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翔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2)
19世紀30年代以后,埋首故紙堆的治學方式已經走向死胡同,提前洞察到社會衰弊的文人士子發(fā)出文學應關注現實的呼喚。比如魏源、林則徐、龔自珍等人均在文學領域做出貢獻。社會形勢的急劇變化導致文學發(fā)展逐漸由傳統向現代過渡,詞學亦然。就詞集評點而言,一是清初詞人群體沉浸式的日常酬和以及群體的互相標榜已經成為過去。二是浙西詞派統治下的清中詞壇頹勢漸顯。為挽救浙派詞學衰敝,張惠言率先推尊詞體,提出“比興寄托”的詩教觀,強調作詞應該重視內容,并且寄寓現實。隨后周濟等人繼承張惠言的詞論并加以完善,常州詞派形成。同時,常州派以詞集評點為載體的論詞方式推動了近現代詞集評點的興盛。詞集評點由營造詞學聲勢向闡述詞學觀念轉變。
綜觀近現代詞集評點發(fā)展可分為三大階段。第一階段為1840—1895年。這一時期,常州詞派占據詞壇的重要位置,詞集評點多出自常派詞人之手。代表人物如莊棫、譚獻、陳廷焯等。他們接受并繼承常州派的主要觀點,同時以詞集評點為載體,深化和完善常派詞論。此外,譚獻和陳廷焯已較早關心國家前途和政治命運,在詞集評點中多選評體現民族危亡和書寫歷史史實的作品。第二階段為1895—1919年。這一階段的中國,內憂外患更加嚴重,在詞體益尊的情況下,詞學批評逐漸向兩極發(fā)展,詞集評點亦然。一方面,以王鵬運、況周頤、朱祖謀為代表的清季詞人更重視以“音律”為主的詞體創(chuàng)作,逐漸形成以“嚴守聲律”為宗旨的論詞群體;另一方面,王闿運、梁啟超等人更加注重“詩意”的表達,從主張詞論向闡發(fā)詞情的批評方法過渡。同時,在維新派文人的引導下,詞被作為政治功利性的文體加以利用。這一時期也是詞學觀念逐漸向現代化過渡的階段。第三階段為1919—1949年。這一階段的詞集評點正式進入現代詞學的范疇。在新舊文學的交替中,詞學也出現傳統與現代的并存。一方面,現代詞集評點從體制到觀念等都出現新變,比如新標點的使用、新語匯的運用、對女性詞人的重視、強調“真性情”的抒發(fā)、對白話詞的提倡以及對詞樂關系的重新探討;另一方面,以朱祖謀為代表的詞學研究者及其后繼者仍然在保持傳統詞學地位的道路上前行。詞人之間品評作品的風氣復興,這類詞集評點讓我們看到傳統學人對詞學領域的堅守。19世紀30年代以后,時局的變幻主導了詞集評點的風向。一大批以高校學者為群體的抗戰(zhàn)詞人希望通過對愛國詞或豪放詞的選評喚起國人的斗爭精神和必勝信念?,F將三個階段詞集評點發(fā)展歷程作簡要介紹。
第一階段是1840—1895年,屬于近代詞集評點發(fā)展的前期??傮w而言,在常州派張惠言、周濟等人的影響下,詞集評點成了詞學批評的重要手段和詞學觀念的重要載體。
首先,詞集評點重新引起詞學家的重視。雖然清初詞集評點之風盛行,但詞體還未得到重視,仍然是詞人群體之間的自娛行為。評點作為工具,是詞人們相互娛樂、評比、交游的重要方式。評點體并未受到重視,甚至遭到傳統學者的批判。這是因為當時學者認為詞集評點多是溜須拍馬的阿諛之作,影響讀者對詞本身的價值評判。評點之于詞作,有喧賓奪主的嫌疑。比如曹溶《珂雪詞》有350余則評點,孫默輯《國朝名家詩余》有3000余則評點。四庫館臣即認為當下大量詞集評點充斥于書中,且多沾染商業(yè)背書之陋習,相互吹捧。如在《珂雪詞提要》中提出:“舊本每調之末,必列王士禛、彭孫遹、張潮、李良年、曹勛、陳維崧等評語。實沿明季文社陋習,最可厭憎。今悉刪除,以清耳目?!盵1]由是可知,四庫館臣認為作品優(yōu)劣,自在人心,無須受人吹捧。而評點者也無須借名人詞集蹭熱度,對于詞集評點中那些“假借聲譽”的內容非常排斥,因此將曹溶《珂雪詞》中所附評點全部刪除。然而,類似情況在后期遇到轉機。詞集評點的最終目的是推動詞壇復興,因此雖被正統文人批判,但也從未停止。比如許昂霄《詞綜偶評》即是對朱彝尊《詞綜》的發(fā)揚,其詞學觀念明顯受浙西詞派影響。隨后,以張惠言為首的常州詞派逐漸統治詞壇。常州一脈闡發(fā)微言,開宗明義,《詞選》作為其早期傳播詞論的載體帶動了評詞風氣。張惠言認為宋以后至時下詞“雅鄭互見”,絕少好詞。其序言:“故自宋之亡而正聲絕,元之末而規(guī)矩隳。以至于今四百余年,作者十數,諒其所是,互有繁變,皆可謂安蔽乖方,迷不知門戶者也?!盵2]再有,周濟《宋四家詞選》是專門點評宋代詞人的選本,最早成書于道光十二年。周選兩宋51家230首詞。名為四家,實是以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吳文英為四大家,其下各列風格相近者。這正與其“問涂碧山,歷經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3]的學詞門徑相結合。
其次,常州詞派對這一時期的詞集評點產生較大影響。近代前期(即1895年以前),譚獻和陳廷焯作為常州后勁,繼續(xù)發(fā)揚常派詞論。譚獻《譚評〈詞辨〉》《篋中詞》、陳廷焯《云韶集》《詞則》是這一階段詞集評點的代表。比如《譚評〈詞辨〉》多是對周濟詞學觀念的發(fā)揚,評點多處提到“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的思想。如評馮延巳《蝶戀花》(六曲闌干偎碧樹)曰:“金碧山水,一片空濛。此正周氏所謂有寄托入,無寄托出也?!盵4]2以“寄托”說發(fā)展其“柔厚”之旨。然而,譚獻亦從辯證的角度學習常派詞論,比如對周濟“正變”觀有不同的看法。他說大約周濟所言詞之正,皆其所言詞之變;所言詞之變,皆其所言詞之正。從譚獻所處現實社會來看,他論詞提倡能夠關注現實、抒發(fā)胸臆的作品。因此其評《詞辨》對體現書寫內心情感的詞,尤其是豪放詞評價頗高。如評李煜《相見歡》:“濡染大筆?!盵4]1又評蘇軾《賀新涼》:“下闋別開異境,南宋惟稼軒有之,變而近正。”[4]4再如譚獻《篋中詞》,其選評從尊體、詞藝、詞史等多方面展現了清代詞學的風貌。清代詞學復興,首要任務是尊體。譚獻《篋中詞》中認為:“無非小大,皆曰立言。惟詞亦有然矣。”可見“立言”是譚編之旨。所選自吳偉業(yè)至莊棫凡200余家500余首清詞,以張清詞盛況。譚獻評點還涵蓋對清詞流派的梳理,帶有詞史的色彩。這在譚獻《篋中詞》中多有體現。譚獻選錄朱彝尊、陳維崧詞,并對其詞加以總評,其言曰:
錫鬯、其年出,而本朝詞派始成。顧朱傷于碎,陳厭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漸變。錫鬯情深,其年筆重,固后人所難到。嘉慶以前為二家牢籠者,十居七八。[5]今集二,8
譚獻認為清代詞派自朱彝尊、陳維崧而始,且百余年間,十人之有七八不出朱、陳窠臼。譚獻對朱、陳二詞人的評價較為中肯。朱彝尊尚南宋姜、張一脈,固言其詞碎;陳維崧尚蘇、辛一脈,固言其詞率。嘉慶之前,兩派余緒尚存,追隨者眾。其中,譚獻還對浙西詞派的流變加以梳理,并對浙派詞人多有指摘。如其言:“《樂府補題》別有懷抱。后來巧構形似之言,漸忘古意,竹垞、樊榭不得辭其過?!盵5]今集二,23又提:“南宋詞敝,瑣屑饾饤。朱、厲二家,學之者流為寒乞?!盵5]今集三,5直言浙派學姜、張一脈,只得其形,未得其神,流于俗弊。又言后常州派起,詞學為之一變。譚獻作為常州后勁,于常州派詞人用力甚多。譚獻對張惠言詞評價甚高,認為其“開倚聲家未有之境”[5]今集三,12,亦言茗柯詞后附錄諸家,“以示派別”[5]今集三,13。同時認為,清代自常州詞派后詞學始尊。從其詞評亦可知,譚獻詞學多從常州一脈,如“深美閎約”“言近旨遠”等詞旨多見于譚評。譚獻對常州派詞人評價亦頗高,如評周濟《徵招·冰鉦》:“擲筆空際,偉岸深警,如讀杜詩?!盵5]今集三,20譚評諸如“風喻”“深閎”“溫厚”等語皆不出常州派“意內言外”“比興寄托”之旨。
陳廷焯從《云韶集》到《詞則》的評點可明顯看到詞學宗尚的變化,《云韶集》更多顯示陳廷焯早期詞學宗尚。其序言中講要“以竹垞太史《詞綜》為準”[6]805,可見早期陳廷焯以浙西詞派為宗。但此后受老師莊棫的影響,詞學宗尚開始轉向常州詞派。他在序中提出:“卓哉皋文,詞選一編,宗風賴以不滅,可謂獨具只眼矣?!盵7]由是可知,陳廷焯推崇張惠言及其詞論。但他同時也認為張選過嚴,標準失當,因此《詞則》是其承常派詞旨而選。此外,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成文析評,與《詞則》互見,是陳廷焯闡發(fā)“沉郁頓挫”說的重要作品。有關《云韶集》與《詞則》的演進觀照陳廷焯詞學思想變化,學界已有深入研究,茲不贅述。但值得關注的一點是,兩選本中所選唐宋詞作品最多的是辛棄疾。浙西詞派推崇姜、張的醇雅。這一點從選詞量化來看,表現并不明顯?!对粕丶分兴x兩位詞人數量僅排第六名和第八名,執(zhí)牛耳者乃辛棄疾。再看《詞則》,辛棄疾亦高居榜首。主要原因是辛詞體現陳廷焯“沉郁”說?!栋子挲S詞話》中指出:“所謂沉郁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盵8]2結合辛棄疾一生,詞中大有孤臣之感。陳廷焯詞評給予辛詞很高贊譽,如:“辛稼軒,詞中之龍也,氣魄極雄大,意境卻極沉郁?!盵8]8又:“稼軒詞如龍蛇飛舞,信手拈來,都成絕唱。詞至稼軒,縱橫博大,痛快淋漓,風雨紛飛,魚龍百變,真詞壇飛將軍也?!盵6]92周濟也曾言:“稼軒固是才大,然情至處,后人萬不能及。”[9]可見,陳廷焯鐘愛稼軒詞一是受常州詞論影響,二是辛詞內心情感的噴發(fā)與現實生活的困頓,在強烈對比之下,更能闡發(fā)其“沉郁”說。
綜上,詞集評點仍在常派“詩教”傳統下前行。常州一脈所謂“微言大義”即是從社會歷史批評角度提升詞學高度。在近代社會的疾風暴雨之下,譚獻、陳廷焯等近代前期詞評家將常派詞論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第二階段是1895—1919年,屬于近代詞學的后期。甲午中日戰(zhàn)爭以后,詞學界的知識分子和文化精英分為兩派:一部分繼續(xù)在常州詞論的影響下進行詞學研究,此派以晚清四大詞人為代表;一部分主動接受西方的文藝理論并運用到詞體創(chuàng)作和詞集評點中來,此派以梁啟超等為代表。綜觀這一時期,常州派詞學思想仍舊浸染詞壇,各家詞評皆有依常州門徑者。但在西學東漸的影響下,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發(fā)起了文學界革命,給詞壇注入新鮮血液。晚清四大詞人繼承常州詞派的傳統,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闡發(fā)自家觀點。比如況周頤的“重、大、拙”說,尤其是對“重”的闡發(fā),所謂“沉著”“厚”皆是比附常州“折中柔厚”說、“沉郁”說而來。然就常州詞論以外,他更注重詞之格律、詞筆和氣格。比如《況周頤批校陳蒙庵填詞月課》,況周頤即從這三方面對門生陳運彰加以指導。從格律來看,況周頤《蕙風詞話》提出“守律至樂”論。佳句好得,律工難求,他認為對音律的考究是填詞一大樂趣。就評點內容看,況周頤將陳蒙庵詞中四聲、平仄、押韻等錯誤一一改定,至工乃罷。再如詞筆,況周頤提出重要觀點,即緊扣題目生發(fā)詞意。如陳運彰填“金風”詞,況周頤直言要緊扣“金”字;寫“展重陽日”,就要緊扣此題,不可避重就輕,詞浮于意。而朱祖謀和鄭文焯也是求音律甚嚴者,朱祖謀更是有“律博士”之稱。朱祖謀精于夢窗詞研究,其與王鵬運共同批校夢窗詞相當精細,且多有詞評散見于各處。龍榆生曾輯錄《彊村詞評》發(fā)表于《詞學季刊》。鄭文焯最精音律,詞評多涉及音韻律呂。如鄭評《白石道人歌曲》《清真集》《夢窗詞甲乙丙丁稿》,多從音韻、四聲等聲律論入手,為研究宋代詞體聲律提供了翔實的資料。如批?!栋资廊烁枨分醒约啊栋迪恪芬婚牐嵨撵碳醋⒁獾桨资志鋳A協用法,評曰:“此二曲為千古詞人詠梅絕調。以托喻遙深,自成馨逸。其《暗香》一解,凡三字句逗,皆為夾協。夢窗墨守綦嚴。但近世知者蓋寡,用特著之。”[10]196又如考證白石填詞與樂譜關系。鄭舉《凄涼犯》以示填詞法。評曰:
近人作是解,起句似七言詩。蓋未審“陌”上旁譜之么,為道宮起調之證。率以詩韻通轉例,妄加入詞。余曩嘗舉宋名家詞中所用韻,證以古音諧例。乃知與今詩韻碩異,誰可膠柱求聲,此詞人以知律為貴也。[10]206
由是可知,徒詩并非樂詞。填詞識譜,非同于詩。亦可知鄭文焯對詞體聲樂研究多加著意。況周頤精深詞論,以“重、拙、大”評詞?!掇ワL詞話》中多有詞集評點。如況周頤將吳文英與辛棄疾二人詞作比,言曰:“詞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際,此中消息,正復難言。但看夢窗何嘗琢,稼軒何嘗率,可以悟矣?!盵11]除詞守音律以外,晚清詞人王鵬運、朱祖謀、文廷式抬高蘇軾的地位。常州派周濟指出學詞門徑,標舉周邦彥、辛棄疾、吳文英和王沂孫四家。王鵬運于四家之外又提出蘇軾,朱祖謀晚年對東坡詞亦著力甚多。文廷式更是標舉“蘇、辛”,但求豪放一路以抒襟抱。其實不難看出,諸家對蘇軾、辛棄疾的推崇,大多是因為兩家詞的雄闊豪邁之氣。這對現代詞學家葉恭綽、龍榆生的詞論影響深遠。
于常州門徑之外,王闿運、梁啟超等獨樹一幟。王闿運別具匠心,其《湘綺樓詞評》選評唐五代宋詞,重張“詞是艷科”“詞乃小道”的觀念,強調詞的抒情性。既常州推尊詞體之后,王闿運將“詩莊詞媚”的思想再次帶入人們的視野,可謂是與常州詞人分庭抗禮。察其詞集評點內容,一方面,王闿運沒有門戶之見。與常派詞人論詞主張不同,無論宗派,抑或是否名家,只要符合“詞趣”說皆可入選。另一方面,王闿運詞論反對蹈襲前人,提倡填詞當有新意。分別以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和李清照“尋尋覓覓”句為例,其言初見則新,再見則可嘔。然而王闿運選評,多妄改前人字句,可堪詬病。與此同時,梁啟超作為近代詞學的重要人物亦期跳出常派窠臼。梁啟超雖贊同常州派“意內言外”說,但更推崇蘇、辛。這主要與時局關系緊密。甲午中日戰(zhàn)爭的潰敗,給仍然對清政府抱有幻想的人當頭一擊,國內眾多階層如夢初醒。此時,康有為、梁啟超等士子“公車上書”,請求變法自強。梁啟超率先舉起“文學”的大旗,希望改造文學以喚起民智。于詞一脈,他更為關注能夠激蕩胸懷、飽含斗志的作品。毫無疑問,以蘇、辛為代表的豪放詞更能滌蕩人心。因此,梁啟超在詞評中更多的選取豪放詞。比如評王安石《金陵懷古》即言其直逼清真、稼軒,評李清照《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絕似蘇、辛,即是例證。同時梁令嫻《藝蘅館詞選》序中提到梁啟超“詞樂”觀。梁氏曾提到中國音樂與韻文的關系,提出詞亦可歌。因此,他便提出“國樂獨立”,成為教育的門類,以恢復詞的可歌性,進而成為其政教美育的工具??偠灾?,梁啟超的“詞體改良”是希望詞體為政治服務。由此來看,較之近代傳統詞學觀念,梁啟超詞論已初顯現代性的特征。要之,這一時期在詞學自身發(fā)展和社會歷史的外部推動下,無論是晚清詞人對于常州詞論的突破,還是王闿運以“情”為主的“詞趣”觀,抑或是梁啟超對蘇、辛派的推崇以及“詞樂”政教觀的提出,都是近代后期詞學轉型的星星之火,為詞學向現代發(fā)展過渡鋪平了道路。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1908年王國維及其《人間詞話》的問世。作為舊式文人的代表,王國維在政治觀念上仍然屬于舊派代表人物。但從文學的角度來看,王國維是主動借鑒西方文藝理論并且介紹中國傳統文學的第一人。學界將其視為現代詞學的開端,確實是不刊之論。王國維的詞學理論集中在《人間詞話》中,但因其不屬于詞集評點的范疇,所以不在文章的論述范圍內。然而,他的詞學理念卻對現代詞集評點有較大影響。王國維《人間詞話》可以說是建立在尋求情景關系的基礎上探討詞學審美特質的理論著作。他以“境界”論詞,其所謂的“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即是“寫景”與“造景”的區(qū)別,他強調“自然”與“不隔”,同時注重詞體情感的抒發(fā),反對美刺教化的詩教。如果說王國維之前的詞人詞論具有功利性,比如宣傳詞學主張、標榜詞學宗尚等,那么王國維詞論是從詞的本體出發(fā),具有超功利性的審美。這是對常州詞派詞論的否定,也開啟了詞學本體審美的理論研究,即更加強調詞的“內美”。由是以來,現代詞人如葉恭綽《廣篋中詞》中的評點強調填詞“不隔”;范煙橋《銷魂詞選》選評明清以來女性詞人,突出詞的真性情;邵祖平《詞心箋評》更是在“境界”說的基礎上宣揚“詞心”說的理念等,皆受到王國維“境界”說的影響。
第三階段是1919—1949年,這一時期是現代詞學的開端。這一時期詞學觀念隨著歷史事件的演進而不斷變化,反映在詞集評點上,即是傳統派與新變派并存。
首先,傳統派詞學家,以晚清四大詞人為代表的詞人群體進入現代以后發(fā)生了身份轉換,他們大部分以遺民自居。在詞學理念上,他們承續(xù)常州詞派,傳授衣缽。如朱祖謀、況周頤、陳衍、夏敬觀、陳寶琛、沈曾植、夏孫桐等。朱祖謀寓居海上,成為現代詞壇一代宗師。晚清遺老如鄭文焯、陳衍、夏敬觀、沈曾植、周慶云等一批詞壇名宿多與其交游,在退出政治中心以后,詞學成為他們日常消遣的重要內容。就詞集評點而言,除前文朱祖謀、鄭文焯以外,夏敬觀是現代詞壇中對唐宋詞研究較為深入的詞壇大家,《吷庵詞評》(1)見《詞學》第五輯。據前言知,《吷庵詞評》由今人葛渭君輯所購夏敬觀手批《彊村叢書》得。是其詞集評點的重要成果。今人葛渭君曾將夏敬觀手批宋人詞集匯輯成編發(fā)表于《詞學》雜志。據詞評知,夏敬觀以《彊村叢書》為底本評點唐宋人詞集共8家11種??疾炱渚唧w評點內容主要有兩點。一是夏敬觀于詞之文學層面有較為深入的探討,涉及詞藝、詞韻、對仗、煉字、事典、情景關系等多方面。比如評張先詞多以古樂府填詞,其《菩薩蠻》“憶郎還上”“牡丹含露”皆是如此。又言張先、晏幾道善以小令之法填長調,別具風味。再如對宋人詞句中對仗的關注。二是夏敬觀認為填詞應學會另辟蹊徑,比如熟調生作、生調熟作,應當求新。如其評晏幾道詞,就認為小山詞往往能反出新意,或是新在詞意,或是新在煉字。這一階段,傳統派詞人除了評點前代詞集以外,還致力于當代人詞集的評點。其實,近現代人對同時代詞集的評點多集中于詞別集評點,詞評人與被詞評人往往有密切的關系。近代詞集評點,如《篋中詞》《詞則》均有評點同時代人詞的內容。然而多是選詞評點,還不成氣候。近現代之交,詞學界開始出現大量的同時代詞別集評點著作,比如朱祖謀、況周頤等評點徐珂《純飛館詞》。察是集知,共有6人評點徐詞集,并且6人與徐珂皆往來頻繁。再如王闿運評點楊莊《湘潭楊叔姬詩文詞鈔》,楊莊乃王闿運入室女弟子,兩人有師承關系。由序知,楊莊一旦有所創(chuàng)獲,即請業(yè)師評點。此外還有楊圻《江山萬里樓詞鈔》、許之衡《守白詞甲乙稿》、關志雄《玉窗詞甲稿》等皆有時人評點,或是友朋之間的評點,或是師生間的評點,都體現出詞集評點在現代的興盛。
除詞集評點外,整理詞集評點文獻亦是現代詞學的重要內容,集大成者是徐珂。徐珂師從譚獻,多承襲常州派詞論。他是整理詞集評點文獻的重要人物。與詞集評點“著書立說”的觀念不同,集評詞集評點相當于對詞集評點資料的二次整理,對研究詞學理論而言,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如其《清詞選集評》是匯輯清代存有名家評點詞作的著作。與譚獻“立言”說不同,此書目的在于傳播學詞途徑。徐珂輯選清詞620余闋,曾說:“以便初學者易于領悟云爾?!盵12]從內容來看,徐珂選詞多源于《篋中詞》,集評多出于譚獻,另有沈雄、況周頤兩家評語。徐珂集評頗有詞評選的意味。所謂詞評選,既是對所存詞作的篩選,又是對前人評點的甄別。從意義來看,集評清人評清詞可以綜觀清人對同時代詞人詞作的標榜與推崇。有清一代,前期如陳維崧、朱彝尊、納蘭性德,后期如清末四大家等人均備受推崇。整理清代詞集評點文獻,對清詞經典化具有重要意義。再如《清代詞學概論》中集評清人詞集,可以考察清人評清詞的理論價值和文化意義,體現出清代詞學發(fā)展的時代風貌。再有其《歷代詞選集評》《歷代閨秀詞選集評》均是對詞集評點文獻的匯輯,除了徐珂所言“以便初學”之外,還為考察前人的詞學理論提供了便利。
其次,受新文化運動影響的現代派詞人為詞學發(fā)展帶來諸多新理念,詞集評點中多有體現。近代以來,西學東漸之風即對傳統文學形成較大沖擊。尤其新文化運動以來,一批新文學者打著“反孔”的旗號對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傳統文學進行猛烈抨擊,對傳統文學的發(fā)展造成一定程度的傷害。然而,就近現代中國的思想延續(xù)性來看,新文化運動并沒有全盤否定傳統文化。比如整理國故運動的興起,整理國故是對新文化運動將傳統文學一網打盡的歷史清算和自我反省,它使得一切中國傳統文學得以重新回到學界的研究視野。就詞學而言,新文學界中的部分學者對詞持有積極的態(tài)度,只不過在傳統詞學理念上提出了新觀念。例如胡適、章衣萍、鄭振鐸、柳亞子、林庚白、郁達夫等人,皆對詞學發(fā)展表達過自己的看法。胡適是最早承認詞學的新文學家代表。他認為詞是平民文學,是古人創(chuàng)作的白話文。因此他提倡白話詞創(chuàng)作,并躬身實踐。其他如梁啟超、章衣萍、郁達夫、朱自清等皆曾嘗試填制白話詞。白話詞選、白話詞創(chuàng)作以及白話文評詞日漸興盛。白話詞選如凌善清《歷代白話詞選》,多選歷代語言通俗易懂、明白曉暢之詞。其選詞多注意明白曉暢、淺顯易懂之語,稱之為白話詞。胡適評價清詞:“天才與學力終歸不能挽回過去的潮流。三百年的清詞,終逃不出模仿宋詞的境地。所以這個時代可說是詞的鬼影的時代?!盵13]胡適認為清代既有詞人,也有詞作,然終不出宋人門戶,活在400年前潮流的影子下。這固是其倡導白話詞而言。如其所認為的宋代白話詞,如辛棄疾《西江月》(七八個星天外)、《清平樂》(茅檐低小)、蔣捷《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澆)、向鎬《如夢令》(誰伴明窗獨坐)等,皆是通俗簡明之作。反是辛詞豪放一脈入選不多,再如蔣捷、向鎬等前人評價不高的詞人詞作以及稼軒較為簡單的詞作由《詞選》得以廣泛傳播。再如范煙橋《銷魂詞選》,所選評多是明清以來女性詞,且評點均以白話行文。這兩大特點均與時代變化有關。一是西學東漸以及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為社會注入新鮮思想。女性逐漸擺脫社會中的從屬地位,在男性話語權的主導下逐漸提高社會地位。還有新文化運動以來對白話文的提倡。二是王國維《人間詞話》對詞學研究產生重大影響,王國維認為詞學研究應該更注重詞本體的審美特征,強調真情實感的抒發(fā)。范煙橋《銷魂詞選》正是基于以上兩點原因。范煙橋選評女性詞,認為女性詞更能體現真情、至情。
除了上述兩派代表以外,還有一批詞學家既接受了傳統詞學的熏陶,又受到現代詞學的熏染。他們不僅是近代詞學的傳承人,還是現代詞學的生力軍。這批學者以葉恭綽、吳梅、陳匪石、喬大壯、唐圭璋、夏承燾、龍榆生、盧前等人為代表。這批學者承接前學衣缽,延續(xù)詞學命脈,在詞集評點方面亦頗有建樹。從社會身份來看,他們或流于政壇,或執(zhí)教高校,有相對穩(wěn)定的詞學研究環(huán)境。一方面,他們對傳統的詞學觀念多有繼承。比如葉恭綽、吳梅、龍榆生等人繼承“彊村派”詞學理念。葉恭綽《廣篋中詞》以廣譚獻《篋中詞》為志,其中也體現了其對譚獻詞學觀念的接受。從選詞來看,葉恭綽所選現代詞人多是彊村派詞人,他們或多或少均被朱彊村稱許或提及,比如陳衍、沈曾植。此外,奉朱祖謀為領袖的漚社社員詞作入選達27人,幾乎囊括所有社員。吳梅于彊村詞學多繼承“嚴守音律”一則,他評點《廣篋中詞》除論及少數詞人本事以及表述詞選觀外,全是對葉氏所選詞作音律的評價,足見其對詞之律呂的重視程度。龍榆生奉彊村衣缽,??辈⒊霭妗稄櫞鍏矔?,又創(chuàng)辦《詞學季刊》《同聲月刊》引領詞學風會,可謂名噪一時。至于詞集評點方面,龍榆生主要是集評之功。如其《詞學季刊》曾輯錄《彊村老人詞評三則》,此外還有《重校集評〈云起軒詞〉》《夏吷庵手批〈東山樂府〉》等。此外,以高校課堂教案為底本的詞集評點也在此時誕生。比如陳匪石《宋詞舉》、蔡嵩云《作法集評唐宋名家詞選》、邵祖平《詞心箋評》等。陳匪石《宋詞舉》被稱為現代詞學普及化讀本的范本,是選體例獨特,即以歷史倒序排列選詞。察詞選內容,有集評文獻收錄在內。匯輯前代詞家評點已經成為現代詞選的重要特點,唐圭璋《唐宋詞簡釋》、龍榆生《唐宋名家詞選》等皆有集評。另一方面,現代詞學家如葉恭綽、龍榆生對詞體發(fā)展做出過新的嘗試。他們從“詞樂”的角度出發(fā),提倡創(chuàng)制“新體樂歌”,以期突破傳統詞體對創(chuàng)作的束縛,而且得到當時音樂學家的鼎力支持。這一觀點與南社諸子有關“詞體革命”的討論有相似之處。但無論是新文學家的嘗試,還是現代詞學家的探索,這種“應歌”的詞體模式并沒有成功。然而,對于現代詞學的發(fā)展而言,這是一次有益的嘗試。
再次,20世紀30年代以后,伴隨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民族危機進一步加深,有識之士以詞學研究為陣地,發(fā)起抗日救國的呼號。這一階段的評點理念由重考證、重詞藝向重政治傾斜,詞的社會功用明顯加強。辛稼軒等豪放詞選評多受重視。最明顯的是邵祖平《詞心箋評》、李冰若《〈花間集〉評注》等。邵祖平箋評提出新的詞學觀,即“詞心”說。邵祖平所謂“詞心”從王國維“境界”說來。他認為王國維“境界”即“詞心”。他說:
滄浪論詩之所謂“興趣”,阮亭論詩之所謂“神韻”,皆不若“境界”二字為能探其本源,其言甚辯,詞學家奉為圭臬。以予觀之,王氏所謂詞境者,皆“詞心”也。世間一切境皆由心造,心在則境存,心遷則境異。[14]1
邵祖平借王國維“境界”說以提出“詞心”說,認為“詞心”就是詞人要表達的深層意蘊。這類深層意蘊并非張惠言《詞選》所評溫庭筠《菩薩蠻》的“士不遇”“楚騷”等附會之語,而是“心思微茫,唱嘆低回,蘊蓄深厚”[14]3之作。邵祖平在抗戰(zhàn)大后方,率詞操觚,以“詞心”說標舉政治立場。正如其言:“詞心之哀感頑艷,足驗世局之分崩離析矣……世之周旋斡奩之間,系心疆場之上者,豈可謂之無心之人哉?”[14]6足可見其詞心所指。至此,我們不由得驚嘆,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每到國家民族危亡關頭,總有思想進步的文人以詞為利器,譜寫時代的序曲。有所區(qū)別的是,近現代以前的所謂家國危亡多是漢民族政權與少數民族政權的斗爭,是民族內部之間的矛盾;而近現代以來,是整個中華民族與外部勢力的殊死搏斗,此時選評前人具有愛國思想的豪放詞作更能體現中華兒女與敵對勢力決戰(zhàn)到底的不懈信念。
總之,近現代詞集評點經歷了從“詞學尊體”到“多元發(fā)展”的轉變。一方面是常州派詞人借詩教以尊詞體,深化和完善常派詞論;另一方面是以晚清四大詞人為代表的傳統詞人深耕詞體,側重于詞藝、詞作法、詞律的評析。除此以外,王闿運等詞家獨辟蹊徑,以“詩意”取代“詩教”,以情論詞,重視詞本體的發(fā)展。梁啟超等維新派文人從社會批評的角度出發(fā),提出文學改良政治的理念,積極探索“詞體改良”的模式,逐漸向現代詞學過渡。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以來,在歷史潮流涌動中,在各方勢力堅守下,詞集評點呈現出“尊體”“主情”等多元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為豐富詞學理論、助推現代詞學發(fā)展貢獻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