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婷,賁培云
《麥田里的守望者》(已下簡稱《麥田》)是J.D.塞林格的成名作。這位自小不擅交際的作家在名聲正響的時候選擇隱居家中。塞林格對于《麥田》的主人公霍爾頓與主流社會背道而馳的價值觀念正映射出塞林格的遁世心理。已有的《麥田》研究較多地關注霍爾頓的叛逆和問題少年的形象,將《麥田》歸為霍爾頓的個人成長小說,接受了文本結尾霍爾頓以接受精神治療為結局的“事實”。而本文則以霍爾頓的敘述和內心世界為出發(fā)點,分析主流社會的常規(guī)空間對霍爾頓實施了“不合理”規(guī)訓是造成他強烈精神痛苦的重要因素。塞林格以“麥田”作為想像空間,為離經叛道的青少年霍爾頓賦予精神寄托的“異托邦”。
“異托邦”思想是??略凇对~與物》中首次提出的,其意義在于與主流文化場域產生具有互動性的異質空間表達。對于異托邦的理解要運用想象力,“‘異托邦’是實際存在的?!盵1]20人類以差異化的精神活動進行文化和思想建構是異質空間的典型表現(xiàn)。在《麥田》中,塞林格以“異質空間”敘事展開社會背景、集體空間和個人思想的鋪陳,并賦予其結構性以及意義性的表征。對《麥田》中既有的“潘西學?!笨臻g進行重新思考和批判,對當今的學校教育而言具有積極而深刻的借鑒意義。本文通過分析異質空間的建構過程和空間表征,以審視和批判性的眼光看待主流價值觀念,打破模式化的思維認知,實現(xiàn)對主流價值觀念的重新認識,為文學文本的解讀提供獨特的分析視角。
世界上的文化具有多樣性 ,“多元文化的情形就是‘異托邦’”。[1]22在不同民族的同一時代或是同一民族的不同時代,都會出現(xiàn)一個相對不變的社會階段或文化形態(tài),都屬于異質空間的范疇。并且,這種既存的異質空間以完全不同于常態(tài)的方式運轉,公墓就是這樣一種異質空間。真實有效的異質空間與虛幻的烏托邦不同,異質空間可以是真實的,也可以是“被觀看的,被想象的和被直接體驗的”。[2]《麥田》中,學校既是一個為學生提供生活和學習條件的物理空間,又是引導學生價值取向的異質空間。
《說文解字》將“?!弊肿魅缦陆忉專河伞澳尽焙汀扒簟睒嫵?,意為木頭做的囚車。[3]學校將學生限制在固定的活動空間當中,對其實施教化和約束?;魻栴D這樣評價潘西學校的學生輔導員,“可他對我的輔導僅僅是聊性?!盵4]143霍爾頓珍視純潔的愛情,他對盧斯說,“如果跟一個我不是很喜歡的女孩兒在一起,我從來沒法變得很沖動,我是說很沖動?!盵4]148盧斯認為他有此想法是精神有問題,多次建議他去看精神分析專家。潘西學校是人們眼中的名牌中學,但是作為學生輔導員盧斯不僅拒絕正面回答霍爾頓在兩性關系上的困惑,而且以病態(tài)的評價對霍爾頓進行了性觀念的錯誤引導。
霍爾頓在潘西學校的室友斯特拉雷德是花花公子,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如同游戲一般,與異性交往只考慮性而不考慮感情。他與斯特拉雷德的沖突爆發(fā)點在于簡,一個家庭很不幸的女孩,她是霍爾頓童年時期的好朋友?;魻栴D得知斯特拉雷德與簡約會后,兩人大打出手?;魻栴D這樣描述與簡玩跳棋的場景,“只是把王棋放在后排,一溜擺開,然后從來不用。她只是喜歡把它們全放在后排時的樣子。”[4]33簡的天真純潔深深打動著霍爾頓,這樣的形象與霍爾頓所在潘西學校的室友形成鮮明而強烈的對比和反差。“她的童年過得很糟糕,我不是開玩笑。”[4]34霍爾頓憐憫簡的生活,深深喜歡簡的單純認真和鄭重其事。這一情節(jié)象征著潘西學校的學生斯特拉雷德所代表的享樂主義價值觀與霍爾頓保護弱者守護純真的觀念背道而馳。霍爾頓沒能打贏斯特拉雷德,霍爾頓執(zhí)著堅守的道德準則代表了相對于以享樂主義為主流的異質空間。潘西學校墻上出現(xiàn)的不雅文字未被校方及時發(fā)現(xiàn)并清理,霍爾頓以“麥田守望者”的姿態(tài)痛恨學校不良風氣對孩子們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學校的“囚禁”隱喻映射出霍爾頓個體私人空間與學校公共空間的對立。除此之外,他厭惡學校的教育將學生們塑造成為一個個偽君子,虛榮心強,功利心重,沒有人情味兒。文中提到一名潘西學校的畢業(yè)生從事了殯葬行業(yè),“我完全能想象出這個虛偽到家的雜種開著車一邊換到一檔,一邊請耶穌再送他幾具尸體”。[4]19學校生活浪費了霍爾頓的時間,他一無所獲?;魻栴D被迫接受由權威化的意識形態(tài)所統(tǒng)治的學校教育——偽善的理智主義者們堅持奉行的功利主義思想。
“現(xiàn)代學??臻g是社會空間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現(xiàn)代性的產物。學校空間不是一個空洞的容器,而是精神與物質、抽象與具體的集合體。學??臻g同時也是一種社會建構,各種社會關系在其中得到延伸,封閉性、排他性、規(guī)范性、等級性、訓誡性使學校變成了一個無孔不入的權力空間?!盵5]社會空間的權力操作正是《麥田》主人公所極力反對和批判的。最終霍爾頓以觸犯校規(guī)的方式離開學校異質空間的控制和束縛。學校作為隱喻的囚禁“空間”將霍爾頓趕出校門。青少年霍爾頓違反常規(guī)空間權力的想法和行為可以被視為反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反應,與具有囚禁意義的學校相互作用產生了異質空間主體間性。
在傳統(tǒng)的美學觀念中,作者通常以符合多數讀者審美需要的語言形式呈現(xiàn)藝術作品。而后現(xiàn)代敘事的語言風格發(fā)生了徹底的轉變,高雅與通俗之間的界限愈發(fā)模糊。主人公霍爾頓通俗的語言影射出他豐富而敏感的內心世界,不少心理活動都是用口語化的表達來描述的。這是一部充斥著宗教語,如hell和goddam,甚至包括了性言語禁忌,如bastard和sounvabitch等臟話的小說,由于其可能給青少年造成的不良影響,曾經一度成為禁書。作為后現(xiàn)代小說的奠基之作,塞林格的《麥田》為后續(xù)很多文學家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靈感和思路。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麥田》卻轉變成為廣受美國青少年歡迎的作品,塞林格也因此書躋身于美國經典作家行列。這本小說由禁書漸漸成為了備受歡迎的文學作品,也體現(xiàn)了權力場域斗爭的演變過程。
異托邦還有一層涵義,即“在一個單獨的真實位置或場所同時并立安排幾個似乎并不相容的空間或場所”。[1]22塞林格以尖酸、挖苦的語言塑造了霍爾頓對追逐權勢地位深刻反感的叛逆形象。霍爾頓的“麥田”空間與他在學校和行程中的社會空間正是并列而不兼容的空間,同時,也體現(xiàn)了文學中“主體性”膨脹所帶來的空間沖突。塞林格筆下主人公所使用的語言風格與他參加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經歷有關,“作為人與人之間的大規(guī)模血腥沖突,戰(zhàn)爭表現(xiàn)了人極度膨脹的“主體性”之間的互不相容與正面對抗,因此,戰(zhàn)爭在塞林格身上造成的精神焦慮是顯而易見的?!盵6]塞林格1946年開始研究禪宗思想,后與在美國推廣禪宗思想的鈴木大拙交往密切。塞林格本人拒絕在商業(yè)味濃厚的刊物上發(fā)表作品,文本中霍爾頓也對好萊塢這類商業(yè)氣息濃厚的場所沒有好感。他的哥哥D.B.選擇在好萊塢工作,霍爾頓如此評價,“他現(xiàn)在去了好萊塢,這個D.B.,當了婊子?!盵4]3主人公反對追名逐利,他又對校長的女兒如此評價,“我喜歡她,因為她沒多說她爹如何了不起之類的屁話,大概她也知道她爹是個卑鄙虛偽的貨色”。[4]5由于他的失誤搞砸了一次比賽,霍爾頓卻幸災樂禍,“整隊人都不理我,這件事說起來挺滑稽的”。[4]5反叛的霍爾頓以諷刺性甚至挑釁性的語言為利器。如果說美國文學史上的經典少年形象哈克貝利·費恩在大河漂流中實現(xiàn)精神成長,霍爾頓則在現(xiàn)代的紐約城市文明空間中不知所措。塞林格筆下的霍爾頓以與眾不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極端憤世嫉俗表現(xiàn)了一股憤慨和不滿于現(xiàn)狀的心理。如此個性化的語言塑造了霍爾頓鮮明而典型的性格特征,以一個青少年的精神世界流浪折射人性中的偽善和冷漠。
藝術創(chuàng)作的目的在于陶冶情操,使人欣賞美、追求美,感受文學藝術作品中和諧、整體、統(tǒng)一的藝術之美。而《麥田》的創(chuàng)作使用異質空間的語言符號進行人物塑造和敘事表達,過于口語化甚至滿是臟話的語言使霍爾頓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為表達他孤寂、反叛的個體空間提供有力支撐?;魻栴D咒罵他所厭惡的“假模假式”的東西,“剎那間,我打定了主意怎么辦,我要他媽的馬上離開潘西——就在當天晚上?!盵4]65“所有這些名牌大學里的雜種外表都一模一樣”[4]109,以及“他媽的金錢,到頭來它總會讓你難過得要命”[4]144?;魻栴D的這些只言片語處處都在諷刺當時社會價值觀念的功利化。
霍爾頓對于性問題的困惑在文中占有較大篇幅,他對于男女之間不出于愛情而維持的肉體關系持反對和排斥態(tài)度,這與他在潘西學校的室友斯特拉雷德的言行形成鮮明對比。以潘西學校“囚籠”為象征的傳統(tǒng)觀念對霍爾頓實行規(guī)訓,要求他遵守紀律和校規(guī),但霍爾頓在這所學校里見到了太多的虛情假意,真善美漸行漸遠,假惡丑當道。宗教語hell和goddam以及性言語禁忌bastard和sounvabitch等語言表達構建了霍爾頓個體意識的異質空間,這種異質性既體現(xiàn)在以學校為代表的社會空間對霍爾頓的作用力,也體現(xiàn)在他作為一個弱勢青少年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悲劇意義。
《麥田》以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展開,霍爾頓對社會空間的描寫體現(xiàn)人性虛偽、道德淪喪、私生活放縱的美國社會縮影。文中以霍爾頓為代表的異質空間和與之相對的讀者所認識到的社會空間形成典型張力,排他性的異質空間結構十分典型。??略凇恫煌目臻g》一文中曾提到,伽利略發(fā)現(xiàn)地球繞著太陽轉這一研究構成了無限開放的空間。中世紀的固有知識體系遭到質疑,原有的理論面臨人類認知升級的新挑戰(zhàn),空間的界限被打破,為我們重新認識和思考當代空間問題提供了新路徑。“文學異質空間與社會意識形態(tài)間存在著互相生產、互為表征且密不可分的有機關聯(lián),文學空間總會生產出人們看不見、摸不著但又始終充斥于空間的社會文化關系、權力運作乃至思想觀念等形而上的意識形態(tài)內容?!盵7]社會空間賦予潘西學校遠近聞名的好學校名聲,潘西學校對霍爾頓實施教育具有囚禁隱喻?;魻栴D的精神世界流浪與學校的體制互相沖突,兩者互動后形成互為他者的空間交流。
霍爾頓從紐約買回來的獵帽具有殺人帽的象征意味,其功能直指那些虛偽至極、性生活不檢點、坑蒙拐騙之人。霍爾頓對于人人都帶虛假面具、冷漠無情、勢力又功利的現(xiàn)實成人社會感到非常抵觸?;魻栴D自相矛盾的性觀念體現(xiàn)他所面臨的身份危機。相同物理空間之下,霍爾頓對美國社會充滿了失望、抱怨。他痛恨那些名校學生的裝模作樣,他對父親寄予他上名校的期許嗤之以鼻。一個青少年反叛的內心世界被塞林格淋漓盡致地勾畫出來,以此促使對價值觀念的重新思考。
霍爾頓的精神世界流浪所表現(xiàn)的異質空間呈現(xiàn),還體現(xiàn)在對親情、友情和愛情的真誠情感以及對內心感受的切實關注。盡管霍爾頓在評價學校和社會風氣之時臟話連篇,但霍爾頓不止一次提起過鴨子、菲比、艾里和簡等天真純潔的代名詞。他的內心世界非常純潔,簡單而純潔地愛著菲比。他珍惜美好的情感,追求真和美?!啊尔溙锢锏氖赝摺防锘魻栴D的妹妹菲芘同樣代表著濁世中難得的純凈與溫暖,給霍爾頓灰暗的生活增加了一抹亮色,給予他尋回本真的熱望”。[8]霍爾頓的手足情深不僅在于愛護菲比,給她買唱片,還體現(xiàn)在他無法接受弟弟艾里死亡的事實?;魻栴D對艾里深深的親情之愛使霍爾頓徘徊在瘋狂的邊緣,他拒絕接受艾里的死亡,瘋狂地用拳頭把玻璃砸碎,導致手傷難愈。
出生于中產階級家庭的霍爾頓在位于大都市的私立學校潘西中學接受良好的教育。然而,他向往的是“異托邦”:孩子們在田野間嬉戲的“麥田”空間。這與美國城市生活構建起來的社會空間截然不同卻又相互依存、互相作用?;魻栴D從“麥田”的視角才認識到自己所處常規(guī)空間的偽善模樣,他成為一個拒絕常規(guī)空間的普遍規(guī)則、游離在常規(guī)空間之外的邊緣人物。
文本以青少年身份第一人稱敘事展開創(chuàng)作,映射出美國戰(zhàn)后秩序亟待重建的社會現(xiàn)狀。社會道德、教育風氣以及城市文明給青少年帶來的懷疑和迷茫值得反思。以此思考關照當下的青少年教育,需摒棄功利主義思想和社會空間下模式化的思維方式,鼓勵青少年學生的個性培養(yǎng)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在立足于國家建設需求的背景之下,尊重青少年和孩童的興趣和天真之心,關愛他們的心理狀況,幫助他們尋找真正的熱愛。本文通過對異質空間的研究,一方面可以展開對普遍接受規(guī)約的社會空間中所體現(xiàn)的不良社會風氣和道德現(xiàn)象進行批判;另一方面,發(fā)揮異質空間的隱喻功能,為異質空間中所體現(xiàn)的多樣性和獨特性提供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