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立法法》規(guī)定的“法律”有“基本法律”和“其他法律”兩種,基本法律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其他法律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不屬于民事基本法,應歸屬于其他法律的范疇;作為其他法律,其制定應以《民法典》的基本原則和制度為基本遵循?!睹穹ǖ洹沸略觥疤貏e法人”的法人類型,并對其種類進行封閉式列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即為其中一類?!睹穹ǖ洹返?9條規(guī)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依法取得法人資格。法律、行政法規(guī)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贝藶檗r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定的基本法律依據(jù)。質言之,正在擬定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是關于特定種類的特別法人的專項單行法,其定位應是《民法典》中關于民事主體制度的特別法。因此,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的制度設計應以《民法典》為基礎,尤其是對某些基本范疇的厘定不能另搞一套,否則會消解我國法秩序的統(tǒng)一性。基于這一立法思路,筆者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定中的三個基本范疇問題略抒己見,以備立法參考。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一個法律概念,在我國立法上的形成經歷了一個定型化的過程?!凹w經濟組織”概念始于1955年《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示范章程》(即初級社示范章程),該文件稱其為“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1982年《憲法》將其定型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該名稱一直被沿用至今。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定中討論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名稱問題有三層含義:一是《民法典》中“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概念功能是什么;二是“農村集體經
濟組織”是否應直接作為組織名稱;三是“合作社”“股份”字樣是否應進入該組織名稱。
統(tǒng)觀各法域立法例,民事主體的類型構造有一個共性原則,即實行類型法定主義,在此原則下遵循“總類型固定,亞類型開放”的思路,構建各自的民事主體類型體系。所謂“總類型固定”,是指民事主體的總類型實行封閉的法定主義,不得創(chuàng)設新類型;所謂“亞類型開放”,是指民事主體總類型之下的亞類型實行開放的法定主義,雖不得任意創(chuàng)設新類型,但民事特別法得根據(jù)實踐需要而增設新的亞類型,使得亞類型具有面向未來的開放性和非固定性。就我國《民法典》而言,其中民事主體的總類型被固定為三類,即自然人、法人和非法人組織。這是一個封閉的外延體系,不論是《民法典》中的特別制度還是《民法典》以外的特別法,都不得在此之外再創(chuàng)設其他類型的民事主體,這體現(xiàn)了“總類型固定”。在此三種總類型之下,除自然人因其本質屬性而不存在亞類型外,法人和非法人組織都有亞類型,并且在亞類型之下還會出現(xiàn)次級亞類型,從而形成一個具有層級性的民事主體體系(見圖1)。由圖1可見,我國《民法典》中的法人體系總體上至少包括四個層級。以特別法人中的機關法人為例,“法人”為一級民事主體,“特別法人”為二級民事主體,“機關法人”為三級民事主體,“立法機關”為四級民事主體。在“立法機關”之下,實際上還可繼續(xù)分層,形成第五級、第六級乃至更多亞類型民事主體。這一層級性的民事主體類型體系,就是“亞類型開放”的體現(xiàn)。
圖1 民事主體的層級體系
由圖1所列民事主體的名稱可以明顯看出,“自然人”“法人”“非法人組織”指的是一級民事主體,“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特別法人”指的是二級民事主體,“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等指的是三級民事主體,各名稱都是“類型名稱”?!睹穹ǖ洹分邢嚓P條文(第76條、87條、96條、102條)對三級民事主體的亞類型(四級民事主體)雖有例示性列舉表述,但沒有進一步詳細規(guī)定,而將其留給各類主體性(組織性)專項單行法加以規(guī)定。申言之,就“法人”類民事主體而言,《民法典》所明定的一級至三級民事主體的“類型名稱”,其功能僅在于對法人進行層級分類,而非為某類法人直接確定一個可用于身份識別的登記用名稱。例如,某民事主體不能將其名稱直接登記為“××法人”,不能直接登記為“××營利法人”或者“××非營利法人”,也不能直接登記為“××企業(yè)法人”或者“××事業(yè)單位”??偠灾?,法人、營利法人、非營利法人、企業(yè)法人、事業(yè)單位等概念,在《民法典》中的制度功能只是定其“類”而非冠其“名”;同樣的道理,“特別法人”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機關法人”等也只是“類型名稱”,其功能也只在于分類而非冠名。
在任何一類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登記中,“名稱”都是必要記載事項?!懊Q”的意義在于形成特定民事主體的可識別性表征,從而將不同的民事主體區(qū)別開來。自然人享有姓名權,法人、非法人組織享有名稱權,既然姓名權、名稱權已被作為法定的民事權利加以保護,那“起名”就必須遵循法定的命名規(guī)則而不能任意為之。因此,不論是自然人的姓名還是法人、非法人組織的名稱,其最終確定都是自治和管制協(xié)同作用的結果。
關于“名稱”的必要組成部分,立法的通例是由主體性單行法作出明確的強制性規(guī)定。就我國相關立法而言,立法模式有兩種:一是正面規(guī)定,即明確規(guī)定名稱中必須或者應當包含何種要素,如根據(jù)《公司法》《合伙企業(yè)法》的相關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的名稱中必須標明有限責任公司或者有限公司字樣,股份有限公司的名稱中必須標明股份有限公司或者股份公司字樣,合伙企業(yè)根據(jù)其合伙性質應當在名稱中標明普通合伙、特殊普通合伙或者有限合伙字樣;二是反面規(guī)定,即明確規(guī)定名稱中不得包含何種要素,如根據(jù)《個人獨資企業(yè)登記管理辦法》第6條的規(guī)定,個人獨資企業(yè)的名稱中不得使用“有限”“有限責任”或者“公司”字樣。
由圖1所示民事主體體系可見,“有限公司”“股份公司”均是三級民事主體“公司法人”的下一級民事主體的名稱,表征公司法人的兩種不同組織形式;“普通合伙”“特殊普通合伙”“有限合伙”均是二級民事主體“非法人組織”的下一級民事主體的名稱,表征合伙企業(yè)的三種不同組織形式。申言之,對于公司制和合伙制兩類經濟組織,立法上確立的命名規(guī)則都是從“組織形式的區(qū)分”入手的,旨在區(qū)分不同種類的公司、合伙企業(yè),而不是簡單地將其屬概念“公司”或者“合伙”不作進一步限定和區(qū)分就直接作為企業(yè)名稱。同樣的道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雖是一類特殊的經濟組織,但由其“經濟性”所決定,其命名也應當遵從經濟組織的一般命名規(guī)則,從其不同的組織形式入手,而不能簡單地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作為其名稱。換言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名稱應體現(xiàn)的是“組織形式”而非公有制、特別法人等“本質屬性”的元素,“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這一組織符號完全可以體現(xiàn)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登記證”這一名稱中,而沒有必要直接進入法人名稱中。更進一步講,從與《民法典》中法人類型的規(guī)定相銜接的角度,“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這一符號要素還可以體現(xiàn)在相關登記證上“類型”一欄的記載中,將其記載為“類型:特別法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如此記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特別法人屬性和具體類型就直觀明了,絕不會混同于其他的集體經濟形式(專業(yè)合作社等)。
以上所論,解決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這一名稱是否應進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組織名稱問題,接下來要解決的是“合作社”這一名稱是否應進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法人名稱問題。在立法過程中有一種擔心是,如果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名稱中包含“合作社”,就會造成與“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相混淆,因而不宜使用“合作社”的名稱。筆者認為,這一擔心是不必要的。
《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登記管理條例》第6條規(guī)定:“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的名稱應當含有‘專業(yè)合作社’字樣,并符合國家有關企業(yè)名稱登記管理的規(guī)定?!备鶕?jù)原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發(fā)布的《關于啟用〈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和〈農民專業(yè)合作社分支機構營業(yè)執(zhí)照〉的通知》(工商個字〔2007〕118號)的規(guī)定,《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的正本和副本上均印有“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人營業(yè)執(zhí)照”字樣。這就意味著,某類經濟組織是否為農民專業(yè)合作社,從其營業(yè)執(zhí)照和組織名稱即一目了然,不可能與其他經濟組織相混淆。
2016年中共中央、國務院下發(fā)的《關于穩(wěn)步推進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對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可以稱為“經濟合作社”,也可以稱為“股份經濟合作社”。筆者認為,該規(guī)定應當成為相關立法的基本遵循,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人的名稱中應當包含“經濟合作社”或者“股份經濟合作社”字樣。這一命名規(guī)則在實踐中已經成為通例,進行相關立法時完全沒必要予以改變。作為我國第一部關于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地方性法規(guī),《黑龍江省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條例》(2020年10月1日起施行)就遵循中央文件、尊重實踐經驗,明確規(guī)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中應當包含“經濟合作社”或者“股份經濟合作社”。實際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中包含“合作社”字樣,根本不可能與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相混淆。這樣認識的理由是:其一,就登記證本身的名稱而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登記證”與“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登記證”的區(qū)別是一目了然的;其二,就組織名稱而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中包含“經濟合作社”或者“股份經濟合作社”,農民專業(yè)合作社名稱中包含“專業(yè)合作社”,二者的區(qū)別也是一目了然;其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中包含所在縣鄉(xiāng)村組的行政性域名,因而每一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名稱都具有唯一性,不可能與其他經濟組織相混淆;其四,農民專業(yè)合作社都有字號和主營業(yè)務名稱(如“天地玄黃馬鈴薯農民專業(yè)合作社”),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中只有所在縣鄉(xiāng)村組的行政性域名,沒有字號和主業(yè),二者的區(qū)別也是一目了然?;谝陨纤狞c理由,“合作社”字樣進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中,絕對不會引發(fā)與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相混淆的問題。
“合作社”進入組織名稱,與“公司”“合伙”進入組織名稱一樣,體現(xiàn)了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組織屬性?!敖洕献魃纭薄肮煞萁洕献魃纭边M入組織名稱,也與“有限公司”“股份公司”進入組織名稱一樣,體現(xiàn)了不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不同組織形式,因而將“合作社”寫入組織名稱是科學的。至于認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名稱與農民專業(yè)合作社名稱中都包含“合作社”字樣會造成二者在性質上的混同,只是一種不必要的擔心。這一問題涉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本質屬性問題,下文再論。
當今社會,人們耳熟能詳?shù)摹肮煞荨倍滞c股份公司(股份有限公司)聯(lián)系在一起。股份公司是《民法典》上典型的營利法人,主要受《公司法》調整。在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定過程中,有一種觀點認為,為避免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混同于作為商事主體的股份公司,不宜將“股份”字樣入其名稱。筆者認為,這一擔心也是不必要的。
漢語中的“股份”是一個同義復詞,“股”與“份”同義,都是指事物的分支或者一個部分,兩者合成一詞所表達的也是同一意思。在法律用語中,“出資”(用作名詞)、“出資額”“份額”與“股份”的概念含義和概念功能實質上相同,都是指股東或者成員在企業(yè)中的資產權益量化依據(jù)(同時也是責任限額或者責任量化的依據(jù))。詳言之,在《公司法》上,有限公司股東的權益依據(jù)稱為出資額,股份公司股東的權益依據(jù)稱為股份;在《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上,合作社成員的權益依據(jù)稱為出資額、份額(公積金份額);在《合伙企業(yè)法》上,普通合伙人的權益依據(jù)稱為出資(責任依據(jù)為出資比例),有限合伙人的權益依據(jù)稱為出資額;在《證券法》上,投資基金的權益依據(jù)稱為基金份額。
綜上所論,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命名規(guī)則應當包含兩個方面:一是不能把“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直接作為名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該特別法人的組織類型而非名稱;二是名稱中應包含“合作社”字樣或者“股份”字樣,名曰“××經濟合作社”或者“××股份經濟合作社”,以此把兩種不同組織形式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區(qū)分開來。
綜上所述,只要把握了農民集體所有制的“小公有制”屬性,就能準確理解和定位農民集體作為民事主體特有的“小”和“公”的主體特性。
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組織和行為為規(guī)范對象,如果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本質屬性沒有準確把握,立法就不會成功。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民事主體地位來自《民法典》的規(guī)定,《民法典》是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的主要基本法依據(jù),因而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本質屬性的厘定必須以《民法典》的基本原則、基本精神和基本制度為基本遵循,而不能在《民法典》之外另搞一套。下文從資產歸屬、破產能力、成員主體和組織性質四個方面,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本質屬性進行揭示。
如前所述,農民集體具有民事主體地位,凡主張集體資產歸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所有的觀點,都是在否定農民集體的民事主體地位的基礎上提出來的(以上述三種論證進路中的后兩種為代表),筆者對這樣的觀點實難贊同。上述第一種論證進路雖然承認農民集體的民事主體地位,卻把“代表者”與“被代表者”直接混為一談,完全不合邏輯。在農村集體資產應當歸農民集體所有還是歸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所有的問題上,我國相關立法文本和政策文件中的表述極不統(tǒng)一,造成學界認識混亂,進而給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定造成認識障礙?,F(xiàn)在,是時候消除這些混亂與障礙了。筆者認為,從《物權法》到《民法典》,我國基本法律層面對這一問題已經作出“決斷”,即農民集體資產歸農民集體所有,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只是“代行主體”而非“歸屬主體”。立法上的表述至為明確,不應再有歧見,否則會把本來清晰的認識搞糊涂。在我國法學界(不論是公法學界還是私法學界),關于“國家”的法律主體地位和“法人”地位已有統(tǒng)一認識,雖然沒有任何一部法律對此作出明確規(guī)定,但這并沒有影響到統(tǒng)一認識的達成。我國實行全民所有制(國家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兩種公有制,既然我們承認“國家”作為全民資產歸屬主體的地位,為什么就不能承認“農民集體”作為集體資產歸屬主體的地位呢?!筆者認為,承認農民集體是農村集體資產的歸屬主體,不僅是法理論證的結果和《民法典》的明確規(guī)定,還是我國實現(xiàn)農民集體所有制的必然要求。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制定應在此認識的基礎上展開,對農村集體資產的歸屬主體再無繼續(xù)爭論下去的必要。
對于農民集體成員、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我國有關政策文件、立法文本和學者著述中的表述是相當混亂的。據(jù)筆者觀察,此種用語混亂狀況基本上是無意間造成的,而非理性選擇的結果。甚至可以認為,我國學界對這兩個概念還沒有形成清晰的“問題意識”,尚未認識到其對立法中制度設計的重要性。厘清成員主體是農民集體成員還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這一基本范疇問題,具有重要的立法論意義。
從已經出臺的相關地方性法規(guī)來看,《黑龍江省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條例》(2020年10月1日起施行)和《四川省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條例》(2021年10月1日起施行)都以“組織成員”作為第二章的名稱,明確規(guī)定成員主體是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對此,筆者持不同意見。筆者認為,成員主體是指“農民集體成員”而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更進一步,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因其主體屬性,是沒有成員的,因而立法應當摒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的概念,統(tǒng)一采用“集體成員”的概念。
如前文所述,1982年《憲法》同時提出了“農民集體”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兩個概念,由此帶來一個解釋論問題,即我國現(xiàn)行法上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和“農民集體”與合作社早期的“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之間是何種關系。這一問題解決了,成員主體的歸屬地位即可厘定。筆者認為,我國現(xiàn)行法上的“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與合作社早期的“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雖名稱相似,但不具有前后相繼的轉化關系;相反,從資產歸屬的角度看,現(xiàn)行法上的“農民集體”才是合作社早期的“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的轉化主體。申言之,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農業(yè)合作社既是資產的歸屬主體,又是資產的直接經營主體——“集體所有,集體經營”,其組織性質是“半社會主義的”,具有典型意義上合作社的特征(下文對此詳論);但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隨著“集體所有,統(tǒng)分結合”經營體制的推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失去了資產承載主體的功能,而單純成為農民集體所有資產的“統(tǒng)一經營主體”,與農戶的分散經營相結合,成為農村集體經濟實現(xiàn)的一種主體形式。如上文所述,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無自己的獨立財產,不擁有法人財產,不享有法人財產權;而法律上團體成員的意義在于其是團體資產的權益主體,享有所有者權益,擁有團體資產的“剩余索取權”。既然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無自己的獨立財產,又何來自己的成員呢?!因此,筆者主張,農民是“農民集體成員”而非“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中應將其寫為“農民集體成員”而不能寫成“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成員”。
我國《憲法》第8條規(guī)定:“農村中的生產、供銷、信用、消費等各種形式的合作經濟,是社會主義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經濟。”《農業(yè)法》第2條規(guī)定:“本法所稱農業(yè)生產經營組織,是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農民專業(yè)合作經濟組織、農業(yè)企業(yè)和其他從事農業(yè)生產經營的組織?!庇蛇@兩條規(guī)定可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一種合作經濟組織,與農民專業(yè)合作經濟組織是并列關系。這一定位與《民法典》第96條的規(guī)定相吻合。由此而來的問題是,兩者的組織形式相同,組織性質是否也相同呢?對此,筆者的回答是否定的。
對典型意義上的合作社的界定,有兩個立法范本值得關注:一是《俄羅斯聯(lián)邦民法典》的規(guī)定;二是我國《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的規(guī)定?!抖砹_斯聯(lián)邦民法典》第107條對“生產合作社”的定義是:“生產合作社(勞動組合)是為了從事共同的生產活動或其他經濟活動(生產、加工、銷售工業(yè)品、農產品和其他產品,完成工作,從事貿易,生活服務,提供其他服務)而根據(jù)社員制原則成立的公民自愿聯(lián)合組織,其活動的基礎是社員(參加人)親自或以其他方式參加勞動并繳納財產股金進行聯(lián)合。”我國《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法》第2條對“農民專業(yè)合作社”的定義是:“本法所稱農民專業(yè)合作社,是指在農村家庭承包經營基礎上,農產品的生產經營者或者農業(yè)生產經營服務的提供者、利用者,自愿聯(lián)合、民主管理的互助性經濟組織?!?955年初級社示范章程第1條對“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的定義是:“農業(yè)生產合作社是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是農民在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領導和幫助下,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則組織起來的;它統(tǒng)一地使用社員的土地、耕畜、農具等主要生產資料,并且逐步地把這些生產資料公有化;它組織社員進行共同的勞動,統(tǒng)一地分配社員的共同勞動的成果。”將第三個定義與前兩個定義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第三個定義將合作社與公有化直接聯(lián)系在一起,此三個定義的其他方面高度雷同,意味著我國合作社早期的初級社與典型意義上的合作社高度吻合。這也就意味著,將“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定性為“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具有歷史正確性,對此毋庸置疑。
如前文所述,在主體關系上,我國現(xiàn)行法上的“農民集體”承接了合作社早期“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的資產歸屬主體地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承接了“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的資產經營主體地位;質言之,歷史上的“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幾經變遷,演化為現(xiàn)行法上的“農民集體”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兩類主體。這就意味著,不論是“農民集體”還是“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都不能單獨與“勞動農民的集體經濟組織”畫等號。因此,農村集體經濟組織雖然具有合作社的組織形式,但與傳統(tǒng)的、典型的合作社不再有實質相同性。二者之間的異質性可歸結為兩個主要方面:其一,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是我國立法上獨有的一種公有制性質的合作社,其公有制性質是純粹的、單一的;農民專業(yè)合作社雖然也是農村集體經濟的一種合作制實現(xiàn)形式,其所有制性質卻具有“非公”性(也可能為混合所有制)。其二,由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公有制性質所決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本身不是集體資產的歸屬主體,而只是集體資產的經營管理主體;也可以說,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相對于典型的合作社,只具有“半個合作社”的屬性。
自我國《民法總則》(已廢止)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確立為一類特別法人以來,制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法已經實質性地提上國家立法議程,但迄今尚未形成向社會公開的征求意見稿,這足以說明立法過程之艱難。立法面臨的主要障礙之一,體現(xiàn)在一些基本概念和范疇的模糊不清上。基本概念、基本范疇就像建筑用的架構性材料,缺少它們,整體建筑的搭建就無法進行。本文所論僅涉及三個基本范疇問題,類似問題還有很多,如集體成員的資格界定問題、村“兩委”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關系問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的組織機構和授權經營問題,都是亟待解決的基本范疇問題。農村集體經濟是我國特有的一種公有制經濟,其涉及的立法問題是真正的“中國問題”。如何利用既有的法學理論、法律概念和制度資源解決相關立法難題,對立法者而言確實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本文所論帶有相當?shù)摹皼Q斷論”色彩,論證并未充分展開,權作拋磚引玉之言,以期引起立法機關和學界對相關問題的關注、爭鳴,進而推進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