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這個國家撕成了碎片，而且我們都懶得去清理那片鮮血和瓦礫?！奔~倫堡審判中的美國首席檢察官泰爾福德·泰勒曾經(jīng)這樣寫道?？蛇@里的“國家”指的并不是德國，而是越南。

長久以來關(guān)于越南戰(zhàn)爭的報道都是鬼話連篇，其中一個就是說記者們已經(jīng)將所有的情況都報道完了。1968年3月16日早晨，快到8點鐘的時候，美國陸軍步兵師一營C連、第20步兵團和第11旅進入越南的美萊村莊，實施一項“搜索和摧毀”行動。這支部隊見一個殺一個，到中午的時候，多達(dá)500名的女人、兒童與老人被有組織、有計劃地殺害。最后爆出這篇報道的人不是600位駐越南特派記者中的任何一位，而是美國國內(nèi)一名對美軍殘殺手無寸鐵的村民深感震驚的年輕人——自由撰稿人西摩·赫什。

1969年 11月，赫什看到一家小型通訊社的電稿，報道說美國陸軍中尉威廉·凱利因涉嫌殺害109名“東方人”而遭到軍方起訴，這條電稿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赫什到佐治亞州的本寧堡陸軍基地找到凱利，對他進行了采訪。從此，他踏上了一條據(jù)自己估計超過5萬英里的旅程，走遍美國各地，尋訪了當(dāng)年C連的50多名軍人。

美萊大屠殺是如何漫不經(jīng)心地實施的，美軍士兵們又是何等的狠心，乃至于連水溝里緊緊抱著死去母親的弱小嬰兒都不留下。在赫什的著作《美萊村4：關(guān)于大屠殺及其后果的報道》里，赫什將這一切都一一道來。

美萊村已被“準(zhǔn)備停當(dāng)”，等著當(dāng)天的“搜索和摧毀”行動

誰也沒有看見整個過程。有些人，要到第二天才知道這場大屠殺究竟有多嚴(yán)重。其他人，像凱利中尉那天的無線電兵查爾斯·斯萊吉，卻因為看到了太多而不堪回首。但他們所有人都記得那個早晨心中的恐懼，就在他們從多堤著陸區(qū)爬上直升飛機準(zhǔn)備進攻支持越共的“粉紅村”（越戰(zhàn)時期，駐越南美軍在軍事地圖上將他們認(rèn)為支持越共的村莊標(biāo)明為粉紅色）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記得當(dāng)時心中所確信不疑的一點，那就是自己即將首次和敵人面對面相遇。

那天太陽很大，在第一架直升機轟響著開始飛往美萊村時，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根據(jù)旅部一臺錄音機的記錄，上午7點22分，一陣短暫的炮火掩護已經(jīng)開始，美萊村也已被“準(zhǔn)備停當(dāng)”，單等著當(dāng)天的“搜索和摧毀”行動。

第一排的任務(wù)是控制著陸區(qū)的安全，確保已經(jīng)從多提著陸區(qū)出發(fā)的第二波直升機群到達(dá)的時候，著陸區(qū)里不再剩下能對他們開火的敵軍。一名直升機駕駛員曾報告道著陸區(qū)很“燙”，意思是下面有越共的伏兵?！拔腋揪蜎]有聽到子彈飛過的聲音，”那天的機槍手查爾斯·霍爾說，“如果你要確認(rèn)一個地區(qū)‘很燙’，那總得有人向你開火才行啊?！?/p>

第一排很快就組成了環(huán)形的防御帶，控制了著陸區(qū)的安全。大約20分鐘之后，第二群直升機著陸，第二排和第三排的50人從飛機上跳下來。

凱利的第一排和斯蒂芬·布魯克斯中尉的第二排將帶頭掃蕩村莊。杰弗里·拉克勞斯中尉率領(lǐng)的第三排將進入預(yù)備狀態(tài)，緊隨其他人馬殿后。梅迪納上尉與他的指揮部會和第三排一起行動，在村莊里設(shè)一個指揮點，監(jiān)控行動并和其他小組保持聯(lián)系。C連在這次進攻行動中并不孤單。巴克爾特遣部隊的另外兩個連在北邊和南邊布下了攔截陣地。他們在那邊截?fù)纛A(yù)計會逃走的越共軍隊。

對美萊村的襲擊是步兵師在那天干的最大一件事。為了達(dá)到足夠大的空運量，巴克爾特遣部隊只能向師里其他的分隊借用直升機。行動地區(qū)上空的航線被周密地部署，以便高層軍官觀察整個行動。巴克爾中校親自乘直升機在距地面1000英尺的地方觀戰(zhàn);步兵師師長塞繆爾·科斯特少將則被分配在2000英尺的高空。分配給第11旅旅長奧蘭·K.漢德森的航線在最高空——2500英尺。所有這些直升機都將沿逆時針方向在戰(zhàn)場上空盤旋，它們的任務(wù)是擊斃任何企圖逃跑的越共士兵。

因為確信這場戰(zhàn)斗將是一場大仗，旅部從陸軍第31宣傳支隊調(diào)派了兩名人員，來記錄下這一歷史事件——文字記者杰伊·羅伯茨和攝影記者羅納德·黑伯勒。

第一排和第二排仔細(xì)地排成兩列橫隊前進，向美萊村開始了他們長達(dá)100米的進攻。在布魯克斯的第二排小心翼翼地向村莊前進的時候，有幾個越南人開始跑過他們左邊幾百米外的一塊稻田，他們有可能是越共，也有可能是正逃離炮擊和武裝直升機轟炸的平民。來自密西西比州杰克遜的小弗爾納多·辛普森看到了一個他認(rèn)定是越共的男人，帶著看起來像是武器的東西在奔跑。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正跟著他一起跑。小辛普森開槍了，一次接一次地開槍。他打死了女人和小孩。男人跑掉了。羅伯茨記者看到有一隊美軍跳下直升機，立刻開始對附近路上跑著的一群人開火。其中有一個女人，帶著她的孩子。接著羅伯茨看到他們“開槍打死了兩個從稻田里跑出來的男的，他們看起像是當(dāng)兵的年紀(jì)……只要有人從稻田里跑出來的時候，你就開槍吧。”這位年輕記者從來沒有參加過戰(zhàn)斗。他回憶道：“那兒真能把你嚇?biāo)馈Ｎ覀冎幌肟禳c回家?！?/p>

C連的第一排和第二排還是沒有碰見任何人向他們開火，他們進入了村莊。凱利的有些手下認(rèn)為他們進村的時候應(yīng)該是早飯時間。有幾戶人家正聚在屋子前面，用小火煮著米飯。

殺戮突如其來地開始了

殺戮突如其來地開始了。美軍士兵哈里·斯坦利告訴美國陸軍刑事調(diào)查處，凱利那排一個年輕的士兵逮捕了一個平民，然后把他推到我們站著的地方，用刺刀猛刺他的背部，那個越南人喘著粗氣倒在地上。然后這個美軍士兵把他給殺了，接下來這個年輕兵走向別的士兵抓住的一個四五十歲的男子，年輕士兵選中了這個男子，把他扔下到一口井里，然后拿出一顆手榴彈，拔掉保險栓，緊隨男子之后扔到井里。一會兒以后，斯坦利看見一些老婦人和小孩子被集中在一間香火繚繞的寺廟旁邊。她們下跪、哭著、哀求著，幾個士兵從旁邊走過，用步槍對準(zhǔn)這些老婦人和小孩子的頭部開槍。

很少有人做出肢體反抗。大約80個人老老實實地被美軍從家里帶出來，趕到廣場地帶。有幾個人叫著：“不是越共！不是越共！”但美軍不當(dāng)一回事。凱利走開了一會兒，臨走的時候要士兵米德羅、波伊斯和其他幾個人負(fù)責(zé)看住這群村民?！澳阒牢乙闳绾翁幹盟麄??！彼愿烂椎铝_。10分鐘之后，他回來了，問道：“你怎么還沒把他們干掉？我要他們?nèi)甑?！”凱利下令米德羅“廢了他們”。米德羅照辦了。美軍站在離他們10到15英尺的地方，向他們射擊。女人緊緊抱著孩子們，想救他們，可也是徒勞。有的人繼續(xù)喊：“不是越共。”其他人只叫著：“不要，不要，不要……”

杜楚是一個48歲的越南農(nóng)民，他的兩個女兒和一個阿姨那天都被美軍在美萊村殺害。當(dāng)時他正和家人吃早飯，美軍進村了，叫他們從屋子里出來。他們和其他村民一起被趕到幾百米的廣場上，到了那兒以后，美軍叫他們蹲著?！拔覀冞€沒有理由要害怕，”杜楚回憶道，“大家都很冷靜?！彼粗儡娛勘芷鹆藱C槍，大家冷靜不下去了。村民們開始哭、哀求。一個和尚給一個美軍士兵看他的身份證件，可美國人只說：“對不起?！比缓髽寭艟烷_始了。杜楚腿部受傷了，但是他被尸體蓋在下面，因此幸免于難。又等了一個小時以后，他逃離了村莊。

任何東西都成了美軍的靶子

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到處都是槍聲了。來自羅得島州普羅維登斯的美軍士兵丹尼斯·康蒂告訴刑事調(diào)查處他對事件的想法：“我們都進入了心理亢奮的狀態(tài)，所以我們一到那邊，槍殺就開始了，像連鎖反應(yīng)一樣。我們大多數(shù)人還以為會遇上越共的戰(zhàn)斗部隊，可是根本就不是這樣。我能記得的事情，就是大家看見什么都是一通掃射。每個人都在開槍?！?/p>

布魯克斯和他手下第二排的人馬在村莊的北邊，他們已經(jīng)開始有計劃地劫掠村莊、屠戮村民、濫殺牲口和摧毀莊稼。他們在把步槍和機槍的火力向茅屋傾瀉的時候，根本不在乎誰在里面。

美軍士兵韋斯特和他的戰(zhàn)友們本來斷定這些越南人都是越共，后來才知道自己弄錯了。韋斯特到了美萊村后，第一個印象就是：“村莊的入口附近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都是尸體，沒有人生還?！彼蛻?zhàn)友很快就加入了屠殺。

羅伯茨和黑伯勒也跟在第三排后面進了村。黑伯勒看到10到15個美軍士兵計劃好了，一起對著一頭牛射擊，直到把它打趴下。這時候，一個女人從灌水叢后面伸出頭來，她原先可能是躲在碉堡里面。這群美軍把槍口從牛身上轉(zhuǎn)向她?！八麄兙瓦@樣一直對她開火。你可以看到這個女人的骨頭被打碎成一片一片在空中飛。”根本沒有人上去對她做任何詢問。村子里的美軍也根本不問什么問題。兩名記者走進美萊村的時候看到不少動物的尸體、人的尸體、燃燒的茅屋和房子。

黑伯勒注意到有個男人和兩個小孩走向一群美軍：“他們一直朝我們這邊走……你能聽到那個小女孩說：‘不要，不要……’突然之間，美軍開槍把他們撂倒。”后來他又看到一名機槍手突然對一群老百姓開槍，都是被集中圍起來的女人、兒童和嬰兒。

現(xiàn)在將近上午9點，C連已經(jīng)全部進入美萊村。大部分村民都在家中被槍殺，要么就是死在家門口。那些想逃命的人被美軍趕進村里隨處可見的防衛(wèi)碉堡。碉堡塞滿人以后，美軍就丟幾顆手榴彈進去。任何東西都成了美軍的靶子。

在美萊行動的整個過程里，美軍根本就沒有被攻擊

美軍仍然在射擊，直升機仍然在盤旋，敵軍仍然不見蹤影。

直升機當(dāng)中的一架由一級準(zhǔn)尉休·C.湯普森駕駛，對他來說，任務(wù)開始的時候是十分常規(guī)的。他和他的兩名機組人員駕駛一架小型觀察直升機，在上午9點鐘左右到達(dá)美萊。根據(jù)他所說，在那個時候，他看到整個村子里都是受傷或死亡的越南平民，卻沒有任何敵軍的蹤跡。

這位飛行員想，他最好用煙霧標(biāo)出受傷平民的位置，以便讓地面的美軍前來救助?！拔业谝粋€煙霧記號是標(biāo)出一個受傷的女孩，”湯普森后來作證的時候說，“結(jié)果幾個美軍走過來，有人把步槍調(diào)成自動連發(fā)，給了她一梭子?！睖丈f開槍的人是一名上尉，后來他指認(rèn)這個軍官就是恩內(nèi)斯特·梅迪納。

那天和湯普森一起駕駛直升機的還有來自華盛頓州弗農(nóng)山的勞倫斯·科爾本，他還記得那個女孩大概20歲，躺在村子外面一道堤壩的邊上，身體的一半在稻田里?！拔蚁胨歉共渴軅?，也有可能傷在胸部，”科爾本告訴總監(jiān)察長，“那個上尉沿著堤壩走過來，后面還跟著幾個人。他們一路席卷而來，我們就在距離他們幾英尺的地方盤旋。我看得清清楚楚，上尉向這個女孩掃射了整整一個彈夾的子彈。”

這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上午9點半，C連的行動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個小時以上，一些美軍士兵摔下鋼盔，甩掉沉重的裝備，跌坐在地上抽煙休息。

那個女孩被槍殺，湯普森的噩夢才剛剛開始。他往北飛回村子上空，看到一條水溝旁邊有一個小男孩，正在流血。這次湯普森還是在那里做了煙霧記號，以便下面的美軍幫助治療?？墒鞘屡c愿違，他看到一個中尉隨便走上前去，對孩子掃射了一個彈夾的子彈。湯普森又看到一個受傷的孩子，他又做了標(biāo)記。這回是個中士走過來，用M16步槍對這個孩子開了槍。

勞倫斯·科爾本當(dāng)時只有18歲，他注意到那些步兵在村子里見什么殺什么。村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人剛從屋里走出來，美軍就走上前去，一律從后腦勺開槍擊斃。他說：“我們看到一個女人躲在那里。她還活著，蹲在地上。我們飛過的時候，她還抬頭看看我們。我們丟下一個煙霧標(biāo)記。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她還在那個位置，不過已經(jīng)死了?！?/p>

湯普森大發(fā)雷霆。他試著用無線電呼叫地面的部隊，想弄清楚究竟這是怎么回事，卻呼叫不到。然后他又向旅部報告這場瘋狂的開火和毫無必要的槍殺。所有在上空盤旋的指揮部直升飛機都有多波段的無線電系統(tǒng)，能夠監(jiān)聽到大部分的通話。巴克爾中校很顯然聽到了湯普森的報告，他呼叫廣場南邊指揮部的梅迪納。梅迪納說：“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帶頭的是第一排，我正在試著阻止他們?！边^了一會兒梅迪納又呼叫凱利，命令道：“今天到此為止?！?/p>

此時，凱利正指揮士兵把一群越南人推到水溝里，并對他們開槍。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給很多士兵都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射擊剛停止幾秒鐘的時候，一個渾身鮮血，但卻沒有受傷的兩歲男孩奇跡般地從水溝里爬上來，一邊大哭著、一邊往村子里跑。有人大喊道：“有個小孩！”凱利跑回來，抓住小男孩，又扔進水溝里，開槍把他打死。

這時湯普森快急瘋了。他把小直升飛機降落在排水溝旁邊，下機問一名士兵能否幫忙救人，但是這名士兵說：“他唯一能幫的就是把他們干掉，幫助他們脫離痛苦?！睖丈俅纹痫w，他注意到一群村民擠在排水溝旁的一座碉堡里，大部分是女人和兒童。他又一次降落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解釋道，“在美萊行動的整個過程里，我根本就沒有被攻擊，跟在后面的武裝直升機也沒有?！睖丈吹絼P利和第一排槍殺了他之前做了煙霧標(biāo)記的受傷平民。湯普森說：“我問凱利能不能在炸毀碉堡之前先讓女人和小孩出來，他說唯一讓她們出來的辦法就是用手榴彈炸?！薄澳憬心愕娜瞬灰獎?，”湯普森火了，他告訴跟他一樣生氣的凱利，“我來把里面的女人和小孩撤出來?！?/p>

湯普森繼續(xù)在排水溝上空盤旋，他注意到有些兒童的尸體沒有頭顱。他的機組組長告訴他，下面的尸體和血水里有動靜。于是他們在附近降落，機組組長和科爾本朝排水溝走去，科爾本后來回憶說：“我們都沒說話，就這么走了過去。”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小孩還活著。“他膝蓋以下都埋在尸體和血水里，”科爾本回想道，“小孩很安靜，被埋在很多尸體的下面。他緊緊抱著媽媽。但她已經(jīng)死了?！毙∧泻⒐康锰貏e緊，好不容易才拉開他。

所有的房屋和物品都已摧毀，美萊村不復(fù)存在

在美萊村的其他地方，美軍有的在休息，有的在游蕩。其他的人被組織起來，燒毀剩下的房屋草棚，搗毀莊稼。有些幸存的村民這下能夠從藏身的地方走開了。查爾斯·韋斯特還記得他班里的一位弟兄實在無法對一群孩子大開殺戒。只好請求一名軍官，總算給他們留了條命。

然而韋斯特的第三排還在繼續(xù)濫殺無辜。士兵們集合起大約10名女人和孩子，他們在距離廣場幾英尺的地方害怕得緊緊擠在一起，因為先前廣場上有幾十人剛被屠殺。韋斯特和他那一班剛剛結(jié)束在村子北邊和西邊的任務(wù)，正在一邊尋找新的目標(biāo)，一邊朝南邊的指揮部走去。羅伯茨和黑伯勒在村莊其他地方看了一個小時的美軍大屠殺，現(xiàn)在站在一旁，鉛筆和相機都準(zhǔn)備好了。幾個士兵選出一個苗條的越南女孩，大概有15歲。他們把她從人群里拉出來，開始扯她的襯衫，玩弄她的乳房。人群里有老婦人和孩子尖叫大哭起來。一名美軍士兵大喊：“我們來看看她是用什么做的?！?/p>

到梅迪納下令休息吃午飯的時候，大部分屠殺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這時候是11點多一點。下午的早些時候，C連官兵又將村子掃蕩了一遍，確定美萊村所有的房屋和物品都已摧毀。梅迪納下令炸毀村里的幾條地道，其中大部分已經(jīng)是封死的了。又過了一個小時，美萊村不復(fù)存在，紅磚屋被炸藥炸毀，茅屋被大火夷為平地，村民要么死了，要么奄奄一息。

美軍報道稱：這次的攻擊戰(zhàn)像時鐘一樣精準(zhǔn)

記者羅伯茨是5級專業(yè)軍士。那天早上從德普縣美軍步兵師第11旅旅部搭直升機時，他帶著筆記本和鉛筆。但是不管他寫什么，反正發(fā)表的都不會是他寫的這些。陸軍前一天就認(rèn)定美萊村有越共，后來24小時內(nèi)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改變不了他們的看法。

一份來自西貢的C連會戰(zhàn)新聞通稿于3月16日晚發(fā)到了五角大樓美國國防部，報道指出C連最初的“和敵軍交火”發(fā)生在上午7點50分，也就是凱利中尉和他那一排清理完著陸區(qū)，槍殺了一個手無寸鐵的老頭的時候。報道還補充道，第二個戰(zhàn)斗連在上午9點10分空運到這一地區(qū)。兩個連隊在向集合點前進的時候，都報告與敵軍發(fā)生了“零星的交火”。兩個連都得到了來自陸軍炮兵和武裝直升機的支援。

羅伯茨上午11點就離開了美萊村，當(dāng)天下午早些時候，他從巴克爾中校那里得知，巴克爾特遣部隊擊斃敵軍的最終數(shù)字是128人，繳獲3件武器。羅伯茨不知道這些數(shù)字是怎么來的，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數(shù)字。128人是巴克爾特遣部隊執(zhí)行任務(wù)40天以來最輝煌的戰(zhàn)果。

在旅部關(guān)于巴克爾特遣部隊行動的這篇官方報道中，128人中只有15人歸功于C連。報道還指出C連殲滅的人中沒有一個是在美萊村。軍方的報道援引了巴克爾的話：“這次的攻擊戰(zhàn)像時鐘一樣精準(zhǔn)，我們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內(nèi)就把整整兩連兵力開進了戰(zhàn)場?！眻蟮肋€說：“美軍的神速讓敵人措手不及。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第11旅的戰(zhàn)士進入村莊，搜索每一間民房和每一條地道?！?/p>

3月17日，《紐約時報》和多家報紙都以頭版刊載了美萊村行動的報道，這些報道全都基于官方發(fā)給駐西貢記者的新聞通稿。報道說，美軍掃蕩整個地區(qū)，這次行動是美軍為清除威脅越南城市的敵軍力量而發(fā)動的又一次攻勢。

C連裝模作樣的勝利也沒有被忽略。戰(zhàn)斗結(jié)束幾天以后，駐越美軍最高指揮官威廉·韋斯特摩蘭將軍發(fā)表了如下聲明：“3月16日，廣義東北方的馬斯卡廷行動（襲擊美萊村的代號），讓敵軍受到重創(chuàng)。我向C連官兵杰出的戰(zhàn)斗成績表示祝賀?！?/p>

在新聞界所關(guān)注的范圍內(nèi)，凱利案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

在美國本寧堡基地新聞辦發(fā)給佐治亞州媒體的一條平淡無奇的新聞稿里，美萊村屠殺案首次走漏了風(fēng)聲：

現(xiàn)役中尉威廉·凱利目前維持服役，不得按原期退役，因為軍方正依照《統(tǒng)一軍隊法典》第32條對他進行調(diào)查。

凱利中尉于1969年9月6日被隔離審查，他被控違反《統(tǒng)一軍隊法典》第118條謀殺罪名，涉嫌于1968年3月在越南服役時攻擊平民。

本案是否要交由軍事法庭審判，將由本寧堡基地指揮官在依照第32條的調(diào)查結(jié)束之后裁定。為避免對調(diào)查工作和被告權(quán)益的不利影響，目前本案更多的細(xì)節(jié)不宜透露。

新聞稿并沒有聲明，針對這位年輕的中尉已經(jīng)提出了6項謀殺罪名，報道也沒有提及他被控以步槍蓄意槍殺109名越南平民。美國軍隊法律當(dāng)中并沒有任何條款規(guī)定不得透露這些信息。美國陸軍說公布具體的罪名會危及凱利的權(quán)益。

凱利的遭遇在佐治亞州的哥倫布收到了更多的關(guān)注，有關(guān)他的這條新聞登上了當(dāng)?shù)貓蠹埖念^版?！陡鐐惒荚儑鴪蟆返能娛掠浾卟闋柶凇げ既R克采訪了凱利，那時候全美國只有一個記者這么做了，但是凱利中尉拒絕談?wù)撛摪赴盖椤?/p>

在凱利的家鄉(xiāng)邁阿密，《邁阿密先驅(qū)報》的編輯部派出了一位資深記者阿諾德·馬爾科維茨跟蹤報道這條新聞。馬爾科維茨打電話追問本寧堡軍事基地新聞官道格拉斯·塔克上校：“一個、兩個還是三個？他殺了多少人？”他得到的卻是“無可奉告”的回答。

一連幾個星期，媒體就再也沒有對凱利案的更多報道了，但是軍方還在繼續(xù)為軍事法庭審判搜集證據(jù)。這時候一位美軍的退伍士兵羅恩·萊登奧爾率先發(fā)難。他深信，軍方之所以遲遲沒能公布凱利一案的細(xì)節(jié)，不僅意味著“凱利會成為替罪羊”，而且那些對凱利下達(dá)命令的高級軍官也會不受絲毫懲罰就得以開脫。他還懷疑軍方會通過凱利的律師和他做一筆交易，“讓他收聲”。

那時候是10月底，另一位記者也挖掘出凱利案的很多重要細(xì)節(jié)?！陡鐐惒荚儐枅蟆返牟既R克繼續(xù)拼湊著事情的真相，材料是他從其他越南戰(zhàn)場的退役步兵師官兵那兒得到的信息，他們都駐扎在本寧堡。當(dāng)時已有數(shù)十位官員知道了凱利被起訴罪名的細(xì)節(jié)。

在新聞界所關(guān)注的范圍內(nèi)，凱利案一直處于休眠狀態(tài)，直到華盛頓的內(nèi)幕爆料人按照他們的慣例啟動了這個案件。

美萊村屠殺案爆出，英美國反應(yīng)對比顯得意味深長

我（西摩·赫什）本人那時候正在為一本關(guān)于五角大樓的書做研究工作。

10月22日，我接到個電話報料：“軍方正準(zhǔn)備在本寧保基地以軍事法庭秘密審判某人，罪名是他屠殺了75名越南平民。”那時軍方除了提出控告還什么都沒做，同時也在設(shè)法不讓媒體得知美萊村事件。我花了2天時間、打了25個電話，才查到了美聯(lián)社關(guān)于凱利案的報道。在離開華盛頓之前，我從一個政府方面的消息來源那兒確定了美萊村事件的基本事實。凱利的律師拉蒂莫也確認(rèn)了這一點，他還說：“當(dāng)時那兒發(fā)生的任何槍殺都源于軍事行動中的交火。重要的是，我們?yōu)槭裁匆鹪V自己的軍人？他們可是在執(zhí)行‘搜索和摧毀’任務(wù)時殺的人，哪怕他們殺的是平民又如何？”

11月11日，星期二，我決定飛到本寧堡去找凱利。深夜的時候，我碰到一個準(zhǔn)尉，他和凱利在宿舍區(qū)是上下樓的鄰居。我們正聊著的時候，他突然對一位朝我們走過來的年輕人大喊：“銹斑，過來見見這個人?！蔽矣悬c不耐煩，轉(zhuǎn)身想走?！安?，等等，”這位準(zhǔn)尉說，“他就是凱利?！?/p>

凱利憂心忡忡。他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事情，也知道我是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最后一個能跟他聊天喝酒的記者。那天晚上他跟我說了一點美萊行動的事情，也跟我說到他被指控殺了多少人。

第二天我飛回華盛頓，開始寫報道。我寫的時候有點猶豫，我老覺得凱利可能自己也是個受害者，就像他和他的手下在美萊村殺害的嬰兒一樣。

在完成了對美萊村的調(diào)查研究后，我找到了快訊新聞社，開始嘗試發(fā)表這篇報道。50家報社在11月12日通過電稿收到快訊新聞社的這條報道，超過30家報社，包括許多美國一流的大報，在第二天刊發(fā)了這篇報道，這個數(shù)字是驚人的。五角大樓拒絕對快訊新聞社的報道發(fā)表評論。

到11月15日星期六的時候，軍方在不可避免的情況下作出讓步，為《新聞周刊》、美國廣播公司的記者安排飛機，飛往一個名叫“松美”的安置村，那里住著幾名美萊村的幸存者。

記者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們對村民進行的訪談由一名步兵師的新聞軍官全程錄音。卡姆借到一部打字機，敲下了一篇電訊，記錄了幸存村民的話——567名越南平民被美軍屠殺，有男、有女、有小孩。

我在11月17日飛往加州，到克雷蒙特學(xué)院采訪萊登奧爾。萊登奧爾還給了我美軍士兵邁克爾·泰瑞和邁克爾·本哈特的姓名住址。第二天下午，我到新澤西州迪克斯堡陸軍基地采訪了本哈特，又回到華盛頓，在美萊村行動目擊者敘述的基礎(chǔ)上寫下了發(fā)給快訊新聞社的第二篇報道。

11月18日，星期二，《克里夫蘭誠實商人報》的首席記者約瑟夫·埃澤特給斯接到他的老同學(xué)——黑伯勒的電話。他說手上有美萊屠殺的照片。他在報社辦公室對黑伯勒進行了長達(dá)幾個小時的錄音采訪，嘗試完整地敘述出這位攝影師和屠殺案之間的瓜葛。

這些報道和照片立刻在英國掀起了軒然大波。美萊村屠殺案曝出，英國和美國各自對此的反應(yīng)在相比之下顯得意味深長。

11月25日，軍方正式宣布，因預(yù)謀殺害109名越南平民，凱利已經(jīng)被命令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

村民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死，美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殺人。

美國新聞界挖掘事件真相的調(diào)查報道還是很少，這可能是因為報社沒有花力氣認(rèn)真尋訪前C連官兵。

11月21日，星期五，我在印第安納州的泰瑞豪特找到了米德羅。米德羅同意有償上電視講述他在美萊事件中的經(jīng)歷。他的自白震驚了全美國。這也為美萊屠殺案的公開掃清了道路，使美軍之前在越南的暴行得以曝光。突然之間，記者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報社都對美軍殺害越南平民的新聞趨之若鶩。

1969年12月5目，美聯(lián)社的一個記者講述了四年前他親歷的事件：“挫折感和恐懼彌漫在這群美軍士兵中間，1965年，我隨一支美軍海軍陸戰(zhàn)隊攻進峴港南邊一個村莊的時候就是這樣。在一個團兵力的隊伍中，有半個小隊發(fā)瘋濫殺，殺光了躲在平民防空洞里的一群人?！比熘?，另一條美聯(lián)社的電稿報道：“山雨欲來，美軍駐越南各省的文職顧問紛紛反對美軍第9步兵師的暴戾策略。這一點直接導(dǎo)致在尼克松總統(tǒng)決定撤軍的時候，第9步兵師是第一支回家的部隊。”這兩條報道早就應(yīng)該寫出發(fā)表。但是之前沒幾個記者敢發(fā)，也沒幾家報紙敢登這樣的稿件。

無論當(dāng)年的C連官兵們曾經(jīng)共同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事件，他們大部分人后來都重操舊業(yè)——建筑工人、汽車修理，在大城市拖運垃圾、賣鞋，同時試著忘掉有關(guān)越南的—切。他們抗?fàn)幾约簭?fù)雜情感的辦法很簡單，就是深深地埋藏起來。然而在1969年1l月，一切又重新浮出水面，電視晚間新聞和日報都在報道美萊村事件。幾乎所有的前C連官兵都接受了采訪，全然不顧軍方人士和民事律師的警告。他們心里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羞恥感。

查爾斯·韋斯特還在部隊里的時候，從未為美萊村的事件不安過?！艾F(xiàn)在我又是個平民了，”他后來說，“我回到了平民的思維方式。我明白了，在我們進入美萊而沒有遇到抵抗的時候，應(yīng)該停止行動的。”

斯邁爾也是少數(shù)幾個坦白說起強奸事件的C連官兵之一。C連多數(shù)人都知道，那年3月美萊事件的當(dāng)天還發(fā)生了強奸越南女人的事情?！皬娂楹喼本褪羌页１泔垼彼惯~爾說，“你基本可以說每個人都干過至少一次。這些人也是人，男人?！钡?970年3月的時候，至少有3名C連的士兵正式被指控在美萊屠殺案中實施了強奸。

軍事法庭的審判一天天近了，凱利中尉幾乎崩潰。他的朋友也很震驚，有一次在喝啤酒的時候，凱利突然沖到洗手間吐血。他說這是因為他的胃里已經(jīng)裝不了食物了，一直在喝啤酒代替。

對一些美軍士兵來說，美萊村的經(jīng)歷改變了他們之前的人生觀。他們對這場戰(zhàn)爭的指導(dǎo)方針越來越不滿。邁克爾·本哈特說：“原先我還志愿加入民兵預(yù)備役?，F(xiàn)在我想法完全轉(zhuǎn)變了。大概戰(zhàn)爭就是這樣的吧，可能我們在電影和電視里看到的不是這樣，但是戰(zhàn)爭其實就是跑來跑去，槍殺平民，諸如此類的事情。可能其他每個人一直都知道是這么同事。我感覺好像我被排除在外面。他們好像忘了告訴我，我們就是這么打仗的，除了我誰都知道?！?/p>

對他們而言，美萊村發(fā)生的不是一場屠殺，而是越南戰(zhàn)爭必然的結(jié)果：村民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死，美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殺人。

（來源/《別對我撒謊·23篇震撼世界的新聞?wù){(diào)查報道》，約翰·皮爾格選編，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

責(zé)任編輯/王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