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玥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近年來,手札考釋逐漸成為學術熱點。名人手札留存較多,且具有唯一性、私密性、稀見性。它們不僅具有收藏價值,也具有豐富的文學價值,且在還原歷史、貼近人物生平上有著重要作用?!墩憬瓐D書館館藏名人手札選》刊有吳大澂手札一通。吳大澂(1835——1902),字止敬,又字清卿,號恒軒、白云山樵、愙齋,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同治七年(1868)進士,官至東河總督,為晚清“盛負時譽”的循吏。其在金石學、文字學及書法方面頗多建樹,有《說文古籀補》《古玉圖考》等著作。近年來,學界對于吳大澂的研究集中于金石、文字方面。吳大澂致張曜的手札,盡顯吳氏愛民治世之志,是愙齋官吏生涯的一個剪影。茲錄手札全文如下:
朗齋仁兄大人節(jié)前:
去臘出都,馳驅(qū)風雪,滿擬紆道奉訪,一浣征塵,藉得快聆教益。而屈指郵程,已迫歲暮,思親情切,懷友詩疏。承遣材官,按程護送,且感且歉。除夕還鄉(xiāng),高堂色喜,惟以老年殫于遠涉,莫遂烏私。新年碌碌,行色匆匆,趕于二月初旬到粵。適柳門閣學尚未出棚按試,舊雨聯(lián)歡,如在長安道上,詩酒流連之日。惟香帥苦心孤詣,兩鬢霜添,非復昔年意興?;浿欣糁?,經(jīng)香帥竭力經(jīng)營,均有起色,獨籌餉一節(jié),萬分為難。以弟之迂疏寡術,任此艱鉅,汲深綆短,竭蹶時形,知己何以教之!尊處籌辦河工,為今日中原第一要務,關系數(shù)十年利害,數(shù)百萬生靈命脈。屢于邸報中得讀大疏,勤勤懇懇,統(tǒng)籌全局,成竹在胸,藎畫遠謀,非弟等所可企及。尚祈時惠德音,以慰饑渴,幸甚!手泐,敬請勛安,不盡百一。如弟吳大澂頓首。四月望日。[1]67-69
按,札中提及人物,有汪鳴鑾(柳門閣學)、張之洞(香帥)、張曜(朗齋)三人。關于此札的寫作時間問題,根據(jù)落款只需確定年份。據(jù)顧廷龍先生《吳愙齋先生年譜》,吳大澂于光緒十二年(1886)十一月初十抵津,當日接都中來電,補授廣東巡撫。十九日到京請安,叩謝天恩。十二月初三具折請假,回籍省親。[2]15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新授廣東巡撫吳大澂《奏報到任接撫篆日期事》一折中,吳氏直言:“光緒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行抵江蘇吳縣本籍,至十三年正月二十日假滿。隨印起程,由上海乘坐輪船赴粵。二月初六日至廣東省城。”①光緒十三年(1887)二月十一日新授廣東巡撫吳大澂《奏報到任接撫篆日期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3-5220-005。以上行跡和札中所言“去臘出都”“除夕還鄉(xiāng)”“趕于二月初旬到粵”吻合。由此可確定此札寫于光緒十三年(1887)四月十五日。
汪鳴鑾(1839——1907),字柳門。浙江錢塘人,同治四年(1865)進士。歷督陜甘、江西、山東、廣東學政,光緒十二年五月由詹事遷為內(nèi)閣學士,因此稱其為柳門閣學。吳大澂與汪鳴鑾為表兄弟,一同在外祖韓崇家長大。在韓崇的影響下,二人都長于篆書,頗好金石文字,且都與西安結緣。愙齋曾兩次到西安。第一次為同治九年(1870)二月,吳大澂赴鄂,入湖廣總督李鴻章幕,三月下旬隨同李鴻章起程赴陜,督辦陜西軍務。據(jù)《愙齋先生年譜》,大澂途中游樊城、伊闕、洛陽、潼關等地,得一聯(lián),又作紀游詩四律,于五月二十七日抵達西安,頻繁光顧碑林及古董鋪,得《華岳碑》、精拓《曹全》無額漢碑十余種,度過了月余手不釋卷的時光。[2]32-33第二次為同治十二年(1873)十月,吳大澂任陜甘學政,視學期間見盂鼎,在秦訪拓古刻,所獲甚富。[2]46-48汪鳴鑾曾于同治九年視學陜甘,為陜甘學政。二人雖未在長安相見,卻趣味相投,在仕途上也有相同的經(jīng)歷。光緒十二年七月,汪鳴鑾接任廣東學政。此番相聚“舊雨聯(lián)歡”,二人在粵相逢,不能不使吳大澂想起在西安耽于金石文字的舊年光景,而發(fā)出“如在長安道上,詩酒流連之日”的感嘆。
吳大澂到粵后任廣東巡撫,與張之洞共事。自光緒十年(1884),張之洞領任兩廣總督,整頓吏治,肅清官場積弊?!肚鍖嶄洝份d,光緒十一年(1885)乙酉八月“又諭:張之洞等奏?!墩鐒e貪劣不職各員》一折。廣東試用知府鄒覲皋,每委出差,專務需索,查辦沙田一案,物議沸騰,著即行革職。候補同知李玉棻,借差營私,不顧公事;候補同知際安、試用通判潤惠,充當釐差,聲名平常,均著以府經(jīng)歷縣丞降補。試用通判劉鼎,鉆營招搖,膽大妄為,聲名最劣,著革職永不敘用……”[3]1016-1017,這道詔令共降職罷免鄒覲皋、李玉棻、際安、潤惠等地方官員十五人,足見香帥在吏治方面的苦心經(jīng)營。
而下文所言籌餉之務難以為繼,始于光緒十二年二月慈禧下旨裁撤地方民兵一事。“裁勇”旨在使各省從地方軍費中節(jié)約出銀餉,上繳中央,供養(yǎng)八旗軍和綠營軍。諭旨全文如下:
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通飭各直省督撫裁勇節(jié)餉。從光緒十二年起,每省每年可得若干,奏明??畲鎯?,解部備用,限于十一年十一月內(nèi)定議覆奏。嗣據(jù)各該省陸續(xù)奏到,惟廣東省至今尚未覆奏。此項銀兩,系于常年部撥各款外,專案飭令籌撥。前議旗兵加餉,關系根本至計,現(xiàn)在王公官員俸銀,及旗、綠各營餉銀,均照舊制全數(shù)放給,需款尤鉅。該督撫自應力顧大局,設法撙節(jié),專款解部,究竟該省可籌若干。著張之洞,倪文蔚竭力籌措,務于每年應解京協(xié)各餉外,籌定數(shù)目,迅速覆奏,不得以無可報解等詞,一奏塞責。至庫款出入數(shù)目,該督撫于上年九月間奏請展限,現(xiàn)又將屆半年,仍未奏報,并著速行詳查開單具奏。將此由四百里各諭令知之。[4]23
張之洞一再拖延裁勇籌餉的奏報時間,可以看出籌措銀兩之事已是力不從心。加之查辦各地官員,赴澳與侵占香山民地的葡萄牙人交涉等事,以至香帥在私人信札中寫道“抵粵三年,心力交瘁,雖吏治民生略有成效,而時艱蒿目總覺愿與心違”[1]206。
而需要籌餉的遠不止“裁勇”一處。此前,光緒十一年中法戰(zhàn)爭結束后,慈禧下令修繕京城內(nèi)的北海、中海、南?!叭!弊鳛轭U養(yǎng)之地,其修繕費用也是從粵中關稅里支出,史載:“三海工程緊要,現(xiàn)在放款不敷。著粵海關監(jiān)督設法籌款一百萬兩,分批解交奉宸苑應用。自光緒十二年起,由該關監(jiān)督按年報效銀三萬兩?!盵3]1096此諭在光緒十一年十二月發(fā)出,三個月之后廣東海關仍未能拿出這一百萬兩工程款??梢娀I餉一事“萬分為難”并非夸大其詞。
吳大澂在任期間,廣東財政入不敷出的情況并沒有好轉,而慈禧在籌餉一事上一再施壓,將海軍事務衙門的開支也一并縮減。光緒十三年四月,慈禧命令各地方官員精簡海軍用船,史載:“目前應辦事宜,以操練輪船為最要,尤以裁節(jié)冗費為最先。各省所有輪船,每年養(yǎng)船之費甚巨??计鋵嶋H,大半供解餉運械之用,甚至終年往來江海,迎送差使。以有限之帑金,供無益之靡費……現(xiàn)在海不揚波,綢繆未雨,必須將無用之船,分別裁撤,騰出餉項,精練兵船,為有備無患之計。著李鴻章、曾國荃、楊昌濬、張之洞、崧駿、吳大澂,將各該省現(xiàn)有大小輪船,可留者若干,可裁者若干,分晰開單,咨商海軍衙門……”[4]257以上裁撤冗船的辦法和“裁勇”的目的一致,都是為了收繳銀兩供中央所用。而不顧各地實際情況的“一刀切”,讓廣東的籌餉事務更加艱巨。再回看吳大澂信中所說“以弟之迂疏寡術,任此艱鉅,汲深綆短,竭蹶時形,知己何以教之”,并不全是自謙之語,也隱含著對現(xiàn)實困境的無奈。
此札的受信人張曜①張曜(1832——1891),字朗齋,號亮臣。祖籍浙江紹興府上虞縣,生于浙江錢塘(今杭州)。早棄舉業(yè),據(jù)河南巡撫英桂上奏“查有候補知縣張曜,現(xiàn)年二十七歲,順天大興縣人,祖籍浙江。由監(jiān)生遵籌餉例,報捐縣丞職銜。咸豐三年十月,投效河南帶勇,剿捕捻匪,始終出力,奉旨著以縣丞留于河南補用,并賞戴藍翎”。見咸豐七年(1857)六月二十九日河南巡撫英桂《奏請以張曜補授固始縣知縣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4-01-12-0488-137。,于光緒十一年除廣西巡撫,未行,旋命赴山東勘河。光緒十二年調(diào)撫山東,十七年(1891)于山東河干督工時疽發(fā)于背,卒于任上。贈太子太保,謚“勤果”[5]。信末提到“尊處籌辦河工為第一要務”,治理黃河水患向來是關乎民生社稷的大事。光緒十一年末,黃河已出現(xiàn)“直東一帶,水潦為災,流民甚眾”[3]1068的水患問題。張曜即受命到山東督辦黃河河務,并于光緒十二年調(diào)補山東巡撫。補任后,張曜的政務重心仍在河工。光緒十二年二月,“張曜奏,遵查山東黃河情形,繪圖呈覽,暨機器船只做法,量為變通。及察看黃河故道各折片,所陳現(xiàn)擬辦法,甚為詳細。著俟該撫查勘黃河故道籌議具奏后,再降諭旨。折、圖并原片二件,均著留中。東省黃河頻年為患,民不聊生,亟須籌一經(jīng)久之策,以衛(wèi)閭閻。現(xiàn)在春汛將到,深恐泛濫為災,尤應趕緊籌辦,俾免疏虞。該撫現(xiàn)擬親赴蘭、儀等處,查看黃河故道,即著速往履勘,酌度情形,統(tǒng)籌全局,定議具奏,毋稍遲延……”[4]22。張曜實地勘察各地河道,悉心擬定治河之策,并為治河諸事多次上奏。
光緒十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張曜又奏《奏請變通山東河工獎案章程事》折,稟明負責培筑堤埝、修防三汛的個中艱辛,為在事人員請獎?!案`維河工獎案,向以堵口為異常勞績,獎敘最優(yōu)。培筑堤埝,修防三汛,均照尋常勞績獎敘。查堵筑決口,在事員弁,固屬勞苦危險,一經(jīng)堵合,但將善后各事籌辦周密,可無后患。而培筑堤埝,終日往來河干,雜處勇夫之間,奔走于泥濘風日之中。工竣以后,如保固限內(nèi),被水漫決,更有參劾攤賠之累。至于修防三汛,自春歷秋,駐守河干。當汛漲之時,溜急浪涌,拍岸盈堤。每遇黑夜之中,風雨之際,埽走壩滾,危在呼吸。搶險之員,必須身先兵役,晝夜經(jīng)營,不容須臾稍緩。其危險情形,甚于攻戰(zhàn)。”②光緒十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山東巡撫張曜《奏請變通山東河工獎案章程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號:04-01-01-0960-002。可見張曜在治理河道時確實盡心盡力,從實際情況出發(fā),為底層小吏著想。信中所謂“勤勤懇懇,統(tǒng)籌全局,成竹在胸,藎畫遠謀”,所言非虛,而他為民著想,勉力督辦河工的循吏品質(zhì)也影響著吳大澂。
光緒十四年(1888)七月,吳大澂奉旨著署理東河總督,主理鄭州黃河東、西堤壩的修筑工程。《清實錄》對鄭州河工一事有詳細的記錄,此前河工修筑不利的原因在于“在事人員辦理不善,日久未蕆,推究貽誤之由,固因辦料遲延,開工太晚”[4]460。由是,當朝令吳大澂“裁汰冗員,刪除一切糜費,將集料、興工等事,妥速籌辦”[4]461。吳大澂到任后奔走各處,履勘壩工,并調(diào)閱卷宗,查訪在事人員,“親駐壩所,督率委員,催工催料,兩壩添做夜工,剋期趲進”,“以河工勞瘁,患肝胃病”[2]172。在大澂夙興夜寐、焦心擘畫下,其上任僅四個月,東、西二壩俱已建成,光緒十四年十二月,“署河東河道總督吳大澂奏,節(jié)交冬至,鄭工東西兩壩進占順利,合龍已有把握”[4]520,“東西兩壩門占于十四日一律告成,均已堅實高整”[2]172。
因督辦河工,不負委任,吳大澂于光緒十五年(1889)補授東河總督。他為民請命,上奏在滎澤縣修壩,成立河圖局繪制黃河圖,史載:“河東河道總督吳大澂奏,黃河上游滎澤縣境之廣武山,為河水所嚙,塌去山根八九里,溜勢南趨,南岸三廳,實受其患。擬于山下添筑五六十丈大壩一道,以保民埝而重河防。下部知之。又奏,擬于汴省設立河圖局,選調(diào)津、滬、閩、粵各局熟諳測繪之委員學生二十余人,分段測量,將來酌予獎敘?!盵4]564由此可見,大澂在治河方面用心良苦,不僅督辦一時河務,還為日后的黃河治理留下依憑。其治河功績,正如他在札中夸贊張曜所言“勤勤懇懇,統(tǒng)籌全局”,擔起關系數(shù)十年利害的責任。
吳大澂一生慈善愛民,自苦而不辭,此札即其為政懷抱的旁證。先生能夠與張曜、張之洞這樣志同道合、鞠躬盡瘁的循吏一道為國奔走,肩負起一方重任,實為清廷之幸,無愧俞樾為其撰墓志銘曰:“仁民愛物,措之咸宜。卓哉斯人,當代所希!”[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