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榮
(深圳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60)
張裕釗(1823—1894),字廉卿,號濂亭,湖北武昌人。吳汝綸(1840—1903),字摯甫,又字至父(甫),安徽桐城人。學(xué)界對二人的單獨研究已有豐碩的成果,但關(guān)于二人的交游情況,卻缺乏必要的關(guān)注。本文從《吳汝綸全集》《張裕釗文集》《桐城吳先生年譜》《尺牘續(xù)編》《中國學(xué)報》等文集、年譜、報刊中輯得二人交往書信83篇及詩文十余篇,借助這些原始文獻,試圖較為清晰地還原張吳二人的交游脈絡(luò)以及交流過程中由于性格相近、志趣相投而形成的較為相近甚或趨同的文學(xué)、學(xué)術(shù)、教育思想。
曾國藩說:“吾門人可期有成者,惟張、吳兩生?!盵1]13442張裕釗、吳汝綸的相識,也因曾國藩而起。同為曾門的優(yōu)秀弟子,兩人常常從曾國藩的言談中聽到對對方的稱贊。但由于年齡的差距,兩人并沒同時在曾國藩幕府任職。同治七年(1868),時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因想念在鄂城書局供職的門人張裕釗,特意寫信讓他買舟東下到金陵一聚。而此時吳汝綸正在曾幕任職,于是,兩人終于相見了。張裕釗在給吳汝綸父母親六十歲大壽的壽序中回憶了他們初次見面的場景:“裕釗往者則聞桐城吳侍讀至甫善為文,常欲一識之,不可得。同治七年秋來江寧,乃晤至甫相國曾公使署,索其文讀之,誠辨博英偉,氣逸發(fā)不可銜控?!盵2]70吳汝綸在日記中也寫道:“九月朔閱張廉卿文。廉卿湖北武昌縣人,名裕釗。所為文多勁悍生煉,無恬俗之病,近今能手也?!盵3]8可見,兩人一見面就以文事互相推許,頗有惺惺相惜之感。第一次見面以后,由于吳汝綸要回鄉(xiāng)省親,就于該年九月十四日離開了金陵。十月十二日,回到金陵的第二天,吳汝綸就與張裕釗相約秉燭夜談,共論文事。他在日記中寫道:“夜與張廉卿久談為文之法。廉卿最愛古人淡遠處。其謂‘氣脈即主意貫注處’,言最切當。又謂‘為文大要四事,意、格、辭、氣而已’?!盵4]289事隔三日后,又在日記中寫道:“與張廉卿、方存翁夜話,暢言文章,兼及經(jīng)史?!盵4]289張吳這期間的頻密交往,持續(xù)到該年的十一月份,因為曾國藩要北上出任直隸總督,吳汝綸也跟隨北上,而張裕釗則返回鄂城。從此二人天各一方,只能以書信互通,探討文事。
張吳二人于同治七年(1868)十一月分別以后,吳汝綸隨曾國藩北上處理天津教案等事,直到同治九年(1870)底才回鄉(xiāng)度歲,而張裕釗這段時間仍供職于鄂州書局。這期間他們由于南北相隔,又各自行程不定,雜事繁多,所以現(xiàn)存的交往書信僅有一封全面闡述張裕釗文學(xué)思想的《答吳至甫書》。
到了同治十年(1871),張裕釗在曾國藩的幫助下,在金陵鳳池書院謀得一教席,在此間開始了長達11年的執(zhí)教生涯。而此年二月,吳汝綸正好準備從家鄉(xiāng)出發(fā),攜同家人往深州任職。于是他在北上的途中先趕往金陵拜見了曾國藩和張裕釗。他在日記中寫道:“至鳳池書院,與廉卿留連竟日,鬯論文字。”[4]289之后,他北上深州,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官宦生活,直到同治十二年(1873)三月,他因父親吳育泉逝世才扶喪南歸。這兩年間張吳二人是否會面或者互通音信,由于文獻不足,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
同治十三年(1874)五月至光緒元年(1875)七月,吳汝綸在蘇州巡撫張樹聲幕府任職,期間曾請張裕釗為他的父親作了篇墓志銘。光緒元年七月十四日,吳汝綸因母親逝世,回鄉(xiāng)治喪。居鄉(xiāng)期間,作詩薦同鄉(xiāng)馬其昶拜于張裕釗門下,詩云:“張子濡大筆,淋漓坐小閣。……吾徒有馬生,暗室夜求燭。若令掃公門,籍湜倘可續(xù)?!盵5]398張裕釗收到來信后,立刻以詩答之:“君才霄漢上,璀璨五云閣。……枝道得奇寶,遺我不顧俗。一見為眼明,鼌采昭炳燭?!盵2]299從這兩首贈答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張吳對對方人格和文學(xué)成就的敬仰以及對人才的珍惜,從此以后,張吳二人開始了共同培養(yǎng)學(xué)生的合作。
光緒二年(1876)五月,吳汝綸由家鄉(xiāng)北上天津,期間又先繞道金陵探訪張裕釗。他在日記中寫道:“在金陵留七日,讀廉卿近著文,視前益奇。留鳳池書院,與之盤桓連日,臨別尚依依也?!盵4]290從這“盤桓連日,臨別尚依依”的依戀中,我們可以看出,經(jīng)過幾年的交往,張吳二人已經(jīng)成為性格相契、志同道合的知心好友。
光緒四年(1878),吳汝綸因回鄉(xiāng)營葬父母,路過金陵又拜訪了張裕釗。并且作有《北征別張廉卿即送其東游》[6]7二首,從這兩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吳汝綸對張裕釗的為人和性格都非常了解,認為他的為人和文章可與漢代的揚雄相媲美,并希望以后能有更多的機會與之把酒論文。
光緒五年(1879)至光緒七年(1881),吳汝綸一直在北方任職,而張裕釗則在金陵執(zhí)教。這期間兩人仍然保持通信,但由于文獻不足,他們這段時間的交往已無從考證。
直到光緒八年(1882),時任冀州知州的吳汝綸因張謇的推薦,擬聘當時正在給張裕釗當助手的范當世主冀州信都書院講席,于是寫信給張裕釗,請求張裕釗讓范當世“遨游張吳之間”[3]32。這時的張裕釗已經(jīng)辭去了鳳池書院院長的職務(wù),心中難免郁郁不得志,于是在給吳汝綸的回信中透露了他心中的憤懣和對友人的思念??上?,此封信件沒有保留下來,現(xiàn)在我們只能透過信中所附的兩首詩歌,來了解當時張吳二人的交往。這兩首詩,第一首主要是因吳汝綸的來信“每有論文語”[2]342,所以有感而發(fā),指出當世賢愚不分,牛驥同槽。第二首主要表達對當時舉世混濁的批評和對高尚人格的堅守,特別是“茫茫人海勞天問,渺渺予懷獨子悲”[2]342這兩句,更是道出了作者與友人在精神層面上的深度契合。吳汝綸在光緒八年(1882)十月三日給張裕釗的回信中,對這兩首詩表示了高度的贊賞,他說:“前接手示,并惠詩二律,氣格高妙,魄力雄偉,數(shù)百年無此等。蓋山谷、遺山以后,不見替人久矣?!?1)此信《吳汝綸全集》未收錄,系筆者查閱比對民國年間吳闿生編的《尺牘續(xù)編》發(fā)現(xiàn)。《尺牘續(xù)編》共四卷,刻本,所收信件三百多封,部分未收入《吳汝綸全集》。關(guān)于《尺牘續(xù)編》的編撰情況,筆者將另撰專文進行探討。此信中說:“前聞張季直言及鄂中修志,執(zhí)事主裁范君應(yīng)留相助。弟謂輪船往來最便,南北可以兩兼,敝處筆墨及尊處皆無須鎮(zhèn)日相守,季直謂當以此意轉(zhuǎn)達”。查《桐城吳先生年譜》可知吳汝綸寫給張季直的信在光緒八年(1882)七月十七日,則可知此信也作于光緒八年,又信中已標明作于“十月三日”。則此信應(yīng)作于光緒八年十月三日。
光緒八年年末,因黃彭年離任,蓮池書院一直缺新院長,吳汝綸就向李鴻章推薦了張裕釗。吳汝綸在該年十二月十四日給張謇的信中說:“近日李相、振帥同意聘請廉老都講蓮池,廉若不來,鄙人尚擬自媒,倘得此席,吾可終老矣。廉老處弟亦有函勸駕,渠來亦吾所深愿,此二策者將必有一可。”[3]33從信中我們可知,吳汝綸在光緒八年末又給張裕釗寫了一封信,勸他北來出任蓮池書院院長,只是此信現(xiàn)已散佚。在與張謇的這封信的末尾,還有一段按語:“濂亭自是主講蓮池書院,明年四月到館。”[3]33從此,張吳二人同處一省,相距只有數(shù)百里,相聚與書信往來自然更加頻繁。
這段時期是張吳二人交往最為頻繁的一段。張吳二人交往的信件據(jù)筆者目前收集到的有83封,其中有66封都是作于這段時期。而且由于保定和冀州兩地相距不過數(shù)百里,所以這5年里,他們幾乎每年都相聚一次,每次歡聚少則數(shù)日,多則連旬,內(nèi)容多是暢論經(jīng)史或詩文唱和。下面依照時間的順序,將他們這5年的交往做一番梳理。
光緒九年(1883),張裕釗從水路北上保定蓮池書院任職,途中,他寫下了《舟中雜詠》《舟赴天津計日與至甫相見》等詩歌來描寫沿途的景色和表達自己的心境。其中《舟赴天津計日與至甫相見》這一首,從題目就可以看出他迫切希望與友人相見的心情。詩曰:“淀水東流去,羈愁相與長。夙心懷舊侶,暮氣動新涼。一鳥飛寒水,數(shù)家明夕陽。晚來無限思,葭菼自蒼蒼。”[2]356-357詩意簡潔,明白如畫,但情真意切,情景交融,把對友人的思念表達得淋漓盡致。
光緒十年(1884),張吳二人交往的信件達15封。這15封信的內(nèi)容可謂包羅萬象、無所不談。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有三件:其一,這一年吳汝綸因官署中失盜,心中郁郁不樂,在張裕釗的多番勸導(dǎo)和鼓勵下,才重新收拾心情,最后成功破獲盜案。其二,吳汝綸把門下弟子賀濤介紹給張裕釗,張裕釗歡喜無比,次年來信回復(fù)說:“松坡,深感閣下遺我奇寶?!盵2]467其三,在張裕釗的幫助下,范當世終于答應(yīng)吳汝綸的邀請,于次年到冀州任教。
光緒十一年(1885),僅張裕釗寫給吳汝綸的信件就有10封,而且期間還相聚兩次。第一次相聚是在該年的一二月間,張裕釗由保定往冀州探望吳汝綸。在光緒十年(1884)九月十一日給吳汝綸的信中說:“弟塊獨居此,孤陋寡聞,寂寥少歡。足下又不得一來,明歲新正無事,擬燈節(jié)前后膏車秣馬,徑詣尊處,為一握手之歡,藉得盡豁積悃,如奉贈拙詩所謂‘劇飲狂談碎百憂’者。足下聞之,當為大快邪!”[2]481在隨后給吳汝綸寫的幾封信中,張裕釗又不斷與吳汝綸商量見面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最后終于有了年初的冀州之行。從冀州回來以后,張裕釗非常高興,寫信邀請吳汝綸到蓮池書院做客。他在光緒十一年(1885)二月十三日給吳汝綸的信中說:“歡聚連旬,極快。聞閣下論古抉摘杳微處,使人智識增倍,尤為得未曾有。閣下來此,當更一極論也?!盵2]465該年十二月,在張裕釗的多番催促下,吳汝綸最終攜范當世到保定蓮池書院做客。范當世在《燕南并轡》小序中寫道:“余自冀州同摯父先生就廉卿先生于保定,車中困頓,舍之乘馬,先生亦乘馬,并轡相語,不知曉寒?!盵7]114但是,這次師徒三人的歡聚并不長久,張裕釗在該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給吳汝綸的信中感嘆道:“此特造物妒我兩人,不欲使久歡聚耳。不知我輩何所開罪,而造化小兒乃顛倒之若此?!盵2]470-471
這一年張吳二人的交往還有兩件事值得一提。其一是該年九月吳汝綸作了《李剛介誄》和《書符命后》兩篇文章寄去請張裕釗批評斧正,而張裕釗在該年十月也作了《南宮學(xué)記》請吳汝綸指正。其二是該年吳汝綸還作了《依韻奉酬廉卿》[5]406二首,這兩首詩對張裕釗用文自娛的生活態(tài)度非常欣賞,詩中說國家多事,當用行舍藏,可自己卻未能決然隱去,遠不如張裕釗之芥視一切。作者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像張裕釗一樣,決然隱退,從此娛文垂釣,不問世事。
光緒十二年(1886),張吳二人的交往信件更是高達16封。這一年的信件,主要討論三件事:第一,勸范當世續(xù)娶。第二,探討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主要討論為文時要注意的“聲音之道”,《郊祀歌》的作者歸屬問題,以及與《易》有關(guān)的學(xué)術(shù)問題。第三,人才培養(yǎng)探討。該年吳汝綸在州試中錄取了神童李剛己,對李褒獎甚多,而張裕釗針鋒相對地提出“大抵人才生之難,成之尤難”(2)此信《張裕釗詩文集》未收錄,由筆者輯自民國年間創(chuàng)辦的報刊《中國學(xué)報》第二期《張廉卿先生論文書牘摘抄》,可參見拙文《張裕釗書札輯補》,《中山大學(xué)研究生學(xué)刊》,2008年第3期。的人才培養(yǎng)觀。此外,在該年的中秋之后,吳汝綸又攜范當世到保定做客,期間他們主要探討與《易》有關(guān)的學(xué)術(shù)問題。但對于志趣相投的張吳二人來說,再長的相聚也是短暫的,張裕釗在該年十月十六日給吳的回信就說:“日者快接名論,一豁素襟,然終恨匆匆判襼,未能極暢耳?!盵2]478
光緒十三年(1887),是張吳二人學(xué)術(shù)交流最為頻繁的一年。該年二人往來書信達25封,超過他們5年交往書信的三分之一。而這一年討論的文學(xué)和學(xué)術(shù)問題也特別多,按時間順序大致歸納如下:正月至三月主要討論與《易》相關(guān)的學(xué)術(shù)問題;四月至八月的書信主要討論《禹貢》“三江”問題和《韓宏碑》《董晉狀》是否有諛墓之嫌等問題;九月至十二月的書信主要討論為文如何達到“順成和動,自然入妙”[2]460的境界和《楚辭》某些篇章的作者歸屬問題。
光緒十四年(1888)是張裕釗在蓮池書院任教的最后一年。這一年兩人交往的書信有11封,前半年的書信主要還是討論為文如何達到“順成和動,自然入妙”的境界和《楚辭》某些篇章的作者歸屬問題。后半年的書信則主要商討張裕釗的南歸(3)關(guān)于張裕釗南歸的原因請參見拙文《“枝蔓相縈結(jié),戀嫪不可改”——張裕釗與蓮池書院師生間的情誼》,《廣東廣播電視大學(xué)學(xué)報》,2012年第6期。和吳汝綸到天津送行等事情。這年十月,吳汝綸攜同賀濤趕往天津送張裕釗乘船南歸,并作《送張廉卿序》送別老友。文章第一段以往日張吳討論的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為切入點,指出歷史上“不枉實而諛人”的作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總是困頓不堪,以及他們的作品“往往詭辭謬稱譎變以自亂”[5]73的原因。第二段回憶了張裕釗北來5年雙方交往的情形,以及張南歸的原因和自己對張的依依不舍之情。文中以深情寫實的筆法敘述了五年來兩人交往的點滴和對石友離去的不舍:“吾與之歲相往來,日月相問訊,有疑則以問焉,有得則以告焉,見則面相質(zhì),別則以書,每如此……獨吾離石友,無以考道問業(yè),疑無問,得無告,于其歸不能無怏怏也?!盵5]73而對于張裕釗南歸的原因,卻以曲筆書之,說張裕釗在北的這5年多,“自李相國已下皆尊師之”,張的南歸,是因為湖北大吏走幣相聘。其實,正如筆者在《“枝蔓相縈結(jié),戀嫪不可改”——張裕釗與蓮池書院師生間的情誼》指出的那樣,張裕釗的辭席南歸完全是迫于李鴻章的壓力。吳汝綸對個中的內(nèi)情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出于為尊者諱的立場,他也只能“詭辭謬稱譎變以自亂”,這也是他在文章第一段大篇幅稱贊孫況、揚雄的真實意圖,他希望后世了解內(nèi)情的讀者,能夠讀書而自得之,讀懂他這篇文章所蘊涵的微言大義。其實,作為李鴻章的門生兼下屬,吳汝綸對于李鴻章為一己之私迫使張裕釗辭席南歸一事,更多的是無奈又無助。一邊是師尊兼上司,一邊是多年的文章知己,他能怎么辦呢?或許,這篇贈序就是一種立場的表達?;蛟S,只有像張裕釗這樣的文章知己,才能讀懂吳汝綸這篇贈序中所蘊涵的微言大義,也只有吳汝綸這位個性耿直,淡于仕宦的石友,才能真正理解張裕釗決然南歸的原因。
光緒十五年(1889),張裕釗回到了家鄉(xiāng)武昌,執(zhí)教于武昌江漢書院和經(jīng)心書院;十七年(1891),張辭去江漢書院講席,改教于鹿門書院;十八年(1892)秋,由長子張沆迎至西安養(yǎng)老;二十年(1894)正月十四日卒于西安寓所,葬于宋儒張載墓旁。而吳汝綸在張裕釗辭席南歸后,因機緣巧合接替了張裕釗的教席,從此開始了在蓮池書院長達14年的教學(xué)生涯。在張裕釗離開蓮池書院至其逝世的6年間,由于張裕釗行程不定,輾轉(zhuǎn)南北,所以張吳之間通信不多?,F(xiàn)能搜集到的書信只有兩封。第一封是光緒十五年(1889)三月十五日,吳汝綸到蓮池書院任教后寫給張裕釗的回信,主要向張介紹蓮池書院的發(fā)展情況。第二封是光緒十八年(1892)正月初十日,張裕釗在鹿門書院任教時寫給吳汝綸的,信件除了向吳敘述近況外,也表達了對老友強烈的思念之情:“與閣下相去益遠,遂致書問闕然,然戀嫪之私,何日忘之?”[2]488
其實,吳汝綸也時刻關(guān)注著張裕釗的近況,竭盡所能幫助張裕釗尋找穩(wěn)定而又報酬優(yōu)厚的教席。這從他光緒十八年(1892)九月二十六日寫給兩位友人的信件中就能看出來:“今武昌張廉卿,海內(nèi)碩儒也……弟昨謀之南中舊游,意欲糾合十余人,人出百余金,延此公入皖,以為鄉(xiāng)里后進師表,則文章之傳,當復(fù)有寄?!盵8]61-62“張廉卿之文,必傳于后,今世人不知之,后世必有揚子云能知之也。今人多講口耳之學(xué),故自與為異趨耳。文章自有真?zhèn)?,廉卿死,則《廣陵散》絕矣,區(qū)區(qū)之意,所為必欲羅而致之皖中也?!盵8]63從這兩封信,我們可以看出張吳之間深厚的友誼以及吳汝綸對張裕釗無私的幫助,為了給友人找工作,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對于張裕釗的為人為文,也總是贊譽不絕。
光緒二十年(1894),在得知張裕釗逝世的消息后,吳汝綸悲痛萬分,本想寫篇祭文悼念好友,可是過了不久,賀濤就把寫好的《祭廉卿先生文》寄來請他評點。吳汝綸覺得賀作“矜練縝密,氣甚遒邁”[8]97,堪稱祭文中的能品,自己再作一篇意義已不大,所以就擱筆不寫了。但在張逝世后的第二年,當馬其昶拿著收集成冊的《張裕釗尺牘》請吳汝綸題字時,吳汝綸還是抑制不住對亡友的思念,寫下《題馬通白所藏張廉卿尺牘冊子》一文以紀之。文章前半部分記述了二人交往的一個片段:吳汝綸認為張裕釗“書即工,世不求,無所托以久,身死而跡滅矣”[5]114,而張裕釗卻想到“沉碑鑿壁”以應(yīng)對,并俏皮地反問道:“子且奈我何!”通過簡單勾勒回顧二人交往的趣事,表現(xiàn)了對亡友無盡的思念。文章后半部分睹物思人,認為老友“所著文章與所作書具在”,無俟于沉碑鑿壁也能傳世行遠。斯人已逝,自己只能對其書札“時時展對,以釋吾思”[5]115,就像匠石失去郢人,莊周失去惠施一樣,那種失去摯友的悲痛與無奈,或許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才能深切體悟到。
通過以上一番梳理我們可以看出,張吳之間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他們的相識、相交,并非依靠金錢或名利來維系。他們能夠成為終生不渝的石友,固然是因為性格相近——都是那樣的剛介不俗、淡于仕宦、安貧樂道,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志趣相投,有著相同或者相近的文學(xué)、學(xué)術(shù)、教育思想。
張裕釗、吳汝綸都曾師事曾國藩,雖問學(xué)有先后,但文學(xué)思想均深受曾國藩影響。宗于桐城,又不囿于桐城,實現(xiàn)“有所變而后大”,是后期桐城派論文的一大特色。從宗于桐城來講,論文從“聲音證入”,強調(diào)諷誦、熟讀之功可以說是桐城派學(xué)文的不二法門。從劉大櫆的《論文偶記》,到姚鼐的《與陳碩士》,再到曾國藩的《諭紀澤》,所強調(diào)的都是聲響和誦讀在學(xué)文中的重要性。張裕釗在《復(fù)黎莼齋》中說:“至甫亦屢以文相質(zhì),其所不足者,亦是聲響不能盡合。弟每報書以為蓋坐諷誦之功未至,但多熟讀,久之自爾動合自然。(原注:以所見如曾文正,所聞如劉海峰、姚惜抱、梅伯言,蓋莫不專精諷誦,是其明征。)”(4)此信《張裕釗詩文集》未收錄,由筆者輯自民國年間創(chuàng)辦的報刊《中國學(xué)報》第三期《張廉卿先生論文書牘摘抄》,可參見拙文《張裕釗書札輯補》,《中山大學(xué)研究生學(xué)刊》,2008年第3期。張裕釗之所以有這種認識,一方面是自己在學(xué)習與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個人體悟,一方面則是對桐城先輩為文經(jīng)驗的總結(jié)。所以他在給吳汝綸的信件中,屢屢強調(diào)的也是聲響與誦讀:“昔朱子謂韓退之用盡一生精力,全在聲響上著工夫。匪獨退之,自六經(jīng)、諸子、《史》、《漢》,以至唐、宋諸大家,無不皆然。近惟我文正師深識此秘耳?!盵2]476“要而言之,曰聲調(diào)而已矣,熟讀而已矣?!盵2]484而吳汝綸對于張裕釗的意見,也深表認同:“昨接來示,于文章之事深懷誘進之意,至為感佩?!盵9]可以說,張吳二人在為文強調(diào)聲響和誦讀這一點,是有共識的,這是他們對桐城先輩為文之法的一種傳承。但在宗于桐城的同時,對于桐城文偏于孱弱的弊病,他們又有所突破和揚棄。而這種突破和揚棄,也是在曾國藩的影響下形成的。
桐城古文發(fā)展到曾國藩的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行文單薄、規(guī)模狹小、萎弱頹靡等弊端。曾國藩為了挽救奄奄一息的桐城古文,主張打破方苞所定下的“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10]890的為文禁忌,在古文創(chuàng)作中“參以兩漢古賦”。張裕釗和吳汝綸為文的思想都深受曾國藩的影響,曾國藩曾對張裕釗說:“足下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兩漢古賦,以救其短,何如?”[11]934吳汝綸在《與姚仲實》中對曾國藩主張參以漢賦的做法大加贊賞,他說:“桐城諸老,氣清體潔,海內(nèi)所宗,獨雄奇瑰瑋之境尚少……曾文正公出而矯之,以漢賦之氣運之,而文體一變,故卓然為一代大家?!盵8]51-52除了在古文創(chuàng)作中參以漢賦,曾國藩還提出了“為文全在氣盛”[12]的口號。這一論斷也得到張吳二人的認同。吳汝綸在給張裕釗的信中說:“竊嘗以意求之,才無論剛?cè)?,茍其氣之既昌,則所為抗隊、詘折、斷續(xù)、斂侈、緩急、長短、申縮、抑揚、頓挫之節(jié),一皆循乎機勢之自然,非必有意于其間,而故無之而不合;其不合者,必其氣之未充者也,執(zhí)事以為然乎?”[8]36張裕釗在接到來信不久后就回復(fù):“足下所謂:‘才無論剛?cè)?,氣之既昌,則無之而不合。’此誠洞微之論。”[2]477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張吳二人在文學(xué)思想方面深受曾國藩影響。而曾氏主張以“漢賦”和“氣盛”來挽救桐城派孱弱文風的做法,必然會導(dǎo)致對雄奇雅健文風的宗尚。所以張吳二人,總體上也是傾向推崇以司馬遷、揚雄、韓愈等為首的雄奇雅健之文。張吳二人的這種傾向,也影響了后來的蓮池學(xué)子,可以說,在曾、張、吳三人的影響下,整個后期桐城派都呈現(xiàn)出對馬、揚、韓雄奇雅健文風的追求。
張吳二人的學(xué)術(shù)思想也深受曾國藩的影響。曾氏是清末主張調(diào)和漢宋的代表人物。他在《復(fù)夏弢甫》中說:“乾嘉以來,士大夫為訓(xùn)詁之學(xué)者,薄宋儒為空疏。為性理之學(xué)者,又薄漢儒為支離。鄙意由博乃能返約,格物乃能正心……可以通漢、宋二家之結(jié),而息頓漸諸說之爭?!盵11]1576張裕釗在《與鍾子勤書》中,對曾國藩調(diào)和漢宋的觀點做了進一步闡發(fā),他說:“夫?qū)W固所以明道,然不先之以考證,雖其說甚美,而訓(xùn)故、制度之失其實,則于經(jīng)豈有當焉?故裕釗常以為,道與器相備,而后天下之理得?!盵2]86吳汝綸對于漢宋兩家,也采取兼容并取的態(tài)度。他在《答黎莼齋》中論及他的兩部經(jīng)學(xué)著作《易說》《尚書故》時說:“近十年來,自揣不能為文,乃遁而說經(jīng),成《書》《易》二種。說《書》,用近世漢學(xué)家體制……其說《易》,則用宋元人說經(jīng)體,亦以訓(xùn)詁文字為主,其私立異說尤多,蓋自漢至今,無所不采,而亦無所不掃?!盵8]100-101
張吳二人在對漢宋兩家采取兼容并取態(tài)度的同時,對兩家的弊病也非常清楚。張裕釗說:“蓋自康、雍、乾、嘉以來,經(jīng)學(xué)號為極盛,非獨遠軼前明,抑亦有唐而后所未有也。然患在窮末而置其本,識小而遺其大,而反以詆訾宋賢,自立標幟,號曰‘漢學(xué)’,天下承風,相師為賢,君子病焉。近乃復(fù)有一二篤志之士,稍求宋儒之遺緒,推闡大義,而不溺于纖小之習。然或?qū)氖掠诹x理,而一切屏棄考證,為不足道。蒙又非之?!盵2]86吳汝綸說:“我朝儒者鄙棄其說,一以漢人為歸,可謂宏偉矣,唯意見用事,于漢則委曲彌縫,于宋則吹毛求疵,又其甚者,據(jù)賈、馬、許、鄭而上譏遷《史》,蒙竊未之敢信?!盵8]616所以張吳兩人,對于前輩學(xué)者的著述,往往采取一種“無所不采,而亦無所不掃”的開放態(tài)度,也正因為這樣,他們能在漢宋二家之外,開拓出一條“因文以求其意”[4]1141的新道路。下面以二人討論《禹貢》中的“三江”問題為例,來看看他們怎樣“因文以求其意”。
張吳二人討論《尚書·禹貢》中的“三江”問題始于光緒十三年(1887)。是年三月,張裕釗以“《禹貢》三江考”為題,讓蓮池書院的考生寫一篇作文,但是對于考生們的答卷,張裕釗感到“頗乏稱意者”,于是自己作了一篇,并在該年四月十日寄去請吳汝綸指正。吳汝綸回信表示不太贊同張文的觀點,從此兩人開始了長達半年的筆墨官司。關(guān)于這場辯論的具體內(nèi)容,由于涉及許多繁復(fù)的經(jīng)學(xué)問題,再加上篇幅過長,筆者不再贅述。但是,從他們辯論的過程,我們可以看出二人在探討經(jīng)學(xué)問題時,往往是從文章學(xué)的角度切入,下面僅引兩小段以作說明:
適與《禹貢》“東迤北”之文合,其嚴于辭也若是?!Q鄭康成及國朝漢學(xué)家故皆不知文者,為此說誠無足怪。知文如姚惜抱及足下,亦從而和之,誠愚之所未解也。[2]249-250
執(zhí)事所好者,經(jīng)之文也,請更以其文決之?!瓐?zhí)事以為古人之文固必如是乎?……康成固不知文,何至自漢以來無一人知文,知文者乃獨一魏默深也![5]65-66
在這兩段文字中,無論是張致信吳,還是吳對張的回復(fù),均以《禹貢》經(jīng)文文本的行文用詞或結(jié)構(gòu)特點作為切入點,來探討和解決經(jīng)學(xué)研究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他們最后對對方的質(zhì)問,也往往歸結(jié)為是否“知文”,是否能從文章學(xué)的角度對經(jīng)文有一個更合理的解釋。
吳汝綸在給王晉卿的信中,把這種治經(jīng)的方法說得更為清楚:“乾嘉以來,訓(xùn)詁大明,至以之說經(jīng),則往往泥于最古之詁,而忘于此經(jīng)文勢不能合也;然則訓(xùn)詁雖通,于文章尚不能得,又況周情孔思邪!”[8]616在他看來,治經(jīng)之法,首在通文,只有深于文事,對經(jīng)文的行文用詞和結(jié)構(gòu)特點有深入把握,才能真正讀懂經(jīng)文的微言大義。
張吳二人共同培養(yǎng)的弟子賀濤對這種治經(jīng)的方法有過非常精彩的總結(jié),他說:“(先生)于古人書,率以文衡之,以謂文者,精神志趣寄焉,不得其精神志趣,則辭之輕重緩急離合失其宜,而不能得其要領(lǐng),或悖其旨而旁趨。又嘗言:‘古人著書,未有無所為而漫言理道者?!手稳航?jīng)子史,必因文以求其意,于古今眾說,無所不采,亦無所不掃?!盵4]1141
“率以文衡之”“因文以求其意”“無所不采,亦無所不掃”恰恰道出了張吳二人治學(xué)的特色,這種治學(xué)方法,也影響著整整幾代蓮池學(xué)子。
張吳二人都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但他們卻深知科舉制度對人才的戕害。張裕釗說:“自明太祖以制藝取士,歷數(shù)百年,而其弊已極。士方其束發(fā)受書,則一意致力于此。……卑陋茍且成于俗,而庸鄙著于其心。其人能瞋目攘臂而道者,則所謂仁義道德,腐熟無可比似之言而已矣。烏乎!以彼其人服中外官,膺社稷人民之寄,生民何由而乂安?內(nèi)憂外患何恃而無懼哉?”[2]279-280張裕釗認為,科舉制度到了近代,已成為阻礙人才發(fā)展的絆腳石,根本選拔不出真正的人才,沉溺于科舉的士子大多滿口仁義道德而沒有真才實學(xué),這樣下去只會對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安全構(gòu)成極大的威脅。吳汝綸對科舉制度的批判比張裕釗更加激烈,他說:“竊謂廢去時文,直應(yīng)廢去科舉,不復(fù)以文字取士?!盵8]194“時文復(fù)用,竊謂于取士無甚損益,于長育人才實有妨礙。”[8]216“吾謂非廢科舉,重學(xué)校,人才不興。”[8]365在同時代的文人中,當康有為還在說“科舉不能驟廢”,張之洞仍堅持“科舉與學(xué)校并存”的時候,吳汝綸已明確舉起了廢科舉、重學(xué)校、興人才的大旗??梢哉f,在反對科舉的道路上,張吳二人站在了時代的前列。
張裕釗、吳汝綸都深切認識到,要改變國勢頹靡、人才凋敝的境況,首要在“得人”?!胺蚋F天下古今尊主芘民,批患折難之要,一言以蔽之曰:‘得人而已矣!’”[2]219那么在當時的情況下,如何“得人”呢?張吳認為,“天下之治在人才,而人才必出于學(xué)”[2]279;“當徑廢科舉,專由學(xué)堂造士”,“西學(xué)未興,人才不出”,“學(xué)校不興,人才不出”[8]365-366。從這些言論中,我們可以看到,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張吳二人逐漸認識到培養(yǎng)人才的重要性,而培養(yǎng)人才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與時俱進的開放心態(tài):當科舉制度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時代發(fā)展的時候,就應(yīng)該堅決推翻它,引進西方先進的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建立起新的培養(yǎng)制度,大興學(xué)堂,引進西學(xué)。張裕釗在蓮池書院接收日本留學(xué)生,勸導(dǎo)好友黎庶昌大膽走出國門,去了解西方的情況;吳汝綸在蓮池書院創(chuàng)辦東、西學(xué)堂,親赴日本考察學(xué)制,在家鄉(xiāng)桐城創(chuàng)建新式中學(xué)堂,這些都可看作是他們在培養(yǎng)人才方面所作的努力和轉(zhuǎn)變。這些教育理念以及對科舉和人才的看法,無疑也體現(xiàn)在對蓮池學(xué)子的培養(yǎng)上。
從同治七年(1868)張吳二人定交,到光緒二十年(1894)張裕釗逝世,二人交往長達26年,現(xiàn)存的交往書信多達83篇,另外還有酬唱詩文十余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古代交通條件不便的情況下,書信往來依然是晚清文人最重要的交流方式。當然,面對面交流探討,更能促進友誼的增長。特別是張裕釗在蓮池書院任教,吳汝綸在冀州當官期間,是二人交往最頻繁的一段時期。這期間,不僅留存的交往詩文書信最多,當面交流探討的機會也最多。他們在暢論經(jīng)史和詩文唱和的過程中,逐漸對對方的思想性格、學(xué)術(shù)觀點有更深入的了解,繼而成為“歲相往來,日月相問訊,有疑則以問焉,有得則以告焉,見則面相質(zhì),別則以書”的石友,于是在文學(xué)、學(xué)術(shù)、教育思想上也日漸趨同。而他們二人又相繼執(zhí)掌蓮池書院將近20年,這種趨同的文學(xué)、學(xué)術(shù)和教育思想,必定會對前來求學(xué)的蓮池學(xué)子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從而也擴大了后期桐城派在北方的影響力。
紹興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