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行為純正的義人,他的子孫,是有福的。
——《圣經(jīng)》
現(xiàn)在是飯后時間,八點(diǎn),或八點(diǎn)一刻,是我們吃完飯還沒收拾桌子的時候,是我們想講點(diǎn)什么而且非講不可的時候。媽習(xí)慣性地將椅子后撤二十公分,身體前傾,手肘架在桌上。我為她泡了一杯綠茶。
她開始了。
——嗯,前兩天我去坐公交車,61路車。你曉得的。門口坐,二十七站到老年活動中心。我辦了游泳套票,半年期的,這個,你也是曉得的。嗯,我上了車,車廂幾乎沒人,空蕩蕩的,就我和我后面三排的兩個老太婆,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六十多七十不到吧。我剛開始沒留意她們。一個長頭發(fā)一個短頭發(fā)。長得不像,肯定不是姐妹。61路從鉑金大道左拐上穿金路,吭哧吭哧開得吃力,車廂搖搖晃晃的。不過這種感覺和節(jié)奏,對聽一個故事來講,再好不過了。況且,外面,鉑金大道的櫻花開得多好啊,大朵大朵壓下來,重得一棵樹都撐不住。你坐在車上,望著櫻花樹紅彤彤一片從你面前淌過去,你的心情啊,莫提多好了。我嘮嘮叨叨講這么多,是想告訴你,那天,本來,我心情多好啊。但是你也曉得,最多半個多月櫻花就謝了,花瓣灑一地,血染的一樣,風(fēng)吹雨打的時候,你有點(diǎn)緩不過來,好像你見識的最美好的東西突然死了。哎,多美的櫻花,我咋想起死呢?太陽多亮啊,大樹、花和草坪長得沒有盡頭,像永恒一樣。對,永恒。永恒不就是這些讓人喘不上氣的東西?這些又美又脆弱的東西?
——嗯,好吧,我必須講快點(diǎn)啦,省得招人厭煩。兩個坐在后面的老太婆,那個短頭發(fā),開始講話了。我本來不想聽的,可是車廂就那么點(diǎn)大,你不經(jīng)意就把每個字都聽進(jìn)去了。再說,她講的東西,不也是你的東西?不也在講你的事情?嗯,短頭發(fā)講話很慢。真的,我沒見過比她講話更慢的人了。一板一眼慢條斯理,臉上皺紋都被她冒出嘴巴的每個字磨了一遍,所以才那么深,那么多。我敢說她臉上的皺紋比我多一倍不止哩。我聽見她說,哎呀,如果我年紀(jì)再輕一點(diǎn),再有點(diǎn)力氣,我肯定夜里就把這小子掐死算了。他死,我也不活了。活著干哪樣?這種日子,有哪樣意思?長頭發(fā)勸她說,當(dāng)然有意思,好死不如賴活著嘛。短頭發(fā)說,哪家要攤上這種兒子,不如掐死了算。長頭發(fā)說,你好好講,從頭講。短頭發(fā)說,嗯,他爹,他五歲那年就病死了。我一個人把他帶大,好不容易,大學(xué)也上了——不容易哩,這小子一口氣考到南方航天大學(xué),多好的學(xué)校,是吧?我一輩子最得意最高興的就是他放榜那天,再加上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睡著了都會笑醒。那以后,完蛋了。我告訴你,再沒讓我省心。每個月要給他一千塊生活費(fèi),那個時候,我們單位剛剛散伙,戲劇服裝廠說垮就垮,哪像你們重機(jī)廠,好歹還有口氣,拖一天就是一天。我買斷工齡,一次性給五萬,就再不管了。整整兩年我沒事可干。高不成低不就,白天晚上竄舞廳,雜七雜八亂想一通,總覺得你還沒被人甩下來嘛,時間一長你發(fā)現(xiàn),完了,你就是被活活甩下來了。除了縫那幾件唱戲的衣服你還會干哪樣?我總算想通了,必須養(yǎng)自己,養(yǎng)兒子。我找個地盤,開個小裁縫店,還行,還混得走。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念大三,跑到學(xué)校對面租房子住,寫信來說交女朋友了。膽子太大了。我算是看透了,這小子剛過二十就不老實(shí),可有些話你當(dāng)媽的是講不了的,只有當(dāng)?shù)哪苤v。再說,房都租了,還咋講?咋管?天高皇帝遠(yuǎn)吶。
茶涼了,我起身幫她倒掉,續(xù)上開水。杯子散出絲絲熱氣,從我這頭看過去,媽的臉清晰又模糊。是的,不信你們試試,只要盯住父親或母親的臉三五分鐘,你會發(fā)現(xiàn)一個全然陌生的爹或媽。我不吹牛。你心里咯噔一下——他們再不是你記憶中的樣子了。
——嗯,這小子,大學(xué)四年才回來兩趟,但是每個月都來電話或者來張明信片要錢。我生意好點(diǎn),就給他寄兩千,生意不好,最低也給一千。四年好歹挺過去了。畢業(yè)回來那天,姑娘也帶回來了,模樣周正,個子高挑,東北姑娘,你想想,不開玩笑。我愁啊,我這個家不行,家具又破又舊,早該換了。白天忙裁縫鋪,晚上隨便做點(diǎn)吃,哪顧得上別的。這小子回來前也不打招呼,直愣愣就把姑娘領(lǐng)回來了。兩間房,他們一間,我一間。我恨不能沖進(jìn)去掐死他算啦。不要臉的狗東西。關(guān)鍵是,沒兩個月呢,姑娘回老家,再不來昆明了,跟他鬧分手。這個沒出息的貨跟我張嘴要五千,要買機(jī)票飛過去。我說你以為我會印鈔票啊?人家不要你了還上趕著?他說,他就要當(dāng)面問清楚。見了面,不得吃吃喝喝,住個賓館,海邊轉(zhuǎn)轉(zhuǎn)?好吧,既然那么喜歡人家——不過,說實(shí)話,那姑娘配我兒子綽綽有余,又是大學(xué)同學(xué),錯過這個村哪還找這個店,而且那么高挑周正。我好歹湊給他三千。這小子三天就回來了,說姑娘見了兩面,話也說清楚了,就是不想耗下去,她不可能跑昆明工作,我兒子說他可以去東北嘛,姑娘說我又沒讓你來。我兒子問她,有別人了?姑娘大大方方承認(rèn)了,說找個年紀(jì)大點(diǎn)的,保險(xiǎn),也是她父母的意思。哎,熱臉貼個冷屁股,這些姑娘,翻臉比翻書還快。我兒子灰頭土臉回來了,天天晚上跑出去喝酒。我真想把他一把掐死算了,一了百了。好好一個大學(xué)生連個工作也不好好找,總不能把他拖到我小鋪?zhàn)永锟p縫補(bǔ)補(bǔ)吧,再說,他干嗎?他行嗎?一個學(xué)造飛機(jī)的哪會這些?這時候長頭發(fā)打岔說,不對吧,真要是學(xué)飛機(jī)制造的,還愁找不著工作?短頭發(fā)一撇嘴說,對咯,這就是我想掐死他的原因咯——這個糞草,忙著談戀愛,好幾門掛科,最后一學(xué)期根本沒上,直接勸退。是肄業(yè),不是畢業(yè)。曉得了?沒有學(xué)位證,莫說在南京混不下去,在昆明也不行啊。你瞧,到手的媳婦也飛了,工作也沒有,天天吃我的用我的太陽曬著屁股才起床,晚上跟一幫狐朋狗友鬼混,我夜里兩點(diǎn)追到文林街酒吧,守在門口,他出來就吐我鞋子上,我上去就一嘴巴,扇得他天旋地轉(zhuǎn)。我讓他滾回家,他鴨子死了嘴殼硬,挺著脖頸,不服氣的樣子。好了,回到家,酒也醒了,跪在我床邊上哭得像條狗。我呀,真恨不能掐死他呀,挨千刀的啊。講到這里,短頭發(fā)不講了,長頭發(fā)也不吭聲了。光線一條條灑在她們身上。短頭發(fā)那張臉吶,一下子看不清了,像隔著一層霧。故事肯定沒完,我心想,就豎直耳朵,等著。
——嗯,我上輩子造哪樣孽喲,生這么個孽種。短頭發(fā)接著講,聲音忽然低下去,和吭吭哧哧的汽車聲倒也合拍。我不太清楚開到哪了,反正離老年活動中心還早得很。嗯,這個挨千刀的啊,好容易在他同學(xué)的公司找著活干,幫人家編程、做網(wǎng)絡(luò)維護(hù)。這些他行,沒一樣難得住他。好歹,穩(wěn)下來了,一干兩年,掙的錢剛夠他花,不再找我伸手了。我還是會把零錢放他枕頭底下,五十一百的,但凡鋪?zhàn)永锩嫔膺€行,我從牙縫里摳出來還是要給他。我就這么一個兒子。好,剛過兩年,又跳了,說要跟朋友做生意,我說哪樣生意,他講,木材,去普洱倒木材。好家伙,兩年攢的三四萬塊錢一次性砸進(jìn)去,還跟我死皮賴臉要了六千,一去三個月,連個電話也沒有。我隔三岔五打過去,要么關(guān)機(jī),要么不在服務(wù)區(qū)。好不容易接通了,他講,在大山上跟農(nóng)民砍價,哪有信號?他讓我莫擔(dān)心,生意馬上做成,馬上,分分鐘就回昆明。這一單,少說二十萬。他把胸膛都拍紫了。他越這么講,我心里越慌,右眼皮一直跳啊跳。再過一個月,總算回來了,人瘦得脫相,曬得漆黑,像個餓死鬼。他張口就說,你莫認(rèn)我了,算你沒養(yǎng)我。我問咋啦,他講,他們一行四個,被人端著火藥槍追得滿山亂跑,哎呀,整了半天,帶他們上山的人誑他們錢,說是合法的木材生意其實(shí)是盜伐林木,被守山民兵追得屁滾尿流,躲在大山上一星期沒吃沒喝,才終于從山洞里面鉆出來,從大山梁上滾下來。我不打他,也沒罵他。沒用嘛。掐死他的心還是有,巴不得掐死了算。真的。短頭發(fā)一下罵出來了——我生了個憨包,一個二貨,一個白癡,一個冤家喲。
這故事聽得我心里發(fā)慌。我說,媽你茶又涼了。她沒吭聲,把杯子挪開。
——嗯,后來嘛,后來跑去園西路給人家看鋪?zhàn)樱u電腦。大學(xué)那點(diǎn)特長到底救了他。這回踏實(shí)了,不折騰了,人也胖了,每天下了班關(guān)了門還大老遠(yuǎn)跑來我小西門的鋪?zhàn)涌次遥阄艺f說話,再一起坐車回家。不到一年,老板給他漲了薪水。又過半年,認(rèn)識了一個買電腦的女的。長頭發(fā)說話了,這下省心了。短頭發(fā)一聲長嘆,省個屁喲,天又塌下來啦。長頭發(fā)說咋啦又?短頭發(fā)歇了半天,慢慢吞吞說,那女的,我頭一次見就覺得不對。我奇怪我兒子咋看不出來,眼瞎啦?鎖骨上明明有個文身,一朵小黑牡丹。你想,一個正經(jīng)姑娘家哪來文身?看人也不好好看,眼睛飛來飛去,要么盯著地板,要么望著別處。我就跟蹤她,瞧她住哪里,干什么的。我兒子講,她在一家什么雜志社做校對。我跟蹤了才發(fā)現(xiàn),是有一個雜志社,但她不是在里面上班,是在后面城中村上班。哪樣班???不怕你笑話,不正經(jīng)的,短頭發(fā)停住了。長頭發(fā)倒吸一口氣。我心里也咯噔一下。短頭發(fā)低下腦袋,咬咬嘴巴,抬頭往我這邊看。我趕緊低頭。好像,我干了哪樣見不得人的事情,好像我偷聽人家講話非常不應(yīng)該,而且是偷聽那么狠的話。不正經(jīng)的。這三個字蒼蠅一樣在我腦門上嗡嗡亂撞。我扭頭看著外面。聽不見她們講話了。好像短頭發(fā)繼續(xù)嘰嘰咕咕,又好像非常安靜,靜得讓人覺得她們早就不在車上了。過了一個站,短頭發(fā)提高嗓門,像故意讓我聽見。嗯,還能咋辦,得那種病,除了治還能咋辦?這個挨千刀的哇,這個糞草啊。我守在她門口把她堵下來,打她?不打。我就說了一句話,趕緊,把你的也治好,莫再禍害人。我沒打沒罵。我還湊上去拽她的手,她甩開我扭頭就走,沒說半個字。從這點(diǎn)看,她倒還像個好的。過半個月,我兒子治好了,人也好像廢了。瘦,黑,不講話,眼神直愣愣的,也不和女人來往了。我看著著急。你有哪樣辦法?哎。男人嘛,我告訴他,好好上班掙錢是第一位的,其他的,莫多想,想也白想。
——嗯,短頭發(fā)不講了。車子轟隆轟隆開到龍泉路,上來下去幾個人,車廂又空了。太陽灑進(jìn)來,在車廂里面鋪一層金沙。短頭發(fā)又開口了,我是真想把他掐死啊,當(dāng)我曉得那女的是做什么的,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打針的時候,真想掐死他算了。我差不多手都架他脖子上了,最后兩只手又軟綿綿不聽使喚,反倒變成耷拉在他下巴和胸脯上的拍打和撫摸了,倒像是給他撿撿飯?jiān)路?。這個挨千刀的,眼神一直在黑漆漆的天上飄著,一直落不下來。好像三魂六魄都飛了,飛到火星上月亮上了。我捏他胡子拉碴的臉,說你一個大男人,給我振作起來,這點(diǎn)小擦小碰算個屁。你治好了照樣找媳婦生娃娃,聽見沒有?他點(diǎn)點(diǎn)頭,眼淚就下來了。我說,哭哪樣哭,一個大男人,不準(zhǔn)哭。
——嗯,一晃,三十出頭了,頭發(fā)開始掉了,我說你混這些年,不成家不行啦,必須成個家。話音剛落,他找了公司隔壁私立幼兒園的老師。水靈靈的,小個子,嘴巴甜,頭一次見我就阿姨長阿姨短,還給我?guī)Я艘粭l絲巾。對對,就這條,你瞧——說著話就把她脖子上的絲巾抽出來,長頭發(fā)肯定是看過的,曉得的,但是做出頭一次看的樣子,相當(dāng)認(rèn)真地摸了又摸。我見是條咖啡色絲巾,軟軟的,洋氣,材質(zhì)好。她講,寇馳的啊,不假,我去商場看過,一模一樣,兩千八。你想,一個小姑娘家,能有多少錢,頭一次見我就送我一條真貨。不是錢的問題,是她這份心倒讓我心里難受,讓我覺得我虧欠兒子的,而且虧欠很多。明明我沒虧欠他任何東西嘛,你想想,直到現(xiàn)在還用我的吃我的,從來沒讓我省心,我咋就有這種感覺呢?我咋覺得我不單單虧欠他,還虧欠他身邊所有人呢?哎。不到半年,我催他們結(jié)婚,趕緊結(jié)婚,讓我抱孫子。人大一歲是一歲,他三十三,穩(wěn)多了,姑娘二十八,正合適。干凈利落就結(jié)了,在大觀船舶擺了二十二桌,親戚朋友同學(xué),該來的,全部來了。
媽停下來。她要休息幾分鐘才能接著往下講。我了解她的節(jié)奏。我沒再為她換杯熱的。我們安靜坐著,望著盤子里的青椒肉絲、醋熘白菜一點(diǎn)一點(diǎn)膩起來。媽重新開口,聲音低沉,語速越來越慢,就像,她的61路車就要到站了。
——嗯,娃娃很快生下來,我當(dāng)奶奶了。大胖小子,落地就八斤九兩,重得嚇人。好了,這下子我忙壞了,鞍前馬后幫他帶娃,我沒二話。我親親的孫子喲,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看著心疼,愛得要命。好,他也省心,自己東拼西湊開個小電腦鋪?zhàn)訂胃?,忙得像陀螺。這種忙法咋顧得了家管得了娃?好嘛,我還頂?shù)米?,能幫一把是一把。剛開始,兩口子租房住,后來決定買房。我把我十來萬一股腦給他,兩人挑了個盤龍江邊電梯房,單價一萬。那時候昆明房價還沒起來,房子好,江邊風(fēng)景更好,又靠地鐵,說買就買了。我這里湊點(diǎn),她家湊點(diǎn),弄夠首付交了錢就搬了。房子在十九樓,電梯嗖一聲上去,大陽臺上能看見半個昆明,最遠(yuǎn)還能望見西山睡美人。腳底亮閃閃一條盤龍江,江邊大榆樹綠油油的,樹下鮮花遍地,那叫一個漂亮。我心滿意足,兩口子也心滿意足。但是,每月還七千按揭吶,我的老天。我現(xiàn)在一個月四千不到,我一咬牙,每月給他三千五。我把他叫到我面前,說我就這么多,你瞧你兒子,還吃奶,路還不會走,我剩一點(diǎn),好歹給他買點(diǎn)奶粉。你猜他咋說,他說,他沒意見,就是媳婦家意見大,以為我藏著多少金銀財(cái)寶,說我做十幾二十年裁縫,沒攢個四五十萬?我恨得牙癢,恨不能撕爛他的嘴,我說你曉得我們家情況,你開個鋪?zhàn)游以摻o的都給了,你買個房我能掏的全掏了,你曉得我一輩子省吃儉用,她家里人要再嚼舌頭,你再不放個屁,我這條老命就沒了。再說,老婆是你自己挑的,房子是你們要買的,日子要過就過不過拉倒。長頭發(fā)搭腔,哎,現(xiàn)在這些當(dāng)兒子的,真是——對啊,挨千刀的,早該一把掐死了算。從小到大,沒一樣讓我省心。沒得一樣。
——嗯,講到這里,短頭發(fā)又不出聲了。長頭發(fā)也不講話。我以為她講完了。是該講完了,拉拉雜雜講這么多,其實(shí)大同小異,哪家不也有個你想一把掐死的混賬兒子?再說,從她表情上,特別那塊絲巾上,你會覺得,喲,她多幸福啊,兒子兒媳,大胖孫子,日子緊是緊一點(diǎn),但不至于過不下去;再說了,她再苦再累也就一張嘴一張床,一沒有病老伴拖累,二沒有多余子女亂來,大半輩子都挺過來了,怕個哪樣?嗯,我看看外面,認(rèn)出是龍泉路,離老年活動中心少說還有十個站。她要是不講了,要是停在這里該多沒意思啊。是的,你突然覺得車廂空得可怕。三個老太婆,也就三五米遠(yuǎn),坐在搖搖晃晃空空蕩蕩的車廂里面,感覺像躺在棺材里面。天上光線很亮,龍泉路越走越荒涼,就好像我們是正在走向墳?zāi)?。墓地早都安排好了就等你躺下去了。哎呀,這種感覺,讓人心里一陣一陣發(fā)酸。所以,你媽我就多了句嘴,轉(zhuǎn)身說,你講完了?
——短頭發(fā)搖搖頭,看著我,說沒完,還沒完,你想聽?我說我在聽呢,一直在聽。她笑笑,說,那好,我往下講。孫子胖歸胖,病多,三天兩頭拉肚子發(fā)高燒,只要有風(fēng)吹草動我就帶他上醫(yī)院,我裁縫鋪三天兩頭地關(guān)門打烊。有時候,半夜三更抱起來就往醫(yī)院跑。兩口子和孫子,三個娃娃啊,不省心的娃娃。到處要我打頭陣。半歲,肺炎住院,一歲,拉肚子住院,一歲半,高燒住院。真沒少吃苦。我說要么我?guī)乩戏孔訂芜^,你們省省心。當(dāng)媽的不干,說她一個幼兒園老師,還帶不好自己的娃?可她就是帶不好。再說她到底操過哪樣心?哎,為這個孫子我們沒少吵架。熬到一歲,她上班了,娃娃撂給我。不到半年,她跑了。跑了?長頭發(fā)說。嗯,跑了。跟個男人,跑了。娃娃不要了?不要了。我兒子來找我,都不看自己兒子,直勾勾盯著我,說,媽,咋辦?我說,咋辦,追回來!話是這么說,去哪追?天涯海角,影子都沒有,電話打不通,爹媽更講不通,說不找你們算賬就便宜你了,還敢找我們?我兒子眼神又直了,一晚上一晚上不睡覺。小電腦鋪也開不下去了,說關(guān)就關(guān)。他關(guān),我裁縫鋪不能關(guān)啊,關(guān)了吃哪樣喝哪樣?孫子又害手足口病,住院十天,我硬是一天沒見我兒子人影,打他電話也不接。我一個人陪孫子住院,望著他小手小臉,我想起兒子小時候。那個小米渣渣的娃娃,再也回不來了,永遠(yuǎn)回不來了。對,就是長得很像眼前這個小子的家伙啊,再也沒有了。你面前這個,永遠(yuǎn)不是另外一個。都會長大,都會消失。我擔(dān)心得不行,想起他上次想做木材生意被人追得滿山亂竄,生怕他又闖禍啊。又等三天,終于來了,喪魂落魄望著我,說,媽。嗯。我說。他眼窩都快干了,眼球鼓出來,血紅哩啦的。我說,咋啦,你說。他說,媽。我望著他。他講,他要是講了,我千萬千萬——說完撲通跪下來,說把我鋪?zhàn)拥殖鋈ソ枇艘还P錢,想去投資,砸了。他說,媽,媽。我不講話不吭聲,給娃娃洗了澡,帶他上床睡覺。睡著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去小西門看我鋪?zhàn)?。關(guān)著。鑰匙還能開鎖。還是我的地盤嘛,咋就成了別人的?進(jìn)去后發(fā)現(xiàn)不對,所有的布料啦縫紉機(jī)啦剪子啦做好沒做好的衣裳褲子啦,一樣不剩,全部搬了個一干二凈。我小小的五平米的地盤空空蕩蕩,像個破爛山洞。我鎖好門,走路回去。你猜他咋啦,這個短命的,我親親的兒子,我的兒子——短頭發(fā)忽然又不講了,伸手擦擦鼻子,望著外面。長頭發(fā)不敢催她,也瞧著外面,又瞧瞧她。短頭發(fā)扭頭回來,說你還聽嗎?還聽我講嗎?長頭發(fā)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然,我在前面點(diǎn)頭,她是瞧不見的。短頭發(fā)又瞇眼望著空蕩蕩的車廂,望著前面,望著一排排暗綠的塑料凳子。太陽照上去,空凳子像刀一樣亮閃閃的。她往下講了。嗯,我進(jìn)了門,見我兒子倒在地板上,口吐白沫,摸著肚子,還剩半條命。我趕緊扶起來,問他咋了,還好,還能講話,哼哼唧唧說他吃了藥。哪樣藥?一大把亂七八糟的藥,又灌了半瓶白酒。還得了!我打120,一面拖他起來,讓他吐,讓他喝水,拼命拼命喝水,拼命拼命吐。我說你兒子咋整?丟給我一個老太婆?我咋養(yǎng)?鋪?zhàn)佣紱]了我咋養(yǎng)?當(dāng)天夜里拉他上醫(yī)院洗胃打針,好歹,救回來了,好歹,我這個兒子還活著。等他緩過來,我問他,房子呢?你咋不賣你房子?他光是哭,哭完了呆呆瞧我,說他沒錢還房貸了,又欠一屁股債,才把我鋪?zhàn)拥至恕:么?,我說,你還有套房。他講,就算賣了房也不夠啊,再也撈不回來了。我說你先把我這套賣了,他講,這種老房子,根本沒人要。這個傻兒子啊,這個冤家,我恨不能掐死他。
——嗯,本來,家丑不可外揚(yáng)。本來,我不該講這么多。不好意思啦大姐,不好意思啦。短頭發(fā)忽然大聲對我說。我說有哪樣不好意思,這些事情,哪家沒得?家家都一樣。還好,你兒子還有套房。是,她說,阿彌陀佛,唯一的辦法也只能賣房,賣了,兒子就搬來跟我住。我要養(yǎng)他,養(yǎng)他兒子,鋪?zhàn)佣紱]了,咋養(yǎng)?賣掉房子還是不夠,還是不夠呀。我像收養(yǎng)了一條狗,轉(zhuǎn)念一想,我不也是條狗?一條老狗。好在,老天爺還是厚待這個挨千刀的,貸款勉強(qiáng)還了,各種鬼扯羊腸的債也基本填上了,好在,他還平平安安的,真是謝天謝地。自從搬來跟我住,這小子啊,眼神又不對了,喜歡睡懶覺,不想做事情,也懶得再找他朋友啦同學(xué)啦幫忙。眨眼四十了,我著急啊。我說你還是幫我算啦,我們重新攢個鋪?zhàn)?,這點(diǎn)錢,我來想辦法。我說你媽我除了縫縫補(bǔ)補(bǔ)也只會縫縫補(bǔ)補(bǔ)啦,再沒別的本事。我要養(yǎng)活三張嘴,你讓我一個老太婆哪還有別的辦法?但我老了,你媽我老了,你不心疼我沒關(guān)系,你也要心疼你兒子,到底是你親骨肉,你就忍心看他上不了學(xué)成不了才以后混社會?我說你倒是說句話,莫鼓著眼珠瞪我像仇人一樣。你這副嘴臉,真該不救了,死了算。我話是這么說,但你曉得啊,大姐,我心里那叫一個難受,刀子一下一下捅吶。我求爺爺告奶奶,找親戚找朋友,好不容易,又?jǐn)€起個小鋪面,欠一屁股兩肋巴債。但好歹,你是能看見希望的,好歹,我這個小破屋子還能讓他們父子遮風(fēng)避雨,還能管他們一天三頓吃上熱的。鋪?zhàn)泳驮诮鹗飞希^(qū)里面,拐角,兒子幫我張羅,倒也還算使力。鋪?zhàn)娱_張,他又迷糊了,不曉得干哪樣了,我會的他不會,教吧,他不學(xué),不教吧,他晃來晃去戳眼睛。我說老天餓不死手藝人,你到底是干,還是不干?他說,他還是想搗鼓電腦,要么做維修,要么再找個地方當(dāng)網(wǎng)管。我說,好。不出兩個月,好歹找著花鳥市場上一家賣魚的小店,女老板要做網(wǎng)絡(luò)營銷,我兒子有技術(shù),幫她把這塊搗鼓起來,頁面啦公號啦做得有模有樣,生意好多了。你看,日子好歹穩(wěn)下來了,好歹,算是重新穩(wěn)下來了。我就說嘛,老天爺是睜著眼睛的,你腳勤手快舍得下力氣花心思,終究餓不死。
差不多九點(diǎn)半了,坐久了腦子身子都有點(diǎn)僵。我起來溜達(dá)一圈,燒了開水。我問她,不是瞎編的吧?媽說,她只管把她聽來的復(fù)述一遍,是真是假就不好說了。不過,她說,她感慨得不行。如果是假的,怎么可能讓你感慨呢?怎么可能呢?她說,接下來,故事就要收尾了。要命的收尾。她讓我坐下聽她講完。好的,我坐下來,心臟怦怦直跳。
——嗯,接連兩站,短頭發(fā)沒講一句話。
——嗯,長頭發(fā)覺得奇怪。像我一樣奇怪。我扭頭望著短頭發(fā)。車子搖搖晃晃,櫻花的影子像鳥一樣繞著她的臉?biāo)氖炙牟弊语w來飛去。
——嗯,然后,我看見她哭了。長頭發(fā)趕緊掏紙巾給她,短頭發(fā)擤擤鼻涕,把眼淚擦掉,望著外面。她的表情讓你看不出來她哭過了。她一下子變得平靜了,非常非常平靜。一道道光從她臉上閃過去,像電影院里的光一樣閃過去。她摸摸那條絲巾,然后緊緊攥著。她開口講了,兒子啊,真是造孽的冤家。你說,女人何苦生個兒子?何苦生個要命的拖累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何苦?你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一輩子活在又重又黑的東西里面,就像,活在爛泥潭里面。對咯,就這種感覺啊,你生個兒子就是造個爛泥潭,把你埋了,把你拖住,讓你氣都喘不上來,讓你這輩子再也沒機(jī)會過過小日子了,再也沒得機(jī)會爬個長城逛個故宮吃個烤鴨了,想都莫想。你還想躺在海邊沙灘上喝點(diǎn)小酒呢,還想住一把五星級酒店呢,還想飛一趟外國呢,亞洲歐洲美洲,哪都行。再不濟(jì),你買輛車,一路開去麗江看看。我最想去的還是麗江,不騙你。就是沒機(jī)會。兒子這個爛泥潭,這個隨時隨地的爛泥塘,死死把你拖住了。
——嗯,沒干兩個月,剛拿到一個月工資又被開了。天吶,又出事了?嗯,店里各種魚,淡水的海水的各種各樣小到七彩神仙大到小虎鯊魚突然接二連三死了,損失巨大。女老板懷疑是我兒子干的。他晚六點(diǎn)到十點(diǎn)看店嘛,其余時間就待家里。哪還找這種好干的活計(jì)?我兒子當(dāng)然否認(rèn),女老板直接調(diào)監(jiān)控。是他?長頭發(fā)說。我也豎著耳朵,轉(zhuǎn)身瞧著她。短頭發(fā)破口大罵。視頻剛好壞了,一片雪花點(diǎn)子什么也放不出來什么也看不見。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啦,反正我兒子最擅長的不就是搗鼓設(shè)備?女老板硬把他開了。開了就開了,屁大點(diǎn)事情,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風(fēng)大浪我們娘倆都扛過來了,還有哪樣小溝小坎沒見識過?我兒子也說,隨她吧,爺不伺候了。長頭發(fā)說,對嘛,就是嘛,后來呢?短頭發(fā)松開絲巾,一手撐著下巴。她這張臉真瘦,眼睛很大,眼窩子很深,兩個大黑眼圈。我覺得我是看我自己哩。就連故事都像是我自己的。后來,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對了。我兒子不想上班了。不想打工,不想開鋪?zhàn)?,不想干活,也不想掙錢,后來就連門都不想出了。我問他,你才四十,你不干活,你兒子……一大堆苦口婆心的話。沒用。這回是真不管用了。他吃了睡,睡了吃。吃得倒不多,睡得是真多,早上睡,下午睡。偶爾,跟我一起上幼兒園接他兒子。和他兒子也沒幾句話,偶爾蹲下來,捏捏他的小胖臉。他兒子跟他講話他也愛搭不理,問他哪樣,他就哼哼兩聲。我好說歹說,對牛彈琴,氣得我真上手了,我真掐他了。沒掐他脖子,死死掐他臉,恨不能把他一張臉皮都扯下來。他齜牙咧嘴,照樣該吃吃該睡睡。我說,你到底咋了,給我一句話。你猜他咋說,他講,他頭疼。一疼,就犯困。而且,他說,媽,我累。天天覺得累。我偷偷瞧他,他可以坐沙發(fā)上一動不動,一坐兩三個鐘頭。什么也不干,就坐著,什么也不干。我慌了,帶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沒問題,能吃能睡哪來的問題?好吧,又去心理科,醫(yī)生也查不出個子丑寅卯,說不像抑郁癥,不像狂躁癥,更不像嗜睡癥,到底哪樣癥呢?他們說不上來,讓我由著他。要睡睡,要吃吃。我那個小鋪?zhàn)?,好歹,刨掉各樣開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剩個一兩千,剛夠我們老老小小一家三口吃飯??赡悴桓市模愫煤靡粋€兒子,四十了都,在家睡半輩子?我咋辦?他兒子咋辦?我老了,我死了他也死?孫子呢?這事情我沒辦法想,不敢想。
——嗯,我終于找到個機(jī)會問他了,到底,哪樣打算?要么,我掐死你算了?他說行啊,媽,你掐死我,當(dāng)沒生過我。我拉著他的手,問他,到底咋回事,那些魚,到底——我兒子說,媽,連你也不相信我?
——這一句話,就這一句話,直接把我弄哭了。他媽的,我曉得,他就是我兒子,我如假包換的兒子,我的傻兒子。
——然后他講,媽呀,我頭又疼了。我睡會兒。晚上,你給我煮碗雞蛋面吃?
——嗯,兒子。
——媽,天黑之前,把衣裳收了,要下雨。
——嗯,兒子。
——媽,我跟你一起接你孫子?
——嗯,好哇。
——晚上,你教我踩幾下縫紉機(jī)?
——行啊,兒子。
媽不再講話,也不喝茶。她說了那么久,那么多,居然一口沒喝。我坐著不動。我一動不敢動。某種東西正在我們之間擴(kuò)散,漸漸填滿屋子。也許是黑暗,提前降臨的黑暗,充塞在我們中間和我們之外。我已經(jīng)看不清楚媽的臉了。我還是坐著,沒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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