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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的儒墨是非與兩行之道
——吊詭、反諷、幽默的不道之道

2022-03-18 08:59:17任博克,林明照,賴錫三
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齊物論博克齊物

莫加南(臺灣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大家好,我是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的莫加南老師。非常開心,歡迎大家參與跨文化漢學(xué)共生平臺的第五場活動。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可以再次歡迎任博克老師參與我們的論壇。

今天的題目是《〈齊物論〉的儒墨是非與兩行之道》。我們第一場到第四場討論《老子》,今天終于到了《莊子·齊物論》,我們非常期待。今天的對談人是林明照老師與賴錫三老師。等一下,博克老師會開始報告,之后林老師與賴?yán)蠋煏M行對話,對話完成之后,我們有提問的時間?,F(xiàn)在,我就把時間交給賴?yán)蠋煛?/p>

賴錫三(臺灣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大家早,今天我們將從前面四次的《老子》轉(zhuǎn)換到《莊子》的導(dǎo)讀與對談,尤其是《齊物論》這一篇千古難解的大文章,影響深遠(yuǎn),在中國哲學(xué)史的文本中屬于一流的原創(chuàng)性作品,而且也是最艱難、最有深度的文章。即使從世界哲學(xué)的角度來看,我也認(rèn)為《齊物論》依然是最高水平的大文章。包括像牟宗三這樣的大哲學(xué)家,都曾經(jīng)用了近二十個講次來講解《齊物論》(1)參見牟宗三《莊子〈齊物論〉講演錄》(盧雪崐整理記錄),刊布在《鵝湖月刊》319至332期。,由此可見它的復(fù)雜性與豐富度。

任博克重新英譯《莊子》全文,他對《齊物論》也有非常獨到的看法。在兩三年前,我們曾經(jīng)針對任博克的《莊子》解讀展開討論,其中一個非常有趣的比喻叫作“wild card”,他用“wild card”的譬喻來解釋莊子《齊物論》的核心觀點。這一個概念,與臺灣《莊子》學(xué)界的朋友們,進行了多次細(xì)致的對談,也刊載在河南的《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參見賴錫三、何乏筆、任博克《關(guān)于〈莊子〉的一場跨文化之旅:從任博克的Wild card出發(fā)》,《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5期,第19—44頁;《莊子與天臺的吊詭性思維:延續(xù)Wild Card的跨文化對話》,《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8年第7期,第1—30頁。,商丘也就是莊子的出生地。我想今天任老師可能又要為我們再度開啟《齊物論》的特殊觀點,尤其這幾年,我受博克的啟發(fā),認(rèn)為中國佛學(xué)的高峰,像天臺“一心三觀”的“三諦中道觀”,其特殊的“遍中論”的思維方式,它的文化土壤與先秦的《老子》《莊子》,尤其和《莊子》可能有相當(dāng)?shù)奈幕L(fēng)土關(guān)系。我們也看到牟宗三在《才性與玄理》一書中特別提到郭象“解莊”的核心概念,影響到天臺“圓教”的思維方式。而任博克正是天臺佛學(xué)的研究專家,同時,對《莊子》也有很獨到的見解。另外就是林明照,臺灣的朋友都很熟悉,上周他為我們展示了《老子》有關(guān)“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的“道德寬容”問題,林明照其實是要重構(gòu)道家的倫理學(xué),思考如何超越“善/惡”二元對立,走向另一種更原初性的道家式倫理思考方式。下面我就先把時間交給任博克。

任博克(芝加哥大學(xué)神學(xué)院):謝謝!謝謝賴?yán)蠋?。我希望大家可以與我一起讀,今天介紹一下“萬有互在論”一個新創(chuàng)的專有名詞,來說明《莊子·齊物論》中所發(fā)明的一種對于全球思想史都很重要的論點。此論點的基本內(nèi)涵可以界定如下,這個立場是說:每一存在,無論多大多小,無論多抽象多具體,無論其本身是一整體存在或是另一存在的部分或方面,其自身內(nèi)在都具有每一其他存在的全份,這個就是“萬有互在論”的論點。如論人與人之間,則你在我中,我在你中;如論人與物之間,則人在物中,物在人中;如論物或人之狀態(tài)與狀態(tài)之間,則此狀態(tài)就在彼狀態(tài)中,彼狀態(tài)就在此狀態(tài)中。這里所謂“在其中”的意思,不僅指此事物原先獨立成為此事物,然后有彼事物正好放在其內(nèi),也非僅甲事物專為包含乙事物,而乙事物專為被甲事物所包含,非如囊中存物,而囊自為囊,物自為物,而是:事物之所以為此事物,脫不了彼事物之在其中,彼此互為能含、所含,互為整體、互為部分,但彼此本身卻各自又彼又此。

這基本是我今天要討論的歷程。當(dāng)然這種“萬有互在論”是驚人地違反一般常識,違背平常的意識形態(tài),也違背大多數(shù)形式邏輯與哲學(xué)理論;一面違背“物體個別存在”的日常直覺,另一面又違背“萬物一體”的“化約式一元論”,或“萬物一原”的“派出式一元論”?!皞€別存在”與“一元論”都被這個“萬有互在論”所違背。因此,全球歷代思想史中,此種“萬物互在論”極少出現(xiàn)。

然而其幸而出現(xiàn),蓋有兩種類型,“萬有互在論”大概有兩種。第一種我稱之為“同性全份在每一事物中,故異物互在論”。因為他們有同一個全體的性在每一個部分、每一個別的事物中,所以某一種意義上,勉強可以說是互在的。只是它和第二種類型,之所以為互在的所以然不一樣。第二種可以稱之為“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故異物互在論”。這個是很簡略的說法,但是應(yīng)該可以看出來這兩種類型的不同。各物內(nèi)在多元,它內(nèi)在已經(jīng)有多元,甚至于可以說始終自身異己或者有某種意義的自身矛盾或者沖突,故異物互在論。

前一種類型,在中、西都可見,但在西方算是少見,可以某種解讀下的斯賓諾莎(Baruch Spinoza)、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早期的謝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還有某些新柏拉圖主義者與神學(xué)的神秘主義者為例。在西方可以看到第一種類型,但比較少見,而在傳統(tǒng)中國思想里,這第一種類型“同性全份在每一事物中”的那種“異物互在論”,也許算得上主流。所以這個算是很特別的,儒家的宋明理學(xué),佛家的華嚴(yán)宗、禪宗思想,后期的道家思想,大多數(shù)或多或少有如此的立場出現(xiàn),這是我的看法。

不過,第二種所謂的“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故異物互在論”,或許可說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以外幾乎無法出現(xiàn)。雖然如此,其實在中國思想中,后者最明顯的出處大概有二:一個是《莊子》內(nèi)篇,一個是佛家的天臺宗思想,這個是賴錫三剛剛提出來的。我今天的講演,意圖探討其最早、最根本的發(fā)明地,也就是《莊子》的《齊物論》,探討此中的“萬有互在論”,探討這第二種類型的依據(jù)、含義以及它對人類存在問題的意義。所以,我們今天要談的重點是“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

我們現(xiàn)在試著稍微說明此種思想最早出現(xiàn)的模式,即《莊子》內(nèi)篇中的《齊物論》,但是因為時間有限,《齊物論》文本又長又復(fù)雜,恐怕無法一步一步閱讀整篇《齊物論》。但是也許我們可以通過一起摸索《齊物論》最后三個小故事,也就是整篇的最后高峰,來把握這種“萬有互在論”的大概意思,而且可以借此厘清《齊物論》整篇中的其他故事,以及上文的辯證部分所提的最重要的一些題目,也就是“吾喪我”“怒者其誰”“兩行”“道樞”“滑疑之耀”“儒墨是非”“以明”“為是”“因是”“因是因非”等關(guān)鍵概念群的關(guān)系。

所以我今天就是用《齊物論》最后的三個故事,大家應(yīng)該都知道“長梧子問答”“罔兩問影”“莊周夢蝶”,這三個故事做一個架構(gòu),從解讀這三個故事來回頭看《齊物論》上面那些比較正式的、辯證的那些部分。下面,我們開始分析、說明每個故事的關(guān)鍵段落,探討《齊物論》對于“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故異物互在論”的基本洞見所在。

第一個故事,為了省時間,不必全部都念出來,希望你們都熟悉這個故事。瞿鵲子問乎長梧子:“圣人不從事于務(wù),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边@一段當(dāng)然很重要。下面是第二層,他說孔子覺得這很荒謬,而我自己卻認(rèn)為是妙道。長梧子聽了,就罵兩端,兩端都不對了,當(dāng)然孔子聽不懂這種話,但是你把它當(dāng)成是妙道之行動,“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炙”,也太快了吧?所以,下面長梧子就用“妄言之”,叫瞿鵲子“妄聽之”。

我們特別要看“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跟這一段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他所謂的“妄言”,妄言是什么?文獻接著又說:“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蔽艺J(rèn)為,這兩段可以說明“有謂無謂”,也可以說明跟我們今天這個題目“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故異物互在論”,以及跟儒墨是非、跟兩行的關(guān)系。為什么呢?“有謂”意思是“有意義”或“有所指定”,指任何有指出任何意義、任何內(nèi)容、任何論點、任何可指事物的命題或經(jīng)驗,是非常廣泛的一個含義?!盁o謂”就是否定上述各項,指該命題或經(jīng)驗其實沒有意義,沒有內(nèi)容,沒有成功地指定出來任何事物?!坝兄^”和“無謂”這兩個范疇最廣泛地包括任何可提的對象。所以我剛剛開始說無論多具體、多抽象,無論是整體事物,或者一個整體事物的某一方面或部分,就是因為這么廣泛、可以這么沒有例外的一種結(jié)論,不是說個別的物體而已,而是任何一個可想到的某一個事物或者一個話題,或者一個抽象的概念,或者一個形而上的對象都行。只要你指定出來的都包括在內(nèi),無論是具體事物或抽象理念,“無謂”“有謂”兩者,一是一彼、一是一非,就是有相對的關(guān)系,有謂跟無謂,有意義跟無意義,有指定跟無指定,立了“有謂”為“是”,就同時立了“無謂”為“非”,反之亦然。此就與《齊物論》上文最關(guān)鍵的“因是因非”一段互相發(fā)明,所以現(xiàn)在我要回頭看《齊物論》前面的幾段,看這個是、非的關(guān)系。“是非”這個話題,到了《齊物論》最后這三段,就把它移到“有謂無謂”來表達,也就是最廣泛的,包括所有可談的對象。

下面,這一段很有趣,當(dāng)然你們都知道: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3)參見郭慶藩輯《莊子集釋》,河洛圖書出版社1974年版,第66頁。

先用白話翻譯來說明一下這段文獻的意思,因為在解讀這一段的時候,有些地方一定會有爭論,你可以先看我怎么解讀,之后我們可以再討論。任何東西從某一個立場可視為一個他者,可指定為“那個”,所以“物無非彼”,right?但是同理,從另外一個立場,可指定為“這個”,所以“物無非是”。而底下這一句最有趣,有很多不同的說法,“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我2009年的翻譯,是用某一個角度去解讀,而2020年的翻譯,就從底下這個角度去解釋,這個我們等一下可以討論(4)在這里指任博克的兩種《莊子》英譯,參見Brook Ziporyn, Zhuangzi: the essential writings with selections from traditional commentaries (Indianapo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09).Brook Ziporyn, Zhuangzi: The Complete Writings (Indianapo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c., 2020).?!白员恕?我自己也就是一個他者),你看我這么解:“自彼”的“彼”就是“之為彼”的意思,是一個動詞或形容詞,而不是一個名詞。自己也是彼,物無非彼,自彼則不見,就是不見自己之為彼,自己所以為彼,是我自己所不見。我是這樣解釋的。之前有將“自”解讀為“從”“由”的意思,就是說從我自己的立場就看不到上面所談的道理。但現(xiàn)在我不是這么讀,我現(xiàn)在把“自”解讀為“自己”,意思是自己的彼性是自己所不見的。其實對于這一句的兩種解讀,總體含義差的不遠(yuǎn)。但是下一句“自知則知之”怎么解呢?我自己也是一個他者(自彼),但是我無法直接看得到。So that’s the same。不見我自己的彼性,而是由從我的“知”來推測而得知的(“自知則知之”在這一句才把“自”解讀為“由”的意思;第一個“知”是名詞,第二個“知”是動詞),為什么要靠我們的“知”才知道自己之為彼,我們可以等一下再討論,但我先說明一下,為什么把第一個“知”解讀為名詞。

這個“知”在《齊物論》、在整個內(nèi)篇的一些用法是很特別、很重心的一個觀念?!爸备胺缴剿馈敝f有關(guān),因為后者在《天下》篇引用惠施的話里也出現(xiàn)過(5)《天下》篇引述惠施的思想內(nèi)容:“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huán)可解也?!眳⒁姟肚f子集釋》,第1102頁。,“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種命題,應(yīng)該是跟惠施的辯論有關(guān)系的,屬于他所說的那些議題。所以我覺得,談“知”這個東西,“自知”可以推向這些邏輯的命題。就像惠施邏輯性的彼此相生、方生方死的說法。指定任何東西為“這個”,此一指定行為本身同時也指定了另外一個東西為“那個”?!肮试唬罕顺鲇谑?,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這一段雖然是講“故曰”,這個“曰”,可以是莊子曰,也可以是惠施曰,因為惠施的那個邏輯理論,莊周是可以同意的。他同意惠施的邏輯,同意互相方生的說法。但是就像很多地方一樣,莊子先立了一個從別人那里接受來的命題,然后再加上“雖然”,《大宗師》的開頭是這樣(6)《大宗師》在引述“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一段后,先是下了一個轉(zhuǎn)折語(“雖然,有患”),跟著再講出自己進一步的想法:“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參見《莊子集釋》,第225頁。,《齊物論》也是這樣:“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轉(zhuǎn)折,是莊子自己的用語,我怎么解讀這一段?一有“那個”存在,“那個”就必定也有從那里自己的立場,有他者就有他者自己的立場,而從他者的立場來看,我反倒成為“他”,成為“那個”。一旦開辟此思路,就不能武斷地停住在此一層。同理可以施行于任何命題上,“彼此相生”的命題一被指定為“此”,也同時成立了“彼此相死”的命題為“彼”,這就是第二個層次?!氨恕币涣榉?,就像任何被“立”的事物一樣,免不了也是其自己的“是”,此“是”既有,則必有其立場,而從“彼”一立場觀之,原來的命題又成了“非”。成立任何一個說法,就同時成立相對相反的命題。是待非,非待是,此待彼,彼待此,“彼此”待“非彼此”,“是非”待“無是非”,等等,如此可類推而無止境。說都對,則同時在說都錯;說又對又錯,則同時在說都不對不錯。如此則無法成立一個全對(或全錯)的無外命題,也不能說都錯、都對。所以圣人根本不走這條路,不把其中任何一個穩(wěn)定的命題視為可以一直成立的命題,不把任何原則視為指導(dǎo)自己行為的唯一原則而排斥其他的相反原則。還記得嗎?開頭的瞿鵲子就是這么說的,他描述圣人“不緣道”,不緣任何一個道,不喜求、不違害、不就利、不從事于務(wù),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出來,《齊物論》的上下文有直接的關(guān)系。

圣人反而“照之于天”。何謂“照之于天”?就是把所有上面一直產(chǎn)生出來的“是非”“彼此”放在天的照明下,讓它們一個一個都全部顯現(xiàn)出自己。這是我解讀“照之于天”的意思,想更進一步發(fā)揮此等含義,怎么說呢?此段就意味著每一事物有不可避免的“互立互破”的自然性質(zhì),也就是其自然而然地不斷產(chǎn)生新的他者、新的狀態(tài)、新的立場。一個東西的存在就是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他者、新的狀態(tài)、新的立場,這也就是后文所謂的“物化”,所以到最后我們會回到“莊周夢蝶”這個話題。

顯而易見地,任何“這個”同時也是一個“那個”,任何“那個”同時也是一個“這個”,既然是只要立“此”而必有“彼”,這個“立彼”就不是外來偶然的事情,而是“立此”本身的最基本的性質(zhì)。這就是第二種“萬有互在論”的重點,這個“此”本身已經(jīng)是一個“彼此”,本身就帶有一個“內(nèi)在性的互相是非”,這個“彼”本身也已經(jīng)是一個“彼此”,其本身也帶有一個“內(nèi)在性的互相是非”。這樣一來,既不能說彼此互外而相對相反,又不能說互內(nèi)而彼此同一。不能說彼此互外而相對,是因為互外而相對的東西必定有不同的內(nèi)容?;ネ獾臇|西要有不同的內(nèi)容,但是現(xiàn)在的“彼”是一個“是非”、一個“彼此”,它的內(nèi)在是待外性的,而現(xiàn)在的“此”也是一個“是非”,也是內(nèi)在有一個“彼此”,同樣是內(nèi)在待外的(或者說,是內(nèi)在有外性的)。如此說來,兩邊應(yīng)該相對而有差別的東西,居然是同樣的內(nèi)容,都是一個是非相對于一個是非。對比之兩邊的事物竟然是一模一樣,那么,互外相對就能不成立。反過來,如果要說彼此同一,那么就應(yīng)該沒有彼此的差別吧?但是現(xiàn)在看來,彼此的差別是無所不在的。兩邊都是一個“是非”、都是一個“彼此”,因為內(nèi)在地立了一個“是”,就同時內(nèi)在地立了一個“彼”,所以是非的對立反而到處都出現(xiàn),不可逃離、無所不在。但也正因為“是非”的差別無所不在,那么也可以說:“是非”的差別也就無所在了——因為兩邊本身都包含此差別,所以兩邊沒有差別。因為有差別,所以就沒有差別,這就是所有吊詭的最根本的吊詭,也就是眾妙之門。

如此,則“彼、是”莫得其偶,“相對”不成立,“不相對”也不成立,因為“相對”與“不相對”也互為相對,如此不斷反復(fù)互立互破,而此“互立互破”反復(fù)循環(huán)不斷地進行,有其不可避免的是非和反復(fù)、滑走之活力,把握此不可避免的互立互破之又悲、又喜,處于其不得已,就像是一個所有可是可非的“道”、所有行為做法的價值立場可以互換的“樞紐”,謂之所有道可互通、互換之“諸道之樞”。這就是“道樞”,我不把它看成是“道”(大寫的道,所謂的大道),而把它看成是所有的小道之樞(這才是“道樞”),也就是眾道之間互通所要通過的樞紐?!笆恰庇惺侵?,“非”有非之道,其互通的地方,就是《齊物論》講的“通”或者“樞”,也就是各種道可以互通、轉(zhuǎn)換的地方。其反復(fù)循環(huán)地形成了一個圓形,此道樞處于環(huán)中,就能夠適應(yīng)任何道、任何是、任何非,也就是“是亦無窮,非亦無窮”。因為它本身就包含并衍生了無窮無量的“是”,也包含并衍生了無窮無量的“非”,這個產(chǎn)生力,產(chǎn)生是非的力、產(chǎn)生差別的力,也就是“照之于天”的“天”。其對應(yīng)事情就能夠跟著反映此事情而產(chǎn)生出適合此事之“是”、適合此事之“非”。所以說,用這個“以明”的方法,就不用去追求何道果是真、何言果是可?反而只管最表面的、最日常的、最顯而易見的是非“互立互破”之結(jié)構(gòu),也就是庸也、用也、通也。所以我覺得,莊子講的“通”“用”“庸”都是“以明”的說明,“明”是“照之于天”的明,明是什么?就是它們互相排斥又互相成立的事實啦,最明顯的:你有你的意見,我有我的意見,這件事情不必有任何一個形而上的或宗教的信仰或者理論的依據(jù),這就是最明顯的“用”所在。這樣就可以達到儒、墨兩家各自的目標(biāo),也就是肯定對方之所肯定的而又否定對方所肯定的,或者可以說,行自家之道而同時又超越自家而為對方之道。怎么說呢?正因為有一個“道樞”,無論儒、墨他們要干什么,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非其所是、是其所非,就一定可以做得到。“道樞”如此則可行于所有的道,即《齊物論》所謂的“兩行”。

在“莫若以明”之后,文獻跟著下一段,就提到了“兩行”: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芧,曰:“朝三而莫四?!北娋呀耘?。曰:“然則朝四而莫三?!北娋呀詯偂C麑嵨刺?,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7)《齊物論》,《莊子集釋》,第69—70頁。

我要說明這一段:東西的肯定,是因為有人肯定它,這個就是“可乎可”?!暗佬兄伞?,去哪里、做什么都有道,正因為每一步行正在開一個道。說“有道”就等于說“有人這么做”而已。“物謂之而然”,說物有怎樣的特性(“然”),是可以的或不可以的,可或不可,就等于說“有人這么認(rèn)為”而已。這個也是“明”最明顯沒有什么深度的一個表面,人家說怎么樣,就是在說怎么樣,沒有其他的了。無論什么東西,一定有從某一個立場可以肯定的一點;無論多么不一樣的東西、多么對立的東西,一定有從某一個立場可以看成其相通而為一之處,就是說,一定有彼此之間可互相通行之道。這就是上面講的,相對于是非,而又不相對于是非,其通而為一。但是通常,一個東西成立為某某物,是因為我們從各種互通而為一之道,給它畫線而分出來的?!俺纱宋铩眲t“毀彼通”,這個就是“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但是“成”與“毀”又是一個彼此、一對是非,所以同理是互立互破的,互成互毀的,通與不通又通而為一。要了解任何對立如何可通而為一,就去通行經(jīng)歷兩邊才是。這樣不用定義什么為“是”、什么為“非”,反而暫時“以明”地因循其顯而易見的日常作用而行,行之而成此道之通處。而這也不過又是一種“因是”而已:因循事物之此時此地所顯現(xiàn)出來的日常作用,因循其所立之是非而行通相反之是非,因循他者而跟著行其道,而行之到底就是行到與互立互破的相反之道也相通而為一,又因之又超之。上述儒墨兩道之肯定、否定就是這樣互立、互破,又能互通的。養(yǎng)猴子的朝三暮四也是一樣的“因是”的做法,就是因為修于天均的中心點,就是道樞,一邊不動在不轉(zhuǎn)的中心點,一邊無時而不通于邊緣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各種互對是非立場而行之到互通處,反復(fù)、反映、反應(yīng)、扭動。同時行此兩就能行通各種相反的是非,通之為一而不失其無所不為之兩,如通道必有兩邊而通之,就是“兩行”。所以,這就是如何處理“儒墨是非”的方法。

接著《齊物論》提出所謂“滑疑之耀”,來說明前面所提的“以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jù)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8)《齊物論》,《莊子集釋》,第74—75頁。

現(xiàn)在用白話來說明這一段,道(任何道)就是一種通。分“彼”“是”,則“彼”為一物,“是”為一物。原來“彼”“是”只不過是暫時行此通道之中的行程的兩端,通中有無量可能的行程,所以也有無量可能的分法,故沒有任何固定之物。連通道本身也非物,因為還沒有“非道之物”當(dāng)其對比。分開某行程的兩端,“為是”而各定為一物。因為固定了萬物,彼、是就變成是非,此愛之所以成。三子皆自然而然有其所好、所長、所是。而因為把“彼是之是”變成“是非之是”,就是把所好、所是當(dāng)作一個固定永遠(yuǎn)值得肯定之物,則有意強迫別人也是其所是。如果回到不封之無物,通道之無量可能不穩(wěn)定的分法,“因是”而不“為是”,有暫時行程之“彼是”而無固定之“是非”,則可稱之為“滑疑之耀”?!盎本褪遣环€(wěn)定,一直在變化,隨時滑走到另一端;“疑”就是隨時不肯定,不“為是”,不定義是非,不封彼是,不肯定其為誰何(9)任博克自注,此“不肯定其為誰何”即《應(yīng)帝王》所謂:“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莊子集釋》,第304頁。。又滑又疑,互立互破,因是因非,謂之兩行,也謂之“滑疑之耀”。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長梧子問答”,這個故事里頭提到夢,還提到吊詭,大家都知道吧?

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10)《齊物論》,《莊子集釋》,第104—105頁。

既然“彼此”關(guān)系已經(jīng)用上述的“因是因非”邏輯把握,這段中所提的“夢、覺”問題以及“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這幾句,就可以用來說明《齊物論》上文所提的“滑疑之耀”的含義。就是說“夢、覺”又是一對“彼、是”,互相為“是非”;“死、生”亦為一對“彼、是”,互相為“是非”。因為“因是因非”,每一對“是非”之間,各有上面所說明的“滑疑之耀”的互換特質(zhì)。既然是滑疑,則不可確知此言之“為是”。明確地肯定其“是”則變成“為是”,封為定物,愛之所成。故不可“是”其言——就是說,不可以肯定這句話為絕對真理。我說你在做夢,若是其言,就抹殺其可愛可貴的滑疑之詭,而只能守喪以吊祭此一死物而已。這是我最早對“吊詭”的一個解釋。

接下來我們看看下一段(11)意指“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一段,參見《齊物論》,《莊子集釋》,第107頁。,這個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清楚,它在談辯論,如果我辯贏了、我辯輸了代表什么?你我辯論是非,又成一對彼、是,互相為是非。因是因非,而不可知誰是誰非。而試圖確定是非的第三者,雖想站在所謂不偏的客觀的立場,但其實只不過又是一個“是”,一個立場,客觀也是一個立場。如此,又進入因是因非的滑疑邏輯,無有止境,無法固定其終極是非。

長梧子的故事,最后一段我覺得最有意思: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12)《齊物論》,《莊子集釋》,第108頁。

天倪也者,“彼、是”“是、非”之依其天然“內(nèi)在有外性”所致的不穩(wěn)定之滑疑,而不可停住的互換過程也。所以我覺得這就是“天倪”的意思。如此則“是”又為“不是”,“然”又為“不然”?!笆恰比艄笆恰保兂煽陀^真理的“是”,那么它應(yīng)該是在所有場合都有效而成立的,也就是應(yīng)該所有立場自然而然所肯定為是者,所以應(yīng)該不必辯出來的。否則,此“是”也不過是有限范圍中的是,不是無所不在的“果是”。然而,正因為“是”之所以為“是”,必然帶有“因是因非”的“天倪”作用,或“照之于天”的作用,因為“是”之為“是”必然立了對立于自己的“彼”的立場,所以這“果是”也就不可能存在,不可能有這個“果是”。如果真的有絕對的“果是”,就不可能出現(xiàn)我們到處看到的辯論是非的現(xiàn)象,因為根本不會有互相是非且有議論的立場存在。

所以我們可以很簡單地證明沒有“果是”,既然我們有辦法對于某命題稍微有一念的懷疑,有辦法提出問題,有辦法去辯論,有辦法想象出不同的看法,就已經(jīng)證明了該命題并不是“果是”。這個就是按照《莊子》對“果是”應(yīng)該要有的合格標(biāo)準(zhǔn)來說,沒有那個“果是”。只要在某立場之外還有別的立場存在著,就已經(jīng)證明該立場所“是”不為“果是”,而所有立場之所以為立場,正好是因為必在自立的同時也立了別的立場的存在,使彼此成為相對的、對比的存在?!拔覀冊谵q論”的事實本身,就已經(jīng)證明了我們兩個的論點都不是絕對的真理。

如果要勉強說有絕對的真理,必定要屬于這種狀態(tài):雖試圖想否定之,卻又同時不知不覺地正在肯定之?!盎芍闭煤虾踹@種吊詭狀態(tài):就算想否定“滑疑”為“是”,越否定之,越懷疑之,越想離之而滑走,卻正好是越在顯現(xiàn)之、越加證明之?!耙蚴且蚍恰币彩沁@種吊詭狀態(tài):如果我說任何論點都可“是”可“非”,當(dāng)你去“非”之的時候,你并不是在反駁我的立場,而是反而在同意并證明了我的立場。因為我的立場就是有是、有非了,你越能非它,你就越證明它?!皟尚小币彩沁@種吊詭狀態(tài):當(dāng)你越排斥“兩行”,又立了“兩行”之外的另外一“行”,其實也就越加顯現(xiàn)了兩行。越離之,越合之;越反之,越證之。這種吊詭就像是,你越反對多元,正好又是多了一分多元。因此《莊子》“滑疑之耀”這一類的說法,就算被拒絕的時候也不被拒絕。有辯與?無辯與?所以《莊子》會說我有辯、我無辯乎那一類的話,現(xiàn)在你就可以看到內(nèi)在的邏輯了。

此義與根本的“有待”與“無待”的問題何關(guān)?剛剛不是說“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為什么突然提出來這個意思?一般常識認(rèn)為:一個命題、論點、立場、看法、生活模式的對錯、是非、成不成立、有沒有意義、有沒有價值等問題,這必有待于這個命題、論點、立場、看法、生活模式以外的某種事實而定。此事實可能是社會價值觀、上帝的法令與判斷、客觀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客觀的人生成功標(biāo)準(zhǔn)、幸福程度、自然律,等等。任何一個東西它有所待,它所待就是外在的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說,一般人會拿某生活之行為、某論點之義、某道某言、某立場、某地某事的感受,而與此等身外之事實來比一比,看其合不合此一標(biāo)準(zhǔn)而定其是非。此即所謂“有待”,所以我們平常所定的是非,它就是有待的一個結(jié)構(gòu)。另一種相反的狀況是,排斥外在的標(biāo)準(zhǔn),而試圖獨立而自立一個從自己內(nèi)在內(nèi)容而定的標(biāo)準(zhǔn),來肯定自己的價值。此即所謂“無待”。前者就像《逍遙游》中的“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和列子之待風(fēng)而行,而后者像宋榮子之強分內(nèi)外而主張“內(nèi)不待外”。而今《齊物論》則要破此兩難,又不要像前者,又不要像后者。正是要“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皭汉醮币舱?,即“所待之怒者不知其誰何,而無時、無地、無事、無物不待”也。所以,“惡乎待哉”其實是待六氣,并不是說無待,也不是說有待一個特定的對象,它是超越了這兩邊的兩難的。此可稱為“本質(zhì)上內(nèi)在的待外性”,這里的“所待”并非某某特定之內(nèi)景(狀態(tài)、境界),又非某某特定之外物。因為,內(nèi)景并沒有“獨立而無待”之物可待,外景也沒有“獨立而無待”之物可待。如此的吊詭境界可稱為“無所待而無所不待,無所不待而無所待”。即是上述“滑疑”之“兩行”也。

內(nèi)心涌現(xiàn)出來的喜怒哀樂與各種立場,因為必定是“因是因非”,所以不得不是不斷變化而始終不由自主。透過《莊子》的敘述,讀者難免深感此無主的“內(nèi)在待外性”。而同時因為任何可指定的外在事物,也是免不了由“因是因非”而變化的“無主內(nèi)景”所立:內(nèi)既然界定為內(nèi)的“此”,就涉及不到界定為外的“彼”,內(nèi)不可及而知非內(nèi)之外。因此,自認(rèn)為的“彼”其實不可能純粹是“彼”,“彼”必然是“此”內(nèi)的一回事:是“此”本身的“內(nèi)在待外性”的顯現(xiàn)。既然必待外,是不是要挖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來決定要待的是外的哪一個事物呢?也不必,又不能。因為“彼此”“是非”互立,而當(dāng)此兩者以外,又立了更外的第三之彼者,則又成為更高一層的“彼是”,無法終極正之,成不了可待之絕對標(biāo)準(zhǔn)。因此,有待任何事物只是我“內(nèi)在的待外性”自身之發(fā)揮。不必選擇何物該待,選擇何物不該待。來者則待而因,無所不因,而不能選出任何可指定之物,也不排斥任何可指定之物為所待。一物來則待其“是”,此物走了而被其相反之物所代替,即該物所立之“是”,也包含所立之“非”,若可待于任何物,則無待于特定之依待。此即《人間世》所謂“虛而待物者也”。

如此則可見,既然任何外在議論的立場,因為此立場存在而為有議論立場,就無法決定我的立場為“是”為“非”。因此,我的“是”雖然必然待“彼”而為“是”,卻也隨時“因是因非”地必然也為“不是”,但此“不是”也無法否定掉我的“是”之為是,所以同時無害于我的“是”之為不可否定之“是”。因為我在兩行中的是非,隨時通于相反的是非,此乃無異于無待,獨往獨來天地之中。風(fēng)之眾聲有待怒者,無異于不待怒者,這就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互相有待于彼此,便也無異于不互相有待于彼此。怒者之存在與其不存在沒有差別。

文獻在下一段就直接說明此義,下一段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罔兩問景”(13)“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參見《莊子集釋》,第110—111頁。。影子之一行一止就是影子的此時此地之“是”,此“是”為徹底有待,從頭到尾,每一行動無非待他者。而所待之他者,又徹底待另一個他者,如此以往而無止境。就算追到最初而有所謂的無所待的第一因怒者,假如它有資格算一種“有”,則必定有個可以指定的內(nèi)容、身份、定位,就是必然有個內(nèi)、外之分限,這樣則又免不了同樣的“彼、是”之循環(huán)。因為它“有”了,就表示它有一個內(nèi)、外,它有所是、有所非是,結(jié)果一個“因是因非”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不是嗎?因此,其實此怒者也免不了“因是因非”的有待結(jié)構(gòu),免不了“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的問題,畢竟也是有待。既然一切皆徹底有待,則無有一個立場自立而不能被其所待者給推翻的,沒有一個能夠決定待自己的他物如何如何。徹底有待無異于徹底無待。蛇蚹未脫落時,則同時行同時止,蛇待蚹而行,而蚹也待蛇而行。蜩與翼亦然。正因為分不開,相依極密,所以蛇以蚹之“他”為“己”的身體的一部分,越待之越無待外。一脫落而為外,為對象化而可指定的異己物,則已不待之。若徹底待外而步步俱動,則外亦成為內(nèi),所以不真算待外。反過來,若所待徹底為外而脫落,則已不待之,所以亦為不待外。其“相待”無異于其“不相待”,則明矣。這個也就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最后一段“莊周夢蝶”(14)“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眳⒁姟肚f子集釋》,第112頁。,就很巧妙地把上述的論點最精彩的一層意義給說破了?!扒f周、蝴蝶”互為“彼、是”,必有分也。若周夢為蝶,則蝶正在“待”周,周為蝶之“怒者”。莊周是做夢者,蝴蝶是所夢者,所夢者待于做夢者。周為夢之怒者,周在做夢,就是在怒,在吹出來這個蝶。那相反地,若蝶夢為周,則周正在“待”蝶,蝶為周之“怒者”。因是因非,則雖必知其為一對“彼、是”而必有分,而同理不可知誰待誰,所謂“怒者其誰”“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其所待又內(nèi)又外,又己又他,非內(nèi)非外,非己非他。越相待越不相待。如此“滑疑之耀”則己疑為他者之所怒,他者疑為己之所怒,己疑為他之一顯現(xiàn),他疑為己之一顯現(xiàn),則己、他不能穩(wěn)定為己、為他,不可不隨時互化,而己化為他,他化為己,雖不可不化,而待己之他化為待他之己,待他之己化為待己之他而已,周所夢之蝶化為蝶所夢之周,蝶之所夢之周化為周所夢之蝶而已。所以,雖化而又不化,果有化乎?果無化乎?萬物皆然。此之謂“物化”矣。謝謝。

莫加南:非常感謝博克老師的導(dǎo)讀與報告。讓我們了解因是因非、相待不相待這些吊詭的邏輯跟關(guān)系,我相信林老師跟賴?yán)蠋熡泻芏嘞胍懻摰膯栴}。接下來,我們先歡迎明照老師做回應(yīng)。

林明照(臺灣大學(xué)哲學(xué)系):謝謝,非常感謝博克老師,博克談得非常的精彩,特別是從“彼、是”這樣的一個關(guān)系里面去談“萬有的存在論”,我受到很大的啟發(fā),因為從這樣的一個角度,幾乎把《齊物論》里面很核心的想法給貫穿起來。我們從博克的分析里面,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所有的是非立論,其實“是”跟“非”的區(qū)分不是那么清楚,這中間用博克的話來說,內(nèi)在地包含著一種多元性,或者說是互相立,然后又互相破。

我們的想法和觀念,甚至我們所生存的世界,是這樣子一種很吊詭的相互依賴,但是又相互分別,就像儒、墨之間的是非,他們原來想要把“是”跟“非”分得很清楚,“對”跟“錯”分得很清楚,或者是說把最原來的“我”跟“你”分得很清楚。但這樣子的原來的這種動機或者是這個背景,很難在博克所描述的一個“彼、是”“是、非”之間的這種既是互立、又是互破的脈絡(luò)里面成立。換句話說,這里面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齊物論》要去反省這些儒墨是非的問題,以及反省儒墨是非背后的這些脈絡(luò)。如果我們從《齊物論》的天籟來看,天籟里面的各種聲音,我們說它是風(fēng)的聲音,但它也是孔竅的聲音,有孔竅才有聲音,所以說究竟它是風(fēng)、還是孔竅、還是聲音?它們中間有差別,但是它們中間又像博克講的一種“待”,如果說天籟的關(guān)系就像風(fēng)、孔竅、聲音之間彼此有區(qū)別,但是又彼此互立,彼此互破,你要在“天籟”里面找到一個像剛剛博克講一定要有一個發(fā)動者,而且代表這個聲音背后的一個最主要的、可以代表聲音的主要核心,用這個核心來連接到“是”跟“非”,這顯然是很困難的。

所以,我想博克一開始雖然是提到一個“萬有互在論”,但是也區(qū)別了兩種“萬有互在論”,其中有一個是從內(nèi)在的多元性里面去談,特別是《莊子》,這種“萬有互在論”或者內(nèi)在多元性放在《齊物論》里面來看,當(dāng)然就會涉及《齊物論》為什么會談出這樣的思想,在這個思想脈絡(luò)里面,博克告訴我們一種更加動態(tài)的觀點,事物相互之間有所聯(lián)系又有所區(qū)別,同時又可以轉(zhuǎn)換、聯(lián)系而又轉(zhuǎn)換的。這種世界觀或者說是人的心智的觀點,其實就可以跳出一種單一的思維框架,也就是只是簡單地要把“彼跟此”或者“是跟非”作出一個很絕對的很簡單的分別。我覺得,這里面延伸到價值跟行動方面的層面,這個層面可能博克已經(jīng)有一些想法,我只是想要進一步問,博克會怎么想這個問題。

我們說,在這種關(guān)于事物的觀點的糾纏里面,很多“彼”包含著“是”,“是”包含著“彼”,“非”包含著“是”,“是”又包含著“非”,這就好像我們在反省任何一個人的想法的時候,我們的想法里面可能也包含了我們所接受的一些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這些價值觀其實早已經(jīng)蘊含在我們自己的觀點里面了,只是沒有被明顯察覺而已。有時候我們會看到,我的觀點里面有很多價值觀蘊含在里頭,而且我不可能擺脫它們,甚至,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價值觀中間其實也包含著一個反省。以我對博克的理解來看,這中間有一個“觀點之間”的相互連接,但是在這樣的一個連接里面,有沒有說我們“如何”去看到這個連接?比如,我們怎么去作出一些價值上的區(qū)別,如果有些觀念確實是需要被反省的?或者是說,身處在一個文化傳統(tǒng)的背景里面,我們有一些觀點,這些觀點既是文化給我們的,也是我們的觀點在反饋文化的,但是在這些糾纏里面,我們?nèi)绾稳ッ鎸@里頭可能有一些是必須要去批判的,或者是去反省的東西?這些批判跟反省的基礎(chǔ)在哪里?

當(dāng)我們說自己受到某個觀點的影響,這個觀點會不會有一些問題,需不需要被檢視反?。坎┛丝赡軙f,其實也不一定,因為這個觀點你從另外一個脈絡(luò)來看,它也包含著另外一個它所依賴的觀點,所有的觀點之間可能都會有一個不斷相互依賴的過程,就像博克講的“有待”的過程,這個其實可以形成我們價值觀的復(fù)雜性,或者說,我們開始學(xué)習(xí)避免用簡單的、價值上的“對”跟“錯”去談問題。但是,在這樣的一個豐富的價值的糾纏里面,我們還可以去思考社會的不完美到底在哪里嗎?是不是可以有一些理解,還是說社會的不完美,其實我們也要更吊詭地去看待這個問題?我的意思是說,確實我們的很多觀念,都會在糾纏里頭,但是這些糾纏怎么去解釋?比如說,惡的問題,可能博克已經(jīng)想過這種惡的問題怎么去解釋?如果我們從“吊詭”來看,怎么去看惡的問題,尤其是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接受價值觀是層層疊疊的(罔兩待影、影待形),這個時候,“惡”看起來好像有點復(fù)雜,我們怎么去反省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價值觀的思考。

當(dāng)然這里面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我想博克也已經(jīng)處理到了。剛剛博克說,每一個“彼”或每一個“是”,它都不斷地在產(chǎn)生一個新的東西,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這個新的東西,如果從某一個角度來看,它也不是完全新的,因為它也是包含著舊的東西在里面,以博克這個相互依賴的觀點來看的話,新的東西出現(xiàn)了以后,其實它也蘊含著舊的東西。比如說,我們總是在生命活動的過程里面,我們的內(nèi)在有一個多元,“彼”跟“是”之間會有區(qū)別,但是“彼”跟“是”之間又很難有徹底的區(qū)別,這種“彼”跟“是”之間很難區(qū)別,卻又有一個區(qū)別的狀態(tài)里面,它有沒有涉及我們所生活的時間、時間性的問題?對《莊子》來說,有沒有一個情況是,在某種時刻我們要去面對“彼”跟“是”的分別,在某個時候我們要去接受“彼”跟“是”的難以分別,也就是說,“彼”跟“是”之間的分又沒有分的這個吊詭性,是不是要用時間性來說明?為什么會這樣問?因為我們活在一個具體的時間、具體的事件里面,在時間之中,我們會不斷遭遇各種不同的人、事、物。有時候,我們會遇到一個面對生死存亡的那種關(guān)頭,我們很清楚地感覺到,我可能會受到傷害;有時候,我們也會感覺到,好像有一種所謂的人類的整體的感覺,那種我們都是一家人的感覺。我認(rèn)為,博克所描述的那種難分難解的“彼”“是”關(guān)系,就是生活在“時間性”里,所不斷遭遇的不同處境與感受。

第一個問題是問,在這樣子的一個價值糾纏里面,“惡”怎么去談?第二個問題是說,在這樣子一個“彼”跟“是”、“人”跟“我”之間又有分又無分的吊詭性里面,這個吊詭性在時間的脈絡(luò)里,會不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側(cè)重?有時候我們得去看到“周”與“蝴蝶”的分,有時候我們又得知道“周”與“蝴蝶”沒有分。雖然,我想博克一定會認(rèn)為:如果作出何時該分、何時不該分的判準(zhǔn),可能是個陷阱,因為它會落入所謂的“非吊詭”、落入立下一端的困難。但是,我在想,作為一個具體的存在,我們的智慧,我們實際在生活的時候,我們的心態(tài)本身是不是在這個吊詭之間,有時候確實會有一些“區(qū)別”或者是“不區(qū)別”的要求?我不知道,博克會怎么去想這個問題?

如果從這個地方來看,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博克,剛剛博克提到“有謂跟無謂”“無謂跟有謂”的想法,博克的解釋是很有意思的,他把“有謂跟無謂”放在“是跟非”或“彼跟是”的脈絡(luò)里,“有謂”看似相對于“無謂”,卻要連接到“無謂”去看,反過來,“無謂”也連接到“有謂”去看。這就好像“彼和是”“是和非”看似有區(qū)別,卻要連接在一起看,“有意義”跟“無意義”好像是分別的,其實也是不分開的,兩者是一種“有待”的關(guān)系。博克的讀法,我覺得很有意思。

那我的問題是說,從我剛剛講的實際的生活面相來看,《齊物論》在反省這個部分的時候,怎么面對是非的爭辯?狙公面對猴子,這個寓言故事,有沒有可能就是在談一種語言的行動?就是說,雖然“有意義”跟“無意義”是聯(lián)系、是依賴在一起的,但是我仍然可以吊詭地去言談、吊詭地去行動,狙公是不是找到了一種有效的方式?在徹底相待的關(guān)系里面,我們是不是仍然可以講一種“有意義”卻又很自覺那是“無意義”的話,或者做一種“既有謂又無謂”的行動?我想知道,博克會怎么思考這種“言無言”的可能性?在這種徹底的相待里頭,我們還可以思考一種正面的語言行動嗎?我感覺,《齊物論》的寫作本身是不是就可以看成是這樣的實踐?因為《齊物論》的筆觸,基本上就是一個有意義的又無意義的、無意義的又有意義的,或者說,嘗試在“儒墨是非”之間,保持彼此連接又彼此區(qū)別的寫作方式。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感覺,若要說清楚這件事情(要講出清楚這種行動的可能性),就必須放在博克所提出的“萬有互在論”里面,才可能去描述出來。

最后,有一個我自己覺得很有趣的問題,為什么博克要用“互在論”“萬有互在論”去談《齊物論》?“互在論”聽起來是已經(jīng)有一個“存在”的世界在那里。但是,博克剛剛的講述,是從“是非”、從語言這些方面去談出一個“互在”的關(guān)系。對《莊子》來說,我們對于事物、對于是非、對于彼此之間的理解,要由一種“互立互破”的關(guān)系來看,而我們的想法、我們的觀念,就反映、就作用在這個世界當(dāng)中,所以,眼前的這個世界,也呈現(xiàn)為互在、互立、互破的狀況。我的想法就是說,從“是非”里面、從“論”里面,去談出一個萬有的互在,博克是不是認(rèn)為:對《莊子》來說,在人的觀念世界里面,其實也可以看到世界的豐富性在那里?對博克來說,觀念世界跟外在世界的關(guān)系,是不是有一個很密切的聯(lián)系?

從博克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齊物論》里頭,有一個“互立互破”的結(jié)構(gòu),而這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莊子》對于“儒墨是非”的特殊反省,這是我聽了博克今天的演講之后,蠻大的一個收獲,我大概就先談到這里。

莫加南:非常感謝林老師提出的反思和問題。我覺得我們可以先給博克老師回應(yīng)一下,因為林老師的回應(yīng)非常完整,其中提到了很多重要的問題。我們先聽博克老師的回應(yīng),賴?yán)蠋熆梢栽賲⑴c討論。

任博克:非常感謝林老師很詳細(xì)、很有深度的問題,好像有四個問題,我覺得每一個問題都很值得我們討論。第一個問題關(guān)于“惡”,我是這么覺得,這當(dāng)然是我們之前經(jīng)常討論的,但是專就莊子文本來講,我的想法是這樣子:我覺得《齊物論》好像是《莊子》內(nèi)篇的概論,一到《養(yǎng)生主》《人間世》《德充符》,等等,一個一個面對各種方面的難題,是用剛剛討論的《齊物論》、我剛才討論的那種境界,是非的互破互立的結(jié)構(gòu)。一開始《養(yǎng)生主》有“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然后有幾個故事來說明,針對大概的原則怎么實踐。基本上我認(rèn)為那個意思是說,隨時都有所謂善、所謂惡出生,但就是剛剛提的那句“不緣道”,等于“無肯專為”《山木》篇的一句(15)語見《山木》:“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眳⒁姟肚f子集釋》,第668頁。?!盁o肯專為”,不緣任何“為是”所制定的專一之道,不修任何專門立自己的“是”而專門排斥所有其他的“彼”所立之是為非,善惡不會累積,無論是任何一個立場,所謂的善、所謂的惡,此暫時立場所導(dǎo)致的行為都不會累積到近名、近刑的程度,那他會怎么樣?“緣督以為經(jīng)”,有一些對應(yīng)實踐的或者現(xiàn)實的問題的故事,就像庖丁解牛,針對怎么做一些事,當(dāng)然有很多小決定你要下,但是他的搖動不是按照一個限定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他好像就說以應(yīng)無窮?!洱R物論》說“以應(yīng)無窮”,我覺得狙公的故事也是說明了有應(yīng)的功能跟無窮的產(chǎn)生力,產(chǎn)生不同的是非、對應(yīng)不同的立場的是非。這一類的故事都要說明對應(yīng)現(xiàn)實生活上的問題,都是說明在面對日常生活的難題如何實用“因是因非”的兩行吊詭心態(tài)。但是其實《莊子》也意識到這個雖然是個人的生活,也許能夠用來養(yǎng)親、可以盡其天年等,但是《人間世》就提出,就是林老師剛提的那個問題,如果有一個暴君在那邊,或者如果有社會,你認(rèn)為社會有什么一定必須要改的事情怎么辦?我覺得《莊子》講那種道德的問題的特點對現(xiàn)代人來說有一點陌生了。也就是在《人間世》:“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弊钪匾木褪沁@句:“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薄鞍凡灰资┖跚啊庇袃煞N解釋,一個是哀樂不會影響到你,不會有這些喜怒哀樂再煩惱你了。但是我的解讀不是這樣子,我覺得“哀樂不易施乎前”,就是不斷地施乎前,你有哀樂,因為它剛剛說“義”“事親”跟“孝”不可解于心,所以施其自己的心,自事其心,你事你的親就是孝,你事你的君就是義了,但是你自己的心中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你對什么事情覺得不忍,你就必須“事”這個不忍的感覺,就是服從你自己莫名其妙的不忍惡性之心。有一點類似《孟子》的想法,但是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莊子》不會認(rèn)為,因為你覺得不忍之心,就表示這個是對的。不是,這只是你喜怒哀樂的一種,莫名其妙的,你很討厭暴君。如果是顏回,有一些人是這樣子,他不得不行動于社會上、要改善社會,他自己覺得不能不這么做。當(dāng)然《莊子》不會反對的,但是它又不會說那個一定是對的,只會說汝安則為之,你可以這么說,你有這種感覺,你的喜怒哀樂,你也要事自己的心,服務(wù)自己的莫名其妙心態(tài),你要是事自己的喜怒哀樂,你有討厭暴君的心,你就要服務(wù)這個心,這個是你安之若命的方法。這個心就像命一樣:莫名其妙,沒有任何道理,但是又不可避免,只好要服從的。我覺得狙公的猴子不只是外在的猴子,也有內(nèi)在的猴子,由于有自己的莫名其妙的是非偏見,只好要因循自己心中內(nèi)在猴子的是非偏見。但是他并不是說每一個人都要一樣,都應(yīng)該有同樣的內(nèi)在猴子,不像《孟子》說你不這么覺得你就不是人?!睹献印返乃亩酥木褪撬姆N內(nèi)在猴子。有些人有了,有些人沒有,這是個人要決定的事情。但是你既然有的話,如果你像顏回是很有良心的那種人,那如果你直接去批評暴君、你直接去示威、你去怎么樣,我覺得《人間世》孔子顏回的故事好像表示這一切沒有好處,就算你的價值觀是要改善社會,你這樣直接去罵人家,也不是方法。要自事其不忍惡性之心,有更好的方法,就是“心齋”。其實這個“心齋”無異于我剛剛講的滑疑之耀、兩行,等。你要的是社會的改善,我不是說你應(yīng)該要那個或者不要那個,但是如果事實是你心中有這個感覺,你想改變社會或者改變那個暴君,奇怪,這個兩行還是最好的方法,或者心齋、虛而待物者等等。每一個人心中有他不知其所以然而承諾的一些是非,我覺得《莊子》并不反對。我覺得《莊子》批判的是,你如果要給你的價值觀搞出來一個所以然,要辯護它,要所有人要接受它,或者你要說它有什么依據(jù)。我覺得《莊子》的看法是價值觀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東西,“不知其誰何”“怒者其誰”的東西。你有喜怒哀樂等,它就在那里,有時候你就是這種人了,這就是你自己,你要行動也行動到底了。但是這個行動如果直接用強迫的方式行動,也會有反作用。所以,還是用庖丁的方法或者心齋的方法。這是我的了解。

第二個問題是講時間的問題。時間的問題很有趣,我覺得如果看內(nèi)篇,里頭有像說《德充符》“自其同者視之”“自其異者視之”,《秋水》篇也有類似的話,雖然它下句好像都是順著“自其同者視之”來說,但是其實照理應(yīng)該是這兩邊都有的。但是因為內(nèi)篇所針對的問題的關(guān)系,特別在面對死亡、面對殘廢的這一類問題的關(guān)系,所以偏向自其一觀之、自其同者視之的立場。當(dāng)然若按照我剛才的意思“其成也,毀也”,有同者就是有異者,當(dāng)然不能偏其中一個。我覺得這里就牽涉到你第三個問題,語言的問題,因為我也很同意你的暗示或者你的說法,就是《莊子》中他們終日有言、終日無言,無謂有謂、有謂無謂,或者說妄言之、妄聽之。我覺得你說《莊子》在實踐的話,《莊子》文本本身就是有謂無謂、無謂有謂,那是什么荒唐之話,或者你可以說《寓言》篇也講得蠻清楚的,就是說你讀一個《莊子》的文本,然后相對之下你看《孟子》和《荀子》或者《論語》,馬上就知道這個風(fēng)格很不一樣,文字的形式很不一樣,效果也很不一樣的,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詩意,但是也是一種哲學(xué)。而且這個哲學(xué),其實《道德經(jīng)》也在實踐,它多多少少也有實踐這個意思,因為《道德經(jīng)》就是故意的不清楚、模糊兩可,所以它也在實踐,不只是在說明,不只是指出所謂的有謂無謂、無謂有謂,而是在實踐它、在顯現(xiàn)它。因此你可以說《齊物論》,因為它的轉(zhuǎn)變,有時候針對差別性,有時候針對同一性,這是互換的,雖然它可能不明說,有因時而變的變通意思。就時間而言,朝三暮四也許可能就有這個意思。但是我剛才想到《天地》篇那個故事,子貢遇到老人家說他不用機器,他要天然的,不要用先進的有機心,后來離開時,孔子有一段話說,這個是假混沌氏之術(shù),或者是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總是覺得這個故事是故意的,其實你開始讀那個故事好像是贊成老農(nóng)夫,但是最后好像是批評他了,他就是守一而已,知其一不知其二。老農(nóng)夫不知道這個時候,其實要分別,也就像剛剛在講的,分別跟不分別怎么展現(xiàn)出來,這應(yīng)該有一點類似你說的有“應(yīng)”,適應(yīng),來應(yīng)適的能力。有時候是差別,有時候是無差別,但是其實真正在無差別的時候,也有差別在的,互相相反的都互在。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

最后的問題,你是不是問這個是不是完全是概念式的游戲,跟世界存有論的層面沒有關(guān)系,或者是說世界本身就是吊詭的構(gòu)造,從心里顯現(xiàn)出來。這個問題我覺得你也很清楚,哲學(xué)思想常常會出現(xiàn)類似這個問題,我覺得當(dāng)然這個問題應(yīng)該同樣是使用《莊子》的反應(yīng)來反應(yīng):主體跟客體其同乎,其異乎,又不能同又不能異。我覺得當(dāng)然不能簡單地說,完全封閉在人的頭部里頭,頭內(nèi)跟頭外是不是可以有一個不同于剛才我們所有了解的內(nèi)外關(guān)系的吊詭性質(zhì)?我覺得,不能只有這個內(nèi)外關(guān)系是例外,你不能把它封閉在那個“人”的境界里面而已,但是又不能直接說是同一的。它就給你這個通路,當(dāng)然是、彼有分,就像莊周跟蝴蝶,是、彼有分,但這個“分”本身就是我們剛剛提到的那種分,就是那種因為分了所以不能穩(wěn)定的分,主體跟客體不能穩(wěn)定的分?;蛘邞?yīng)該說,主客之分也是無所在、無所不在的。

莫加南:非常感謝博克老師的回應(yīng),我相信賴?yán)蠋熞灿泻芏嘞敕ㄒ覀兎窒恚覀冋堎嚴(yán)蠋熁貞?yīng)一下,當(dāng)然林老師等一下可以繼續(xù)回應(yīng)。

賴錫三:任博克今天對《齊物論》進行了非常高水平的精彩解讀。《齊物論》本身就已經(jīng)難到幾乎不可讀了,博克對《齊物論》的解讀又幾乎跟《齊物論》一樣難。但我認(rèn)為這樣的解讀非常必要,我覺得把《齊物論》解通,對于人是真的可能會產(chǎn)生徹底性的轉(zhuǎn)化作用。博克展示了一種可以用“語言邏輯”的方式,來把“吊詭”講得如此清晰又如此吊詭,真是奇觀??梢曰仨懙狞c非常多,我隨機抓一些東西來談?wù)劇?/p>

由于我們這一系列討論都跟“共生哲學(xué)”有關(guān),我就先把它拉到“共生”這個話題來對話,或者說,重新打開“共生”的可能性。對我來說,任博克今天的核心討論,在于從“儒墨是非”到“兩行之道”,可以說,這是重新為所謂的“共生”這一概念,打開了新可能性,而且扎實建立在《齊物論》的理論深度上。我先從“天籟”角度講起,博克最后也談到了天籟,對于天籟有沒有“怒者”這件事情,他作了一個非常吊詭的解讀。我們看《齊物論》一開始的脈絡(luò):“喪我”才能聆聽天籟,從人籟到地籟,再轉(zhuǎn)到天籟的時候,才提出“怒者其誰邪”這個帶有提問性或解構(gòu)性的回答。在博克的回答里面,“怒者”與“無怒者”,是“待”與“無待”的“相以為待”“互為依待”。聽“人籟”時,人吹“比竹”,在人們的一般直覺上總以為我就是“吹者”,我就是“怒者”,是“我”這個單獨的怒者而使得聲音能夠發(fā)出。而我們觀察或聆聽“地籟”時,也經(jīng)常會以為“風(fēng)”就是眾竅怒號背后的唯一怒者??墒堑搅恕疤旎[”的時候,《齊物論》作了一個反問:“怒者其誰邪?”(類似于“惡乎待哉”)也就是在暗示我們,你不能找到單一特定的怒者、特定的依待者。萬物的活動若用聲音來比喻,萬物殊異的生命就好像各自吹出自己的音調(diào)(所謂“咸其自取,使其自己”),但是所謂的“自”也必然同時具有“內(nèi)在待外性”。而所謂的“內(nèi)”其實是在“即內(nèi)即外”關(guān)系中而成立的;所謂的“此”其實是在“即彼即此”中成立的。對我來說,這就顯示出了“天地并生,萬物為一”的“徹底的關(guān)系論”。任博克提到的“萬有的互在論”,我會把它描述為“最徹底的物化關(guān)系論”,或者是“最徹底的物化緣起論”。換言之,你不能夠找到單因單果來解釋眼前,你若強用單因單果來解釋眼前事物,就變成了“有所待”,而那個“待”就會被簡化、被抽象為非常特定的“是”,特定角度所描述、所觀察的“確定性”,但其實那已經(jīng)是切割掉很多關(guān)系、遮蔽掉很多脈絡(luò),而固執(zhí)于一種有封、有常的特定之“待”了。

在博克所描述的“天籟”中,萬物完全而徹底地在“互待”狀態(tài)中;因為萬物徹底地相互依待,在“待”的重重關(guān)系里,就找不到一個特定來源或終極不動的依待。所以當(dāng)我們把“待”徹底化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待”,都一樣“內(nèi)在待外”,而且都不能免于“互為依待”。這樣的話,所謂的“徹底化的有待”,反而同時會走向“徹底化的無待”?;仡^再來思考《莊子》為什么用聲音來描述“天籟”?我們的“生命”看似作為一己的聲音,發(fā)出一己的獨特聲響,發(fā)出自己的差異音頻,但它一定也是在千差萬別的音頻中“共振”而回應(yīng)發(fā)出的。我的“音頻”、我的“籟”,正是“萬籟”交響中的“萬籟之籟”,我的聲音一定會回應(yīng)別的聲音,別的音頻也一定會影響我的音頻。所以我的生命永遠(yuǎn)在不同的依待中“有二”,有對立、有彼是。我一定在對比差異中來呈現(xiàn)我當(dāng)下生命,可是我的當(dāng)下的差異又停住不了自己,它必然會不斷地差異地差異化下去。所謂的“天籟”,它不只是從認(rèn)識論的角度來談彼/是的邏輯關(guān)系,同時“彼/是”不可穩(wěn)住自身,涉及了“滑疑之耀”的動力轉(zhuǎn)化問題,亦即存有論層次的“天均”轉(zhuǎn)動?!岸辈豢扇∠?,不能統(tǒng)合為絕對的“一”,可是“二”又不能夠分離斷裂為各自獨立的“彼/是”,或者“一分為二”地裂解為兩邊極端的互斥關(guān)系。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任博克所描述的這一個“彼是”的結(jié)構(gòu),其實就帶出了一種共生圖像:我們永遠(yuǎn)沒有辦法終極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們一定跟無量的是非共在,而且這個共在是不可能維持現(xiàn)狀的,它同時也是不斷改變對方、也被對方不斷改變的無窮演化。這樣共生就有了新的意義了。也就是說,他所描述的“彼/是”,不是要讓我們落入“儒墨是非”的兩端對立的斗爭,而是要讓“彼/是”變成“兩行”。而這個“兩行”,除了有一個“二”的結(jié)構(gòu):“彼/是”的永不能克服之“二”的結(jié)構(gòu),因為“二”的差異張力涉及了動力轉(zhuǎn)化的結(jié)構(gòu)因素。同時,動力結(jié)構(gòu)會使得“彼”跑到“此”,“此”跑到“彼”,彼、此之間產(chǎn)生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中有物、物中有我,所有的狀態(tài)跟其他的狀態(tài),互在互轉(zhuǎn)而且互生互化,這樣帶出的共生圖像,也就走向了一個沒完沒了的自我轉(zhuǎn)化或自我超越的生生過程。

我第一個想提出來的對話問題,就是任博克一開始在界定“萬有互在論”的時候,它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描述:他區(qū)分出“萬有互在論”,既不同于“化約式的一元論”,也不同于“派出式的一元論”;也就是說,“萬有互在論”首先破除了“同一性”形上學(xué),破除了根源的、總體的、形而上的根據(jù),再去流出差異;然后也破除可以還原回去,回到同一體的、根源的“同一性”,亦即破除了最后想要回去那種“非分別性”的冥合狀態(tài)。任博克前幾個禮拜前曾談到《老子》的“垃圾論”,其實就對這類問題提出了批判,也就是說:沒有一個絕對無分別的境界可以“回溯”。因為所有“無分別”境界的回溯,又會跟“分別”產(chǎn)生對立而又生成了另一種更細(xì)微的“分別”,如此一來,想要追求絕對無分別就會造成無窮后退,而掉入了另一極端的偏執(zhí)。類似情況,當(dāng)代哲學(xué)也反思了同一性形上學(xué)的暴力,而任博克一開始就界定《莊子》絕不屬于這種類型。有趣的是說,他還區(qū)分了兩個類型的“萬有互在論”:第一種是“同性全份在每一事物中,故異物互在論”,第二種是“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故異物互在論”。而任博克認(rèn)為《莊子》和天臺佛教屬于第二種,而且他認(rèn)為只有在東方文化風(fēng)土中才能真正產(chǎn)生出來。而第一種類型大抵可以涵蓋諸如:泛神論的觀點、體用論的觀點、華嚴(yán)宗的觀點。又或者如朱熹思想的“物物一太極”,太極分布在萬物之中(如月映萬川),而萬物都分享了根源性、統(tǒng)一性的太極之理。所以雖然也強調(diào)“萬物互在”,可是它的互在是因為它預(yù)設(shè)了一個本源本體的太極,它預(yù)先流遍在萬物之中。但是任博克主要想要提出第二種“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故異物互在論”的重要突破性,尤其以《莊子》內(nèi)篇(尤其《齊物論》)和天臺所描述的:“各物內(nèi)在多元”,而且“始終異乎自己”,而且它和第一種類型也還具有非常關(guān)鍵性的差異。換言之,《莊子》這種特殊的“萬物互在論”,對于泛神論或體用論,它到底有什么可再突破或者要再打開的思想內(nèi)涵?我想這是博克隱而未談的東西,而且在中國哲學(xué)里面,它卻是作為判教理論中的圓教判準(zhǔn)時,例如天臺對華嚴(yán)的評判,可能涉及的關(guān)鍵性要旨。

我一樣想要把這個問題拉到“共生”的脈絡(luò)來思考。對我來說,任博克所描述的《齊物論》,它可以成為“宗教共生”“政治共生”等最不容易共生卻最需要共生的最佳平臺。從他所描述的《齊物論》這種“彼/是”結(jié)構(gòu):我們不是要找到一個沒有分別的“一”,例如萬教同源、三教同源的“萬法歸一”;不是那種強調(diào)不再分你/我,不再分彼/是,所有的立場差異都可以匯歸到最終極、無分裂的本源本體,并以為(可能只是“誤以為”)這樣才能得到徹底的共生、徹底的和解。值得深思的是,這種“萬法歸一”的方式,到底是徹底消除沖突的共生平臺?還是又制造了另外一個高層次的彼/是,反而吊詭地成了更尖銳沖突的端倪?比如說,我們看到宗教在人類的歷史過程,一方面提供了超越向度的價值功能來安頓人心,但另一方面宗教也是重大文明沖突乃至發(fā)動圣戰(zhàn)的來源。對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來說,它們都認(rèn)為自己擁有唯一上帝、唯一真神的“果是”,認(rèn)為你必須要站在我的“真理”之道,站在我的“果是”之道,以我的道為道,這樣你才能“得其正”。至于正與邪(正統(tǒng)與異端),幾乎是不可能兩行兩立的。換言之,只有你走向我的“歸一之道”,或我改宗為你的“歸一之道”,這樣才能在“尚同”中得其“共生”。可想而知,正邪怎么可以共生?正統(tǒng)怎么可以跟異端共生?也因為如此,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對立,兩邊各自堅持以自身的“道”為“果是”之道的時候,結(jié)果只會更加深彼是、是非的此疆彼界、一分為二。本來彼/是或彼/此總是在“相偶”之中,“彼”一定在“彼是相偶”中才成立為“彼”,“此”一定在“彼是相偶”中才成立為“此”。對《齊物論》而言,永遠(yuǎn)不可能有一個絕對超越的立場,可以徹底終結(jié)“彼是”“互破互立”這個相偶結(jié)構(gòu)??墒钱?dāng)我們把“彼/是”的立場差異,當(dāng)成是“正/邪”或“善/惡”一分為二的時候,就會落入《齊物論》“儒墨是非”的真理之爭、正理之戰(zhàn),結(jié)果經(jīng)常是兩邊各自“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然而各以自身的“果是”想要去終極解決是非、善惡的沖突對立,其結(jié)果不但沒有提供共生的平臺,反而經(jīng)常以真理之名、以道德之名,導(dǎo)致更多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跟斗爭。

話說回來,如果我們不能退回到一個徹底無分別的“純一”烏托邦,而這也不是《莊子》所選擇的,相反地,《莊子》的“天均”反而是要衍化出更多乃至無量的是非,那么人又如何能安身立命在無量是非中,而不載浮載沉?這不會落入相對主義?不會落入懷疑論?不會落入虛無主義嗎?博克所描述的“天均”“兩行”,是沒有人可以停在自身的?!按恕痹诒舜酥校氨恕痹诖吮酥校按恕迸c“彼”都永未完成地要被繼續(xù)改寫下去,要跟著天鈞與道樞而持續(xù)轉(zhuǎn)化下去,也就是所謂“永無所住”“永不可定”的“滑疑之耀”。這種說法,會破除烏托邦式、樂園想象的“同一性”共生,因為不可能簡單化地合二為一,“彼/是”不可能完全被消除或克服,而且對偶本身也是衍化新可能性的“動能”。那么《莊子》提供這樣的方式,到底能為這個世界的價值帶來怎么樣的更新作用?我想任博克剛剛回應(yīng)林明照的時候已有所回答。如果不走向簡單的善惡對立,那“兩行”可能是化解善惡對立的妙道之行。亦即讓善惡成為“彼是”,而“彼是”則可互立互破、互通互轉(zhuǎn)。這樣也就不讓“彼是”變成是非兩端僵持的“彼/是”,這時候的“二”是可以帶向雙向交換與轉(zhuǎn)化的“兩行”,從而產(chǎn)生新的第三種可能性,而這樣是否打開了另一種共生圖像?是嗎?

如果這樣來理解,幽默跟共生是否可以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關(guān)系?因為從博克所描述的“滑疑之耀”,所有東西都無所住,立不住自己。事事物物,同時互立又同時互破,這樣會帶來什么情況?你沒有辦法做到“絕對的嚴(yán)肅”。所謂的“絕對的嚴(yán)肅”,就是你絕對確定、你絕對堅持、你絕對固執(zhí),因為你認(rèn)為擁有了“果是”,或是你想追求“果是”、堅持“果是”、永不放棄“果是”。“果是”是我們應(yīng)全力追求的真理、道德、美夢。換言之,所有其他東西你或許可以不執(zhí)著,但是對于絕對真、善、美的“果是”,你又如何可能不去執(zhí)著呢?不必執(zhí)著的真、善、美,還是真、善、美嗎?我們經(jīng)??梢钥吹剑軐W(xué)(如形上學(xué))、宗教(如唯一真神)會許諾這種“果是”的嚴(yán)肅之道?!洱R物論》所反諷的“儒墨是非”的儒家與墨家,也曾相信它們自己可以提供終極解決“天下大亂”的儒家之道與墨家之道,它們似乎不可能不對自己所認(rèn)定的“道”嚴(yán)肅以對,甚至對異端邪說的橫行想要加以消除或同化,否則它們的大道理想要如何實現(xiàn)呢?可是任博克所描述的《齊物論》的道樞,它不是大寫的道,是“諸道之樞”。這也就把“道”去形上學(xué)化、去嚴(yán)肅化,“道”也不過是你在當(dāng)下脈絡(luò)“行之而成”的方便之道,你雖然不斷嘗試行走出某種可行之道,但它們都不是一立永立、一定永定的,相反地,任何觀點與立場都可能隨著新脈絡(luò)而自我反諷,讓你自以為的“為是”不免于“滑疑之耀”而自我瓦解?;蛘咭部烧f,打開另一種方便之道的異質(zhì)突破口,這時“道行”也就可能轉(zhuǎn)向了。這種“不道之道”的觀察與反思,會導(dǎo)向什么樣的主體狀態(tài)或變化呢?我認(rèn)為它會引導(dǎo)我們領(lǐng)悟出“幽默感”。其實,“滑疑”通于“滑稽”,本來就隱含有幽默意味。你自身會自我跌倒,你的立場,你的自以為是,你自以為的仁義,都可能自我滑走甚至顛倒相反,這個時候自己會被自己給滑了一稽,自我會被自我給幽了一默。

這也可以聯(lián)系到《老子》所說的“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福與禍都不是一定永定的事件本質(zhì),兩者可因循故事脈絡(luò)而“滑疑”未定,“塞翁失馬”的故事,就十分典型地反映出了道家式的反諷與幽默。禍福相依,彼是不定,這個時候:無彼、無此、無是、無非。而所謂的無彼、無此、無是、無非的“無”,都不是簡單的否定,而是轉(zhuǎn)化了你自以為的固定之福、固定之禍、固定之是、固定之非的“定見”與“偏執(zhí)”。這種“無”的轉(zhuǎn)化智慧,會對人所篤定的嚴(yán)肅之道,過分偏執(zhí)的終極解決,給予非常大的能量釋放。我認(rèn)為這種幽默的領(lǐng)悟,也會提供很大的共生平臺。我覺得“幽默”跟林明照上個禮拜所談的“寬容”,可以進行對話,寬容似乎還是稍為過于嚴(yán)肅,好像我單方面能寬容了什么?接納了什么?可是幽默則是先幽默自己,先看到自己也不能免于“朝四暮三,朝三暮四”般的猴子人生,原來自己經(jīng)常就是猴子般的反應(yīng),而且不能免于自反一諷、自幽一默的“莫可奈何”??傊?,滑疑、幽默可能也隱含著共生之道的有趣消息,也值得我們開采。而我們在《莊子》一書確實也經(jīng)常看到它對最嚴(yán)肅的東西,例如政治之道、仁義之道,大開玩笑。

我最后提一個問題。大部分的學(xué)者都認(rèn)為《齊物論》可以從“齊物”跟“物論”來解讀,也就是“齊物/論”跟“齊/物論”。而在博克的解法里面,可以看出他把“齊/物論”那部分徹底化,解得非常徹底,似乎比較少去發(fā)揮“齊物”這個面向。對我來說,這兩面應(yīng)該可以相輔相成的,比如從一開始談“天籟”到最后的“物化”,主要是談人跟物、人跟蝴蝶、人跟萬物的關(guān)系。這一方面我自己把它描述成“物化存有論”或“物化的徹底關(guān)系論”,或者套用博克的概念叫作“物化的萬有互在論”。而且“物化存有論”并不是跟人的認(rèn)知不相干的純外部、純客觀的存有論。我想,《莊子》大概不是在描述這種客觀的世界觀。然而人也不可能沒有立場、不可能離開語言的“彼/是”認(rèn)知,所以任博克通過“物論”的“彼/是”互破互立的徹底化分析,它其實也是作為說明物化之間,互待互依、互破互立,一個很重要的方便法門。這也再度呈現(xiàn)了《莊子》思維的吊詭性,如果你離開了語言的二元性的結(jié)構(gòu),而想要把“齊物”的“物化”談清楚,一不小心,就容易掉入超語言的、虛玄的神秘主義。同情理解任博克的用心,他或許是想通過“物論”的語言分析,來展開“齊物/論”與“齊/物論”的不二,策略上應(yīng)該是把能說清楚的部分盡量說到清楚的地步。我認(rèn)為用這種角度來分析《齊物論》,也是非常必要的,而且我不覺得這純粹是語言形式的分析。人作為語言主體,它必須透過語言反復(fù)進行反思,這已經(jīng)是認(rèn)識論的修養(yǎng)和自我轉(zhuǎn)化的工夫了。

莫加南:非常感謝賴?yán)蠋煼浅M暾幕貞?yīng),跟我們分享很有意思的心得,特別是提到幽默這個問題。我相信博克老師跟林老師還有一些要跟我們分享,我們先邀請博克老師做回應(yīng)。

任博克:我大概回應(yīng),錫三提到我開頭的時候提出兩種不同的“萬有互在論”,“同性全份在每一事物中、在每一部分中”,這個是比較常有討論機會的,如果要談這個,我會提斯賓諾莎,提很多新柏拉圖主義者,還有宋明理學(xué),等等,我們可以一個一個講。但是我就希望,如果聽眾有不清楚這一點的,等一下可以問,因為我覺得這個差別很重要、也很有趣,而且我也覺得很有商量的余地,我們可以討論看看,可能會有別的看法。關(guān)于我這個分法,也許等一下好奇的話,我可以再說一說。接著是“滑稽”“滑疑之耀”的幽默問題,“滑”在中文那個字就很有意思,從古代到現(xiàn)在都是很有意思的,它有滑的意思、有不定的意思,從古代以來,就把它拉到“幽默”的意思上做聯(lián)想,這兩個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我覺得“內(nèi)在反諷”就像錫三提的,對自己的反諷,自事其心,有一邊是很誠懇的,但是另一邊當(dāng)然自己內(nèi)在的猴子畢竟還是猴子,還是看得出來自己的猴子,也是跟別人一樣都是猴子。所以,我覺得這層意思也可以回應(yīng)明照提出來的語言問題,因為《莊子》的特點之一是所謂的“有言無言、有謂無謂”,這也是幽默的寫法,它的風(fēng)格所謂的“妄言妄聽”,也許我們可以說這是“滑疑之耀”的一種幽默寫法。最后客觀的問題,《齊物論》——齊物與物論,我在翻譯的時候,很費力地想讓這兩個意思同時進行,英文的equalizing assessment(16)任博克將《齊物論》譯作 “Equalizing Assessments of Things”。,it’s very careful。因為我覺得這兩個意思都要保存的,一邊是齊所有物的論,一邊是齊所有物的論點的論。但是最后就是說,我為什么覺得也不要把它完全封閉在說“這個都是語言和概念”。因為這個又會犯超越的同一性,你會說分別都是我們心中的妄念分別,那就表示在我們妄念以外的就是無分別,我覺得這同樣會有我們剛才提到的那種虛構(gòu)的、超越的、清凈的、無分別的客觀之中的直接幻想,而其實那個幻想就是我們的分別之一而已。

莫加南:非常感謝博克老師,最后我想再邀請林老師回應(yīng),林老師請。

林明照:剛剛博克的回應(yīng)其實很清楚,尤其談到關(guān)于“語言”的問題。我只有一個很簡單的回應(yīng)。如剛剛博克所說,有時候,我們自己要更多地保持一種彈性、保持一種自我否定的能力,或者像剛才錫三所講到的幽默,去面對很多價值上的對立。這個講法很有意思。從這個角度來看,“價值”的問題,有時候也是無可奈何的?!洞笞趲煛氛f“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莊子》當(dāng)然認(rèn)為讓這些東西(仁義、是非)加諸我們身上,是不好的。但《莊子》同時也說:“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睋Q句話說,有些東西被含納在我們的生命里面,是我們很難避免的。正如博克所說,“彼”“是”相互包含,就是有一些仁義、是非被包含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你逃不了。這些東西很麻煩,沒有錯,但是有時候,它們也是很難避免的,因為“彼、是”本來就很難完全分開。面對這些價值問題,除了要去看這中間常常是一種相互的涵蘊外,也是讓我們不要立刻去責(zé)備、質(zhì)疑,因為人跟人之間共同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我們自己也很難離開這個被包含在內(nèi)的狀況。但這并不是要我們放棄對于價值的反省,更不是說,要立刻陷入是非對錯的對立,從博克的角度來說,這樣子一個事物之間的相互涵蘊又互立、互對的一種復(fù)雜關(guān)系,這中間其實可以讓我們以一種更加多元的眼光,去看待人身處在世界里面的復(fù)雜性。當(dāng)我們嘗試思考“價值問題”的時候,就不得不涉及這個部分。簡單做這樣的回應(yīng),謝謝。

莫加南:非常感謝林老師。我們在線有兩個人舉手,所以我們先邀請兩位舉手的朋友提問。

王華(政治大學(xué)哲學(xué)系):非常感謝博克老師精彩的分析,還有賴?yán)蠋?、莫老師組織、帶領(lǐng)這一系列活動。任博克老師作出很多有意思的詮釋,也帶出很多重要的討論。因為我主要研究《荀子》,所以我對于是否能綜合他人思想資源、整合到自己的理論很有興趣。所以我的問題是:儒家是不是有辦法整合進《莊子》的思想資源,能夠進一步發(fā)展,或者是在他的理論內(nèi)部就已經(jīng)包含這些思考方式?剛才博克老師談到非常重要的“異質(zhì)”“關(guān)聯(lián)性存有”的概念,其實我在想,比如《荀子》對心和性的看法,其實可以看到“內(nèi)在異質(zhì)存有”這種思考方式。心和性的表現(xiàn)其實不太一樣,而心、情和性的轉(zhuǎn)變,其實很適合帶入關(guān)系性理解,因為情是性感應(yīng)外在情境之后的表現(xiàn)。這里我們看到內(nèi)在異質(zhì)性、加上關(guān)系性存有這兩種思考資源,再加上《荀子》在談“虛壹而靜”的時候,已經(jīng)有“虛”的概念在里面,這是認(rèn)識到持續(xù)的“開放性”對于理解道的重要性。我在想,是不是這些思考面向就足以回應(yīng)一些《莊子》所擔(dān)憂的問題?這里我也想聯(lián)系到剛才明照老師所提到的“時間性”的問題,來探索儒家進一步回應(yīng)的可能:我們總是在一個具體的時空之中,那么在一個具體的時空之中,內(nèi)在異質(zhì)性會不會其實也可能產(chǎn)生某種穩(wěn)定性,而對這種穩(wěn)定性的掌握也許足以讓我們在當(dāng)下的具體時空回應(yīng)這個世界。當(dāng)然,這種具體時空中表現(xiàn)的穩(wěn)定性也許需要某種結(jié)構(gòu)支持,而在我看來“禮”的作用和重要性即在于此。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我們接受這種內(nèi)在異質(zhì)性與關(guān)系性存有,其實在具體時空之中可能找到可欲的穩(wěn)定表現(xiàn)這件事,也許我們就有理由找到一個相對穩(wěn)定但同時具有開放性(虛的)、容許改變的、類似“禮”的這種結(jié)構(gòu)。不知道博克老師對這些議題的看法如何?謝謝。

任博克: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其實我覺得《荀子》應(yīng)該是回應(yīng)《莊子》所提出的某些概念,而且接受了,接受了以后,又加上一些關(guān)鍵的補充或轉(zhuǎn)折。就像你說的內(nèi)在的矛盾,他絕對很重視這個問題,很重視內(nèi)在有不同的是非的小系統(tǒng)在同時進行。比如你說心跟性或者是心中很多不統(tǒng)一的內(nèi)容。我覺得他接受了《莊子》對于孟子式的儒家的天論的批判,就是把道德自然化、絕對化,再用這個方法來自然化道德,把它輸入、歸入自然律之類的?!盾髯印反蟾沤邮芰恕肚f子》對這一切的批評。那關(guān)系論也可以這么說,我一直覺得儒家傳統(tǒng)一直都有這個“圣之時者”的“時中”概念,這個先有的時者的概念很強,可能是《莊子》也接觸到這個,然后又把它擴大或更發(fā)揮了。但是我覺得,荀子雖然覺得《莊子》提出來的這些狀況是無法反駁的,所以他就接受了它們,但是我的了解,《荀子》還是用了不同的解決的方法,荀子覺得那些不同意的問題就是因為有欲,所以需要有禮,因此必須了解怎么好好地“群”,要“群”就要了解如何分,分社會角色,分君臣,分夫婦,分父子,社會上各種分工就要“禮”,所以依我所了解,《荀子》最后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禮,就是你說的結(jié)構(gòu)。但我也覺得這個結(jié)構(gòu)不是法律的那種比較硬的結(jié)構(gòu),還是比較軟的結(jié)構(gòu),比較有彈性一點的,而且他設(shè)計禮制,喜歡把它講成是最能夠包含相對、包含各種不同相對極端的東西,對不對?有強的、有柔的,有文的、有武的,有樂有悲,有天有人,什么都有的,“禮”都能包含,各有交代而分配?!盾髯印忿q護“禮”的時候已經(jīng)好像有接受一個莊子式的前提,就是你要說服別人,你要讓別人感受到禮制的好處,你怎么說才有說服力?一定要說它的包含力最大。但是跟《莊子》的差別就在于,《荀子》的禮系統(tǒng)再有包含力,但還是有一個極限,這個包含力還是有一些東西沒有辦法包進去,可能要割掉了。差別就在這里。荀子可能會覺得這跟傳統(tǒng)的先王的禮制也要有關(guān)系的,這個關(guān)系也是不可舍的。所以始終就是有這個問題:你要怎么定,你要立足在那里,來決定哪些部分是不可改的,把不可改的部分當(dāng)作一個框架來定所有其內(nèi)的那些內(nèi)容的局限,就定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來決定哪些對立事物可以包含,哪些要排到外面去。在禮以下的東西都是可以的,都有一個時間的,你喜怒哀樂都有了,有文有武什么都有,但是這個禮就是不可改的,這可能就是跟《莊子》的不同點。就是我剛剛講《養(yǎng)生主》的方法、庖丁解牛的方法、《人間世》的方法、心齋的方法那一類的東西,《莊子》覺得你可以因循滑疑之耀,你不必提防它,反而可能要把它徹底化了,《荀子》好像承認(rèn)有滑疑之耀這個不可避免的東西,認(rèn)為當(dāng)然要接納它帶來的變化以及多元性,但是也要小心控制它。我是這么覺得,不知道錫三、明照有沒有意見?

賴錫三:月惠老師是不是也有問題?

莫加南:那我們先請月惠老師發(fā)言。

林月惠(“中研院”文哲所):謝謝任博克老師、賴?yán)蠋熀土掷蠋熃裉爝@么精彩的演講與對話,很感謝任博克老師在最后有開放讓聽者可以問問題。今天任老師一開始開宗明義是很破題的,萬有互在論,你把它分成兩個類型,而且下了一個定義。首先,你作了一個區(qū)分,前者“同性全份在每一事物中”,后者是“各物內(nèi)在多元、始終自身異己”。在這個區(qū)分當(dāng)中,前者的話你認(rèn)為像斯賓諾莎的泛神論、新柏拉圖主義或宋明理學(xué)、禪宗、華嚴(yán)宗是屬于這一類,而你覺得最特別的是天臺宗跟《莊子》,它們是屬于后面的萬有互在論。那我就一直在想這兩類區(qū)分的判準(zhǔn)是什么?恐怕是對多元性跟差異性的一個解釋吧?如果是的話,就要請教任老師,為什么在東、西方的思潮當(dāng)中,只有《莊子》跟天臺宗是屬于這一種?而如果是你所說的另外那一種萬物一體或者是萬物一元,“同性全份在每一事物中”,這樣的一個萬有互在論或者是異物互在論,它同時也必須要說明差異性跟多元性,對嗎?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兩者的判準(zhǔn)是不是在解釋差異性跟多元性?如果是的話,這兩個形態(tài)、這兩個思維模式在解釋多元性跟差異性當(dāng)中,它們的差別在哪里,或者它們有哪些是共同的?那第三個要請教的問題,唐君毅先生跟方東美先生在詮釋《莊子》或者整個東方哲學(xué)的時候,用了整體論、Holism的方式來看東方哲學(xué),杜維明也說“存有的連續(xù)性”(the continuity of being)。而我發(fā)現(xiàn)方東美先生跟唐君毅先生同時使用了一個詞語“萬有在神論”,它對照泛神論來說明東方的整體性思維,不管是老莊或者是佛教或者是儒家,而且它強調(diào)的是process、過程的一個變化,強調(diào)這當(dāng)中的一個動態(tài)性。唐先生或方先生所使用的“萬有在神論”跟你現(xiàn)在的“萬有互在論”,這當(dāng)中是不是有一些巧妙的連接?我不曉得這些回應(yīng)是否合適,謝謝你。

任博克:謝謝,我很高興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對的,你看到兩種模型的差別了,最清楚可能就是看看天臺跟華嚴(yán),所以你第二個問題,我的回答就是肯定的。當(dāng)然第一種類型也是非常尊重差別性的,而且對差別性有很徹底的一個說明,甚至于也可以說聽起來很類似第二種,比如說在華嚴(yán)在杜順的華嚴(yán)法界觀,我覺得是很明顯的一個例子。在法界觀他會用《心經(jīng)》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來說明色跟空,空是那個理,它是不可分別的,因為它是空了,所以它強調(diào)全份都要在每一個微塵中、在每一個事物中,不是一部分的空性,而是全份的不可分別的空性在每一色中,杜順一再地說明。但是因為空理是全份在每一個差別的事物中,可以說色與空是相異的,因為色有局限而空性沒有,但是同時又必須說色即是空,因為每一微塵的色內(nèi)有全份的空性,此一份色以外并非另有空性存在。因為同一才差別,而且因為差別才同一,這個沒有問題,但是杜順還提出色、空的能依跟所依的差別。就是說,能依賴的是空性,而且空性是無相的,所以它可以展現(xiàn)一切性,而且是不可去分別的。所依的就是色的多元分別萬相,都依賴空性的不可分別的無相而立。這個差別是豎的差別,有因果的先后依賴單向關(guān)系,跟前面的可以互換的橫的差別,本質(zhì)上不一樣。所以,如果你說萬有在神論或泛神論有很多種,比如我覺得斯賓諾莎,要看你怎么解讀他,如果你強調(diào),他也會說神性是不可分別的,所以你有一滴的神性,你就有全部的實體性、實體或自然或神。我覺得這就是它的特點,它就是透過這個思路,差別只有也只能在這個同一中才能產(chǎn)生出來,所以同一還是依據(jù),差別性就算是內(nèi)在的,還是依賴統(tǒng)一性。所依如果這樣讀,此中泛神論還有一個能依、所依的差別在。所以說在最高的抽象的層次,分別其所以為統(tǒng)一、其所以為差別,就可以發(fā)現(xiàn)思想的深層結(jié)構(gòu)何在。我覺得在《莊子》跟天臺很巧妙,就是因為它們都沒有形上的一個單一之理。在《莊子》,天也是不可知為天為人,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天人不相勝。多元性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在天臺思想的話,理是三千,有永遠(yuǎn)不可斷的地獄界,有永遠(yuǎn)不可斷的佛界;事也是三千,有永遠(yuǎn)不可斷的地獄界,有永遠(yuǎn)不可斷的佛界。多元性無論如何都不能避免??赡苁侨A嚴(yán)宗比較接受了印度佛教的一些范疇,你可以說它比較發(fā)達了,發(fā)展出比較完美的一些形而上的范疇?!肚f子》跟智者大師有一點天真地去處理相偶性的問題,因此有一點點赤子之心也是吧,然后就有了大發(fā)現(xiàn)。這個大發(fā)現(xiàn)就是直接把同一跟差別完全重疊,而不是兩個不同的層次,我認(rèn)為是這樣子。所以,在那種泛神論的想法,同一還是有優(yōu)先性的,有一種優(yōu)先性,但是它們也會很強調(diào),其實同一性也脫離不了差別性,斯賓諾莎有這種說法、華嚴(yán)有這個說法、宋明理學(xué)也都有這個說法。但是它的結(jié)構(gòu)怎么達到這個結(jié)論,要透過什么理路,這個理路會有怎么樣的后果,這才是問題所在。你看后期的天臺,我早期的作品都是針對這個問題,它們講性惡、講如來性惡的問題。天臺跟華嚴(yán)的關(guān)系為什么很有趣?因為它們兩宗,其實共同的論點非常多,它們畢竟都是萬有互在論,萬有互在論已經(jīng)在人類歷史上是蠻少見的,但是在其中還有很細(xì)微的差別。第二種類型在實踐上的、工夫論上的、修行上的,還有倫理上的差別會蠻大的,因為它就不會有還原的那個理路。

莫加南:賴?yán)蠋熡袥]有要補充?

賴錫三:對,這個問題非常關(guān)鍵,而且極其重要,在中國哲學(xué)內(nèi)部是核心問題。比如說博克剛剛描述的華嚴(yán),談到最后“事事無礙”的時候,事實上也是徹底的尊重差異,而朱熹講的“物物一太極”,太極也是在物物中、在一切差異中、在事理中展現(xiàn),也就是“全有同分”要在所有的差異之中,這個也是中國哲學(xué)一個影響非常重大的主流傳統(tǒng)。

剛剛?cè)尾┛颂岬?,不管是斯賓諾莎或是華嚴(yán)的談法,甚至包括早期海德格在談同一與差異的時候,還是以“同一”作為優(yōu)先性去解釋“差異”。這種談法的好處是,立了一個根源的同一、根源的本體之“理”來解釋差異,當(dāng)然有它作為奠立規(guī)范的一種莊嚴(yán)的談法,可是它可能也帶有一種細(xì)微的“兩層存有論”?;蚴钦f,以“同一性”作為奠基、作為價值的根源,然后再解釋萬事萬物的差異。換言之,本體的優(yōu)先性是不會被放棄,而且也不會自我克服。這種解釋模型,相信能解釋差異,又能夠堅持超越性,甚至賦予超越性以基體。所以我們可以看得出來,這種思維模式具有強大的魅力,而對我來說,其實這也就是形上學(xué)的各種細(xì)微變形的魅力??墒沁@種東方形上學(xué)的魅力,又不想掉入西方那種徹底“兩層存有論”:本體/現(xiàn)象、同一/差異、體/用的絕對斷裂,所以它內(nèi)部一定又要自我克服,才能回返時間空間,回返人間倫理,回返人文化成。有趣的是,它的思維模型經(jīng)常堅持一個不完全等于“用”的“體”(理體的優(yōu)先性),來作為形而上、超越性的保障,也因此在工夫論上經(jīng)常多少帶有“還本返源”的還原論傾向。而天臺對照于華嚴(yán),或是《莊子》(某個意義下)對照于《老子》,也就是說某個意義下,《莊子》和天臺都想要克服“還原論”。比如說《老子》的“混沌”如果被解釋為一個無分別的源頭,而流布為“分別”的“總根據(jù)”,那么“道”就有可能作為一個生命要還原的最完美、最原鄉(xiāng)式的向往。這種模型其實會影響到整個工夫論,還有整個價值觀,也包括善惡倫理的理解模型,所以我覺得這個差別雖細(xì)微,卻影響極重大,它有可能會打開兩種工夫論,打開兩種倫理觀,而且在中國哲學(xué)里這兩種模式都存在,甚至一心開二門和華嚴(yán)的體用模型,還是占主流,因此《莊子》和天臺的對話,以及它們對形上學(xué)的自我克服,以及超越性的再超越,就有了非常關(guān)鍵的再開發(fā)意義。這是我們將來可以持續(xù)對話和討論的有趣課題。

莫加南:非常感謝賴?yán)蠋煛⒉┛死蠋煾衷禄堇蠋熀芫实膶φ?。最后我知道我們已?jīng)超時了,但是最后我們還是用三到五分鐘的時間,整理一下平臺上的問題,張旭跟周倩倩都提問了,可能稍微讓博克老師回答一下。

周倩倩(吉林大學(xué)):如果“是非”“彼此”作為主觀的價值判斷有著無窮相對性,也就是任博克老師所說的“徹底有待,無異于徹底無待”是一個前提,《莊子》如何看待一般的價值?真正的價值是在“是非”“彼此”之上的價值嗎?

任博克:這可能有一點類似明照所提的問題,以我的了解,《莊子》內(nèi)篇不會認(rèn)為你可以立一個一成不變的標(biāo)準(zhǔn)或者不變的一切時空、一切人的是非標(biāo)準(zhǔn),所以它的前提就是要面對這個情況,“滑疑之耀”那個是非一直在變化的情況,在這個前提之下,當(dāng)然不排斥有“暫時”、有各種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出現(xiàn),所以我覺得在《莊子》文本里頭,我們看到很多的例子,我們剛才好像談到了一些,謝謝。

莫加南:我看張旭老師也寫了問題。

張旭(網(wǎng)友):老師剛剛其實有提到幽默,那幽默具體怎么產(chǎn)生,或者說一個具體的例子?

任博克:這個可能是給錫三老師的。不過我們又開始談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很深,很多哲學(xué)家在探討到底“幽默”有什么好笑的,為什么人家會笑?為什么我們的主持人剛剛笑出來了,那個是什么樣的作用?當(dāng)然有一些理論會說,幽默是有一些不對勁,或者跟不合乎所期待的一個脈絡(luò)的脫節(jié)有關(guān)系,當(dāng)然還有比較細(xì)節(jié)的講法,但是我覺得我們剛剛談到滑稽、滑疑,這個“滑”字,我覺得也許可以有一點初步的理解,它這個不穩(wěn)定的或者脫離所期待的一個架構(gòu),甚至于反對、反諷、相反的,剛才我們就談了很多常理的顛倒,你看到人跌倒的時候,有沒有笑出來了,跌倒一定很好笑,因為他頭跟腳的樣子都互換了,他應(yīng)該在走路,反而跌倒了、躺在路上,他跟整個期待的世界脫節(jié)了。其實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有一個理論是說,你一直在壓抑,我們常常在講道理,我們要有謂,但是其實有謂無謂,無謂有謂,我現(xiàn)在要講道理了,這樣講得很累,我要講道理,我有很多無謂的話要講,而每一個“有謂”必定同時帶來、也同時建立“無謂”,但是我要在社會繼續(xù)活下去,必定壓抑“無謂”的部分,壓抑花了很多精力。這時候,一旦有個“無謂”不得不出現(xiàn),那個一直用來壓抑的力量都不用再壓抑了,那個壓力被放出來,那就是笑出來了。因為是不得不這樣子,有謂無謂,無謂有謂,我一直要講有謂,就是有意義的東西,壓抑了很多東西,一出現(xiàn)了一個無謂的東西,我就不必再壓抑,很多能量就放出來了,就發(fā)出大聲笑哈哈的這樣子。

莫加南:很有意思,在道家的角度講出一個最幽默的理論,看來也是可能的。

賴錫三:雖然說,人皆有不忍人的莊嚴(yán)心??墒?,人也會有幸災(zāi)樂禍的幽默心,不是嗎?我們可以試著想象,什么人跌倒最好笑?設(shè)想某人十分莊嚴(yán)地在佛堂上大講佛法,或者正在十分嚴(yán)肅地傳播上帝拯救靈魂的福音,而正當(dāng)他講到一半時,突然間“滑疑”了(滑了自己一跤),好不好玩?可笑不可笑?你敢不敢笑?或許我們依然會忍住不敢笑,但其實我們的內(nèi)心里或者身體感受,是很難忍住不笑的,不是嗎?其實這種想笑的感受,不必然是我們在意識上想要對神佛等神圣事物大不敬,反而是潛意識上對于過分標(biāo)準(zhǔn)神圣的自然反諷、自然幽默的直覺反映。在我看來,《維摩詰經(jīng)》《法華經(jīng)》如此,當(dāng)然《莊子》更是如此,都充滿了這種幽默式的公案筆觸,也就是說,透過一種幽默的行動藝術(shù)來解放自身。尤其當(dāng)神圣講得太神圣,讓大家都偏執(zhí)神圣之道、神圣話語時,透過自我滑跤、自我滑疑,頓然釋放“果是”莊嚴(yán)的重?fù)?dān)、“果是”嚴(yán)肅的毒素。所謂:“莊嚴(yán)佛土者,即非莊嚴(yán),是名莊嚴(yán)?!薄凹捶恰本褪恰盎伞保扒f嚴(yán)非莊嚴(yán),才是莊嚴(yán)”,這已經(jīng)是很幽默的筆法了。最好笑的,剛好就是“反轉(zhuǎn)”或“顛倒”,把最嚴(yán)肅的東西變成最好玩的東西,而最好笑好玩的東西,居然來自最不好笑的嚴(yán)肅東西的爆破。這或許就是《莊子》充滿悠謬之說、荒唐之言的神圣筆法。你一心原本以為的災(zāi)難,突然間“翻轉(zhuǎn)”為上天給你的祝福,你不會大笑前一刻的自己嗎?前面煩惱得一塌糊涂,好像活不了,突然間上帝掀出另外一個牌子給你看,其實是無上的祝福,這豈不是“滑天下之稽”的“滑疑”之妙??墒悄阋膊槐馗吲d得太早,下一次上帝又翻了另一張牌,又讓你大大跌了一跤,禮物又變成了炸彈,又再次帶來自我反諷而讓你哭笑不得。像這種從一端反轉(zhuǎn)為另一端,另一端又可能反轉(zhuǎn)為另一端,讓你悲欣交集而哭笑不得的“吊詭兩行”狀態(tài):一切互立又互破,互轉(zhuǎn)又互化,將帶來極寬闊的視野和古怪幽默,甚至?xí)韇urst into laughter的身體感,把你原來很壓抑的東西,頓然之間,全部釋放。爆笑與開悟,一體之兩面。它本身可能就有很大的治療功能,而且可以讓人們在笑聲里打成一片,延展出同笑一氣的倫理關(guān)系。這個在巴赫金(Mikhail Bakhtin)談狂歡節(jié)慶的氣氛時,就講了很多這種有趣身體現(xiàn)象。所以《莊子》這個文本,可以把它看成是幽默的文本,它像是從某些佛經(jīng)那種苦的文本中,再翻轉(zhuǎn)出來的哭笑不得的幽默文本。

莫加南:非常感謝賴?yán)蠋煹难a充。我們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我要非常感謝任博克老師、賴錫三老師、林明照老師非常精彩的對話,也要感謝林月惠老師和王華老師的提問,還有張旭和周倩倩的提問,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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