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善 郜俊輝
出資義務未屆期限即轉讓股權的情形,在200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修正之時便已然出現(xiàn)。而在2014年《公司法》修改后,資本繳付的法定期限被廢除,該情形變得更為常見。因而該情形所引發(fā)的問題亦愈發(fā)突顯:股權轉讓后未到期的出資義務該如何承擔?《人民司法》在2011年第16期曾刊載一起經典案例,案件情形簡化后大致如下:〔1〕顧克強等:《分期繳納出資股權轉讓的幾個問題》,《人民司法》2011年第16期。甲與四名案外人員共同出資某公司,其個人認繳出資306000元,分三期繳足。甲在繳納首期出資款后、剩余出資繳納期限尚未屆至之前便將股權轉讓于乙。對于剩余兩期出資款項的承擔,雙方未作約定,因而就此發(fā)生糾紛。對此,該案一審(重審)判決受讓股東即乙方承擔出資義務。此外,在最高人民法院的《人民法院案例選》載有另一例類似案件,亦作了相同的處理:在未屆出資期限即轉讓股權之情形中,由受讓股東承擔出資義務?!?〕福建省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1)廈民終字第2498號。不過,現(xiàn)實之中也存在不同的裁判觀點,其仍然認為應當由轉讓股東與受讓方對未到期出資義務共同承擔連帶責任。例如在王某燈、靈壽縣某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股東出資糾紛案中,法院便認為“在公司章程規(guī)定的股東實繳出資到位、期限屆滿前,股東未實繳出資的,亦有權轉讓其股權;至于是股權出讓方還是受讓方履行該義務,公司可選擇主張權利”〔3〕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8)冀01民終3970號。。對于此類案件應當如何處理,學界則也并未達成一致觀點,大致主要有兩種觀點?!?〕參見李志剛等:《認繳資本制語境下的股權轉讓與出資責任》,《人民司法(應用)》2017年第13期。其中第一種觀點是“單獨承擔模式”,認為,股權一經轉讓,未屆期的出資義務亦隨之移轉于受讓人,股權轉讓人原則上得以脫身于此出資關系網,不再就此未屆期的義務承擔責任。與此相對,第二種觀點則是“共同承擔模式”認為,在未屆出資期限即轉讓股權的情形下,轉讓股東依舊要承擔出資義務,出資義務并不因股權的移轉而免除。對此,全國人大法工委最新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草案)(以下簡稱《公司法》草案)第89條第1款規(guī)定,應當由股權受讓人承擔該出資義務,即采取了“單獨承擔模式”。本文將在梳理司法判例、檢討既往學說的基礎上,分析股權轉讓后的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問題,并對《公司法》草案第89條予以評析。
總體而言,我國資本繳納制度的立法變遷經歷了由實繳制到分期繳納制再到完全的認繳制的歷程,其特征也是呈現(xiàn)出不斷放松管制的趨勢?!?〕關于我國公司資本繳納制度的立法沿革,可參見盧寧:《公司資本繳納制度評析——兼議認繳制下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困境與出路》,《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6期。我國《公司法》自1993年頒布之初,便實行最為嚴格的資本繳納制度,要求股東一次性足額繳納所有出資,屬于完全的實繳制。但是,在2005年《公司法》修改之時,我國在一定程度上引入了分期繳納制度,使得過于嚴格的公司資本繳納制度得以緩和。根據2005年《公司法》的規(guī)定,注冊資本可以由全體股東認繳而不必一次性實際繳納,但是依舊存在一定的限制:首次繳納額不得低于資本總額的20%,普通公司在兩年內、投資公司在五年內必須繳足所有出資。所以,2005年《公司法》所采取的資本繳納制度又被稱為“部分的認繳制”。之后,我國公司法進行了自2005年后的又一次重大修改。在資本繳付方面,2014年《公司法》廢除了2005年《公司法》的諸多限制包括資本繳付期限、不同非貨幣出資所占比例等??梢哉f,2014年的公司法資本制度改革,使得我國《公司法》實現(xiàn)了從“部分的認繳制”到“完全的認繳制”的轉變。如趙旭東教授所言,“本次資本制改革……使得有限制的、不完全的認繳資本制成為無限制的、徹底的認繳資本制”〔6〕趙旭東:《資本制度變革下的資本法律責任——公司法修改的理性解讀》,《法學研究》2014年第5期。。
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認繳資本制,會產生不同的觀感。于股東而言是出資,于公司而言便是融資,于股東而言是認繳,于公司而言便是收繳。公司吸納股東的出資形成公司資本,是為了用于公司經營。世界資本制度的潮流是通過授權資本制以實現(xiàn)融資的自由化,其重心在于給予公司融資便利。而我國增設認繳制的目的卻在于給予股東便利,從而吸引更多的出資,實現(xiàn)“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的政策目的。雖然看似兩者都是在實現(xiàn)資本制度的自由化,但是前者是以公司為中心,而后者則重在關注股東。例如,中國公司法將出資期限的確定交由股東于認繳之時的意思自治,而美國公司法則是通過催繳制度將出資期限的確定權限交由董事會。貌似是迎合世界潮流,但卻事實上是創(chuàng)造了獨一無二的中國特色:《公司法》通過注冊資本認繳制度使得股東可以完全自由約定出資期限?!?〕參見王文宇:《簡政繁權——評中國大陸注冊資本認繳制》,《財經法學》2015年第1期。然而這一基本制度的變革,引發(fā)了巨大的討論。究竟是“看似簡單的制度變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最終可能引起始料未及的混亂”〔8〕參見甘培忠、徐可:《認繳制下的資本違法責任及其困境》,《北京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還是“本次公司法修改依然是資本制度基本原理指導下的局部制度變革,一系列具體法律規(guī)則的突破、放棄和變動,并非對資本制度基本原理的整體否定,并不構成對資本法律責任認定和追究的顛覆性影響”〔9〕參見前注[6]。?對此,學界評價不一,觀點各異。
完全的認繳制給股東帶來了出資上的便利,給予了更大的自治空間。與此同時,其也給人帶來了債權人保護被弱化的擔憂,從而也引發(fā)了學界對于加強債權人保護的討論。具體而言,包括是否需要增設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如何承擔等一系列問題。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問題與本文所要探討的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其不同之處在于:前者關注的是出資繳納期限,而后者關注的是出資繳納主體。但是兩者所涉及的均是債權人保護與股東出資自由之間的利益衡量問題,在價值判斷的方向上有一致性,在問題的具體分析上也存在共通之處,存在制度上的體系關聯(lián)。對于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曾在《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之中予以回應,以“股東在注冊資本認繳制下所享有的期限利益”為由,原則上對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不予承認,只在公司實質上破產而未申請破產、公司在債務產生后惡意延長股東出資期限這兩種情形中例外適用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至于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則尚無法律規(guī)范文件予以回應。對此,此次《公司法》草案分別通過第48條與第89條對上述問題予以規(guī)定。《公司法》草案第48條,吸收了《九民紀要》的既有規(guī)定,引入了加速到期制度,允許公司或者公司的債權人在一定情形下,可以要求已經認繳但尚未屆出資期限的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所謂一定情形,是指公司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且明顯缺乏清償能力。同時,根據該草案第89條第1款的規(guī)定〔10〕草案原文:股東轉讓已認繳出資但未屆繳資期限的股權的,由受讓人承擔繳納該出資的義務。,對于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如何承擔這一問題,本次《公司法》草案采取的是“單獨承擔模式”的觀點,并未對轉讓股東課以連帶責任抑或補充責任。
關于股權轉讓后的未屆期出資義務,“單獨承擔模式”的基本主張是,未屆出資期限的未繳出資部分屬于合法情形,不能要求受讓股東與轉讓股東對此承擔連帶責任,而應該由出資義務屆期之時的股東(即股權受讓人)承擔?!?1〕俞巍、陳克:《公司資本登記制度改革后股東責任適法思路的變與不變》,《法律適用》2014年第5期。因為股權一經轉讓,分期繳納出資的股東是在按期足額履行了出資義務后轉讓股權給受讓人,如受讓人辦理了股權變更登記,那么其當然完全地替代出讓股東取得股東資格,享有股東的權利和義務。〔12〕同前注[1]。這種處理模式,基本是以股東利益保護為價值判斷基礎,借助債權債務承擔的法律構造來展開。
1.股東利益保護
按照“單獨承擔模式”的理解路徑,在認繳制下,作為股權轉讓方的舊股東,享有出資義務上的期限利益。此項利益是被法律所明文規(guī)定的,應當受到保護。《公司法》第28條規(guī)定,股東應當按期足額繳納公司章程中規(guī)定的各自所認繳的出資額。該條規(guī)定的是“按期”繳納,而非“隨時繳納”,體現(xiàn)了公司法對公司章程所規(guī)定的出資期限的尊重?!?3〕錢玉林:《股東出資加速到期的理論證成》,《法學研究》2020年第6期。《九民紀要》則對此作出了進一步的說明與認可,“在注冊資本認繳制下,股東依法享有期限利益”。從司法實踐來看,股東的此項期限利益在此前的司法判例之中也獲得了認可,“我國現(xiàn)行公司法規(guī)定股東的出資方式是認繳制,基于該制度,股東在公司存續(xù)期內以認購股權為限承擔有限責任,且對出資期限享有法定的期限利益?!薄?4〕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0)京03民終3634號。也正是因為對此項期限利益的尊重,《九民紀要》不允許輕易適用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相反,其只允許在公司實質上破產而未申請破產、公司惡意延長股東出資期限這兩種特殊情形之中,例外適用該制度?;谕瑯拥牡览?,即使存在尚未履行的未屆期出資義務,也不可以認為此項股權轉讓存有瑕疵。因為,未屆期的出資義務意指出資義務的履行期限還沒有到期,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謂的出資義務的違反,當然也不構成瑕疵出資。換言之,在出資期限未屆滿前,原股東未實繳出資的情形并不符合公司法上的瑕疵出資的構成要件,也就不構成瑕疵出資。在認繳制之下,傳統(tǒng)的“瑕疵出資”概念是以出資義務已經到期為前提,而“未屆期出資”則是指出資義務尚未屆期,這兩者之間在概念邏輯上,就出于一種“A與非A”的截然對立狀態(tài),是不可以將其混為一談的。再者,反過來說,資本認繳制下把出資責任一味地苛求于發(fā)起人不符合投資人靈活選擇投資的要求?!?5〕彭真明:《論資本認繳制下的股東出資責任》,《法商研究》2018年第6期。因為如此一來,轉讓股東除非通過公司實質減資的渠道,否則將難以脫離于原公司的出資關系網。通常而言,股東一旦將資本投入公司,除非有公司解散、股份回購等特別情形的存在,原則上是不允許股東自公司處取回該出資部分,否則就構成抽逃出資。但是,這并非意味著法律一概棄絕了股東的退出渠道。股權轉讓在組織法上的重要意義,便在于為股東提供退出機制。而且,從股東財產利益保護的角度來看,為了保護股東的股權價值與股權轉讓自由,也不應當要求轉讓股東承擔未屆期出資義務。
2.規(guī)制構造
在法律技術上,“單獨承擔模式”則主要借鑒債權債務移轉的法律構造來進行法律解釋。如有觀點所言,出資主體的變更不僅是股東間合同行為,更是事關公司資本充實的組織行為,應以公司組織行為認可為前提,更要考慮公司法與合同法的銜接?!?6〕陳克:《未屆出資期限股權轉讓后的出資義務人是誰?》,微信公眾號“天同訴訟圈”,2021年10月12日。股權轉讓中,股權出讓方將股權上的權利與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同時轉移給受讓股東,作為出資義務債權人的公司,通過股權轉讓的前置程序表示了同意。在有限公司之中,股權對外轉讓如無約定情形,依據現(xiàn)行公司法,其受到優(yōu)先購買權制度的限制。此制度雖然是以維持公司的封閉性為出發(fā)點,但是“股東是誰”所涉及的不僅僅是一個內部治理關系問題。在股權轉讓情形之中,轉讓股東以外的股東當然也會要求受讓股東有充足的出資能力,否則公司的經營能力是會受到影響的。由此可見,該優(yōu)先購買權制度已經能夠較好地承擔起在股權轉讓情形之中保護公司經營能力的作用。所以,也就沒有必要再從公司法規(guī)范設計上,強行要出讓股東承擔出資義務以保護債權人。從優(yōu)先購買權的制度構造上來看,股權得以對外轉讓的前提是,其他股東放棄優(yōu)先購買權。而這一程序的履行,可以被解釋為在公司內部就股權轉讓達成了一致意見,即對股權轉讓與出資義務轉移形成了同意。如此一來,在公司和股東之間的出資債權債務關系中,只要公司內部同意轉讓股權的,即符合免責債務承擔理論中的債權人同意要件。〔17〕參見劉敏:《論未實繳出資股權轉讓后的出資責任》,《法商研究》2019年第6期。進而按照民法的債務承擔理論,作為債務人的轉讓股東、作為債務承擔人的受讓股東以及作為債權人的公司對此債務承擔均表示了同意,那么自然可以發(fā)生債務承擔的法律效果,即由受讓股東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
依據“共同承擔模式”,在出資義務未屆期的情形下,股權雖經轉讓,但是轉讓股東對未屆期的出資義務依舊負有實繳責任,該出資義務并不因股權的移轉而得以免除。具體而言,可以分三個層面討論其間的法律關系結構。其一,股權轉讓后,對于轉讓時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公司仍可向轉讓股東主張;其二,股權轉讓后,受讓股東對于此義務亦應當予以承擔;其三,受讓股東與轉讓股東之間可就未到期之出資義務商談股權轉讓價格,最終責任的承擔其實取決于雙方的約定。
1.債權人保護
若對股權轉讓人也課以“出資義務”,則對于權利人又多了一重保護。顯而易見,如此規(guī)制的法規(guī)范意旨恰恰在于保護公司的債權人。而債權人保護的背后,是為了保護交易安全,鼓勵交易。股東對公司進行出資認繳,而此認繳出資的相關信息經由工商登記而得以公示。作為公司交易相對人的債權人,是因為信賴股東會對公司進行后續(xù)的實繳出資才相信公司的清償能力,進而才會與公司發(fā)生商事交易、產生債權。所以,股東因認繳出資而產生的出資義務,實際上是將來通過履行出資義務以充實公司清償能力的一種允諾。此種允諾,是對公司未來清償能力的一種保證,為了保障公司的清償能力以保護債權人利益,自然在未經債權人同意的情況下便不能免除此項義務。特別是在轉讓股東出資能力明顯強于受讓股東,而后者出資能力極弱的情形之中,也就是所謂的“富翁找窮親戚墊背”,此種債權人保護理念則更顯其正當性。在此基礎之上,有觀點進一步主張應當根據債權成立時間先后的不同而對債權人予以區(qū)別對待,而不是對所有的債權人一概予以此種保護。詳言之,對于債權發(fā)生在股權轉讓之前的債權人,法律允許其向轉讓股東主張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承擔;對于債權發(fā)生在股權轉讓之后的債權人,則不賦予此項權利。〔18〕梁昕:《論未屆期的股權轉讓后出資責任承擔》,載巢志雄主編:《中山大學青年法律評論》(第5卷),法律出版社2020年版,第130頁。此種觀點,在司法實踐之中也有相應的支持判例。如在上海地區(qū)的一個案例中,法官便認為因為債權人的債權發(fā)生在股權轉讓之后,則該債權人不能向轉讓股東主張責任,并在判決文書中寫道:“被告毛某露在本案系爭股權轉讓協(xié)議簽訂之前已經退出昊某公司,不應該對其退出之后昊某公司的行為承擔 責任”〔19〕上海市普陀區(qū)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4)普民二(商)初字第5182號。。
2.解釋路徑
債權人保護是“共同承擔模式”在法教義學上的價值判斷,仍舊需要借助一定的實證法規(guī)范來作為援引依據以進行規(guī)范解釋與法律適用。對此,學界經常主張援引《公司法》第3條第2款〔20〕法條原文:“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以其認購的股份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币赃M行法律適用,從而證成轉讓股東對未屆期出資義務的責任承擔。對于該條規(guī)范所規(guī)定的出資責任,通常認為其具有法定義務的性質。即出資責任乃是股東有限責任制度形成后,由法律所明確規(guī)定的股東應當承擔的法律義務,出資義務不為契約之債,而是法定之債?!?1〕王莉萍:《債權人追究股東出資責任的法律問題》,《現(xiàn)代法學》2003年第5期。當然,也有學者主張出資義務兼具法定義務性質與意定義務性質?!?2〕同前注[6]。出資義務的此種法定義務性質的維度,成為了支持“共同承擔模式”的一個重要理由:既然是法定義務,則不可依股權轉讓約定移轉。至于法定義務性質的判斷理由,亦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法官認為法律明文規(guī)定該義務無訴訟時效,則以之為法定義務,應無疑義;周倫軍教授則認為公司登記成立后,出資義務就因立法而被法定化了?!?3〕同前注[4]。在該股權轉讓過程中,最重要的兩個環(huán)節(jié)便是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之間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以及公司配合受讓股東辦理股權變更登記手續(xù)。對此,蔣大興教授認為,如若對上述兩種行為進行規(guī)范解釋會發(fā)現(xiàn),兩者均為“共同承擔模式”提供了合理性基礎。其一,認繳責任是股東對公司的責任,股權轉讓合同是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之間的法律關系,股權轉讓協(xié)議不能處理作為第三人的公司債權;其二,公司配合辦理受讓股東變更登記手續(xù)是對法定義務之履行,不能解釋為對認繳義務移轉的同意。〔24〕同前注[4]。正是基于此,《公司法》第3條關于轉讓股東的認繳義務,并不因股權轉讓而免除。在司法裁判之中,也有裁判例援引該條文進行法律適用:“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3條關于‘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的規(guī)定,認繳責任是股東對公司的責任……正是基于股東的出資是法定義務和強制責任,在股東將股權轉讓給他人時,該法定強制責任不能基于股權轉讓雙方的合意而解除。公司是股東出資的債權人,公司配合辦理股東變更登記手續(xù)也只是對法定義務的履行,不能解釋為認繳義務轉移的同意。因此,股東在出資期限屆至前將股權轉讓,僅是讓渡了自己的合同權利,履行出資的合同義務并不會當然隨著股權的轉讓而轉移”〔25〕江蘇省無錫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21)蘇02民終1329號。。當然,也有判例依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進行司法裁判,認定該情形屬于瑕疵出資,從而判決要求轉讓股東需要繼續(xù)對未屆期出資義務承擔責任。如在鄭州市某商品混凝土有限公司、崔某軍買賣合同糾紛二審案中,法院便援引該條文進行了裁判,要求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承擔連帶責任。此種處理模式的核心論證路徑在于:基于債權人保護的價值理念,通過援引《公司法》第3條或《〈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來要求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共同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
兩種觀點都可以在邏輯上實現(xiàn)自我圓滿。就前者而言,其借用民法上債權債務移轉的邏輯模型,而后者則以“出資義務乃團體法上的法定義務”為邏輯推演基礎而展開規(guī)制建構。法律非經解釋不得適用,解釋者就數(shù)種可能的解釋作出取舍,正是在為有效規(guī)范尋求正當意義,規(guī)范的意義為解釋所創(chuàng)造,而最具可接受性的必定是最具正當性的解釋?!?6〕朱慶育:《民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序言。上述兩種觀點在價值取向方面,一者立足于股東保護,另一者著眼于債權人保護。前者可能會因為受讓股東缺乏責任財產或責任承擔能力而使得債權人利益受損,不利于保護交易安全;后者雖然強化了對債權人的保護,但是使得股東轉讓股權卻無法免于繳納未屆期出資義務,大大限制了股權的流動性,增加了股東出資的法律風險,并符合“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等鼓勵創(chuàng)業(yè)的政策目的?!?7〕參見王建文:《再論股東未屆期出資義務的履行》,《法學》2017年第9期。所以,在分析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時,也應當充分考慮債權人保護與股東保護這兩種價值理念之間的差異,在明晰利益沖突格局的基礎上,結合商事實踐進行妥當?shù)膬r值判斷與制度構建。
債權人保護的價值判斷,是“共同承擔模式”的核心立論所在。但是,在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上,是否真正需要如此強化對債權人的保護,是值得商榷的。債權人保護的一個預設前提是,債權人信賴公司資本所代表的清償能力,才與公司進行交易、發(fā)生債權。正是基于該前提才得出如下結論:需要求轉讓股東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以充實公司資本來保護債權人。但是,在現(xiàn)實的商事交易實踐中,交易相對人(即債權人)選擇交易對象時,交易對象的資本到底占多少權重?僅僅依靠查詢工商登記信息中的注冊資本,就可以判斷交易對方的信用嗎?但凡理性的商事交易參與者絕不會如此莽撞。信用原本應是一種社會公眾可便利獲取的進行交易的咨詢,但這種咨詢絕非一個營業(yè)執(zhí)照上彰顯的信息所能涵蓋與代表。〔28〕傅穹:《重思公司資本制原理》,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87頁。從商事實踐來看,公司的實繳資本在公司剛成立時可能等于凈資產,但隨著公司經營開展,凈資產與實繳資本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實繳資本尚且如此,遑論認繳制下的注冊資本。嘗試圍繞這一簡單的信用標準而試圖構建整個公司法制的信用體系,是無法真正實現(xiàn)債權人利益保護的。理性的債權人在與公司簽訂合同的時候,用資產負債表等來判斷池塘的水有多少,直接采用擔?;蚝贤Wo自己,比法律告訴債權人池塘成立的時候有多少水有效得多?!?9〕鄧峰:《普通公司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22頁。就此而言,債權人在商事實踐中既不應該也通常不會,僅僅信賴公司的注冊資本而與公司發(fā)生交易。而且,在商事實踐中也一般不會將未屆期出資計入公司資產負債表的資產部分。因為會計謹慎性原則更趨向于只將認繳出資中已由公司催繳的部分計為資產,尚未催繳或到期的認繳出資并不能給公司帶來實際的經濟利益,因而不能計入資產?!?0〕丁勇:《認繳制后公司法資本規(guī)則的革新》,《法學研究》2018年第2期。由此可見,債權人在選擇公司作為交易對象時,并不考慮未屆期出資這一因素。既然如此,那么公司法又何必多此一舉,在股權轉讓情形中要求原轉讓股東承擔出資義務呢?而且,基于同樣的道理,根據債權形成時間而對債權人予以區(qū)別對待的做法也是不妥的。因為相對人與公司交易時也不是以特定股東的信用、出資能力作為是否交易的判斷基礎,將轉讓人是否承擔責任與債權的形成時間相聯(lián)系缺乏理論依據?!?1〕王東光:《論股權轉讓人對公司債權人的補充責任》,《法律科學》2020年第2期。而且,這樣的做法也是違反債權平等這一基本原則的。
實現(xiàn)債權人保護的法律機制,本就應當是多元的。商業(yè)實踐中也發(fā)展出一套基于合同法(特別是債務契約中的承諾條款)、破產法、擔保法來保護債權人利益的機制?!?2〕劉燕:《公司財務的法律規(guī)制路徑探尋》,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19頁。過分沉浸于資本信用的神話,忽視商事實踐的真實面相,單純基于資本信用——債權人保護來分析本文所要探討的問題,實在失之粗疏。僅僅從債權人利益保護角度來進行規(guī)范解釋,顯然在價值判斷上已經有所錯位。具體到前文所介紹的規(guī)范解釋路徑,更可見價值錯位所帶來的法條理解上的混亂。雖如上文所述,有裁判例援引《公司法》第3條以要求轉讓股東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以保護債權人。但是,第3條作為公司法最為核心的條款,旨在確立公司獨立人格(第1款)和股東有限責任(第2款),前者限制債權人只能向公司主張請求權,后者偏離民商法上無限責任的一般原則而給予股東有限責任特權,意在責任限制而非責任擴張?!?3〕同前注[31]。要求轉讓股東繼續(xù)承擔未屆期出資義務,屬于責任擴張而非責任限制,并不符合《公司法》第3條的本意。除此以外,通過援引《〈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來要求轉讓股東對未屆期的出資義務進行責任承擔,這一規(guī)范適用路徑也顯然違反了該條文自身的規(guī)范意旨?!豆痉ㄋ痉ń忉專ㄈ返?8條所規(guī)定的適用情形,應當僅僅指未出資或者瑕疵出資的情形,而并不包括未屆期出資待繳的情形。因為兩者在法律評價上截然不同,瑕疵出資是一種違反公司章程、違反公司法的行為,而待繳并沒有違反《公司法》的規(guī)定,也未違反公司章程的規(guī)定,是一種合法行為?!?4〕蘇繼成:《認繳制下公司債權人對待繳股東的請求權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頁。所以在法律解釋上,并不應當將“出資義務未屆期而轉讓股權”納入到該條文所規(guī)定的適用情形之中,更不應當將兩者混為一談?!豆痉ㄋ痉ń忉專ㄈ返?3條對未出資和未全面出資的違約責任及發(fā)起設立和增資時的連帶責任作了區(qū)分,第18條對未出資和未全面出資股權轉讓的受讓人責任作了規(guī)定,但這些規(guī)定都以出資義務已屆期為前提,而認繳制下出資未屆期的股東擁有依法應受法律保護的期限利益,故不能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和第18條追究未屆期出資股東及其股權受讓人的出資違約責任?!?5〕同前注[28]。而且,《公司法司法解釋(三)》主要是根據第三人侵害債權說、債權人代位說的法理基礎,在例外情形允許公司債權人追究股東的出資責任以滿足自身的債權實現(xiàn)?!?6〕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三)、清算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204頁。但是在股權轉讓且出資義務未屆期的情形中,轉讓股東享有轉讓股權的自由,其尚未繳納出資的行為并不能被認定為故意侵害第三人債權,在主觀要件上并不相符;同時,債權人的代位權的行使是以債務人怠于行使到期債權為條件,但是既然轉讓股東存在出資的期限利益,那么也并不符合這一客觀要件。可見,股東是對公司負有出資義務,而非對公司的債權人負有該義務。
股東利益保護的理念則主要是,以股東在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期限利益與股權轉讓自由為立論基礎。如前所述,《公司法》將資本制度自實繳制改為認繳制,允許股東在出資協(xié)議或章程自行約定出資期限。股東在出資期限屆滿前無需繳納出資,這本就是《公司法》賦予股東的期限利益所在。這自然是支持股權轉讓方無需為未屆期的出資義務承擔責任的一大重要理由。但不得不說的是,比股東期限利益更為重要的理由在于,對股權轉讓自由原則的尊重以及其背后更深層次的價值取向,即從組織法的角度保障股東的退出機會。
股權自由轉讓是商事公司的五大核心法律特征之一,公司法的首要功能就是為商事企業(yè)提供這五大核心法律形式?!?7〕[美]克拉克曼等:《公司法剖析:比較與功能的視角》,劉俊海、徐海燕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2頁。股東處分股權,構成了其實現(xiàn)經濟利益的一種有效手段,在市場交易中,這種手段多具體化為契約行為,歸于法律行為范疇,其核心在于意思表示,而意思表示的前提又在于意志的自由,循此,對股權處分而言,意志自由為其本質特征?!?8〕蔣大興:《合意型股權變動的法律結構——“多重買賣”與股權變動預告登記》,《清華法學》2021年第3期。從財產法的角度來看,股東通過自由轉讓股權獲得對價從而實現(xiàn)了股權的經濟價值,對股權自由轉讓原則的堅守能夠更好地保護股東的經濟利益。從法律效果來看,強行要求股權出讓方承擔未屆期出資義務,無疑是將股東與公司捆綁在一起,損害了股權轉讓自由。這是不符合公司法的基本理念的,甚至可以說有損“股權轉讓自由原則”這一公司法的立法基石。而從交易成本來看,現(xiàn)如今公司的經營期限多無法律強制性限制,純理論上而言,永生公司亦有可能。在公司長久的經營期限過程中,股權被多次轉讓,也很常見。在此情形之中,倘若轉讓股東依舊須對公司承擔未屆期之出資義務,那么這條股權轉讓關系鏈上的當事人,其間關系如何構造,實在繁雜。而且不難想象,如若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均要對未屆期出資義務負責的話,那么受讓股東也會盡可能與有資信能力的轉讓股東進行磋商交易。受讓股東可能也因為這一點而需要盡可能調查多位前手的資信狀況,以進一步評估股權的價值。如此一來,股權交易的成本,將會被人為地通過立法拔高,這也必然會影響股權的流通性。而這與有限責任制度的初衷可謂大相徑庭。因為有限責任不僅僅是防控風險,更可以降低信息成本和交易成本?!?9〕[美]羅伯塔 · 羅曼諾:《公司法基礎》,羅培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頁。
而在組織法的視野里,股權自由轉讓原則的價值并不僅僅是單純?yōu)榱速x予股東以財產利益,更重要的在于其作為股東退出機制來保護股東。股東一旦將資本投入公司,除非可以適用股權回購制度、公司解散之訴,原則上股東是無法收回已經投入到公司的資本。而股權自由轉讓原則恰恰是實現(xiàn)了體系均衡,保障了股東的退出機會。即股東可以通過轉讓股權而獲得轉讓對價的方式,間接“收回”已經投入到公司的資本。從法律上來看,資合公司相較于人合公司之一大重要特征便在于,股東雖然無法通過退社制度來實現(xiàn)該社員地位的絕對消滅,但作為替代,其可以通過股權轉讓來使得該股東地位相對喪失。〔40〕高鳥正男「株式の自由譲渡性」法學研究25巻10號(1952年)24頁。而且,對股東退出機會的保障,也可以在公司制度上反向促進公司融資。因為股東基本上無法以退社等方式直接從公司退出,所以有必要保障股權轉讓的自由以實現(xiàn)股東投入資本的回收,否則一般的投資者將不愿意出資給公司?!?1〕田中亙『會社法』(東京大學出版會,2018年)14頁。如果股東在股權轉讓后需要繼續(xù)對公司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在制度上也會消減股東的投資積極性,亦將不利于公司融資,從而有悖認繳資本制之初衷。
“共同承擔模式”會從立法上人為地拔高股權交易成本從而限制其流通性,并損害到股權自由轉讓原則及其構筑的股東退出機制。在這點上該學說并不合理。相反,以“單獨承擔模式”為基礎構造的規(guī)則,則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在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上,為實現(xiàn)公司融資便利,應當徹底貫徹股權自由轉讓的原則,不得要求轉讓股東承擔未屆期的出資義務。因為在采納分期繳付出資制度后,股東未履行未屆期的出資義務是常態(tài)現(xiàn)象和合法情形。應當假定受讓股權方有足夠的風險意識,審查出讓方是否已經足額履行出資,從而在制度設計上,應當以受讓方代為履行出資義務作為主要制度安排?!?2〕彭冰:《股東分期繳納出資制度研究》,《金融法苑》2005年第4期。在討論“未屆期的出資義務是否需要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共同承擔”這一問題時,認可“共同承擔模式”的學者經常舉的一個例子“富翁拉窮人墊背”。在這類情形當中,似乎要求轉讓股東繼續(xù)承擔出資義務更合理妥當。但是,以這樣一個極端的例子為模型來構建規(guī)范,這本身就是值得反思。在進行私法規(guī)范構建之時,常態(tài)交易模型才是一般規(guī)則的所要調整對象的預設原型。雖然沒有進行統(tǒng)計學上的數(shù)量分析,分析哪一種才是股權轉讓的原型。但是最高人民法院選編的《人民法院案例選》上所載有的典型案例,便并不是“富翁拉窮人墊背”類型的案例。而且結合日常經驗去思考,我們也不會認為“富翁拉窮人墊背”的情形會是股權轉讓交易的常態(tài)模型。從一般規(guī)范構建的角度來看,該情形極其不符合股權轉讓的常態(tài)交易模型。如若以此為基礎模型去構造商事規(guī)則,顯然是不合適的,犯了一種以特殊例外為原型構筑一般規(guī)則的錯誤。因此,應當剔除轉讓股權交易雙方的出資能力的影響,從而中立地進行該類商事交易的規(guī)范設置,即以“轉讓股東不承擔未屆期出資義務”為原則。
但是,對于“富翁拉窮人墊背”這種極端的股權轉讓情形,是否便任由其游離于法律規(guī)范調整之外?答案是否定的。堅守“單獨承擔模式”并不意味著,對于“通過轉讓股權來惡意逃避出資義務”不予規(guī)制。對于此種特殊情形應當特殊處理,將其作為例外情形進行特別規(guī)制。
1.域外經驗
關于股東的未繳納出資問題,以美國特拉華州的公司法為例,其便是分別通過第162條和第163、164條對具備清償能力的公司與不具備清償能力的公司予以區(qū)別處理,從而在體系上實現(xiàn)融洽。特拉華州公司法第162條與第163、164條并列,規(guī)范意旨各有不同,第162條旨在保護已經發(fā)行部分繳付的股份且即將喪失清償能力的公司的債權人;而第163、164條則是對具備清償能力的公司的股東課以類似責任。〔43〕Edward P. Welch,Andrew J. Turezyn & Robert S. Saunders,F(xiàn)olk on the Delaware General Corporation Law:Fundamentals,Aspen Publishers,2012,p.416.在這兩者之間存在明顯的不同:前者是因為公司不具備清償能力,原來的股東尚未履行的出資義務則轉化為一種衡平責任;后者的目的則在于籌集更多的資金以用于公司的擴大商業(yè)經營和進一步發(fā)展,從而使得公司得以持續(xù)經營?!?4〕Jane Abernethy,The Rights of Corporate Creditors Upon Unpaid and Watered Stock Subscriptions,Washington Law Review,Vol. 16:4,p.238(1941).換言之,特拉華州公司法通過催繳制度旨在實現(xiàn)公司資金運用需求,而其所規(guī)定的出資責任追究制度則是旨在實現(xiàn)對債權人的保護,兩者并行不悖,從而實現(xiàn)體系均衡。美國法為了提高資金運用效率,著重于滿足公司經營融資需求,由公司根據自身的資金需求而決定股東何時繳納出資。如根據特拉華州公司法第156條,公司可以將其股份全部或部分發(fā)行為部分付訖股份,剩余對價由公司隨時要求繳付。同時,根據該州公司法第163條,公司的此項要求股東繳付剩余股款的權力是由董事會行使,董事會可以隨時根據自身的商業(yè)判斷而在剩余股款的范圍內進行催繳?!?5〕Welch,Turezyn & Saunders, Folk,p.421.在公司尚具有清償能力的情形下,公司的董事會可以根據公司的資金需求、依據自身的商業(yè)判斷而對股東進行催繳。此種情形之下,在催繳制度的制度設計之中,是以實現(xiàn)公司資本使用需求為正當性基礎,而非基于對債權人保護的考慮。而且,被催繳的對象只能是催繳之時的股東,而并不包括作為轉讓人的原股東。由此亦可見,在公司具備清償能力的情形下,承擔出資義務的只能是股東,而不包括因已經轉讓股權而喪失股東地位的原股東。與之相對,對喪失清償能力的公司,則需要強化對債權人的保護。如根據特拉華州公司法第162條,一旦公司資產不足以清償債權,則并不需要經過公司經營狀態(tài)下的董事會催繳程序,而股東便需要向公司繳納尚未繳納的出資部分。同時,在此種情形下,股東也不能通過將股權信托抑或轉讓給無辜的股權受讓方的方式來規(guī)避該責任?!?6〕Ibid.,p.418.換言之,對于不具備清償能力的公司,股東即使轉讓股權后也依舊要對履行出資義務負責;而受讓股東除非能夠證明自身對此具有善意,否則也應當共同承擔該出資義務。
2.傳統(tǒng)的惡意串通規(guī)制路徑
與之相比,我國現(xiàn)行公司法在引入認繳制時對債權人保護考慮不周,未能夠規(guī)定配套制度。對此,有觀點從解釋論的角度主張,可以考慮適用現(xiàn)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54條所規(guī)定惡意串通制度,即出讓人以逃避將來的出資義務為目的將股權轉讓給實際沒有履行能力的受讓人,即出讓人與受讓人惡意串通逃避出資義務進行轉讓股權的,可以適用惡意串通損害第三人利益的規(guī)范進行處理。〔47〕吳金水、劉金媯:《論股權受讓人履行資本充實義務后的追償規(guī)則》,《法學》2019年第5期。至于此處的惡意如何認定,主要通過分析其行為的客觀表現(xiàn)形式來判斷,如股東通過操縱股東會繳納期限延長和股權轉讓的對價極其不合理等?!?8〕參見前注[18]。但是隨著《公司法》草案引入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對于該問題的處理,又多了一種解釋論上的可能。
3.轉介加速到期制度
我國的《公司法》草案則是分別通過第50條和第48條規(guī)定了股東約定繳納期的制度和股東出資義務的加速到期制度,來實現(xiàn)公司融資與債權人保護的目的。在認繳資本制中,對于誰有權決定什么時候繳納出資的問題,可以有不同的制度設計:公司設立時各股東事先約定、一定期限內股東自由決定、一定期限內由公司按照業(yè)務需求決定?!?9〕同前注[43]。對此,為了促進創(chuàng)業(yè)與投資,我國公司法采取了不同于美國法的制度構造,而給予出資人以較大自治空間,從而由股東在公司設立之時事先約定出資期限??梢姡袊痉ㄔ谝胝J繳資本制之時便著重于便利初始融資,激發(fā)創(chuàng)業(yè)活力。而且,考慮到我國的公司治理中的股東中心主義傳統(tǒng)、與董事信義義務機制的不完善,董事催繳制度也不為我國學者所看好?!?0〕李建偉:《授權資本發(fā)行制與認繳制的融合——公司資本制度的變革及公司法修訂選擇》,《現(xiàn)代法學》2022年第6期。但無論是董事會主導的催繳制度,還是股東主導的約定繳納期制度,都是對于公司正常經營狀態(tài)下,以滿足公司資金運用需求的制度設定。只是前者重在公司融資自治,而后者重在股東出資自由,但兩者均未涉及對債權人的保護。從體系均衡的角度而言,有必要引入相應的債權人保護機制,如美國特拉華州公司法第163、164條所規(guī)定的對于喪失清償能力公司的股東出資責任追究機制便是一例。與之類似,我國《公司法》草案則是通過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來實現(xiàn)相應的制度功能。該制度的適用前提,本就是“公司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且明顯缺乏清償能力的”。不過,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僅解決了未屆期出資義務的出資期限問題,對于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的責任主體問題并未涉及。從法解釋論上來說,一旦公司陷入“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眨颐黠@缺乏清償能力”的狀態(tài),股東對于未屆期出資義務所享有的期限利益,就會被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所剝奪。換言之,此時的出資義務為已經屆期而非未屆期。此種狀態(tài)下股東不履行出資義務以充足資本反而卻還轉移股權的話,那么其就屬于轉讓瑕疵出資。由此而言,該情形也就可以適用《公司法》草案第89條第2款(即現(xiàn)行《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而非第1款,從而可以要求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共同承擔該出資義務。從這也可以看出,對于股權轉讓后未屆期出資義務的承擔問題,《公司法》草案第89條第1款和第2款通過第48條的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實現(xiàn)了體系上的聯(lián)動,分別對應處理一般情形與例外情形。既然在《公司法》草案中已經有可供選擇的確切的解釋路徑,那么基于“特別法優(yōu)于一般法”的原理,則可以不再采用前文所述“通過民法惡意串通制度予以處理”的民法解釋路徑。而且惡意串通的民法路徑需要證明雙方存在通謀的故意,對于債權人而言難度比較大,也無法納入“受讓方應當知道而不知道”的情形,存在保護不周之嫌。相比之下,《公司法》草案第89條第2款則將受讓人“明知”與“應當知道而不知道”的情形均納入其中,保護更為周延。
“單獨承擔模式” 與“共同承擔模式”各自基于不同的價值判斷,而進行了不同法律構造。但是從其所立論的價值判斷來看,“共同承擔模式”所依據的債權人保護理念并不充分站得住腳:未屆期限的出資部分在會計處理上并不體現(xiàn)在公司的資產負債表;單純的注冊資本數(shù)字無法撐起債權人保護,債權人保護也不應依賴于注冊資本的數(shù)字幻象;商事交易的實踐雙方,是依賴資產信用而非資本信用,去選擇交易對象。相反,“單獨承擔模式”的規(guī)制路徑則不僅利于保護股東的期限利益與轉讓自由,而且更利于實現(xiàn)對股東退出機制的保障。并在制度效應上可以實現(xiàn)公司融資的便利化。所以,在認繳資本制下,“單獨承擔模式”的規(guī)制路徑,即由受讓股東承擔未屆期出資義務,更為妥當合理。《公司法》草案第89條第1款的規(guī)范構造,作為對于該問題的一般性規(guī)制,值得贊同。同時,考慮到股東惡意轉讓股權以逃避出資義務的情形,在法解釋論上,作為例外,需要體系化地適用第48條的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與第89條第2款的瑕疵出資轉讓責任追究機制,從而要求轉讓股東與受讓股東共同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