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芳
(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3;青海師范大學,青海 西寧 810003)
牡丹是我國本土花卉,早期以藥用為主,在南北朝時成為審美對象,“唐開元中,天下太平,牡丹始盛于長安。逮宋惟洛陽之花為天下冠。一時名人高士,如邵康節(jié)、范堯夫、司馬君實、歐陽永叔諸公,尤加崇尚,往往見之詠歌?!盵1]唐宋是牡丹欣賞的第一次高潮期。至明清,牡丹的栽培更廣,尋常可見,明代有詩云“國花長作野蔬看”[2],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上諭山東巡撫停止歲進牡丹之例:“此等花卉,京師皆能蒔植,何必遠道進獻”[3]。牡丹的欣賞階層廣泛,從藝術形式來看,詩文、戲曲、小說、民歌、民間故事、繪畫、剪紙、雕刻、陶瓷、刺繡等領域都有它的身影,具有富貴、繁榮、美人、盛世、國都、中央等多重內(nèi)涵[4],并成為個人情操、集體認識、民族精神等多重意蘊的文化符號。學界注意到牡丹在不同時期(主要是唐宋)、不同藝術體裁以及不同個體(包括花瓣顏色和欣賞者個體兩方面)欣賞中的意蘊差異①,而對牡丹欣賞中,因牡丹生長地域和欣賞者籍貫、身份而產(chǎn)生的差異鮮有人關注。
唐蕃古道,東起唐都長安,中經(jīng)鄯城(今青海西寧),西至吐蕃王朝首府邏些(今西藏拉薩)。此道自文成公主入藏開辟以來,一直連綿不絕,后來路線雖有調(diào)整、開拓,但主要節(jié)點基本沒變,使臣、商賈往來,商品交易、文化交流更加頻繁?!皷⒑保ń衽R夏)花似小洛陽”“美人國色在西方”[5],明清時期作為中原象征的牡丹也在沿線盡情綻放,受人青睞。這些地區(qū)多民族聚居,飲食、風俗、文化與中原地區(qū)都有較大區(qū)別。居于此地的人們寄寓在牡丹中的情感,與中原地區(qū)的人們、與歷史傳統(tǒng)是否一致?是否帶有高寒、極邊、多民族聚居、古道節(jié)點等地域特征呢?青海地區(qū)地處唐蕃古道的主干線上,“距京師四千五百一十里”,[6]“其地右通海藏,左引甘涼;內(nèi)接河蘭,外達羌虜,所以為邊陲屏翰,中原保障”[7],為周邊少數(shù)民族與中原王朝逐鹿之地。這里政權更迭頻繁,又處西北干旱區(qū)、東部季風區(qū)和青藏高原區(qū)三大區(qū)文化的交匯和融合處,地理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比較獨特。清代這里不但誕生了一批吟詠牡丹的詩文,而且民歌、繡片、磚雕等中也有大量與牡丹相關的藝術作品。因此,筆者試以唐蕃古道上的青海地區(qū)為中心,從牡丹欣賞的三個群體:普通百姓、本土士人以及客籍官員出發(fā)來尋找答案。
唐蕃古道沿線牡丹種植歷史悠久。在甘肅武威柏樹鄉(xiāng)出土的東漢古墓醫(yī)簡中,有用牡丹治療“血瘀病”的記錄[8],說明漢時西北地區(qū)就有牡丹。歐陽修說“牡丹西出丹州、延州”[9],可見宋時延安地區(qū)產(chǎn)牡丹。清代蘭州、河州、臨洮及隴西等均是當時全國牡丹栽培的次中心[10],甘肅合水、臨夏至今還留存著巨大的野生牡丹群落。乾隆年間西藏“物產(chǎn)”記載中也有牡丹[11]。
至遲在明末,青海地區(qū)的庭院、寺觀中已種植有牡丹,西寧城東的普現(xiàn)寺有百余年的牡丹一株,碾伯縣城東南的越圣寺有牡丹十數(shù)本,“西寧府之花”中也載有牡丹。[12]清時,循化山上有野生牡丹,“打兒架山上野花極繁,多不知名,惟牡丹芍藥可指數(shù)。”[13]至清末,這一地區(qū)牡丹已非常普及,“生植頗易,城鄉(xiāng)皆有之”。[14]“生植頗易”,是因青海地區(qū)生長的牡丹品種具有抗旱、抗寒、耐鹽堿、可逆性強且病蟲害少的優(yōu)勢[15]。西北地區(qū)的牡丹與中原地區(qū)的牡丹外形上也有細微區(qū)別:植株高大、葉柄細長、花瓣相對單薄,多為單瓣或半重瓣,基部有紫色斑點。人們一般用西北牡丹、甘肅牡丹或紫斑牡丹來專指生長在這片區(qū)域的牡丹。明清時期青海地區(qū)種植的都是這種牡丹,所觀賞、吟詠的基本是這一西北獨有的牡丹品種。
牡丹的身影幾乎可見于青海地區(qū)的所有藝術形式中,尤以民歌“花兒”最為突出?!盎▋骸笔前l(fā)源于明初西寧地區(qū)和甘肅臨夏,由漢、回、藏、撒拉、土、蒙古等民族共創(chuàng)、共唱的民歌[16],牡丹是“花兒”的中心元素之一:現(xiàn)存1252首花兒中常涉及的11個程式類型(內(nèi)容劃分)中,牡丹程式有156首,在所有程式中居第二位;[17]河湟花兒中的兩個傳統(tǒng)曲令——白牡丹令、二牡丹令,都以牡丹命名。牡丹在“花兒”中的含義非常單純,代表的是歌者所追求的美麗的女子。
尕妹是牡園子里開,阿哥是鳳凰(著)采來;千落萬落地落不上,碰死在牡丹的樹上。[18]
白牡丹白著耀人哩,紅牡丹紅著破哩;尕妹的跟前有人哩,沒人時我陪著坐哩。[19]
牡丹在“花兒”中的廣泛運用體現(xiàn)了牡丹文化最原初的共性文化基因——美麗、美好得到了各民族人民的普遍認同,經(jīng)一代代河湟百姓的傳唱,牡丹逐漸成為民俗性標志物和民族文化的代表物之一。
由美麗的戀人意象延伸,牡丹也被視為一切美好事物的象征,出現(xiàn)在雕刻、刺繡、陶瓷、繪畫乃至飲食文化中:互助縣丹麻鄉(xiāng)出土有西夏纏枝牡丹罐;互助縣東山鄉(xiāng)出土有纏枝牡丹紋“白釉剔花瓶”;北禪寺和南禪寺前檐木雕中有牡丹紋飾;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的樂都的碑坊上有木雕纏枝牡丹紋飾;清末互助土族李用才的宅院門上也雕刻有牡丹圖案。在青海東部農(nóng)業(yè)區(qū),牡丹受到各民族群眾的普遍喜愛:清真寺、佛寺常見牡丹紋飾,河湟漢族民居建筑的臺基、柱礎上的雕刻也常見牡丹圖案。當?shù)剡€有一種特色蒸面月餅,其上多捏疊各種圖案,而牡丹是最常見的圖案之一。[20]
“牡丹之愛,宜乎眾矣”,青海地區(qū)各民族群眾共愛牡丹,并創(chuàng)造出了邊陲牡丹文化在多民族地區(qū)美美與共的藝術奇觀,顯示出清代青海地區(qū)各民族群眾的交流與融合,亦是中華傳統(tǒng)牡丹文化基因在邊陲民間多向留存的見證。
因為身份、籍貫的不同,士人看待同一事物的文化心理會有所不同,生活在青海地區(qū)的士人寄寓在牡丹中的情感有著較大的差異。按照本籍可將他們分為兩類進行考察——本土文士和客籍官員。首先看以張思憲、來維禮為代表的本土文士(即方志中所言“邑人”)。
與全國的風俗一樣,明清時期,在青海地區(qū)也有牡丹花開文人相約賞花、飲酒賦詩之習,迄今可見一些詠牡丹詩,如張思憲的《賈氏園賞牡丹題小蓬萊壁》《夏日尊甫硯兄招飲將就園賞牡丹》(二首),董志儒的《詠牡丹》(二首),來維禮的《奉跂云司馬命和湯孟生院長<湟中未開白牡丹>原韻并和唐桂舲明府例押原韻(七律三首)》、基生蘭的《朱家花園賞牡丹小飲》等。這些詩歌一方面描寫牡丹的美麗姿容,一方面表現(xiàn)“花間煮酒晚煙橫”(張思憲)的閑情逸趣,似與其他地方及歷史上的詠牡丹詩沒什么區(qū)別。但也帶有一些鮮明的特征,主要有兩點:
傳統(tǒng)文化心理上,牡丹花代表祥瑞、富貴,常被視為身份,甚至大唐氣象、宋代政教精神[21]的象征。牡丹的雍容華貴與詩人的貧寒、蹇澀常形成對比,襯托出個體或時代的哀傷,如歸莊的“亂離時逐繁華事,貧賤人看富貴花”[22]、吳昌碩的“酸寒一尉出無車,身閑乃畫富貴花”[23]等。青海地區(qū)的士人幾無高官顯宦、大富大貴者,面對這歷來寓示富貴、繁盛意象的花朵,他們似乎并沒有自慚形穢或怨懣哀傷,相反,卻十分坦然。
來維禮(1833—1904年),字敬輿,號友生、椒園。他的科舉之途走得頗為艱難,46歲中舉,50歲時中進士。他曾主講樂都鳳山書院、西寧五峰書院,受聘纂修《西寧府續(xù)志》。他曾作詩寫過家鄉(xiāng)一廢棄園林中的牡丹——《朝陽宋氏廢園中牡丹》:
任他桃李斗春華,國色從來冠眾葩。若使此花誇②富貴,不應生在野人家。[24]
晚唐牡丹詩中,廢園牡丹意象常出現(xiàn),一般詩人或借此表達時代的感傷和身世的零落之感,或抒發(fā)蔑視富貴、孤芳自賞之情。但此詩卻毫無衰敗氣、蕭瑟象,也無對自我品行的夸贊。他一方面贊許牡丹艷壓群芳的美麗,另一方面表現(xiàn)它不以富貴自傲,不厭棄環(huán)境的孤寂與清冷,堅持不懈釋放美好的可貴品質(zhì)。李逢春題解稱“詩中蘊含著作者的自喻”[25],體現(xiàn)的是邊陲文士不因邊地偏遠而妄自菲薄,自暴自棄,暗含著堅持努力,終可冠絕群倫的自信。再看下面這首詩:
名花卻少金壺貯,辜負天香竟夜開。正欲園林尋艷去,何期富貴逼人來。乞陰思護云千朵,酣飲先酬酒一杯。安置明窗勤愛惜,落英莫使怨塵埃。[26]
名花不期然進入“我”這樣的普通家庭,沒有辦法給它應有的“金壺”的待遇,但它也絲毫不嫌棄,開放如常。對此“富貴”客,來維禮表示一定會倍加愛賞、珍惜,充分享受它帶來的美好。
類似清賞牡丹的情境在清代青海地區(qū)的士人中比較普遍。如“湟中高士,隴右名家”張思憲③,在當?shù)刂v學期間有詩句“第一名花向我開”[27]?;m④亦有“此花雖富貴,寒舍亦相宜”[28]。當時青海地區(qū)的文士認同牡丹所具有的繁華、富貴等象征義,并且不因牡丹的雍容富貴而自我菲薄、自慚形穢,而是回歸對牡丹本身真淳的自然美的欣賞、贊嘆。這或與以下原因有關:一是他們當時的境況雖稱不上大富大貴,仕途有些坎坷,但基本是活躍于當?shù)亟逃幕绲泥l(xiāng)紳名流,即使晚年歸鄉(xiāng),主講當?shù)貢?,亦有安身立命之所,在當?shù)仡H受尊敬,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另外,生活在邊地相對封閉、淳樸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文士內(nèi)心的焦灼感也會少許多。詩中坦然書寫自己與大富大貴之花的不相稱,體現(xiàn)了他們對美好事物更為單純的喜愛和知足常樂的精神。
唐代人們追捧深色牡丹,“爭認慈恩紫牡丹”,白牡丹因顏色清冷而“無人起就月中看”[29]⑤,在牡丹欣賞熱潮之外,白牡丹被文人作為清高自持,滿腹才華而不得施展的象征。[30]到清代,詩人們多贊美白牡丹的冰清玉潔,如天津人趙新的《雜詠牡丹十二首》[31]。由牡丹的冰清玉潔引申,加之古代本有的“花仙”因素,詩人們又賦予了白牡丹“仙”性,如天臺太學生潘韶此詩:
千紅萬紫斗芳春,羌獨生成潔白身。似厭繁榮存太素,甘拋富貴作清貧。瓊葩到底羞爭艷,國色原來不染塵。昨夜月明深似水,只疑瑤島集仙真。[32]
白牡丹渾身素潔,甘于清貧,厭惡富貴繁華。它的素潔令其他色彩鮮艷的花朵為自己的爭奇斗艷而羞愧,因此,潘韶認為只有這一塵不染的白牡丹才堪稱“國色”。它是如此超凡脫俗,以致月明之夜看去,仿佛仙人一般。
清代青海地區(qū)種植有各色牡丹,白牡丹也進入詩人筆下。湟源人董志儒,為清同治、光緒年間人,曾任丹噶爾廳科稿書,“愛吟詠,生前所作甚多”,但存詩甚少,今存詩中有三首白牡丹詩,《詠牡丹》(兩首)云:
天生粉臉玉為團,百卉甘心踞下壇。鶴氅輕披來紫府,蛾眉淡掃上金鑾。后嫻大體原貞靜,妃亦方家厭綺紈。固是嘉名足稱實,由來富貴不單寒。[33]
咸夸魏紫與姚黃,那識臨芳別樣妝。淡則居之高一格,冷然善也壓群香。羞歌朱檻成微醉,嫩著練裙總大方。便許花妖持寸鐵,誰能戰(zhàn)勝此文章。
首聯(lián)寫白牡丹艷壓群芳,百卉甘居下風;頷、頸兩聯(lián)具體描摹白牡丹的外形、氣質(zhì),將白牡丹喻作花中的皇后和妃子?!白细敝傅兰蚁蓪m,“金鑾”是皇家宮殿,這里指出白牡丹在仙界和凡界均占有絕對優(yōu)越的地位,繼續(xù)強調(diào)白牡丹的尊貴。尾聯(lián)反用白居易“白花冷澹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34]詩句,指出白牡丹是名副其實的富貴之花。第二首詩承接歷史上以宮人身份比喻牡丹地位的傳統(tǒng),但一掃姚黃、魏紫占據(jù)絕對優(yōu)越地位的傳統(tǒng),將白牡丹封后封妃,以“淡則居之高一格,冷然善也壓群香”立意,表現(xiàn)出詠物詩特有的堆疊意象的特征,也體現(xiàn)出詩人融合眾多美好于白牡丹一身的愿望。
中國人傳統(tǒng)觀念中的富貴色彩一般是金碧輝煌、艷麗燦爛,淡雅本是富貴、富麗的反面,二者基本不可能兼容。而本土詩人筆下的白牡丹集美好、富貴、高潔、尊貴等所有的美好為一身,既強調(diào)牡丹美麗、富貴的共性,又突出它淡雅超俗的個性。一方面消解了白牡丹所代表的文人的冷寂心態(tài),另一方面也刻意忽略牡丹富貴意蘊中低俗的一面,賦予白牡丹詩意的美好:富貴高格,冰清玉潔。
前代及同時期其他地域的白牡丹詩詞,尚未見如此立意者。在清代的青海地區(qū),像董志儒這樣贊頌白牡丹融合眾美的十分普遍,似乎已形成套路,如張思憲詩“凡艷那能超富貴,天香原不染塵?!盵35],來維禮詩“悟徹凡葩色即空,仙姿羞入綺羅叢。豐神秀出繁華外,富貴遲來澹泊中”。[36]
青海地區(qū)雖是“外戎內(nèi)華,山阻地險”[37],舊有“高尚力氣,輕視讀書”的風氣,與中原地區(qū)的聯(lián)系也受到較多的自然、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不過,順治十一年(1654年)蘇銑編《西寧志》云,此地雖風俗與中原差異大,但“力農(nóng)務學,不殊內(nèi)地?!盵38]乾隆十一年《西寧志》載,“圣朝開辟既遠,教化亦浹,是以風氣漸燠,物力滋豐,骎骎乎內(nèi)郡矣?!盵39]此言雖有夸張之嫌,但至少說明當時當?shù)匾褲u開化。此后,經(jīng)大批官員的建學努力,當?shù)貙W風改觀更明顯。從本土士人的牡丹詩來看,他們十分熟悉歷代在牡丹欣賞中層累的豐富的意蘊并進行選擇性的接受,他們清賞牡丹的坦然與贊美白牡丹的融通兼美是中華牡丹欣賞史上比較獨特的一道文化景觀,具有值得玩味的深層文化意義: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遙遠西陲邊地的輻射力、影響力;中華文化強大的凝聚力;多民族、農(nóng)耕與游牧交織地帶、多元文化、多種宗教信仰并存區(qū)域成長起來的士人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天然的趨同性、向心性。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本土士人不因地域、身份自慚形穢,在贊美牡丹之美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追求卓越出群、追求圓滿、追求一切美好的文化心理。本土士人選擇性地接受了歷代詩人傾注在牡丹中的情感,揚棄了文士們的清高自傲與孤芳自賞,表現(xiàn)出極強的融通、集成的特性。同時,也毋庸諱言,士人文化的批評意識以及人格的獨立性有所缺失,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集權政府影響文化的另一面。
青海地區(qū)地理位置特殊,清政府加強對此地的控制,雍正初設青海辦事大臣,總理青海蒙古諸旗和番人事務,并改置西寧府。清代本就有為防范官員與地方勾結(jié)的籍貫回避制度,因此,在此地任職的七品以上的職官及學官均來自外省。如楊應琚(1696—1766年,字佩之,號松門)⑥是遼海人,漢軍正白旗;楊汝楩⑦(字工求)是仁和(今杭州)人,申夢璽(字受昌)⑧是陽曲(今太原)人。不同的成長環(huán)境及經(jīng)歷,決定了這一地區(qū)的地方官無論在文化積淀還是在文化心理上,都與本地士人有較大的不同,他們從盛放的牡丹中所體味到的思想、情感必然也有較大的差異。
唐代牡丹的栽培觀賞中心在長安,北宋轉(zhuǎn)移至洛陽,都位于政治經(jīng)濟中心。文人被貶謫、遠離中心區(qū)后,再看牡丹,便容易產(chǎn)生與首都或中央之間的聯(lián)系,因此,宋代之后的牡丹書寫出現(xiàn)了遷謫之痛、離京之感這一新主題。⑨牡丹象征著國都、中心,京城之外的牡丹具有被冷落、被忽視、失意等多重意蘊。在清代,歷史上寄寓在牡丹中的這份情感依然在繼續(xù)。
洛陽牡丹富有盛名。歐陽修的名句“曾是洛陽花下客”,使得洛陽牡丹具有優(yōu)雅、愜意與詩性等多重意蘊。地方官均為客籍,有多年西陲之外的生活經(jīng)驗。在西陲邊地,他們看到牡丹,自然會直接回想起在洛陽(內(nèi)地)賞花、飲酒的場景,回憶起之前溫暖、安謐和相對舒適的生活。青海地區(qū)客籍官員筆下的牡丹詩,牡丹既是眼前現(xiàn)實場景,是具體的西陲經(jīng)驗,又是溫馨的青春、洛陽、歷史、文化等記憶的堆疊再現(xiàn)。
這在楊應琚的詩中有比較集中的體現(xiàn)。雍正末期他為陜甘總督時,在酒泉城外⑩偶遇牡丹,賦詩曰:
百寶闌邊木芍藥,洛陽曾向花間酌。相逢不覺親如昨,坐久幾忘白日暮。云如潑墨風雨作,不憂衣濕愁花落。安得千重錦帳幕,紫金盞酒相為樂。[40]
“百寶闌”出自五代王仁裕的《開元天寶遺事》,“楊國忠因貴妃專寵,上賜以木芍藥數(shù)本,植于家,國忠以百寶裝飾欄楯,雖帝宮之內(nèi)不可及也?!盵41]詩中用以說明牡丹被小心呵護,視為珍寶。第二句用歐陽修詩意,城外偶遇牡丹喚起了楊應琚久遠的記憶。在那里,牡丹被人們珍惜;在那里,自己生活得愜意悠然。在邊陲看到牡丹,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楊應琚盤桓其側(cè)不忍分別,享受著短暫的美好時刻,同時,又因牡丹會被風雨摧殘,而憂心忡忡。表面看他是擔心牡丹花,實則是憂慮于眼前的祥和安樂不能長久,邊地隨時會發(fā)生沖突摧損花容。他的另一首詩《湟中詠牡丹花》與此類似:
洛陽紅向西陲發(fā),粉印知從一捻來。天上有香真可到,世間無地不宜栽。才矜曉艷春風飏,又泣殘陽暮雨催。惟是邊人希珍重,年年辜負此花開。[42]
洛陽紅是洛陽牡丹的一個品種,花瓣基部有墨紫色斑,在外形上與紫斑牡丹較為接近。首聯(lián)指出洛陽牡丹在西陲盛開,同時強調(diào)中心“一捻”的重要性。然后說牡丹已經(jīng)適應了各地的氣候,可以任意栽培了,但這并不意味著此花會長久開放,“大抵好物不堅牢,彩云易碎琉璃脆”。遺憾的是,邊地百姓既不懂得欣賞,更不知道珍惜這美好,任這美麗的花兒寂寞地開放,寂寞地凋零。
楊應琚此詩作后,西寧太守申夢璽有一首次韻和作,如下:
鎮(zhèn)愁春日荒荒過,卻喜奇香款款來。黃紫盡夸梁苑種,清芬誰遣塞垣栽?檀心月姊相邀醉,碧蕊蜂媒取次催。我縱無懷希富貴,答君幽意滿園開。[43]
“梁苑”,西漢梁孝王所建東苑,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東南,出牡丹名品。西北的春天天氣還很冷,風沙也大,令人愁悶,但這里卻有珍貴的牡丹?;ǘ溟_放時,空氣中會突然夾雜甜香,鳳蝶飛來,一起賞月觀花,多么美好。尾聯(lián)反用牡丹象征義,“我”與您并非希圖富貴,只是不愿辜負這苦寒之地滿園盛放的名貴花朵。呼應楊應琚的尾聯(lián),也暗含自己與“邊人”趣味的不同。
作為中原舊物,生長于邊地的牡丹喚起人們對過去溫情與美好生活的回憶,縮小了邊地與中原的距離,但也凸顯出兩地氣候、人文環(huán)境的差異。地方官們的牡丹詩,有些許的優(yōu)越感,也有自我標榜之意。
上舉詩例中詩人表現(xiàn)的是空間差異下牡丹欣賞的心境差異,還有一類是時間跨越后的主體心情。王以中?年輕時曾至西寧,二十年后重返故地,寫下此詩:
雁行昔日居湟中,曾記屯田仿漢功。事去繁華原是夢,重來童稚半成翁。沙寒戍迥千山月,夜靜樓高一笛風。幾度荒園亭上望,廿年前醉牡丹紅。[44]
“雁行”,兵法陣名,因橫列展開、似飛雁的行列得名。此處指詩人在此地曾經(jīng)歷的軍旅生活,當時他們的主要任務是屯田(曰軍屯)。往事如夢幻般美好而遙遠,二十年后再次歸來,詩人幾成老翁。面對這依然蒼涼遼闊的明月,聽著塞上特有的悠遠的笛聲,他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想起二十年前在牡丹花叢前的酒宴,想起逝去的青春,美好中帶一些蒼涼?!凹t”有兩層含義:一是牡丹本身的紅色,二是詩人酒醉后臉上的酡紅。二者都是記憶中的溫暖與明亮,是灰暗的邊陲生活中的一抹亮色。
青海地區(qū)地處“鄰番部”,屬地漢、蒙、番、回等多民族錯雜聚居,清政府以沖、繁、疲、難四字劃分地方的重要程度及治理難度時,此地全占。避籍任職此地的官員需要面對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克服艱苦的生活條件、惡劣的氣候,以及遠離政權中心,難以被中央發(fā)現(xiàn)、政治前途渺茫等多重困難。但清王朝的官員考課以及士人的文化傳統(tǒng)使得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會努力盡責履職。于是,借憐惜牡丹以自憐,借贊美牡丹以自夸,借牡丹的在邊陲安然綻放表達安心行政等多重意緒自然成為牡丹詩的主題。
盧泳清?,字邵常,湖南寧鄉(xiāng)人,曾知靈臺,權禮縣,部丹噶爾同知,其詩集《西問詩草》?中有四首作于西北的牡丹詩——《四月十八日行省東園觀牡丹》(二首)、《牡丹》(二首)。這四首詩主題比較接近,基本都是贊美牡丹顏色艷麗而不自驕、不與百花爭艷,于晚春寂寞開放,安然于寂寞荒寒,不怨憤的品格,如下面這首:
百花開盡尚姍姍,縱老深山骨不寒。約束家童好將護,他年留與子孫看。[45]
此詩繼承了牡丹欣賞傳統(tǒng)中以牡丹喻品格、操守的傳統(tǒng),甘于淡薄,積極為政,暗含要像呵護這美麗的花朵那樣呵護邊地百姓,令邊塞事業(yè)千秋萬代綿延不絕。
青海地區(qū)地方官的牡丹詩中類似的表達比較多,如楊汝楩此詩:
十年不見真奇獲,裂鼻濃香底費尋。出塞明妃家萬里,歸曹蔡女值千金。來分綺谷繁華夜,不惹紅塵富貴心。寄語靈和張令尹,洛陽珍重到如今。[46]
以美人喻花朵,很常見,人們一般是牡丹與楊貴妃相聯(lián)系。此詩的不平常處在于用來作喻的美人是王昭君和蔡文姬。他們留名青史主要不是因為美貌,而是因為被迫遠離家鄉(xiāng),或和親,或被虜。以歸來的文姬“值千金”表達對中原的期待。頸聯(lián)轉(zhuǎn),以花言志,表達盡管遠離故園,但依然會履職守責,不期富貴,心向中央。文人風骨、地方官職守、西陲地域等均由此實現(xiàn)了完美的結(jié)合。
如此書寫,包含的是對中央的邊陲、民族政策的認同,是傳統(tǒng)歷史文化發(fā)展到清代集大成的體現(xiàn)。漢至元,這片土地上戰(zhàn)亂頻發(fā),屢收屢棄。從地方官兵將領的詠青詩來看,多呈現(xiàn)邊地苦寒情景,多書寫收復邊地的豪情壯志,是“客”之視角。至明代,這一情形有所變化。明代御史詹理,浙江遂安人(今浙江淳南),他任職西寧道時有詩云:“湟中四鏡接窮荒,攬轡西游肅命將。……自愧菲樗空倚劍,升平何以答明王?”[47]兵備副使露珠《邊城感懷》云:“性戇慵成癖,苦寒今始嘗。……胡笳不斷耳,何計靜邊疆?”[48]詩中既有對既往邊地主題的沿襲,也開始思索如何治理此地。至清代這一變化更明顯,如:
貪把祁連照顏色,如何久住竟成家。(楊汝楩《雪中寄懷錢野堂》)[49]
十年撫字顛毛短,百歲升平化宇長。但愿吾民勤且儉,何妨湟水作桐鄉(xiāng)。(楊應琚《郊原》)[50]
千里云煙飛眼底,萬家憂樂系胸中。(丹噶爾同知封啟云《登北極山歸得》其一)[51]
誰言荒僻是邊陲?酷愛南城會景樓。(碾伯令張恩《南樓遠景》)[52]
上述詩句顯示,在清王朝的統(tǒng)治下,青海地區(qū)地方穩(wěn)定,經(jīng)濟得到發(fā)展,地方官有了“主人”之感:他們以父母官自居,開始考慮如何促進地方的繁庶,提升地方的文化水平。他們中的很多人,與全國其他地區(qū)的地方官一樣,著力從事書院、義學等的興辦、管理工作,地方文化得以普及、提高。楊應琚曾在署衙栽一小松樹,受限于當?shù)氐臍夂驐l件,“今已十年矣。僅高三尺,培養(yǎng)之不遺余力”“余愛其有歲寒之心,非利其有棟梁之致。培而養(yǎng)之,將成國器。棄而置之,恐與蓬蒿無異”。[53]他表達了對任地之民不遺余力地培養(yǎng)教化,及對他們的期望。他還說“何所獨無芳草?況寧郡上應東壁之墟,乃圖書之府,精氣下注,人杰生焉。物產(chǎn)既不遜于中原,豈獨于人而有閉?諸生勉乎哉”。[54]楊氏相信此地屬于星象學所預示的人杰地靈之所,并以物產(chǎn)與中原對比,勉勵諸生,表達了對當?shù)爻d文教的信心,并傳遞給當?shù)貙W子及后來的為官者。經(jīng)過幾任地方官的接續(xù)努力,清代青海地區(qū)呈現(xiàn)儒學興盛的局面,西寧府及下轄各縣、廳均有數(shù)量較為可觀的儒學、義學、回民社學、書院等,締造了邊地牡丹悠然盛開的狀況。道光三年,陜甘學政張岳誦視學西寧時即言“美哉此邦人士可與論學矣”[55]。光緒三年,時任湟中書院山長的皋蘭人金文同發(fā)出“欲使邊陲媲鄒魯,雍容弦誦洽諸羌”[56]的期盼。他們努力消除邊地與中原的文化距離,體現(xiàn)的是進用文治,化民成俗,增強邊陲對中央的向心力的終極目的。
這種地方認同感還體現(xiàn)在對邊地文化的認同上,看楊應琚此詩:
天彭舊號小西京,無計移根蜀到秦。秦人共說延安好,不道陽關別有春。[57]
“天彭”是著名的牡丹產(chǎn)地。楊應琚首先說名貴的天彭牡丹無法移栽到秦地,延州人也只認為他們本地出產(chǎn)的牡丹最好。言下之意是一方水土自有一方風物,不可隨意移易以免水土不服。暗含與之相比,離家萬里為宦的自豪。接著詩人寫喜出陽關,本應是“無故人”,未料這里不但有故人可共同出游,共享快樂,而且還有珍貴的牡丹生長此地,“連轆并轡出城南,紛紛紅紫來重沓,忽見疏籬煙霧斜,停鞭暫憩野人家。姚黃歐碧欄桿外,照耀祗園優(yōu)缽花?!盵58]“祗園”是釋迦牟尼傳法之所,“優(yōu)缽花”,佛的瑞應之花?!办髨@優(yōu)缽花”在此可能有兩層含義:一指城外“野人家”的牡丹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所帶來的喜悅感以及吉兆的期待,也有可能是實指,此花附近有佛龕或寺院,花朵與寺院相輝映。無論如何,牡丹與優(yōu)缽花的互相輝映,反映出邊地中原文化、佛教文化多元并存的現(xiàn)實,也顯示了楊應琚這樣的地方官對地方文化的態(tài)度,極可能是對藏傳佛教的包容。
總之,邊陲牡丹本身昭示了邊地與中原的同質(zhì),避籍官員借此表達對任地的地方認同感,對地方治理的信心,以及對中央王朝的使命與擔當。他們積極推行中央王朝的文治政策,發(fā)展儒學和中原文化,促使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多民族聚集的邊陲生根發(fā)芽,又使得區(qū)域?qū)χ醒胪醭南蛐牧υ鰪?,邊陲與內(nèi)地的差異逐漸縮小。地方官的努力與地方面貌的改變互為因果,青海地區(qū)地方官的地方歸屬感、認同感大大增強,“出塞”不再是悲悲戚戚之事,“歸漢”也不一定是唯一目標,寄寓在牡丹上的情感自然也明朗、壯大起來。也正是這些官員們的文化選擇與態(tài)度以及化育,決定了很長一段時期青海地區(qū)士人的精神面貌與價值選擇。
從上述對青海地區(qū)牡丹欣賞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中國古代,一些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其下可能潛藏著地方文化生態(tài)、文化接受與文化傳播、不同群體的文化心態(tài)、文化選擇等諸多根本性問題。
其一,一地的文化生態(tài)是復雜、多元的。在同一時空下不同身份群體,分別有各自的文化空間,甚至會形成不同身份群體的文化群落。在某個特定時期,因為特殊因緣某些群體在某些文化方面可能發(fā)生迅猛的變化。有的空間會交叉、互相影響,如地方官與本土文士,有的就相對封閉、自足,發(fā)展緩慢,如民間百姓。綜合來看,中央集權的古代社會,青海地區(qū)牡丹欣賞的文化生態(tài)體現(xiàn)為多元文化形態(tài)的雜態(tài)共生、和諧發(fā)展,既有本土化的特殊性,也有與不同地域、不同時代的融匯、貫通。這些共同反映出不同群體應對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人文環(huán)境的選擇和群體身份特性。
其二,在中國古代,決定地方主流文化發(fā)展方向及水平的是地方官。清代青海地區(qū)的地方官在文化建設方面是十分積極努力的。雍正十一年(1733年)規(guī)定一地最高行政長官要對地方文化負責,“封疆大臣等并有導化士子之責,各宜殫心奉行,黜浮崇實,以廣國家菁莪,棫樸之化,則書院之設,有裨益而無流弊乃朕之所厚望也?!盵59]順應帝王要求,地方官在治地大力興學,推行中央王朝的主流文化,這些會以強大的沖擊力影響本土文士的思想、觀念,上述青海地區(qū)本土文士所接受的文化教育以及他們能夠走向王朝仕途,無一不得益于地方官的教育和文化舉措。本土文士對歷代牡丹欣賞中層累的豐富意蘊的熟稔也應得益于此。地方官與本土文士有時會產(chǎn)生師生關系,如來維禮與豫師?。他們也經(jīng)常風雅唱和,深刻地影響著當?shù)氐奈幕L尚,如董志儒與當時丹噶爾同知王恩海?的《詠科齋白牡丹(七律)》唱和;如五峰書院落成時,地方官員豫師、張宗翰、鄧承偉,邑人張思憲、來維禮等十幾人唱和作詩近30首?,詩中多有對地方官興學化俗、傳播儒家文化、提高地方文化水平的贊譽。
實際上,清代青海地區(qū)的地方官是配得上這些贊譽的。他們大多有勤懇踏實、盡心職守的優(yōu)秀品質(zhì)。如封疆大臣廣西人陳宏謀寫給楊應琚的信中所說,“吾輩居官不擇地、不擇官,惟就可以盡心措手之處埋頭做去,此外升沉遲速皆非所知,淡于仕進,切于措施,寧靜致遠,義取諸此役。”[60]他們身上涌動著對這片土地深切的地方認同感,出塞的使命、擔當以及樂觀自信的精神。無論在當時,還是當下,重讀那些牡丹詩詞,不僅是重溫地方官寄寓牡丹的別樣情懷,更是在接受一場精神洗禮。楊應琚強調(diào),西寧重于河東西,“惟在任文武者,視國事如家事,加之意而已”[61],他們強烈的地方認同感和家國同構(gòu)的主流文化精神,將以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回應著當下西部的建設與發(fā)展,在新時期繼續(xù)發(fā)揮作用。
其三,文化的融通、綜合與創(chuàng)新。“清王朝沒有割斷自己與前代的聯(lián)系,相反,文化傳承是它存在的最堂皇的理由,它是以傳統(tǒng)文化弘揚者的身份自居的。只要是古典的就是美的,只要是古典的,同時也就是自己的,這就是清人的審美觀?!鼻迦松朴谠凇叭谕ㄅc綜合當中構(gòu)建自己的時代特色”[62]。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本土士人的牡丹吟詠表現(xiàn)出的是在融通,在綜合歷代的基礎上使牡丹意象在邊地呈現(xiàn)融通、集成的新特性。地方官員受時空、地域轉(zhuǎn)化的激發(fā),實現(xiàn)了中原與邊地、昔日與當下“牡丹”的融通與綜合,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文化內(nèi)涵和精神特質(zhì)。這不正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古代邊陲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嗎?
其四,中華傳統(tǒng)文化強大的凝聚力與向心力。牡丹文化的共性因子在中原以外地區(qū)得以留存,并因地域和身份差異產(chǎn)生了多向發(fā)展,體現(xiàn)的是牡丹文化在祖國廣袤大地上的普適性。無論是民間多民族對牡丹的共賞,還是本土文士對傳統(tǒng)牡丹意象的繼承與發(fā)展,抑或地方官員寄寓牡丹的雙重負載,都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意象強大的包容性、凝聚力、向心力,彰顯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魅力與影響力。
在建設文化強國的大背景下,在唐蕃古道、絲路南線近中亞的節(jié)點上,沿線的新疆、青海、甘肅等省區(qū),都面臨多元文化的融合、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的重要話題和難題,清代青海地區(qū)的牡丹欣賞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
注釋:
①參看王瑩:《唐宋“國花”意象與中國文化精神》,《文學評論》2008年第6期;王瑩:《論唐宋牡丹詩詞的政治文化意蘊及其表現(xiàn)藝術》,《文學遺產(chǎn)》2011年第4期;阿進錄:《“牡丹”:一個“花兒”經(jīng)典意象的文化分析》,《青海民族研究》2007年第4期;雷燕:《牡丹文化意象與西部多元民俗文化認同》,《青海社會科學》2015年第1期等;方麗萍:《論牡丹欣賞與唐代社會文化心理變遷》,《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1年第1期等。
②原文作“誇”,應為簡體字“夸”。
③張思憲(1828—1906年),字慎齋。咸豐十一年(1861年)以拔貢廷試第一,分發(fā)湖南,后改派四川,因故未赴川。同治年間,為避禍與兄張思元入川謀官。候官八年,46歲始得永寧縣知縣職,僅一年因不滿官場黑暗辭職,回鄉(xiāng)后講學于碾伯(今樂都)鳳山書院和西寧五峰書院。
④基生蘭(1870—1944年),字香齋,號半隱山人,西寧人,光緒年間歲貢,宣統(tǒng)元年(1909年)民國時任甘肅省咨議局議員等職,曾主講湟中書院、五峰書院,曾與朱耀南等人結(jié)成‘吟樓詩社”,活躍了青海詩壇,著有《敬業(yè)堂史論》《敬業(yè)堂嚼蠟吟》,續(xù)修《西寧府續(xù)志》“志余”部分。
⑤此詩作者和題名有爭議,參看路成文:《〈裴給事宅白牡丹〉詩作者考辨》,《詠物文學與時代精神之關系研究——以唐宋牡丹審美文化與文學為個案》,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78—185頁。
⑥楊應琚出身顯宦世家,歷任甘肅按察使、甘肅巡撫、兩廣總督、閩浙總督等,加太子太保、東閣大學士。雍正十一年(1733年)和乾隆元年(1736年)兩次任職西寧道達十六年。
⑦楊汝楩于雍正十一年(1733年)任西寧府知府。
⑧申夢璽于乾隆四年(1739年)任西寧府知府。
⑨以牡丹書寫貶謫離京之感及牡丹象征首都、中央或中原的觀點,參看路成文《詠物文學與時代精神之關系研究以唐宋牡丹審美文化與文學為個案》,暨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2—166頁。
⑩探討客籍官員時,材料使用兼及客籍官員任職周邊時所作抒發(fā)相似情感的牡丹詩文。
?王以中(1691—1752年),字愫公,號時齋,晚號梅岑,漢軍人。
?文獻中對其名的記載有4種寫法。一是“盧泳清”,見《西問詩草》刻本及光緒十一年刻《湖南通志316卷》“選舉志”、民國三十年刻《寧鄉(xiāng)縣志(不分卷)》,《西寧府續(xù)志》卷九“藝文志”。詩集是其同鄉(xiāng)摯友廖樹蘅藏匿,命其子??模溆喾街境銎浼亦l(xiāng)與任職地,較可信;二是盧詠清,如尋霖,龔篤清編著《湘人著述表1》(岳麓書社,2010年,第170頁);三是廬詠清,如長沙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長沙市志》(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01—102頁);四是盧洞清,錯誤源于《丹噶爾廳志》,基生蘭《西寧府續(xù)志》卷十“志余”“官師志”和清宣統(tǒng)元年刻《甘肅新通志100卷》沿襲。應是形近字傳抄訛誤。
?今有光緒三十四年寧鄉(xiāng)廖氏珠泉草廬刻《西問詩草》一冊三卷290余首詩,存湖南省圖書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有來維禮《五峰書院落成謹步豫都護夫子原韻四章恭呈張價翁觀察》《上豫欽差老師七律四章》詩可證,見來維禮:《雙魚草堂詩鈔》,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0—21,267—270頁。
?王恩海,字星源,順天宛平人。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共有14人26首詩:《西寧府續(xù)志》“藝文志”錄15首,張思憲詩集錄2首,來維禮詩集錄4首、盧泳清詩集錄5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