盵1](P3)這是一個頗有味道的開端,從空間入手,落到個體生命的依托訴說。有我之境的敘述埋下抒情的潛質(zhì),語言很美、場景很美、情感很美,因為是回憶的視角,也不免帶著一絲疏離感和淡淡的傷感。同樣是在這篇文章里,寫山里的美景:紅百合、白百合、黃花菜、山丁子、刺毛果、榛子、少年風一般的思緒、白雪覆蓋的喧囂與躁動、學校、樓房、遠方、知青、荒友、童年或少年,各種各樣的往昔生活場景像電影膠片一樣,一幀幀地過去,結(jié)尾終于寫到悲傷的墓地,那里埋著北大荒開拓者的尸骨:“尖山子用她博大的胸懷接納了這些為祖國建設(shè)奉獻了一生的游子。尖山子看著我們生,也接納我們的死,而只有她才是永恒的,才是值得我們一輩輩敬畏的神靈。她用自然變換、用生死無常為三分場人建構(gòu)了一座精神烏托邦,在這個世界里,我們不會迷失?!盵1](P8)以墓地與死亡作結(jié),這篇文章有人有事,描述了生死歷程,為后文的濃墨重彩留下了淡淡的傷感的飛白之筆。
《麥浪》中大多數(shù)內(nèi)容寫的是甜蜜的回憶,這在當時是可能的嗎?站在反思的立場上看當年,不同于作者的兒童視野,今天的我們會以更全面的歷史觀來看待過去的事件。寄身其中,與超然于外是完全不同的,作者基于善良記錄了大部分生活,那些他曾經(jīng)親歷的生活。而對過去時代里那些參差和黯淡的時刻,作者則用溫柔的筆觸勾勒在篇尾文邊,留給懂得的人默然頷首。這涉及到看待世界的方式。反思批判式的回憶與溫情記述式的回憶不同,批判的外向視角與記述回憶的內(nèi)向心理視角存在著較大差異,前者是舔舐傷口,伴隨著不斷重復展現(xiàn)傷疤和痛苦的行動,用以引發(fā)熟悉的痛感,在痛感中獲得存在意義,這類書寫以展示破壞的力量為主。后者注重體驗愈合的快感,在甜蜜感中獲得存在的意義,以展示修復的力量為主。在文藝領(lǐng)域,反思性的力度大,試圖在批判中建構(gòu)歷史,那些甜蜜的回憶有可能美化歷史,其建構(gòu)的歷史人文主義色彩濃烈,其風格取向甜美,而前者的風格趨近于苦澀,在蕭紅的北方書寫、常新港的傷感兒童文學作品里,這類苦澀風格的審美特征占據(jù)主要地位?!尔溊恕穭t勇敢地展示了另一種風格,這是一種基于事實和個體記述的美學傾向,它有效地打破了悲情文學的不容置疑的傾向,豐富了個人記述歷史的真實維度,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并不都是灰暗的,在童心的映照下,還有甜蜜和美好的存在。
第一輯“荒二代的樂土”,以“樂土”這樣的標題直筆標識出其審美風格,這種寫作傾向并不是寫作史的孤例,魯迅在《閏土》中呈現(xiàn)的童年風景,就是這樣一種審美風格的呈現(xiàn)。這種審美風格并不是忽略物質(zhì)的重要性,不是單純的強化精神領(lǐng)域、虛構(gòu)審美烏托邦,而是基于真實,并在既往的真實中將那些溫暖的東西記錄下來,構(gòu)筑精神的原發(fā)動力,讓我們看到在童年的記憶里,沒有粗陋的現(xiàn)實,在善意做主的記憶和懷念里,文學是可以重構(gòu)美好原鄉(xiāng)的。
作者記錄美好,寫吃,寫玩,對春節(jié)的回憶成為中心,“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里,人們想方設(shè)法把僅有的物質(zhì)儲備堆放到春節(jié)期間享用,最大程度上推高了春節(jié)在一年中的地位和念想”[1](P42)。作品中許多篇章都是以春節(jié)期間的活動內(nèi)容為回憶對象的,其中主要是寫“吃”或“玩”。在《水果罐頭瓶子里閃動的春節(jié)》里則把“吃”和“玩”結(jié)合了起來,罐頭瓶里的水果可以吃,罐頭瓶則可以做成燈籠供小朋友們提著玩。這篇文章中的許多情節(jié)都能夠喚醒同代人的記憶,比如病人往往能夠享受到水果罐頭的情節(jié),寫出了從那個年代走出來的人的記憶,有多少人羨慕病人呢?僅僅是因為他們可以吃上水果罐頭。作者并非單純地描述美好,他也在對過去和今天的變化進行思考:“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美好,可這個時代的春節(jié)美好在哪里?”并顯示出略帶傷感又能堅持“向前看”的智性:“春節(jié)注定要變,沒有誰能夠阻擋和扭轉(zhuǎn),春節(jié)還是要過,關(guān)鍵在于自己怎么過。不去和記憶中的美好做無端的對比,我已無法再次拿起那盞點燃紅色小蠟燭的罐頭燈籠滿街奔跑。我能做到的是任何時代都難以改變的豐盛餐桌和親情、人情的交融,這已足夠?!盵1](P38)這段感慨,尤其是“不去和記憶中的美好做無端的對比”的滄桑之論,顯示出本書基調(diào)上的美好品質(zhì),雖然帶著些許無奈,但是這份甜中帶著略微酸澀的傷感,又何嘗不是人類的美好情愫之一呢?
2.飛白:隱匿在字里行間的政治抒寫
善良的作者將記憶美顏,在書中留下的都是溫暖故事,即使帶著痛苦和滄桑的往事,也都帶著一點點甜。大概能夠被記住的事,就彌足珍貴吧,畢竟我們還有記憶。但是,對甜蜜和快樂的審美訴求并不等于遮蔽歷史的全貌,歷史作為背景,大時代的天幕無法完全消失,在作品的飛白之處,作者以意味綿長的隱筆,勾勒出了時代的關(guān)鍵詞。在《小迎的詩和遠方是“荒二代”的心靈影像》中,作者討論“荒二代”骨子里的理想和浪漫基因,他寫了兩件事:一件是“1958年4月正是八五二建場初期,王震將軍把大詩人艾青請來安家落戶”;一件是“1964年暑期,一位八五二農(nóng)場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在北京景山學校的演講,又把大詩人郭小川之子——小詩人郭小林召喚到這里”[1](P77)。這兩件事在作者的筆下,是作為詩歌精神傳遞的例證出現(xiàn)的,但是,結(jié)合年代和艾青、郭小林的具體生活經(jīng)歷,卻有著不同的解讀。不管是什么樣的解讀,客觀上,艾青和郭小林都給北大荒留下了寶貴的浪漫主義種子,對于那時尚在成長期的“荒二代”來說,都成為美好的關(guān)于遠方的想象的浪漫記憶。
作為兒童,對現(xiàn)實政治的理解無法深刻或完全準確,更多地表現(xiàn)為情緒的變化。在《喇叭花向陽,喇叭褲向地》里,作者描述了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作者由喇叭花聯(lián)想到高音喇叭,由高音喇叭引發(fā)聯(lián)想:“那幾個高音喇叭卻在我的生命中鳴放了幾十年,尤其是‘文革’十年,各種我還不能真正理解的刺耳批斗聲,讓一個少年不自覺的捂上耳朵”[1](P104)。作者又借助喇叭褲流行事件說道:“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新時代,只是感覺到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心里也產(chǎn)生過‘這么穿是不是有點出格’‘他們的爸爸媽媽怎么不管管他們’‘誰給他們做的喇叭褲’等疑問,但疑問很快被好奇心戰(zhàn)勝,看著越來越多的同伴也開始穿上喇叭褲,自己的心里癢癢的……當越來越多的同學陸續(xù)穿上喇叭褲的時候,我終于按捺不住誘惑……自己改裝了一條喇叭褲”[1](P105)。這里的描寫生動形象地展示了一個青少年模仿時尚的過程,文筆精彩,其中的時代趣味變遷躍然紙上。
關(guān)于“高音喇叭”,作者在《關(guān)于高音喇叭的聲音記憶》一文里有詳細的描述。高音喇叭是特定時代的符號標識,富有豐富的時代內(nèi)涵,高音喇叭帶給作者的既有神圣感,又有不適感,高音喇叭是傳遞指示的工具,又是批斗會的武器:“當然高音喇叭帶給我的更多的是不適感。那是‘文革’期間開批斗大會和公審大會的時候……在高音喇叭的嘶吼中,我建立了好和壞的基本判斷,卻失去了對善與惡的基本理解……用好與壞來區(qū)分人群本應該是不諳世事的兒童思維,可那時的大人們卻用這種思維來搞斗爭。”[1](P110)隨著時代變化,高音喇叭的功能也在發(fā)生變化,作者描述了這種變化:高音喇叭播放評書、流行歌曲,時代的變化借助高音喇叭展現(xiàn)出來,頗具諷刺意味。
3.處理方式:曲筆與隱筆
《麥浪》借助具體事件的描述,以曲筆和隱筆的方式,揭示了那些歷史的隱秘內(nèi)涵,作者特別擅長從文藝活動的回憶中揭示歷史的真實?!兑粋€人的音樂會》描述了北大荒文藝生活,這實際上是部隊文工團傳統(tǒng)在農(nóng)場中的延續(xù):“北大荒地廣人稀,勞動強度大。建場初期,各級領(lǐng)導就把部隊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搬到田間地頭,在那里組織文藝演出,高唱革命歌曲,以紓解寂寞和疲勞。”[1](P84)我們從作者的記述中可以看到,這是目的性很明確的文藝活動,這些活動中演唱的歌曲也起到了統(tǒng)一思想的作用,內(nèi)含著政治的教化功能。這種功能起到了鼓舞生產(chǎn)的作用,可隨著“荒二代”逐漸長大,隨著時代發(fā)展,它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人們的需要?!吧铣踔袝r,那個大唱革命歌曲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兩年了,但整個社會還沒有開放,港臺的流行歌曲只是走‘小道’才能聽到。我從姐姐那里知道了一個澳大利亞中文臺廣播頻道,就像收聽‘敵臺’一樣偷偷摸摸地轉(zhuǎn)動旋鈕,帶動收音機的調(diào)臺指針指向一個固定的位置,隱隱約約、高高低低、嘈嘈雜雜地傳來播音員軟軟的聲音,聽的心里直癢癢。而最期待的是在一個固定的時間收聽澳大利亞中文臺的音樂節(jié)目,清一色的港臺流行歌曲,那時只知道鄧麗君一個人的名字?!盵1](P85)這段描述極其詳盡,極富神采,形象地傳遞出文娛生活單調(diào)的時代,一個少年向往豐富多彩生活的畫面。盡管有文工團,作者又寫到“收聽敵臺……”,后面還寫到作者依托收音機刻苦自學流行音樂的過程:“很快我就把老師們和高音喇叭教給我的字正腔圓丟掉了,取而代之的也是軟軟綿綿。或許軟軟綿綿才更接近人的本性,溫柔才是人性,不然我們?yōu)槭裁茨敲磸娏业南矚g流行歌曲的唱腔呢?!边@里用“軟軟綿綿”解構(gòu)了“字正腔圓”,其實質(zhì)是在審美方向上出現(xiàn)了不同的選擇?!暗搅烁咧械臅r候,全國上下一片軟軟綿綿,港臺歌曲從‘大道’走進了我們的心田,尤其是年輕人的心田?!盵1](P85)作者初中階段正是改革開放開始的時候,到了高中階段已經(jīng)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正是中國重新進入世界的時候,整個社會的思想解放達到了新的高潮,時代已經(jīng)突破了單一的審美趣味,作者“小道”和“大道”的比喻揭示了從音樂中開始松懈意識形態(tài)禁錮的時代特征。歌曲的風格里實際上蘊含著政治與人性,在隱筆和曲筆中,時代的痕跡隱約可現(xiàn)。個體的溫情顯示出“一個人的干凈和深情”,而“唱歌不是為了炫耀和宣泄,是為了表達和釋放一種善意,為這個世界多添一份情懷”[1](P86)。個體的溫情對集體高亢的聲音是一種反叛,還是一種補充?無論如何,個體的溫情,是這部書的整體基調(diào)。
在《向誰保證?向毛主席保證》中,作者寫出了許多同齡人那時共同的特征,比如做任何事,為了表示承諾,都會說“向毛主席保證”,這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單純的神圣信仰對兒童和少年的精神構(gòu)筑往往會影響其一生的價值走向,這種價值走向不容懷疑。作者還寫到,自己因為看到信仰被侮辱而“頓時緊張起來,心怦怦亂跳,意識到這是‘反動標語’,于是馬上跑到辦公室,向梁子云校長報告”[1](P95)。作者真實地寫出了那一時代人們的普遍狀態(tài),放在今天來看,不禁令我們沉思:一個時代個人與集體的信仰該如何建立?這是一個深刻、沉重的話題,作者以真誠的文字記錄下來,給歷史留下了一個值得持續(xù)思考的話題。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荒二代”開始出走,在《小迎的詩和遠方是“荒二代”的心靈影像》里,作者敘寫了“荒二代”的精神躁動:“主要是很難再有一個群體像我們這樣大規(guī)模地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而離開的原因不是‘進城打工’,掙足了錢回家蓋房子、娶媳婦,也不是這片土地養(yǎng)活不了我們?;亩募w出走有其歷史原因,正如我們的父輩的集體進入,是新中國開墾史的選擇,是民以食為天的呼喚,當然還有各種潮流。而在我們這群回不去家鄉(xiāng)的游子心中,選擇離開是因為我們心中還有與小迎同學一樣堅韌的東西。”[1](P79)“這種東西究竟是什么呢?”在后面的書寫中,作者通過對小迎創(chuàng)作的詩歌、拍攝的照片風格的分析,提出了他的理解:“用充滿浪漫主義的心思詩化著貌似平凡的世界”,真實的田野不同于“詩”中的田野,真實的田野聯(lián)系的是繁重的非主體性的勞動,“詩”中的田野是遠離勞動的想象,這是“詩與真實”“遠方與現(xiàn)實”的悖反性關(guān)系,對“詩和遠方”追求的實質(zhì)在于抗拒非主體性的存在,在于追求自由和心靈所向的生活?!爸链宋议_始明白一直躲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最堅韌的東西是什么,也間接明白了鑄在‘荒二代’身體里最堅韌的東西是什么——對美的不懈追求,因為只有美才是堅不可摧的?!盵1](P82)對美的追求恰恰是抵抗“北大荒”體制性特征的文化表述,是“北大荒”歷史命運的必然選擇,“北大荒”的自然景觀是美的,但是產(chǎn)生于人性深處對自由的渴望更美,主體的自覺終究成為逆反的力量,“充滿美的世界和生活本身”就是詩和遠方,對美的追求最終戰(zhàn)勝了“實驗園”的政治理想,那些為北大荒“獻了終身獻子孫”的口號已然留在了歷史的天空。
“荒二代”的命運始終是在大時代的背景下展開的。這一大時代變化太過劇烈,站在歷史角度上來看,只是轉(zhuǎn)瞬之間,可是站在個體人生角度上來看,卻是一代人的命運,是個體生命的喜怒哀樂。
1.在“社會主義大院”的實驗園里幸福生活
文學打量世界不同于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學的打量世界,文學的視角無法直接去描述深刻宏觀的世界本質(zhì),也不能作深入細致地分析,但是文學可以提供文本材料,為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批判等學科提供可以挖掘的材料,《麥浪》可以作為研究“社會主義大院”的文本,從而擁有更豐富的文本生成價值,獲得更深廣的意義關(guān)懷,成為記錄一段歷史生活的文本。
國營農(nóng)場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特定安排,它既有政治意義,又有經(jīng)濟和軍事意義,在其發(fā)展演化過程中,又逐漸具有了文化意義,“北大荒”“荒一代”“荒二代”“北大荒精神”等都成為文化話題。作者在第二輯首篇《在國營農(nóng)場體制內(nèi)慢慢長大的“荒二代”》里比較充分地討論了這些問題。
作者首先從直觀角度看到了農(nóng)場與農(nóng)村的差異,這也是作品中多處顯示出“荒二代”優(yōu)越感的原由所在,農(nóng)場無論從吃穿住行、教育生產(chǎn)和文化生活哪個方面來看,都明顯優(yōu)于農(nóng)村。作者描述的農(nóng)場是這樣的:“農(nóng)場的體制一直是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國家大包大攬,負責統(tǒng)籌,一切按計劃行事。國營農(nóng)場的土地、森林、草原、水域和其他自然資源,以及作為主要生產(chǎn)資料的建筑物、機器設(shè)備、水利設(shè)施等,都是國家的,我們便在這個‘社會主義大院’里無憂無慮、安穩(wěn)、和順且茁壯的成長著。”[1](P66)這段描述簡練準確地概括了農(nóng)場的屬性和特征,“荒二代”正是在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大院”實驗室中度過他們的童年生活和青春期的,也就是說,“荒二代”的命運實際上與國營農(nóng)場的命運密切相連:“荒二代”后來的出走也是農(nóng)場變化的體現(xiàn)。隨著改革開放,農(nóng)場體制也發(fā)生了巨變,伴隨著“承包、自主經(jīng)營、自負盈虧、甩包袱等新的體制形式,……我們才被迫艱難的放眼院墻外正在發(fā)生巨變的世界”[1](P66)。這意味著是國營農(nóng)場體制的保障,給了“荒二代”們幸福的童年生活,比如在教育方面,大批知青的到來,直接促進了農(nóng)場文化生活品質(zhì)的提升。知青進入學校,對“荒二代”的教育起到了巨大作用:“如果沒有國家體制的保障,‘荒二代’所受的教育是難以想象的?!袊殷w制的保障,‘荒二代’的精神成長也顯得自然和健康?!盵1](P68)不過,這里作者的表述似乎存在一些意味深長的內(nèi)容,他一方面說“荒二代”擁有一些優(yōu)秀品質(zhì),一方面說“荒二代”存在一些不足:“我們懂得規(guī)矩,做事小心謹慎;我們不貪占小便宜,像父輩一樣知道國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們身上的共性比個性多,做任何事情都首先想著別人的感受;我們還知道奉獻的意義,坦然接受可能遇到的不公平待遇。”[1](P69)這些精神實際上是一種“集體人格”,而不是個體人格,其中很多內(nèi)容顯示出教化后的結(jié)果,值得探討的是:這些品格是自覺意識支配的,還是集體意識支配的?這個問題涉及到“荒二代”的集體精神力量與國家體制之間的關(guān)系,當國家體制拋棄了農(nóng)場這種形式之后,與其相伴隨的形成“荒二代”集體性格的這些精神是否會流離失所?作為“社會主義大院”的實驗品,農(nóng)場文化形成了農(nóng)場腔和功能齊全的農(nóng)場社會,作為社會實驗,其不同于古代一般所說的軍墾,它實際上是一種軍轉(zhuǎn)民后的社會安排。農(nóng)場的現(xiàn)實成立動因在于新中國成立之初安置部隊的緊迫需要,軍墾屯墾是有歷史依據(jù)的,將武裝力量轉(zhuǎn)化,戰(zhàn)士變成農(nóng)工,有效地解決了武裝力量的功能轉(zhuǎn)化問題。巴黎公社、蘇維埃十月革命后的國營農(nóng)場,實際上都與建設(shè)一個新社會的嘗試有關(guān),具有某種社會實驗的味道,計劃經(jīng)濟與自由經(jīng)濟之間的種種奧秘隱藏于“農(nóng)場”這一“社會主義大院”的社會實驗中。
這場實驗的參與者不僅有軍人,還包括支邊青年和移民群體,這些群體的動機并不完全一致,在評價上,也并不是完全公正客觀的。比如愛情、婚姻和家庭,都是組織安排的,是統(tǒng)一化的。組織化地解決愛情和婚姻問題,這又是一場浩大實驗的單元片段,“與其相信愛情,不如相信組織”等說法的存在,都打著深刻的社會實驗的印痕。
2.“荒二代”的快樂和憂傷具有模式化特征
由于這種實驗性質(zhì),導致“荒二代”的命運出現(xiàn)了模式化特征。在時代洪流面前,個體可以左右的空間并不大,個體也表現(xiàn)為不同類型的群體與群體制度模式,比如農(nóng)場、農(nóng)村、城市;“荒一代”、“荒二代”、村民、城里人,等等。這種高度集權(quán)的管理體制既有積極意義,也有不足和缺陷:“一種相對封閉的心態(tài),以自我為中心看世界的心態(tài),使得‘荒二代’這個群體做事相對比較保守,滿足現(xiàn)狀,偏愛享受生活,競爭意識和勇闖天下的意識缺乏,這樣我們在市場經(jīng)濟滾滾而來的時候,吃了不少苦頭,走了不少彎路。在各種原因離開農(nóng)場以后,我們習慣性地把尋找另外一個國家體制當作自己的奮斗目標,不敢輕易到體制外一試身手?!盵1](P69)
在《我的記憶里沒有悲傷》里,作者解讀常新港的兒童文學作品,認為其作品中有一種憂傷的氣質(zhì),“這種少年的悲傷與他父親的遭遇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而且“‘荒二代’中有很多人的父親其實是和大港兄的父親是一樣的”[1](P114)。作者引述鄭加真《北大荒移民錄》中的資料,該書記述了1500名右派分子的情況,其中就包括艾青。為此,作者認為,“大港兄是替那些飽受父輩創(chuàng)傷之苦的‘荒二代’發(fā)言,把充滿灰色氣息的悲傷記錄進作品中”,因此每個人的命運不同,大時代下,“少年的命運是隨機出來的,父親的命運是時代給的”[1](P115)。作者沒有深究時代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這是留給評論家和歷史學家的話題。但是,作者在記述自己的命運時寫道:“可奇怪的是,我的記憶里竟然沒有悲傷!有悲傷才對啊,那么多知識分子,那么多出身不好的人,那么多敢于說真話的人一一被打倒,可我還是沒有悲傷?”[1](P115)這里,作者的真誠顯得彌足珍貴,大時代的洪流并不是一致的,大多數(shù)人過的是具體的順應時代的生活,“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紅小兵”這樣的表述才是那個時代的大多數(shù):“‘文革’后期還有很多的記憶,比如停課勞動、跟著大人游行、在禮堂振臂高呼革命口號等,似乎都是很快樂的記憶,‘文革’在我的記憶里成為一個游戲的平臺,看別人表演節(jié)目,自己也參與其中,樂此不疲。我那時沒有經(jīng)歷大港兄式的境遇,父母出身好,沒有太多文化方面的表現(xiàn),自然是屬于無產(chǎn)階級行列的人,周圍同學和小伙伴們的家長也都是和我父親一樣的人,我也就無從體會到那種受到屈辱后的悲傷。若不是‘文革’的結(jié)束,我可能會一直把這種生活看成常態(tài)的合理存在而繼承下來。我的記憶里沒有悲傷,不代表那個時代沒有悲傷。我希望每個懂事的成年人隨時保存一種悲傷意識,讓自己冷靜下來,理性審視自己的時代和人生,以介入生活的姿態(tài)活著,樂觀地前行。”[1](P117)這段話是深刻、真誠、耐人思索的,作者是善良誠懇的,他的暖色調(diào)回憶并非虛飾,更不是虛假。在對悲傷的主題敘述中,他以成年人的審視理性地解答了這個問題:為什么其記憶里沒有悲傷,這里潛伏著農(nóng)場模式作為“社會主義大院”實驗產(chǎn)品的深刻問題。
“社會主義大院”實驗產(chǎn)品優(yōu)越感的模式化來源于與農(nóng)村相比之后獲得的身份意識,在《“八大戶”被放養(yǎng)的孩子們》中有很多記述。作者總結(jié)道:“人口與文化的多元性,物質(zhì)生活的優(yōu)越性,人與人之間的融合性,以及‘荒二代’成長環(huán)境的特殊性”等。這些優(yōu)越性的體現(xiàn)之處很多,特別是在住房上,“八大戶”住的“磚瓦房結(jié)實、耐久、保暖、抗風雨,在當時條件下可謂是豪宅了,周圍農(nóng)村大多是泥坯草房,我的生活圈子也就是以三分場為圓心,周圍農(nóng)村為半徑,所以多多少少有點優(yōu)越感”[1](P92)。其實,這種優(yōu)越感就是國營體制的優(yōu)越感。
3.荒二代的多重反思
為小人物作傳就是為大時代繪圖。劇烈變化的大時代,都是由細節(jié)構(gòu)成的?!盎亩钡莫毺匦栽谟?,這是大時代主觀構(gòu)建的圖景,雖然時代變動不居,幸運的是,這一圖景還不錯。比如前文提到過“知青偷大鵝”事件,作者以溫情的筆法和心境去理解、回憶此事,將歷史的苦澀化為了甜蜜。在《小溪的任性與韌性配得上這三場暴風雨》中作者寫了一位敢闖敢作敢愛敢恨的女同學,也寫到其他幾位三營直屬小學文藝骨干:“在營部的禮堂里唱歌、跳舞、報幕、喊口號,沒有膽也練出膽了。從今天的視角看,她們是我們眼中的女神,也是我們紅小兵的絕對代言人?!盵1](P72)從今天的視角看,這些對當年事情的回憶都被涂抹了美好的光暈,“紅小兵”的驕傲感呈現(xiàn)為善意的贊頌,這里祛除了政治色彩,淡化成童年美好的記憶,這是人性的情感的“記憶”,而非絕對真實的事實記憶。
在《我終于學會了罵人》里,作者敘述了他從小到大由一個文明的少年而學會罵人的過程。在同學當中,作者是“好學生”體制化的成功樣品:“小學時自己幾乎每年都拿三好學生獎狀,于是便自覺地把自己劃為所謂好學生的行列,好學生是不罵人的,只有壞學生才罵人,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更自律了。”[1](P100)作者描述自己學會罵人竟然是從某位知青那里學來的,這些知青教會了他們文明的知識,也教會了他罵人。作者為此做了一個解釋性的反思:“沒承想一群知青讓我懂得不罵人的道理,又是一個知青把我熏染成會罵人的人,而誰又教會這個知青罵人?是粗獷的北大荒吧。知青給予‘荒二代’的的確確是文明與進步,可讓‘荒二代’學會罵人也很正常,罵人和說話帶臟字不是人類文明中必須剔除的東西,相反,它會在民間以最真實的姿態(tài)一直存活下去,也會在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中起到特殊的調(diào)節(jié)作用。我覺得我是幸運的,終于學會了罵人,體悟到了文明假象背后最真切的東西,那是人與人之間難能可貴的友情之光,是原始人類與生俱來的原始風貌,你可以丟棄,但不可以簡單詆毀?!盵1](P103)作者是寬容的,富有反思能力的。無論是深厚的政治隱秘,還是文化的深層心理,最后都化成理解,這是“荒二代”反思能力的體現(xiàn)。
文學是一種生活方式。敏感的人總是對世界充滿深情,深情到了極致是輕輕地唱、輕輕地說?!尔溊恕纷髡哂珊涞谋狈絹淼綔嘏膸X南,來到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的梅江河畔,終于用文學開始了他的“輕唱”與“輕說”。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互為鏡像,是南方的濕潤和溫馨慢慢地化解了作者生活中的積郁。生活的最高境界是自在,《麥浪》用與人為善的慈悲心腸、用文字給北大荒,給“荒二代”,給心中有故鄉(xiāng)的人,留下了一曲深情、溫暖的歌謠。無論走得多遠,因為文學,因為“原鄉(xiāng)”的存在,他們都獲得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