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
一
讀懂魯迅,要到中年以后。
《魯迅日記》上下兩部,九百余頁,一有空,讀幾張。堅持多年的九點半熄燈就寢的習慣,終于被他的日記打破,一頁,一頁,放不下,直至十一點,還要往下讀……延睡不佳,翌日精神頹喪不已。
愈讀,愈敬佩,對這個人,無以言表,不愧為偉大人格者。古往今來,每一超群者,無不寂寞孤獨,但,誰還能比他更孤獨呢,深淵般的孤獨……
終于懂得,上海時期的他,何以對天才的蕭紅如此憐惜——終于遇著一個精靈般純粹的文學同道者。對于蕭紅的愛惜里,更多的是長者之愛、父兄之愛吧。
真是心疼他,前半生未曾過幾天好日子。供職于教育部,薪金頗豐,自兩百多元,漲至整三百。每月薪水初發(fā),必寄一百元回老家。
紹興老家,不僅有母親、朱安,還有二弟、二弟婦、三弟、三弟婦及眾侄子們。這都不算,還要額外給二弟、三弟買書。長兄如父的極致,莫過如此。這些都在人倫之內(nèi),不必稀奇。
最心疼的是,他很長一段年頭,月月給二弟媳婦日本娘家寄錢?;蛘撸涮?,街頭坐黃包車,見車夫衣敝,也會贈予一元。這一元不可小覷,當年他那些同事朋友們,誰續(xù)娶,誰母親做壽,誰妹妹出嫁,隨份子也就是一到兩元的行情。其間,還有陌生青年向他“借”學費,他慷慨答應(yīng),一直資助,后來,也不見人還上。
在教育部或許是個閑差,孤身一人的他,整日流連于琉璃廠,淘古籍孤本,買墓銘拓片,深夜抄碑,簡直把自己活成一個精神世界的圖騰,生生將靈魂的孤單深埋。
年年除夕,滯留北平獨過。有一年,冷冷寫道,除夕夜在抄碑中過去,卻不曾感受到又換了一年。
叫你深刻懂得,他筆下的凜冽是有來歷的: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
一個日日于桌前讀書抄碑的人,精神世界始終不遇相知同行者,唯獨窗外兩棵樹陪他。這著名的“兩棵樹”筆法,只有他寫得出。未曾品嘗過孤獨之人,文字里無法言深情重。
二
日記里,他一直將感情掩藏,似乎不曾流露過,魏碑一樣冷,十余年跨度,日日零度敘事,今天得誰的信,上午去琉璃廠,下午誰來,夜里復誰的信……偶爾一筆帶過,夜里完成五千字小說,或者雜感。連出書,也不提。要提便是,得了版稅百元……
唯一的流露心跡,是回鄉(xiāng)為母親做六十壽辰以后,返回北平時,走的是水路,舟上悵望兩岸風景,黃昏了,忽感無聊寂寞。僅僅一次。叫人明白,他文字體溫的涼冽,從何而來,原來這個人一直生活于冰雪烈寒之中。
何以不寂寞?尤其對于他這樣內(nèi)心極其豐富的人,一直缺一個相知相印的枕邊人。與一字不識的朱安如何相處?他可不像胡適之先生,一邊嫌棄著糟糠之妻江冬秀,一邊于國內(nèi)外邂逅熱烈的洋女子、溫厚的小表妹們,最后還能全身而退,回家做楷模丈夫。
被母親以病重為名,騙回國內(nèi)成婚。結(jié)婚第二日早起,臉上被落色的新被面暈染得藍一塊白一塊——他夜里流淚了。淚水濡濕粗布被面,把臉都染花了。第二夜,他獨自抱了一床被,與朱安分居。
翻著那些日記,一個精神上極度孤獨的人躍然紙上,日日將自己沉湎于書肆,深夜抽煙,抄碑帖,酒醉,失眠……
一個人的日子,慢慢過下去了,不停往老家匯錢,朋友們陸續(xù)前來借錢、還錢,經(jīng)常去老館子吃飯,他請別人,或別人請他。于端午、中秋節(jié)令,收到貼心老友送來吃食,每每,他不忘寫上:季市饋鶩一器,仲伯先生貽食一皿……我一個局外人,讀著這短短六七個漢字倍覺溫馨。這樣的人間小溫,想必暖過他的心。
三
后來,二弟大約在北平謀得了一份固定差事。他回故鄉(xiāng),將一大家子接往北平定居,買下文學史上著名的“八道灣”房子。這院房,是他一人籌錢買下的。從此,安寧日子到頭,隔三岔五,不是陪母親就醫(yī),就是侄子生病,弟媳生病,一切由他料理。教育部的薪金,到底不夠花了,他開始往各大學兼課,日記里頻繁出現(xiàn),上午往北大課,午后往女師大課……
一個疲于奔命的魯迅,再也不能往琉璃廠淘書。日記里不見半字委屈,他太會壓抑自己的感情了。有一階段,二弟患病,需靜養(yǎng),又于西山碧云寺租屋。每月租金五十元,同樣是他這個大哥出。
后來,徹底不與二弟往來的大哥,也曾向朋友倒過苦水,大意是,那幾年,為了賺取家用,到處辛苦兼職,剛賺一點錢自后門進來,但也擋不住二弟媳一有病就叫汽車來從前門出啊。
這二弟媳,花大伯錢,仿佛天經(jīng)地義。或許,此間,魯迅對其花錢做派,委婉提出過異議吧。然后她挑唆丈夫與這個大伯決裂。
日記里,記錄好幾處,從不在一起用飯,到接二弟決裂信,叫二弟面談,二弟不至。他帶著朱安另租房子,而后籌款另買住處。千辛萬苦將屋修好,回八道灣取自己的書籍、碑帖等什物,被二弟二弟媳堵住,辱罵毆打,其間還打電話叫來幾位共同的朋友。
八道灣那一院房子,是他這大哥花錢買下的。這就是長兄如父的氣度吧。寧可受辱后退一步,拱手相贈,落得個清靜。
四
日記讀到后來,對這位二弟的做派無比費解。數(shù)年來,他一直受惠于大哥照拂,自己、妻子、孩子們,甚至遠在日本的岳父母,大哥白送給他們多少血汗錢,卻一點不知感恩。
后來,定居上海期間,母親的贍養(yǎng)費,都是魯迅按時寄。大哥去世以后,這二弟也不大過問母親,惹得母親好幾次前去八道灣討要生活費,甚至母親病了,也不請醫(yī),隨便送幾塊錢打發(fā)了事。最可惡的是,大哥去世以后,許廣平身陷困境,不能按時給朱安生活費,這二弟竟慫恿朱安賣掉魯迅藏書。
哥哥遺留下的那些藏書碑帖,有多少孤本啊,怎舍得賣掉?作為一個讀書人,應(yīng)該懂得其中珍貴。大哥離世,遺孀生活無著落,怎能不接濟一點?大哥曾經(jīng)是怎樣傾其所有對全家的?
自從一大家子遷居八道灣,他不停兼職講課,家庭經(jīng)濟上還總是入不敷出。以往,一律是別人找他借錢,末了,顛倒過來,他為了整個家族,一次次去向朋友們借錢,甚至幾百元幾百元的去貸款。他去借過錢的朋友,有齊壽山、宋紫佩、許季市、許季上等。那么驕傲的一個人,聲譽日隆,供職教育部、兼課四五所大學,大量稿費、版稅,賺取的錢算是豐厚的了,卻被一大家子拖累至此。
自搬離八道灣,寧靜生活慢慢恢復,書也舍得買了,琉璃廠常逛了。再也無須狼狽借錢,還時不時往興業(yè)銀行存點兒錢,一直保持著與三弟通信,時不時買書給他。此時,我猜測,三弟大約已與芳子分手。
留在北平八道灣的芳子,每每住院,他這個大哥都去探望,帶去三弟的錢以外,還另加幾十元自己的。
直至與許廣平相愛,中途被政府通緝,躲藏于德國醫(yī)院、日本醫(yī)院、法國醫(yī)院。教育部一直拖欠薪金,北平不值得留戀了,接下廈門大學聘書,南下。
彼時,熱戀的他們,通信頻繁。不多時,中山大學又來聘書,他決定離開廈門。
日記上半部至此??喽蚬聠蔚娜兆?,即將結(jié)束。
五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魯迅《無題》
每一年齡段,讀他這首無題,感觸一次深似一次,有哀有傷,有惋惜沉痛,有情有義有擔當。獨斷專行的母親,毀了他前半生感情生活,生命最后的十余年,終于攜手一位懂得自己的知己,她雖無他那樣的智識、思想、文采,但,到底可以平等對話了,終于有了小家溫馨,淺嘗天倫之樂。
六
最后十余年生活,全在日記下半部??匆稽c少一點,依稀一支蠟燭,借助風勢急速燃燒,往后讀一頁,他的生命便短一截了。
十余年里,他像被釘在了上海,只短暫外出過兩次,一次去杭州,另一次因母病回了一趟北平。
揮別孤單前半生。到底遇見一個年輕人,其間的辛酸輾轉(zhuǎn)曲折,不足為外人道也。選擇定居上海,筑起一個小家。四十九歲高齡,成為父親。
初至上海,做著一份固定工作,每月三百元薪水,到后來,全靠版稅、稿費維生。當年,他或是中國版稅最多的作家,寫書,譯書,一本本出版,不停再版,版稅按月結(jié)算,甚至隔幾周便有一次。每月拿出一百元匯去北平,供養(yǎng)母親、朱安,多托好友宋紫佩中轉(zhuǎn),一直提前給,一次性給足三個月的。母親那邊還有一個許媽,幫助料理家務(wù)。粗算一下,三個人每月一百元的開銷,在當時的北平已屬寬裕。他曾經(jīng)給好友內(nèi)山完造書店的三名員工代付過一月工資,共四十五元。普通打工者的月收入,僅僅十五元。
上海期間的他,最頻繁最顯著的活動,無非兩個:三天兩頭光顧書店——許廣平生產(chǎn)翌日,還忍不住往書店奔去——他購書平均月花銷百余元,且不停往法國、德國朋友處匯款,大量購買外版書。再一個是與許廣平一起,攜體弱多病的孩子就診于日本醫(yī)院。
彼時,朋友前來借錢,再也不是北平時期的幾十元、十幾元起步了,而是上百元。甚至有年輕人,離滬前擺明了打秋風,他寫:誰誰前來索錢百二十。若是來借的,他會寫:某某假錢多少。除此頻繁接濟,他主動出錢為逝去的朋友買墳地,一位故鄉(xiāng)年輕人來信提及父親去世,他旋即匯去百元。
七
三弟周建人住得不太遠,隔三岔五,夫婦二人前來串門,寬厚的大哥總是治饌留飯,或者主動去邀。秋天,三弟夫婦來,總有大閘蟹可食。這個大哥特別喜歡看電影,并非與許廣平兩人同去,而是次次邀請三弟夫婦同看。曾有人統(tǒng)計過,他居上海十余年,大約看電影一百五十余部。
是這樣溫柔的大伯,且抽空帶三弟媳去日本醫(yī)院產(chǎn)檢,甚至,三十元接生費,都是這個大伯出。這點小錢原不算什么。每收獲大額版稅,他總不忘“贈三弟錢百。”這三弟,薪水想必也少,在上海的工作怕也不大如意,中途去過安慶的安徽大學做了大半年的生物系教授,孩子一個接一個生出來。心細如發(fā)的大伯常買玩具分送侄子們。他去世后,一個侄子寫過一篇回憶文章——我孩子這學期正好學到。小學語文六年級課本有一單元“魯迅專輯”,均是他的文章及別人回憶性文字。我特意看了這個侄子的一篇短文,平易簡淡,背后有深情,不愧為大伯疼惜過的孩子。
這個人,對于胞弟,如若慈父;對于外人,一樣慷慨,一見別人艱難,不吝出手相助。除了供養(yǎng)朱安,也寄錢去紹興朱宅。不要問,這“朱宅”想必是朱安娘家。收到錢的朱宅,不時還點禮,一簍干菜什么的,每每托三弟媳轉(zhuǎn)交。
有情有義的魯迅,溫柔敦厚的魯迅,親人、外人、朋友、陌生人,不分親疏內(nèi)外,皆照顧到。這些慷慨給出的大量金錢,都是他一夜夜嘔心瀝血,抽煙提神寫至夜深換取的——拿命換的。
八
只有將他的日記讀遍,你才會一點點理解當年的他,何以在雜文里如此刻薄憤懣。一個純粹的人格偉大者,面臨別人的潑臟水,說其拿了蘇聯(lián)盧布云云,心懷坦蕩的他,當然異常生氣,深感人格受辱,必要反戈一擊了,所以才要大罵“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辈涣私馑麨槿说钠接怪?,只看見他的出語刻薄惡毒,以及痛打落水狗不依不饒的較真,卻不懂得這是他過于愛惜自己的羽毛。
目力所及,中國作家中,若將“偉大”這個詞安在一人身上,唯有魯迅擔得起。這“偉大”里,涵容了他無限的人格力量——年輕時,看透國人不爭不怒的劣根性而棄醫(yī)從文的悲憫;中年時,面對同行文人的攻訐誣陷而出離憤怒的決絕,以致消耗了許多精力在筆戰(zhàn)上。
如今重讀那些文字,總是一招制敵,他對看不上眼的人罵得愈狠,愈見出他對常人的愛。中年的魯迅,簡直是個刺頭,仿佛手里隨時提一把刀,明晃晃的,一刀下去,血漬一地。
倘若文字有體溫的話,魯迅文章的體溫一直在零度以下,字字清霜。讀他的日記,如讀張愛玲后期小說,均是月映萬川的寒涼。轉(zhuǎn)而一想,這個人的血,又是何等的熱呢。
文字風格的形成,也是有來歷的。供職教育部數(shù)年,一個個孤獨的夜,他抄過多少碑?整日將自己浸染于碑帖拓片中,年深日久,氣質(zhì)里便有了那高古氣息旁逸而出。
整個民國,在這部日記里重新復活。雖則戰(zhàn)禍頻仍民不聊生,但是文化的氣息依然不絕。彼時,文化刊物層出不窮,文明的氣脈始終未斷。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與北宋南遷至臨安那一歷史階段頗為相像,漢人雖被異族屢屢凌辱,反倒刺激了文化的空前繁榮,于文學、藝術(shù)、建筑、科學等領(lǐng)域,誕生過許多偉大人物。
九
離開北平,齊壽山等老友漸漸疏落。定居上海,臺靜農(nóng)、郁達夫、孫伏園等與之交往日甚。日本留學結(jié)識的老友許壽裳,自北平至上海,一樣情深意切,還有故人宋紫佩,一直書信聯(lián)系著。
現(xiàn)實生活里,孜孜交往的是以內(nèi)山完造為首的一群日本朋友,相互請飯,互送禮物。誰回日本,也不忘特地前去向他辭行。他的那些古體詩,除了著名的《無題》贈給柳亞子外,余下許多,皆寫給了日本友人。增田涉回國,他寫: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
彼時的日本文學界確乎珍視他,日語版《魯迅選集》早已付梓。初夏,倘若內(nèi)山夫人送去府上一籃枇杷,秋至,許廣平買回大閘蟹,必分一些給內(nèi)山家。甚至,他連回一趟北平探望病中的母親,也要將許廣平及孩子托付給內(nèi)山,一個異國朋友甚至比胞弟還要值得信任。
這信任內(nèi)山的人,一直是內(nèi)山書店最重要的一位客戶,每年均貢獻給書店上千元購書款。
半生積攢下的那些書籍、碑帖,都還在著吧。若有機會去魯迅紀念館,不知可找得到《龔賢山水畫冊》《芥子園畫譜》?那上面一定存有他摩挲的體溫。
這個人,對于母親體貼入微,不僅周到地提供豐腴的物質(zhì)生活,也不忘買《海上花列傳》《啼笑因緣》之類的書寄給母親消閑。對于母親,從無忤逆,一如赤子。對于弟弟,一如慈父,寬厚內(nèi)斂又溫柔。人格之閃亮,讓人無以言。
前陣子,從朋友微信里,偶然看見許廣平擬的一頁菜單——每餐必三四菜一湯。整整一頁,我一行行仔細看下來,垂涎三尺。他們的伙食,可真令人羨慕啊。后來朋友考證出,這份菜單可能是二人初來上海,于家門口附近飯店的包伙。并非兩人獨吃,一起享用的,還有三弟一家。總之,葷素搭配,真叫一個豐盛。
在中國,《紅樓夢》與魯迅,始終是一門顯學。前者,我沒什么可說的。對于魯迅,除了林賢治先生那部《人間魯迅》以外,仿佛再也不曾有其他令人信服的研究性書籍了。研究魯迅的人,頗眾,多為平庸之見,直見性命的東西,始終不多。一個偉大作家的知音,或許要隔幾世紀才會遇見。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茫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fā)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魯迅《辛亥殘秋偶作》
這首詩里彌漫的,依然是無邊的孤獨感。這種孤獨,并非小我感情無以著落的孤單,而是源于一個思想者對于現(xiàn)實中國的深刻洞悉。他的一支筆始終未曾暖過,小溫也是談不上的了。
他的一顆心,一直灰著冷著,題《吶喊》有云:“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p>
酒闌人靜的痛苦觸手可及,這種對于中國現(xiàn)狀北風寒徹無法新生無路可走的清醒著的痛苦,真是要把人摧毀。深知書生文字,不能喚醒什么,拯救什么,可是他偏偏執(zhí)意寫下了。
“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p>
對于底層人的苦,他一直存著悲憫,始終保持著一個知識分子的風骨。
百年往矣,若魯迅在世,在這靜謐的深夜,除了“竦聽荒雞”,也只能再望一眼闌干星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