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云 嵐 邱 美 瓊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云南昆明 650500)
劉熙載,字伯簡,號融齋,晚自號寤崖子,江蘇興化人?!端嚫拧芬粫嬘谇逋喂镉?同治十二年),以“舉此以概乎彼,舉少以概乎多”[1]1之理“論藝”,全書六卷,分條目論古代文體,多用摘句批評,采用“碎錦成文”的方式,融裁抒以己見,看似篇目分明,實則“執(zhí)一”會通,觸類旁通,“折中”多以變通。
摘句批評需注意摘句的標準如何判別,對于摘句以考據(jù)、修正等不應該算作摘句批評范疇。摘句濫觴于先秦之“賦《詩》”“引《詩》”,所謂“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备髦T侯國使臣使用之外交術(shù)語便是“引《詩》”從而“賦《詩》”抒以己志,據(jù)《左傳》記載,“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2]103從《詩》中截取一章或幾章,此為賦《詩》之通例;從《詩》中截取幾句,則是引《詩》之通例。嚴羽《滄浪詩話》“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盵3]696摘句形成“褒貶”之意,有兩種情況,第一類,摘引佳句作賞,第二類,摘引作品中有佳句但不指出具體是哪句??傊?,摘句已成為當時文壇之風氣。
劉熙載身處清代,摘句批評之氣正盛,其批評之作《藝概》中則所用頗多,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摘句形式則主要有以下兩類,以袁津琥《藝概箋釋》為參考本,因條目過多,就每卷只引一至二條以示意。
1.整句引
第一類,整句引。從所評述的作家作品中,選取別人該文體或是其他文體的整個語句,來闡釋該作家作品的風格或意境。整句引情況如下:
《文概》共一百一十四條,如三十七條,“韓子曰:孟氏醇乎醇。曾子曰:孟子盡雄辯?!盵1]35直以整句引韓愈與朱熹對孟子文之評價,用以闡述。第八十條,摘引張懷瑾《書斷》論書“若逸氣縱橫,則羲謝于獻;若簪裾禮樂,則獻部繼羲?!敝Z,將左丘明與司馬遷在“文”中風格地位,與王羲之父子在書法中風格地位作以摘引比較評價。
《詩概》共一百零二條,如十條,四十五條,直接摘句作評,摘引劉熙載作品《古桐書屋札記》“惆然無所歸宿”評價陶詩“顧言躡清風,高舉尋吾契?!迸c“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眱删湓娭攸c。
《賦概》共五十三條,第三十六條,直接摘引《文心雕龍》劉勰“《楚辭》以后無賦也”與李白“屈宋長逝,無堪與言”兩人對于“賦”之觀點,暗示己之觀點。再如第三十七條,“朱子《答呂東萊》屈宋唐景之文,其言雖侈,其實不過悲愁、放曠二端也。于是屏絕不復觀。”[1]458-459整句摘引朱熹《晦庵集》卷三十三《答呂伯恭》發(fā)表議論。
《詞曲概》共八十一條,第六十七條,摘引《虞美人》“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評價陳與義《虞美人》這首詞的好句,在“句中”與摘引《臨江仙》“杏花疏影裹,吹笛到天明”一句,評價陳與義《臨江仙》這首詞的好句在“句外”,以陳與義兩首詞為例,摘引批評立論詞之好處有在于句中或有在于句外。
《書概》共一百一十一條,如第四十二條,“黃長睿言:分波礫者與章草,非此者但謂之草。”[1]740摘引整句黃長?!斗ㄌ铩分袑τ诓輹u價作評。四十四條,摘引蕭子良論草“稾書者,董仲舒欲言災異”與“稾草未上,即與稾書?!痹僬f績《墨藪》卷一對于草書之觀點予以再證,論述草書字體之特點。
《經(jīng)義概》共二十三條,如第六十五條,“文中非面,‘如不知者以與與肉’是也;有似面,如‘其知者以與與無禮’是也。”[1]944引整句摘引自《孟子·告子下》。第八十四條,整句摘引《左傳》“經(jīng)緯成文”闡釋道之陰陽剛?cè)帷?/p>
2.摘詞引
第二類,摘詞引。即摘引別的作家品評中所使用的詞匯。具體如下,不做過多贅述。
《文概》共七十八條,如第三十三條,“文之‘快’者每不‘沈’。‘沈’者每不‘快’。”[1]30引司空圖《詩品》二十四種美學風格之一。四十條,“集義”“養(yǎng)氣”引《孟子》之文評以孟子之言。
《詩概》共六十一條,如三十六條,“‘野’乃不美之詞,然太沖是‘豪放’非‘野’也?!盵1]266直接引司空圖《詩品》“疏野”一品。八十八條,“意欲沈著”“格欲高”與上同,皆引自《詩品》。
《賦概》共五十二條,如第十九條,“荀卿之賦直指,屈子之賦旁通?!盵1]448引荀子之言“直指”評荀子之賦,引《易》“旁通”評價賦。二十七條中摘引《莊子·逍遙游》中“六氣”“晦明”等詞匯。
《詞曲概》共六十二條,如第四十三條,“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煉’、‘縝密’,語多創(chuàng)獲。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劉文房為‘五言長城’,竹山其亦長短句之長城與?”[1]563摘引司空圖《詩品》中論詩之語移以評價蔣捷之詞。第九十三條,“清空”“妥溜”等詞摘引自張炎的《詞源》。
《書概》共七十四條,如第七十二條,第七十三條,“崔子玉《草書勢》云‘放逸生奇’”,接著說“然雨言津逮,足當‘妙跡’已多矣。”[1]532-533這里所說摘詞引自崔瑗《草書勢》“妙跡”一詞則摘引自張懷瑾《書斷》用以評價崔瑗之草書之特點。
《經(jīng)義概》共十五條,如第十一條,“題存筋有節(jié)。文家辨得一節(jié)字,則界畫分明;辨得一筋字,則脈絡聊貫。”[1]915摘詞引自王元啟的《惺齋論文》講明書法之“界限”。
以上皆是屬于摘引別人評價之語立論,還有一類摘詞屬特殊情況,即摘引作家本人的作品中的詞匯,評以作家創(chuàng)作風格。如《詞曲概》三十五條,其中“幽韻、冷香”為姜夔詞《暗香》《疏影》中的詞匯,劉熙載此處摘引表姜詞之意境。再如《文概》第二十九條,直接摘引《孔子家語》作品“篤雅有節(jié)”一言以評價《家語》好處。
文學批評具有形式主義傾向,常常僅觀句法文妙或字法之妙,而忽略對作品的整體認識,這樣的現(xiàn)象不可避免,劉熙載《藝概》摘句批評難免這樣的問題。讀其《藝概》一書,其摘句批評不論是“《大雅》之變”,“詩文一源”抑或是“兼而有之,大而化之”,可隨處觀見“變”“融”“通”之思想,體現(xiàn)其摘句會通之意,而“執(zhí)一”與“折中”即所謂“會通”之意。
1.融通性
劉熙載摘句批評會通首先體現(xiàn)在其對于“文體互通”之立論。劉熙載在解釋各藝術(shù)品類時,首以論述各文體間的差異性,同時強調(diào)其間“融通性”。劉熙載在著以《藝概》尤以注以“史”的思想。黃宗羲在《明儒學案·發(fā)凡》中指出:
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的著者為真。凡倚門傍戶,依樣葫蘆者,非流俗之士,則經(jīng)生之業(yè)也。此編所列,有一偏之見,有相反之論,學者于其不同處,正宜著眼理會,所謂一本而萬殊也。[4]18
黃宗羲指出,學術(shù)會通之“一”與“中”之間的關(guān)系,集眾家學說而著眼于其不同處,揭示出學術(shù)思想的“一本萬殊”之義,而劉熙載摘句論藝便是如此,集前人之所成,于不同處抒以己見?!端嚫拧烽_篇則提“變”,稱陶詩能“兼而有之,大而化之”,即不像謝靈運與顏延之,陶淵明能夠融變,故推其詩為上品。《詩概》五十七條,將《蕪城賦》中句子“孤蓬自振,驚沙坐飛?!币埔栽u其詩。六十八條,摘引《宣和書譜》對于賀知章書法之評價“草隸佳處,機會與造化爭衡,非人工可得?!币埔栽u價李白的詩,表明“書”與“詩”亦可融通變化?!顿x概》第四條,摘引李仲蒙對于“賦比興”之“言情”“托情”“起情”之別,言說賦、比、興之別,然側(cè)重則是賦中“比興”表現(xiàn)手法兼具的思想。具體如下:
“詞如詩”思想,也是其“融通思想”的一體現(xiàn),孔子所謂,詩可以觀,詩可以興,詩可以群,詩可以怨,劉熙載稱“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在其看來,詞同詩一般,可以言志,有著一樣的性質(zhì)。由此,《藝概》摘引詩句以論詞,如《詞概》一百零八條,摘引陸游《詠懷古跡五首》其二中詩句“風流儒雅”來評詞之風格,闡釋何為詞之“塵言”與“綺語”,即以“塵言”為“儒雅”,以“綺語”為“風流”。
詞賦關(guān)系,首先提出講作“賦”之法與作“詞”之法之會通,講得以“一轉(zhuǎn)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盵1]557詞此處摘引佛典用語,講述賦家作“賦”之訣竅即得以“三昧”,而作詞與之相通。至于詞曲關(guān)系,在《詞曲概》最后一個條目一百五十九條,劉熙載摘引晉代杜預對《左傳》所作之《注》與孔穎達所作之《疏》闡釋“詞”與“辭”之“通”。詞曲只是形式不同,詞以文言,而曲以聲言,且古樂府中有以“辭”稱者,也有以“曲”稱之,故“辭曲”是融通的,從而得出“詞曲一體”之立論,再者《詞曲概》一百一十八條“詞如曲,曲如賦。賦可補詩之不足,是曲亦可補詞之不足?!盵1]626更是講明詞、曲、賦、詩各個文藝品類之間可互相補之不足,亦可觀其會通之意。
“詩文一源”在《文概》中劉熙載尤以注重“以道論藝”,他在序中也提到,藝是“道之形也”即藝是道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故就詩與文之關(guān)系,出自一源并不相悖,而所謂“源”用以道家之論,即“道”,于此劉熙載《游藝約言》稱“文之理法通于詩,詩之情志通于文。作詩必詩,作文必文,非知詩文者也?!盵5]573講述詩與文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品類的創(chuàng)作風格與創(chuàng)作技巧,是相通的,即所謂詩文互鑒,在《文概》中劉熙載摘引《漢書·楊雄傳》中對于“俳優(yōu)之文”的評價,轉(zhuǎn)述對于韓愈的《元和圣德詩》之評價,稱其取法自《尚書》與《詩經(jīng)》之《雅》《頌》,摘引李商隱對于《韓碑》之評價,“涂改《清廟》《生民》詩?!奔次闹畡?chuàng)作借鑒詩作之法,劉熙載稱作文、作詩皆要兼具“意”與“法”,任“法”廣“意”均是無意義的。再者,《詩概》中摘引評詩溯源,張九齡之詩《感遇》源于《騷》,李太白之詩源出《莊子》,阮籍之詩出于《莊子》,陶淵明之詩源自《論語》等等,從摘句法以評藝可觀,作文之法或取自作詩,論詩之語或出于文,“詩文一源”之“融通”可見一斑。
對于詩賦關(guān)系,劉熙載于《賦概》一章肇始,便指明賦,是“古詩之流”,接著指出“言情之賦本于〈風〉,陳義之賦本于〈雅〉,述德之賦本于〈頌〉。”[1]440本是“詩言情”的性質(zhì),這里所述,賦源自《風》《雅》《頌》,且“騷為賦之祖”故賦源自《詩經(jīng)》吸以楚辭之特點,形成劉勰所說“鋪采摛文,體物寫志”的新文體。而它又與詩密切相關(guān),“賦起于情事雜沓”而這些是“詩”所不能達到的效果,于是“賦以鋪陳之”,所以賦是詩衍生出來的另外一種文體形式。章太炎的《辨詩》“詩與賦未離也”可為此證,以此他立論“詩為賦心”,并且“賦為詩體”就以表里講明詩賦之間的關(guān)系。以上可以看到,劉熙載所秉持的詩賦“融通”之理念。
綜上,詩詞曲文書同源合一,相關(guān)相通。觀劉熙載美學思想,文體在他看來是會通的,正是如此,在摘句批評時采用詩文、詩賦、詞曲、詩詞、詞文互評等的形式,直接摘引某人某作家的賦作評以該作家詩作,如《詩概》五十七條,直接摘引鮑照《蕪城賦》中的句子移以評鮑照的詩?;蛞栽u詩之語移以評詞,比如《詩概》中第五十一條,直接摘引蘇軾《追和陶淵明詩引》中評價陶淵明詩“臞而實腴,質(zhì)而實綺”的特點,用以評價劉因的詞,或指引書法評價予以詩作之評,如《詩概》六十八條,稱賀知章書法鬼斧神工,非人工可成,移評李白之詩“非人工”可得之特點。
2.表達意圖的未完結(jié)化
表達意圖的未完結(jié)化或指劉熙載摘句批評中“未盡”之意或是其有意“不盡”其意。
(1)摘句比較體現(xiàn)“不盡”之意
對于有意“未盡”之意類似于西方伊瑟爾接受美學的“空白理論”,劉熙載則主要以摘句批評之法論藝,體現(xiàn)“未盡”之意。“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 出自《藝概·詩概》中用以評價絕句之“取徑貴深曲”之特點,也可體現(xiàn)其摘句批評論藝之美學風格。
在《藝概》中,劉熙載摘句批評論藝,意在“意不可盡,以不盡盡之”[2]380,觀其行文,之于此可分為兩個層面理解:第一層,“意不可以盡”即所謂創(chuàng)作所要表達的意思不能窮盡;第二層,對于“意不可盡”之困境,可由“以不盡盡之”的方法脫離。該評價之于初始于摘句用以評價絕句,而后在論后續(xù)文體時沒再出現(xiàn),是以意思相同或相近之語出現(xiàn)評價,就以此處劉熙載用于評價絕句,稱其解決“意不可盡”之方法“以不盡盡之”的一個體現(xiàn),其通過摘引佛教用語“方面”與“正面”之立論,解決困境。錢鐘書先生也曾感嘆過“言不盡意”之困:
作者每病其(語言文字)傳情、說理、狀物、述事未能無欠無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⒀灾俗终寰渥茫鲹窬?,而受言之人往往不獲盡解,且宜曲解而滋誤解。[6]406
語言或是言語作為符號,有自身的缺陷,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論及的,常常立言之人句句斟酌,受言之人往往滋生誤解,所以語言文字傳情、說理、狀物抑或是述事,往往造成一種“言不盡意”,再者,錢鐘書先生更是形象地將作家寫作時對語言文字的運用與男女之事做以類比“豈獨男女之情而已哉?‘解人難索’,‘余欲無言’,嘆息彌襟,良非無故。”往往是面對這個人卻“相顧無言”。正如他所引到的劉禹錫《視刀環(huán)歌》“常恨言語淺,不如人意深”一句所言,言語并不能完全表達“深深人意”,語言文字作為符號的同時,也被這個符號形式所累。于是,語言文字自身之病,就會造成作家詩人在敘寫時“表達意圖的未完結(jié)化”即“言不盡意”帶來的困境。而劉熙載摘句批評論藝,恰恰能夠把握所謂“盡”與“不盡”的關(guān)系,懂得“盡”與“不盡”批評的會通之意。他所說“言不可盡”并非于事無補,而是可以通過“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折中”思想達到“以不盡盡之”的效果,觀其摘引鐘嶸《詩品》評價阮籍《詠懷》之作“言在耳目之內(nèi),情寄八荒之表”;或是摘引沈德潛《唐詩別裁》與《說詩晬語》融裁幾之觀點評李白詩“言在口頭,想出天外”;抑或是其摘引評價陸游的詩,稱其詩明白如話,確是“淺中有深,平中有奇”,覺陸游詩“詩雖苦而思未名家”;再或是夏敬觀《劉融齋詩概詮說》“曖曖之致”不說盡其意,說盡則余味少,以及《游藝約言》中稱以古時奏琴之法,意在“為其不盡也”即余音,而對于詩文的創(chuàng)作依舊如此,“詩文亦均有之”需要留有“余味”,種種皆是其摘句“折中”會通之意。
(2)摘句比較補足“未盡”之意
對于“言不盡意”帶來的困境,劉熙載摘句比較以補足“未盡”之意。
在劉熙載《藝概》摘句批評中,對于一些有爭議的文學現(xiàn)象,其會在摘句比較時發(fā)以疑問,或是對于一些批評家未能評“盡”之評價補足其認為的“未盡”之意。如《書概》一百四十三條,“旭、素書可謂嚴謹之極,或以為顛狂而學之,與宋向士學盜何異?旭、素必謂之曰:‘若失顛狂之道至此乎?’”[1]823劉熙載摘引宋代蔡襄的《端明集》卷三十四與清代王澍《竹云題跋》分別對于張旭、懷素草書評價之“嚴謹”之特點,對于當時學人們針對學習兩人草書是因為其“顛”與“狂”之特點,將此摘句與《列子》中的“向氏問盜”作以比較,設想并站在旭、素二人的角度,闡述當時學人學張旭與懷素之書法“失道”,即失去最原本之道。再如《書概》一百二十一條,摘引黃庭堅《山谷集別集》卷十《題化度寺碑》中對于歐陽詢書法之評價,認為黃庭堅所作評價之語,即“直木曲鐵法”用于評價歐陽詢并不能“盡意”,當移以評價歐陽通《道因》書法特點。至于為何如此,劉熙載接著有所論述:即認為歐陽通為歐陽詢第四子,年級尚小便成孤兒,但花以重金購買父親書法,從小苦練書法,用筆較重且《道因碑》“竟直用分書批法”,故其用以“直木曲鐵法”評價則更“盡其意”。怎樣的“不盡”才能產(chǎn)生“盡”的效果?在《詞曲概》中劉熙載摘以蘇軾《滿庭芳》與《水調(diào)歌頭》做比較,得以“詞以不犯本位為高”之結(jié)論,此處所說“不犯本位”本為“不犯正位”,乃是佛家禪宗用語,宋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別集》對于陳后山的詩便以“不犯正位”評價,是指創(chuàng)作“切記死語”。明王驥德《曲律》卷三《論詠物》中對該佛教用語有詳細解釋。佛家所謂“不即不離,是相非相”是說在創(chuàng)作中“不貴說體,只貴說用”,讓讀者在欣賞時做到了然目中,卻琢磨不透的一種效果,即所謂“言不盡意”,而如何脫離“言不盡意”之窠臼,即“不犯本位”,不用“死語”。
在劉熙載《藝概》摘句批評中一些令人混淆的觀點。
第一類,在摘詞引中,在論藝時,經(jīng)常喜歡截取別的批評家論藝觀點并將其镕鑄于自己的論藝句子中。預想這樣摘引論藝,有幾個方面因素值得考慮:一是表示對論藝之觀點有所依據(jù);二是體現(xiàn)對所摘引的句子有所考辨;三是使己之語言富有暗示性,更加自然、流暢。如何辨別書中的語句是作者有意征引,或是僅僅只是為了作為一個簡單的成語使用?最為顯著的例子如《詩概》第一百零二條:“高常侍、岑嘉州兩家詩,皆可亞匹杜陵。至岑超高實,則趣尚各有近焉?!盵1]311此條目中“岑超高實”中“高”與“實”該如何理解?再如《詩概》第八十六條,“杜詩只有、無,二字足以評之?!盵1]300再如《詞曲概》“曲以破有、破空為至善之品?!盵1]633中的“有”與“無”等類似詞匯,前一條目“有”與“無”是論詩術(shù)語,后一條目中“有”與前一條目中評價杜詩之“有”并不是一個意思,后一個評曲之“破有”是佛典用語,至于“空”亦是如此,如若不參看注釋,知其出處,閱讀時對于其評價理解會比較困難,不能完全“會其意”。
第二類,在摘引中,有些引文似乎跟劉熙載所闡釋的論藝旨意無關(guān),《詩概》二百三十一條,“大起大落,大開大合,用之長篇,此如黃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曲一直也?!盵1]400此條目的“百里一曲,千里一曲一直?!痹撊绾卫斫??是引來形容黃河的曲折?作一類比?參看注釋,如袁津琥《藝概箋釋》中對這一句做了注釋,引自《爾雅·釋水》“百里一小曲,千里一曲一直?!盵1]400似乎跟其所要闡釋的長篇之特點無關(guān),是以此增加文章之色彩,或是別有用法?不得而知。
第三類,對于摘引移評,劉熙載或是摘引某位作家的詩作風格的評價移評于另外一位詩人的詞作,或是移以詩作評價用以評價另一位作家的書法之作品,需要注意的是劉熙載有的摘引移評并未指明移評的具體作品。
另外,對于文獻的整理??睅淼牟煌耆_性,或是解讀的“過猶不及”等也會對理解劉熙載思想有所影響。參看歷來對于《藝概》的箋釋,不同的注者也有不同的觀點,難免會有理解偏差。某些過度解讀曲解劉熙載原意,造成誤讀等等情況皆有之,只有靠更多的文獻資料加以佐證,不然這些情況的正誤就不得而知。比如,對于同一個術(shù)語,袁津琥《藝概箋釋》就解釋多次,如《書概》一百三十三條,對于“分數(shù)”的注釋。
劉熙載《藝概》一書采用宋明以來理學家語錄的寫作風格,以摘句批評成集的方式論藝,在摘引別人評價帶來的表層意義評價的同時,融裁己之觀點,帶來的是摘句批評的雙層含義,故“會通”思想具有“通識性”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