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婷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長沙 410081)
“窺視”,就是在別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偷偷看和聽的行為[1]。窺視敘事在我國的文學作品中廣泛存在,從東晉《搜神后傳》已有《白水素女》類以偷窺為主要情節(jié)的敘事模式;到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窺視”題材成為我國現(xiàn)代文學中一大潮流,出現(xiàn)了如郁達夫《沉淪》、張愛玲《金鎖記》等典型作品,學界有關“窺視”情節(jié)的研究也多著眼于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之中,而對古代文學作品中的類似現(xiàn)象有所疏漏。元人王實甫《西廂記》文本中,窺視同樣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情節(jié),這一敘事視角如何幫助作品達成更佳的藝術效果?本文試圖從《西廂記》文本出發(fā),探尋窺視情節(jié)對《西廂記》藝術表達所產(chǎn)生的價值與意義。
《西廂記》的故事主要圍繞書生張君瑞與相國府小姐崔鶯鶯之間的愛情進行,而窺視情節(jié)幾乎貫穿于二人定情的全過程。張生與鶯鶯的初見便以前者對后者的偷窺展開:西洛書生張君瑞途經(jīng)河中府,欲訪舊友杜確。一日閑于普救寺游玩,正撞見寺中借住的小姐鶯鶯攜婢園中賞游春光。鶯鶯在明,張生在暗,窺見小姐美貌的張生自此愛上了“宜嗔宜喜春風面”的鶯鶯,決定為她留于這普救寺之中,“便不往那京師去應舉也罷”。此為一見鐘情之始。
又第一本第三折,張生從老方丈處得知鶯鶯小姐每晚會去往花園燒香,他于是“先在太湖石畔墻角兒邊等待”“側著耳朵兒聽,躡著腳步兒行”。這是一場有預謀的窺視活動,張生思念鶯鶯,忍不住踮起腳尖、扒著墻根兒,偷看日思夜想的鶯鶯。比及鶯鶯步月而出,吟詩思春,張生隨即出聲相酬,經(jīng)此,二人“方信道惺惺的自古惜惺惺”。正是這次隔墻酬和使得鶯鶯和張生的感情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兩人“口不言心自省”,對彼此都有了欣賞之意。這一折之尾也照應曰:“一天好事從今定,一首詩分明照證。再不向青瑣闥夢兒中尋,則去那碧桃花樹兒下等?!贝藶楦星樯郎?,定情之契機。
自然,在這段感情中,這樣動情的窺視并非單方面的。第一本第四折中,鶯鶯隨家人做法事,張生借口追薦父母,于法場之上再次偷看鶯鶯。則見她“恰便似檀口點櫻桃,粉鼻兒倚瓊瑤,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與前兩次窺視不同的是,這一次,鶯鶯也在偷看張生,“稔色人兒,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時節(jié)淚眼偷瞧”,為亡父上香做法事的時候,本不該心有雜念,鶯鶯卻一邊流著淚,一邊顧盼多情的張生。從故事開始發(fā)展到此時,張生和鶯鶯基本不曾有過面對面的交流,而都是在互相的偷看中暗許情誼,并確認彼此的心。在這次的道場窺視中,鶯鶯發(fā)覺張生對自己著實上心,他在崔家的這場法事中盡心盡力,鶯鶯不由得注意到“那生忙了一夜”;而張生也正是在鶯鶯的窺視中更加明白了鶯鶯的心意,張生也在此事中察覺了“那小姐好生顧盼小子”。此為多次偷窺漸漸發(fā)展而來的調(diào)情之舉。
似這般,兩人之間相互地偷看在別處也有印證,第三本第二折拷紅一節(jié)中也可早窺端倪,老夫人責備紅娘侍奉不力,竟然縱許小姐與男人接觸而知情不稟,紅娘則大膽反譏此事“乃夫人之過”,正是老夫人背信棄義,方“使怨女曠夫,各相早晚窺視”,紅娘口中一句“各相早晚窺視”,足可見二人早已各自偷瞧,心意暗許。
崔與張的愛情在窺視中發(fā)展,甚至二人溫存之時,張生也習慣性地以偷看的方式凝視鶯鶯,“燈下偷睛覷,胸前著肉揣。暢奇哉,渾身通泰,不知春從何處來。”窺視情節(jié)在故事的發(fā)展中起到了不可多得的推波助瀾的作用,通過三次偷窺,逐步推進了二人情感的進程,并使得故事整體走勢順暢而不滯澀,既富戲劇色彩,又不失內(nèi)里邏輯聯(lián)系。
《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紅娘奉鶯鶯之命探望“病重”的張生,到了書院里,紅娘卻并不急著出聲,而是“把唾沫兒潤破窗紙,看他在書房里做甚么”,只見他“黃瘦臉兒,澀滯氣色,微弱聲息,凄涼情緒”,好不憔悴。紅娘得了小姐之令,并不將事情辦得老實,而要先依著自己的想法偷偷在窗外覷一覷張生,暗中看一看他此時究竟是何狀態(tài),再進去帶話。紅娘雖無心懷疑其相思病之真假,張生卻確有別意,自聽琴與鶯鶯分別,二人再未相見,所謂“病重”,正是張生自己故意對長老所言,盼的就是鶯鶯能派人來探望。從紅娘偷窺張生這一動作,可見紅娘雖為奴仆,卻極有自我的性格與主見,頗有些古靈精怪,并非一味聽命行事之人。王實甫通過這樣的情節(jié)成功塑造出紅娘膽大心細、靈活知變的性格,這也同樣解釋了其后為何紅娘敢于反抗老夫人,敢于設法撮合張生與鶯鶯,皆因紅娘人物個性使然。
另有第一本第二折,從紅娘的口中得知,老夫人曾暗中監(jiān)視鶯鶯,“向日鶯鶯潛出閨房,夫人窺之,召立鶯鶯于庭下,責之曰:‘汝為女子,不告而出閨門,倘遇游客小僧私視,豈不自恥?’”可見老夫人性格之強勢,家教之嚴格。
此外,窺視情節(jié)塑造人物的能力不僅在于可以揭示偷窺者的性格特征,還在于其可同時塑造被偷窺之人的形象。第二本第二折中,紅娘帶著張生的簡帖兒向鶯鶯復命,又怕小姐正在休息,不便打擾,于是“先掀起這梅紅羅軟簾偷看”,則見她“釵亸玉橫斜,髻偏云亂挽。半晌抬身,幾回搔耳,一聲長嘆”,小姐鶯鶯也正因著婚事不順而傷神。紅娘將張生之簡帶到,主人讀簡之時,小仆本應就此退下,毋視毋言,紅娘卻并未離場,而是悄悄在暗處觀察,她早已料到小姐見了此簡恐有許多“假處”,于是偏要“看他見了說什么”。果真如紅娘所料,鶯鶯拿著簡“開拆封皮孜孜看,顛來倒去不害心煩”,翻來覆去讀罷卻又“忽的波低垂了粉頸,氳的呵改變了朱顏”。鶯鶯收著張生來信,心花怒放,卻又端著相國小姐的架子,佯作慍怒,以“小賤人”之語斥罵紅娘,還假意要告與老夫人。關心張生,卻又惹惱紅娘,使得紅娘不肯開口告知張生近況,鶯鶯小姐之氣散過,只好又回過頭央她:“好姐姐,你說與我聽咱!”在此之前,鶯鶯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多半只有端莊、美麗而已,難猜其真性情,渾似精美物件而非鮮活少女。但通過紅娘窺視視角的描述,讀者得以洞悉鶯鶯在臉譜化的閨秀面具之下,更是一名性格少許別扭的害羞女子,人物形象一時立體豐富起來。
敘事學認為,見證人視點的優(yōu)越性要大于主人公視點,即作為目擊者、見證人的線索人物之敘述能夠使得主要人物的完整形象更加客觀有效。從情節(jié)上而言,它補充了一部分本不會被知曉的故事,并且揭示了被窺視的人物在人前人后,尤其是獨處時的姿態(tài)。當紅娘以窺視視角走近鶯鶯,才可將讀者眼光妙引,揭示了在平時場合難以見到的鶯鶯小姐的另外一面。借偷窺情節(jié)從多個角度對人物進行描寫,使得鶯鶯一角更加豐滿立體,亦增進讀者對其的了解。此外,作為窺視者的敘述人還可以對所敘人物和事件做出感情反映和道德評價。紅娘是《西廂記》中一位非常特殊的角色,是崔張愛情的一個紐帶,比起兩位當事人而言,她在感情上是更加邊緣化的“局外人”,然而相比起老夫人的角色而言,她又更希望兩人的愛情能夠有美滿的結局??梢哉f,紅娘的視角是比較類似于書本讀者的,首先,她和讀者一樣,是兩位主人公感情的見證者;此外,紅娘對主人公二人的愛情有著與大部分讀者一致的美好期盼。然而,紅娘比起觀眾而言,她還有一個身份,即鶯鶯小姐的貼身丫鬟。同崔府小姐一起生活一起長大,她對崔鶯鶯有著相當深的了解程度,于是觀眾可以通過她的視角,來對崔鶯鶯一些看似不合理的行為進行合理的解釋,紅娘了解鶯鶯,知道她看了張生的信所作出的表現(xiàn)必有許多“假處”,即言鶯鶯必然會因為自己的小姐身份而裝模作樣一番,所以她送罷簡帖兒,并不走開,而是在一旁觀察鶯鶯,帶領觀眾一同走進鶯鶯的真實形象,即紅娘的窺視視角起到了一個“以知情者身份評價鶯鶯”的作用,同時又兼顧了與讀者產(chǎn)生視角上與情感上的共鳴。
《白水素女“偷窺”母題發(fā)微》一文認為,窺視欲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欲望,窺視故事的敘事邏輯不僅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更在世界各地的民間故事中普遍存在,而我國螺女型故事《白水素女》的藝術魅力歷千年而不衰的奧秘之一,正是它暗含了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窺視欲望[2]。也就是說,這種欲望本身就導致了“窺視”對于讀者而言存在原始的吸引力,“《金瓶梅》全書之所以吸引人,也因為它可以被視作古代世界私人生活圖景的曝光”[3],類似的偷窺情節(jié)與窺視視角,它所帶來的讀者窺視欲望的滿足,正是西廂故事得以常演不衰的秘訣。
張燕《“窺視”的藝術情蘊》將含有窺視情節(jié)的文本總結為書寫“私人經(jīng)驗”的作品,認為在中國特殊的“泛道德主義文化”下,對此類文本的閱讀行為也成了一種私人經(jīng)驗形態(tài),即背著他人的私下閱讀行為,是將好奇的目光朝向書里面別人的生活里,本身也相當于一種“窺視”[4]。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語通戲詞”中,有寶玉和黛玉一起在僻靜處偷看《西廂記》的情節(jié),這不僅驗證了《西廂記》在刺激的窺視情節(jié)之加持下對讀者產(chǎn)生的強烈吸引,同時寶、黛這一動作本身也可以被視為是目光朝向文學作品里的“窺視”,也就是以藝術中的人物來顯現(xiàn)現(xiàn)實中對私人生活窺視欲望的社會現(xiàn)象。窺視情節(jié)為讀者帶來了閱讀的禁忌之感,而文本故事對于這一禁忌的打破是對讀者的極大取悅,以致讀來“欲罷不能”。也正是現(xiàn)實道德約束帶來的這種禁忌之感使得《西廂記》在《紅樓夢》的故事中被視為所謂“淫書”,所以寶玉、黛玉既忍不住要讀,又害怕被發(fā)現(xiàn)讀這樣的書,以至于對窺視類故事的閱讀本身也成為了一種窺視,所以他們要選擇在僻靜處才敢偷偷讀書。而類似紅娘一角,這些故事中的窺視者角色作為重要的中介,往往“串聯(lián)了小說人物的窺視與畫面外讀者的窺探,減緩了窺視的道德疑慮”[5],這于是更進一步地滿足了看客們在社會生活中蠢蠢欲動而又被道德所壓抑的獵奇心理,并對其加以緩沖而使其顯得更為合乎道德。
《西廂記》之所以被視為淫書,是因為其中濃厚的性意味是當時社會的禁忌。而《西廂記》中性意味的展現(xiàn),又多次通由偷窺情節(jié)而出。張生的幾次窺視都是極具性暗示,甚至是明示的。
初見鶯鶯之時,張生從頭到腳將鶯鶯看了個遍。無意闖入張生眼中的鶯鶯在他看來,是“盡人調(diào)戲亸著香肩”;眉是“宮樣眉兒新月偃,斜侵入鬢云邊”;嘴是“櫻桃紅綻,玉粳白露”;腰是“解舞腰肢嬌又軟,千般裊娜,萬般旖旎,似垂柳晚風前”。而鶯鶯身著長裙兒,張生卻似能見其玉足,“休說那模樣兒,則那一對小腳兒,價值百鎰之金”,還指與和尚,“法聰,來來來,你問我怎便知,你覷。”在中國古代,“鎖在深宮的皇妃王后不說,即使一般平民,女孩子從幼年起就要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有的大家閨秀,即使生病時醫(yī)師也只能‘懸絲診脈’。在家喻戶曉的孟姜女傳說中,僅僅由于范喜良無意中看見了孟姜女的身體,她就以‘女子之體不得再見丈夫’為由,要求他娶自己為妻?!柄L鶯正是這樣一位不便見人的閨秀,于花園中賞花也只能選擇佛殿上無人燒香之時才可“耍一回去來”,可見張生偷看鶯鶯之舉已是性意義上的逾矩。更甚,女子的腳更是古時典型的具有性指向意味的符號,鶯鶯服飾明明端莊保守,絲毫不可見其足,張生卻意淫起鶯鶯玉足之貌,其好色之意毫不加掩,自曰:“餓眼望將穿,饞口涎空咽?!倍斠唤潜緸槌黾抑耍廊私灾^出家人有其戒律,該當清心寡欲,張生卻百無禁忌,拉過法聰,欲與其一同品鑒鶯鶯之足,不可不謂之“變態(tài)”。
第一本第三折中,張生“踮著腳尖額兒仔細定睛”,飽看花園中燒香的鶯鶯之后,又忍不住幻想起與鶯鶯相見的場景,“一更之后,萬籟無聲,直至鶯庭。若是回廊下沒揣的見俺可憎,將他來緊緊的摟定?!边@同樣是性意味赤裸裸的展現(xiàn)。
甚至在第一本第二折,張生拜訪老方丈遇紅娘,張生則又“偷睛望”,悄悄打量紅娘,只見她“龐兒淺淡妝,穿一身縞素衣裳”。前句還評價紅娘“大人家舉止端詳,全沒那半點輕狂”,一打量馬上又自認為紅娘在偷偷看自己,說她“眼挫里抹張郎”,不由得又做起了二女共侍一夫之想,“若共她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他疊被鋪床。我將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p>
可見,張生的偷窺都是帶有情欲色彩的,不僅其窺視的女子身體部位有性指向意義,而且在其每次偷窺所引發(fā)的聯(lián)想之中,張生都大膽夸張地表露了自己希望得到女子身體的欲望。在文學作品中,“張力”本是一個物理學術語,后來這一概念逐漸被解釋為“互補物、相反物或?qū)α⑽镏g的沖突和摩擦”“凡存在著對立而又相互聯(lián)系著的力量、沖突和意義的地方,都存在著張力”[6]?!段鲙洝吠ㄟ^偷窺情節(jié)完成了多情的張生與羞澀的鶯鶯之間的互補、家教森嚴的封建家長勢力與青年男女自由愛情之間的沖突,用“窺視”極大地增強了故事文本的戲劇張力,在更大程度上保證了其吸引力而助使其經(jīng)典長存。同時,較之中國近代文學中流行的、更偏向于“剖析自我”的私人化書寫意味的窺視而言,類似于《西廂記》等中國古代文本中的窺視,以反對僵化禮教、自由舒展人性為旨,似乎顯得更加積極健康,相信在未來的研究中,也將引得更多學者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