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丹陽

庇護主義(clientelism)是比較政治學的重要研究主題，也被認為是理解新興民主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視角。從現(xiàn)實中看，庇護主義對傳統(tǒng)民主的影響大多是消極的，而對新興民主的作用卻是多元、復雜、充滿張力的。庇護主義常常與新興民主國家中的選舉舞弊、裙帶關系、腐敗等與民主、善治背道而馳的現(xiàn)象具有密切聯(lián)系，甚至被認為是阻礙新興民主鞏固的重要因素。但在另一些國家，庇護主義卻成為政黨動員民眾的有效途徑，同時也通過提供物品和服務，改善了部分民眾的生活和福利狀況，對民主制度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由庇護主義的這種雙重面向所引出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庇護主義為什么會在不同國家表現(xiàn)得極為不同，是什么因素導致了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所產生的不同結果？

現(xiàn)有理論均難以解釋庇護主義在不同國家的差異性，本文擬運用制度主義研究范式，對阿根廷和菲律賓的庇護主義進行案例比較分析，將庇護主義看作一種非正式制度，提出“庇護主義包容性”這一概念，并以此識別出兩種庇護主義類型，進而考察不同類型的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的不同影響，為更好地理解和闡釋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的張力提供一種新的理論視角。

一 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研究綜述與現(xiàn)實挑戰(zhàn)

傳統(tǒng)上，庇護主義是存在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一種非正式關系，在這種關系中，那些社會經濟和權力地位較高的庇護者利用自己的權力、權威和影響力，將手中擁有的有形或無形的資源分配給那些社會經濟和權力地位較低的被庇護者，以換取他們的政治支持(選票、政治忠誠等)。在新興民主國家，庇護主義常常與選舉制度、政黨制度等正式制度交織在一起，逐漸發(fā)展出政治家用金錢和物品收買選票的選舉庇護主義(electoral clientelism)，以及以庇護關系而非意識形態(tài)或政治綱領組織起來的庇護主義政黨(clientelistic parties)，使庇護主義在新的民主環(huán)境下獲得強大的生命力和韌性事實上，選舉庇護主義和庇護主義政黨既是庇護主義在新興民主國家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其區(qū)別于其它一些相近政治現(xiàn)象的重要體現(xiàn)。比如，選舉庇護主義強調政治家和政黨選擇性地向部分選民個人直接提供金錢和服務以換取他們的選票，這與向特定選區(qū)提供普惠性公共政策、公共服務以爭取非確定性選舉支持的“豬肉桶政治”(pork-barrel politics)有所不同。參見Allen Hicken, “Clientelism”, , Vol.14, 2011, pp.289-310; Susan C. Stokes et al., , ,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7.庇護主義政黨則是指依托政黨與選民之間的庇護關系而非綱領性關系(programmatic linkage)組織起來的政黨，其爭取選民支持的方式不是依靠意識形態(tài)、階級屬性、政策綱領，而是與選民建立起庇護關系，通過庇護主義交換獲取選票。參見Herbert Kitschelt and Steven I. Wilkinson, “Citizen-Politician Linkages: An Introduction”, Herbert Kitschelt and Steven I. Wilkinson eds., , , :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1-49.。由于庇護主義在現(xiàn)代國家尤其是新興民主國家呈現(xiàn)極為不同的面向，它與民主制度的關系受到了研究者的普遍關注?，F(xiàn)有研究主要從功能主義和政治發(fā)展的視角出發(fā)，揭示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的不同影響。

(一)功能主義視角下庇護主義的積極作用

對庇護主義持積極態(tài)度的研究者強調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產生的正面功能。第一，庇護主義為新興民主國家提供了一種另類的“民主負責制”。由于政治家和選民的庇護主義交換常常反復進行，政治家既需要向被庇護者傳遞自己具有提供資源能力的可靠信息，又需要履行對被庇護者的承諾以換取支持參見〈美〉弗朗西斯·福山著，毛俊杰譯《政治秩序與政治衰?。簭墓I(yè)革命到民主全球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80-81頁；Eric Kramon,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11.。在長期的互動中，庇護主義政黨、政治家與選民都擁有可以相互監(jiān)督、相互懲罰的渠道和機制Alberto Diaz-Cayeros et al.,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 p.69.。這種不同庇護者之間通過作出可信承諾以爭奪選民的“競爭性庇護主義”Ellen Lust, “Competitive Clientelism in the Middle East”, , Vol.20, No.3, 2009, pp.122-135.，有助于提高選舉的競爭性與合法性，進而推動新興民主的鞏固與發(fā)展。

第二，庇護主義是政治動員的一種有效策略。選舉、投票對于新興民主國家的普通民眾來說是新鮮事物，尤其在收入和教育水平相對較低的社會，與綱領性政治相比，庇護主義帶來的個人利益能夠更直接有效地激勵民眾參與選舉，有利于提高選舉的投票率，保證競爭性選舉制度的有效性與合法性。與此同時，庇護主義也是公民學習民主參與和合作技能的一個有效渠道Eduardo Canel, “‘Fragmented Clientelism’ in Montevideo: Training Ground for Community Engagement with Participatory Decentralization”, Tina Hilgers ed., ,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p.137-158.，有助于培養(yǎng)公民的民主意識、參與能力，以及公民支持民主的政治態(tài)度。

第三，庇護主義在民主化初期能夠提供必要的政治穩(wěn)定與秩序。在國家剛經歷民主轉型、政權尚未穩(wěn)固時，庇護主義可以成為社會的“壓力釋放閥門”Tina Hilgers, “Democratic Processes, Clientelistic Relationships, and the Material Goods Problem”, Tina Hilgers ed., ,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p.3-24.以及普通民眾的“問題解決網絡”Javier Auyero, ’ : ,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27.，為新興民主提供充分的發(fā)展時間和寬松的成長空間，防止民主政體因為無法管控社會暴力和沖突而崩潰。對于那些種族多樣化、族群和宗教關系復雜的國家，庇護主義在整合社會、聚合利益、維持政治穩(wěn)定以及增加民主政體合法性方面的作用尤為重要See Nicolas van de Walle, “Meet the New Boss, Same as the Old Boss? The Evolution of Political Clientelism in Africa”, Herbert Kitschelt and Steven I. Wilkinson eds., , , :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50-67; Kanchan Chandra, “Patronage, Democracy, and Ethnic Politics in India”, Diego Abente Brun and Larry Diamond eds., , , ,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155-173.。

(二)政治發(fā)展視角下庇護主義的消極影響

對庇護主義持消極態(tài)度的研究者主要從政治發(fā)展的歷史與現(xiàn)實視角揭示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的危害性。歸根結底，庇護主義是一種政治精英剝奪普通民眾一部分政治公民權的機制，選民必須放棄自己的部分政治權利去換取個人利益Jonathan Fox, “The Difficult Transition from Clientelism to Citizenship: Lessons from Mexico”, , Vol.46, No.2, 1994, pp.151-184.。新興民主國家中常見的收買選票、庇護主義政黨等庇護主義現(xiàn)象無疑是非民主的，其不僅使政治家和政府忽視窮人的利益，還會損害出售選票的選民的自主性，使選票無法真實反映政府績效和選民偏好，長遠來看不利于民主制度的健康發(fā)展See Susan C. Stokes, “Is Vote Buying Undemocratic?”, Frederic Charles Schaffer ed., : , Boulder, CO: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7, pp.81-100; Susan C. Stokes et al., , , : ,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此外，政治家和公民持續(xù)的庇護主義聯(lián)系阻礙了綱領性大眾型政黨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Philip Keefer and Razvan Vlaicu, “Democracy, Credibility, and Clientelism”, , , , Vol.24, No.2, 2007, pp.371-406.，塑造了一種“反常負責制”Susan C. Stokes, “Perverse Accountability: A Formal Model of Machine Politics with Evidence from Argentina”, , Vol.99, No.3, 2005, pp.315-325.，導致選民必須對自己的投票選擇負責，而不是民主政治中應有的政治家和政黨對選民負責，這就從根本上扭曲了代表制和民主負責制，不利于新興民主的進一步鞏固與發(fā)展。

(三)阿根廷與菲律賓：“最相似案例”帶來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

現(xiàn)有研究雖然揭示了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的雙重作用，但無論是從功能主義視角還是政治發(fā)展視角的研究，都沒有進一步探究導致庇護主義這種雙重作用的原因。事實上，在一些歷史背景、政治體制、發(fā)展道路、政治文化等方面都比較相似的新興民主國家，庇護主義的表現(xiàn)極為不同，對民主制度產生了迥異的影響，這是現(xiàn)有研究很難解釋的。本文關注的阿根廷和菲律賓，就屬于這樣的一組“最相似案例”(見表1)。

表1 阿根廷與菲律賓的相似性與差異性比較

阿根廷和菲律賓歷史上長期經歷殖民統(tǒng)治，尤其是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深受羅馬天主教會的影響，因此兩個國家雖然在地理位置上相距甚遠，但在政治文化方面仍具有一定的相似性Ronald Inglehart and Christian Welzel, , ,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64.。到了20世紀，阿根廷和菲律賓都有過民主和獨裁的經歷，都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實現(xiàn)了民主轉型，也在民主化時期經歷過相似的經濟、政治和社會危機。最重要的是，阿根廷和菲律賓都是庇護主義傳統(tǒng)深厚的國家，庇護主義在國家的民主化進程中持續(xù)存在，對民主體制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從歷史與現(xiàn)實的角度看，兩個國家具有諸多相似之處。

但是，庇護主義在兩個國家的表現(xiàn)及影響又存在著顯著差異。在阿根廷，選舉庇護主義在民主化時期成為政治家爭取選票、與選民建立密切聯(lián)系的重要工具，主要的全國性政黨通過向庇護主義政黨轉型而得以存活和發(fā)展，國家的民主體制整體來看是健康、穩(wěn)固、有韌性的Javier Auyero, “The Logic of Clientelism in Argentina: An Ethnographic Account”, , Vol.35, No.3, 2000, pp.55-81.。而在菲律賓，庇護主義在民主化進程中始終與家族政治交織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家族式庇護主義，導致選舉舞弊、暴力和沖突頻發(fā)，政黨體系支離破碎，脆弱的民主制度時常面臨著來自腐敗的威權統(tǒng)治者以及民粹主義的沖擊。

這種同中有異的特點，既使阿根廷和菲律賓成為一組合適的比較案例，又對現(xiàn)有的庇護主義研究提出了挑戰(zhàn)?，F(xiàn)有理論均難以解釋庇護主義在兩個“最相似國家”之間的這種差異性，因此需要尋找新的分析視角。

二 庇護主義包容性：制度主義視角下的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

庇護主義研究者大多將庇護主義視為一種非正式關系，這樣的界定容易產生“概念延展”Tina Hilgers, “Clientelism and Conceptual Stretching: Differentiating among Concepts and among Analytical Levels”, , Vol.40, No.5, 2011, pp.567-588.的問題，也是導致現(xiàn)有研究難以進行系統(tǒng)、有效的案例比較，難以回應和解釋現(xiàn)實問題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制度研究者往往將庇護主義看作一種非正式制度，這樣就有助于將不同國家、不同類型的庇護主義納入同一理論框架中進行考察，從而更好地揭示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的關系。

(一)作為非正式制度的庇護主義及其包容性

格雷昌·埃爾姆克(Gretchen Helmke)和史蒂文·列維茨基(Steve Levitsky)在對非正式制度的經典研究中，將庇護主義明確界定為一種非正式制度Gretchen Helmke and Steven Levitsky, “Informal Institutions and Comparative Politics: A Research Agenda”, , Vol.2, No.4, 2004, pp.725-740.。這是因為，庇護主義本來是傳統(tǒng)社會中的一種非正式的社會關系，但是當這種非正式關系在現(xiàn)代國家尤其是新興民主國家按照一定的規(guī)則和規(guī)范來運作，得到社會成員的認可和遵守，那么它實際上也逐漸經歷了制度化的過程，最終發(fā)展成一種重要的非正式制度。在新興民主國家，諸如庇護主義這樣的非正式制度，在國家政治生活中常常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既有可能阻礙國家建構與民主鞏固，又有可能為國家提供必要的秩序與穩(wěn)定，保障正式制度的有效運作，推動民主鞏固與有效治理。

“制度包容性”(instituational inclusiveness)是制度研究者在解釋制度的不同結果時常用的一個概念，美國經濟學家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和羅賓遜(James A. Robinson)在《國家為什么會失敗》一書中就揭示了制度包容性與國家興衰的關系：那些建立了包容性(inclusive)政治經濟制度的國家，都能夠實現(xiàn)長期的經濟增長與物質繁榮，民眾的生活水平也會持續(xù)提高；那些建立了汲取性(extractive)政治經濟制度的國家，則會走向經濟停滯、衰退以及貧窮Daron Acemoglu and James A. Robinson, : , , New York: Crown Business, 2012.。由此可見，制度包容性的差異會對國家整體的政治經濟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是解釋制度結果差異的一個有力因素。

對于新興民主來說，除了阿西莫格魯和羅賓遜強調的正式制度的包容性之外，由于庇護主義這一非正式制度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其包容性同樣值得關注。從本質上說，庇護主義是一種排他性的非正式制度，因為只有處于庇護主義網絡內部的庇護者和被庇護者才能從庇護關系中受益，庇護者與被庇護者之間的私人忠誠關系也是高度排他的。但是從現(xiàn)實來看，在不同的新興民主國家，庇護主義網絡的包容性卻是極不相同的，因而庇護主義的包容性也存在相對較大的差異。由此，本文提出“庇護主義包容性”這一概念，以考察庇護主義在政治體系中能否盡可能廣泛、多元地吸納不同的社會群體和社會成員，庇護主義網絡的來源和組成能否最大限度地涵蓋不同社會身份、不同社會地位的個體和群體。具體來說，根據庇護主義網絡在不同國家的包容性差異，可以識別出包容性庇護主義(inclusive clientelism)與排他性庇護主義(exclusive clientelism)兩種不同的庇護主義類型：在包容性庇護主義下，庇護主義網絡相對多元化，能夠涵蓋和超越不同的社會群體，包容性相對較強；而在排他性庇護主義下，庇護主義網絡相對單一化，涵蓋范圍狹窄，包容性相對較弱。

從特征上看，上述庇護主義類型主要存在以下差異，而阿根廷和菲律賓這兩個分析案例則是兩種庇護主義類型的典型代表：

第一，包容性庇護主義通常是全國性的，同一個庇護主義網絡能夠涵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qū)。阿根廷民主化時期的庇護主義是全國性的，兩大政黨都在全國各個省份擁有廣泛的庇護主義網絡。相反，排他性庇護主義通常是非全國性的，同一個庇護主義網絡的范圍只能覆蓋部分地區(qū)，不同地方庇護主義網絡之間的斗爭、結盟、分化、重組時常發(fā)生。菲律賓的地方政治家族通常只能控制自己所在地區(qū)的庇護主義網絡，政治家要想在全國性選舉中獲勝，就必須使自己的地方庇護主義網絡影響力超越本地區(qū)，同時擊敗那些與之競爭的敵對政治家族及其庇護主義網絡。

第二，包容性庇護主義通常會依托全國性的正式制度或政治力量而存在，如全國性政黨。阿根廷民主化時期的庇護主義主要依托兩大全國性政黨存在和發(fā)展，政黨是庇護主義發(fā)揮其影響的重要渠道。相反，排他性庇護主義通常依托地方性的政治力量而存在，如地方性政治家族、部落、軍閥等等。在菲律賓，民主化時期的庇護主義主要依托于地方性的政治家族和政治王朝存在與發(fā)展，沒有產生重要的全國性庇護主義政黨。

第三，包容性庇護主義通常能夠涵蓋和超越階級、種族、宗教等不同的社會群體，庇護主義網絡的成員來源相對廣泛、多元。阿根廷民主化時期的庇護主義是跨階級、跨群體的，政治家建立的庇護主義網絡通常能夠容納從激進左翼到極端右翼不同政治光譜的成員。相反，排他性庇護主義通常只能容納某一類特定的社會成員(比如同一家族、同一階級等)，范圍相對狹窄。菲律賓民主化時期出現(xiàn)的就是一種家族式庇護主義，政治家族成員是庇護主義網絡中的核心角色與主要受益者。

(二)庇護主義包容性對新興民主的影響

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的關系是復雜的，它可能“侵蝕、伴隨或補充著民主制度和民主進程”Tina Hilgers, “Democratic Processes, Clientelistic Relationships, and the Material Goods Problem”, Tina Hilgers ed., ,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p.3-24.。而庇護主義包容性，則是決定庇護主義給新興民主帶來正面或負面作用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以阿根廷為代表的一些新興民主國家，包容性庇護主義能夠將盡可能多的來自不同社會群體的民眾納入其中，對民主制度產生積極、有益的作用。一方面，它通過選舉庇護主義，在選民與政治家之間建立起互惠關系與可信承諾，賦予選舉制度一定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它提供了一種迅速、廣泛地吸納新成員、壯大政黨組織的手段，使庇護主義政黨兼具全方位政黨的特征，這樣就能夠有效地對全國性政黨進行整合，防止政黨體系的動蕩和碎片化。由此，包容性庇護主義能夠為正式制度提供積極有益的補充，給予正式制度充分的成長空間，為新興民主提供了秩序與穩(wěn)定的重要保障，有助于化解沖突和暴力，抑制極端政治力量對政治體系的沖擊。

而在以菲律賓為代表的另一些新興民主國家，排他性庇護主義覆蓋和容納的社會成員相對單一、狹窄，對民主制度產生了消極、有害的作用。一方面，它容易使不同的庇護主義網絡為了選票展開惡性競爭，導致選舉舞弊、沖突和暴力頻發(fā)，嚴重削弱選舉的公正性和有效性。另一方面，它使政黨無法代表選民利益，政黨體系日趨碎片化，容易催生離心型和反體制政黨。由此，在排他性庇護主義的作用下，國家與社會難以有效整合，政府甚至無法保障基本的秩序與穩(wěn)定，新興民主難以鞏固，時常面臨民主衰退甚至崩潰的風險。

綜上所述，庇護主義在不同的新興民主國家表現(xiàn)出不同的制度包容性，進而對民主體制產生了不同的影響。而作為一種歷史悠久的非正式制度，庇護主義有其深厚的制度淵源和歷史底蘊，兩種不同的庇護主義類型是在漫長的發(fā)展過程中逐漸被塑造出來并嵌入國家的政治生活與新興民主體制之中的。

三 庇護主義包容性在阿根廷與菲律賓的變遷

阿根廷和菲律賓都是具有悠久庇護主義歷史的新興民主國家，但是庇護主義在兩個國家的演進大不相同，尤其是在“第三波”民主化之后，兩個國家出現(xiàn)了兩種特點鮮明、差異顯著的庇護主義類型。阿根廷的庇護主義在歷史上是分散、碎片化、高度排他的；但是在民主化時期，排他性庇護主義轉變成了一種由全國性政黨主導的、廣泛多元的包容性非正式制度。相比之下，菲律賓的庇護主義從其產生之日起就帶有強烈的家族印記，地方性政治家族始終是庇護主義的組織者、主導者和受益者，一種根深蒂固的排他性非正式制度逐漸建立起來并延續(xù)至今。

(一)阿根廷庇護主義的包容性發(fā)展

庇護主義貫穿于阿根廷獨立后歷史發(fā)展的各個時期，但是在每個時期的影響力各不相同。整體來看，阿根廷的庇護主義經歷了從排他性較強到包容性較強的演變過程，最終在民主化時期形成了一種包容性非正式制度。

阿根廷的庇護主義起源于殖民主義，奴隸制是早期庇護關系的雛形，主人和奴隸的關系逐漸演化為國家獨立后各省的大莊園主/種植園主與佃農的庇護關系，即著名的考迪羅(caudillos)主義?？嫉狭_擁有地產、財富和武裝，與追隨者建立起一種以物質資源和人身保護換取勞動、服務和個人忠誠的庇護關系。某一地方考迪羅要想控制整個國家，就必須與其他地方考迪羅展開激烈的競爭。因此，早期阿根廷的庇護主義以盤踞于各省的地方性考迪羅的家族、莊園為中心而組織起來，在很大程度上是分散、碎片化、高度排他的。

1862—1930年，實現(xiàn)了國家統(tǒng)一的阿根廷經歷了穩(wěn)定的憲法統(tǒng)治，引入了選舉與政黨等正式制度，以考迪羅主義為核心特征的排他性庇護主義也順應政治和社會的新變化，逐步嵌入到政治體系之中，演變成一種被政治精英、政黨以及大眾所接受的非正式制度。這一時期，阿根廷發(fā)展出兩個全國性的庇護主義政黨。一方面，考迪羅主義是國家自治黨參與并贏得選舉、維持對地方的控制以及鞏固執(zhí)政黨地位的重要工具，一小部分執(zhí)政的寡頭集團尤其是依托地方省份崛起的土地精英壟斷了國家自治黨及其庇護主義網絡，因而這種庇護主義仍然是排他性的。另一方面，新崛起的代表城市中產階級的激進公民聯(lián)盟吸納了一部分被排除在國家自治黨庇護主義網絡之外的團體和成員，并且在1912年阿根廷將選舉權拓展到全體成年男性公民之后，很快就在地方通過為民眾提供服務、職位以換取選票，建立起一套能夠有效收買選舉支持的庇護主義體系。由此，庇護主義隨著國家從寡頭政體走向民主政體，發(fā)展出收買選票、施惠等適應民主體制的新形式，逐漸成為一種非正式制度，持續(xù)影響著國家政治生活。激進公民聯(lián)盟將庇護關系從精英之間擴大到精英與社會更廣泛的民眾中，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庇護主義的包容性，使傳統(tǒng)的以土地精英為核心的考迪羅主義逐漸向以全國性政黨領袖和精英為核心的庇護主義轉變。這種更具包容性色彩的庇護主義，幫助激進公民聯(lián)盟得以在1916—1930年的民主試驗時期持續(xù)執(zhí)政。但是，阿根廷這一時期的庇護主義本質上還是高度排他的，特別是廣大的工人階級、沒有投票權的新移民以及下層民眾一直被排除在庇護主義網絡之外，這就導致社會階級對立和沖突日益嚴重，為軍事政變與民主崩潰埋下了隱患。

1930—1983年，阿根廷長期處于威權政體和競爭性政體快速輪替的動蕩時期，庇護主義也逐漸走向邊緣化，取而代之的是軍人、民粹主義政黨和庇隆主義(Peronism)政治家。這一時期，軍人和民選政治家輪流上臺執(zhí)政，除了歷任總統(tǒng)都會向自己的親信提供政治職位之外，也許庇護主義并沒有在政治生活中發(fā)揮太大的作用。因此，這一時期阿根廷的庇護主義既是極度邊緣化的，又是極端排他的。無論是庇隆對勞工的庇護還是軍人獨裁政權對軍隊的庇護，都將社會大多數群體排除在外。哪一方上臺執(zhí)政都會引發(fā)另一方的激烈反對和持續(xù)性的反體制斗爭，政權的合法性和生命力極其脆弱。

1983年，阿根廷實現(xiàn)了民主轉型，庇護主義也重新興起，迅速嵌入民主政體，繼續(xù)成為影響國家政治發(fā)展與民主化的一種重要的非正式制度。表面來看，阿根廷的庇護主義在民主化時期與民主試驗時期存在相似之處：遍布地方社區(qū)的政黨中間人向選民提供食品、藥品、服務和就業(yè)機會，以換取選票；政黨建立起遍布全國的庇護主義網絡，各省的政治家為了爭奪黨內領導權以及成為總統(tǒng)候選人仍然會展開激烈的競爭。杜阿爾德、梅內姆等著名政治人物都是通過建立并擴張自己的地方庇護主義網絡，實現(xiàn)對政黨和國家最高權力的控制，在掌握國家權力之后又繼續(xù)利用豐富的國家資源回饋被庇護者。

但是，與以往不同的是，阿根廷在民主化時期出現(xiàn)了一種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包容性庇護主義，最典型的例子是阿根廷政黨的庇護主義轉型。在阿根廷政壇上活躍了將近一個世紀的兩大全國性政黨——激進公民聯(lián)盟和正義黨，在這一時期都褪去了以往狹隘、排他的標簽，成為包容性極強的庇護主義政黨。尤其是正義黨這個曾經高度依賴工會和工人階級的激進民粹主義政黨，徹底地轉變?yōu)橐粋€全方位的庇護主義政黨Steven Levitsky, -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p.107.。20世紀90年代，梅內姆的新自由主義改革使正義黨大幅“右轉”，而梅內姆本人庇護主義網絡的多元化和包容性也是歷任總統(tǒng)中最高的，包括省級政治家、工會領袖、以前的左翼游擊隊成員、新自由主義者、極端右翼團體成員、前軍政權的合作者以及他在整個政治生涯中擊敗、招募的其他支持者Luis Alberto Romero, : , , PA: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297.。在民主化時期，包容性庇護主義已經成為嵌入阿根廷民主體制中的一種重要的非正式制度。

(二)菲律賓排他性庇護主義的延續(xù)與發(fā)展

和阿根廷類似，菲律賓同樣具有悠久的庇護主義傳統(tǒng)。但是，其庇護主義自始至終都與家族政治交織在一起，從其產生之日起就一直是一種以政治家族為中心、高度碎片化的排他性非正式關系和非正式制度。

菲律賓的庇護主義不是殖民主義的“舶來品”，而是本地土生土長的產物。在殖民者到來之前，菲律賓群島一直處于原始的分散狀態(tài)，類似小村莊的“巴朗蓋”(barangay)是原始社會的基本單位。生活在巴朗蓋中的村民服務并效忠于首領“達圖”(datu)，這種“首領—村民”的依附關系是菲律賓庇護主義的早期形態(tài)Patricio N. Abinales and Donna J. Amoroso, ,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5, pp.27-31.。達圖是等級化的庇護關系金字塔最頂層的庇護者，在達圖之下的是作為其助手和保鏢以及扮演達圖與村民之間中間人角色的勇士，他們很多都與達圖有血緣關系，可見早期菲律賓的庇護關系已經帶有濃厚的家族色彩。這種原始的、基于互惠和個人忠誠而建立起來的庇護關系具有鮮明的個人化、地方性特征，因而也是碎片化和高度排他的。

到了殖民時期，菲律賓傳統(tǒng)的排他性庇護關系為殖民者的“間接統(tǒng)治”提供了天然的便利。殖民當局主要依靠地方性權貴家族維持統(tǒng)治，菲律賓的家族政治由此興起，也塑造了獨特的家族式庇護主義。西班牙殖民者利用達圖向民眾收取貢品，而達圖則可以免除進貢和勞務，這就使達圖在政府與社會之間扮演了中間人的角色，在庇護主義金字塔中既是殖民者的被庇護者又是普通民眾的庇護者。美國殖民者則與地方精英家族合作，培養(yǎng)省級政治家作為中間人，菲律賓早期的奧斯梅納、奎松等政治家族由此崛起。尤其是美國殖民當局在20世紀初將西方式的政治制度引入菲律賓之后，收買選票和選舉庇護主義應運而生，而菲律賓最早的全國性政黨——國民黨和聯(lián)邦黨也是典型的庇護主義政黨，都是政治家族參與選舉、分配利益以及維系庇護主義網絡的工具Benedict Anderson, “Cacique Democracy in the Philippines: Origins and Dreams”, , Vol.169, 1988, pp.3-31.。從殖民時期開始，菲律賓的政治家族就只關注本家族的狹隘的利益，更廣泛的社會成員無法被納入到庇護主義網絡之中，其利益也得不到代表和實現(xiàn)。因此，菲律賓的家族式庇護主義，從形成之初就是一種典型的排他性非正式制度。

二戰(zhàn)后，菲律賓雖然實現(xiàn)了國家獨立并建立起美國式的民主制度，但是家族式的排他性庇護主義在政治舞臺上的影響卻日益增強。兩大政黨仍然只是以政治家族為中心的地方派系組成的松散聯(lián)盟，精英家族才是政治權力的真正來源。選舉的普及化和制度化使得地方政治家族迅速發(fā)展出新的選舉庇護主義，收買選票和選舉腐敗成為普遍現(xiàn)象，菲律賓選舉也被認為是世界上最昂貴的選舉。1969年，菲律賓總統(tǒng)和國會選舉的總支出接近10億比索，幾乎是當年國家預算總額的1/4David Wurfel, : ,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8, p.100.。在選舉中，不同的政治家族及其庇護主義網絡之間的競爭日趨激烈，地方政治家族利用私人武裝為本家族的利益保駕護航，以槍支、暴徒與黃金(Guns, Goons and Gold)為代表的“3G政治”開始盛行。此外，政治家族開始對國家官僚體系進行全面滲透，政治家用公共部門職位回饋其支持者成為常態(tài)。在中央層面，總統(tǒng)職位以及下屬的官僚職位成為庇護主義政治家激烈爭奪的施惠資源，這導致菲律賓的公共部門不斷擴張，官僚機構人數在20世紀60-70年代幾乎增長了200%；在地方層面，那些通過任命產生的職位往往被選舉產生的省長、市長所屬的政治家族成員或親密伙伴占據，一個家族能夠“控制從市長到學校門衛(wèi)的所有公職”Michael Cullinane, “Patron as Client: Warlord Politics and the Duranos of Danao”, Alfred W. McCoy ed., : , Madison, WI: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3, pp.163-242.。這種排他性庇護主義在1972年開始的馬科斯戒嚴時期達到頂峰，變成了一種極端排他的“馬科斯家族式庇護主義”。馬科斯將大量政府高級職位授予其家人和親信：他的妻子先后擔任馬尼拉行政首長和住房部長，他的小舅子控制了國家海關以及國家總審計委員會，他的弟弟領導著國家醫(yī)保委員會，甚至他年邁的老母親也掌管著稻谷和玉米管理局Mark R. Thompson, - : ,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52-53.。馬科斯還對其它政治家族進行了殘酷打擊：洛佩茲家族多位成員被逮捕，家族產業(yè)被馬科斯家族接管Patricio N. Abinales and Donna J. Amoroso, ,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5, pp.213-214.；阿基諾家族的小貝尼格諾·阿基諾(Benigno Aquino Jr.)甚至被馬科斯暗中派遣的殺手暗殺。

1986年，隨著馬科斯的獨裁統(tǒng)治被推翻，菲律賓實現(xiàn)了民主轉型。但是，家族式的排他性庇護主義早已根深蒂固，繼續(xù)成為一種主導并決定民主進程與結果的非正式制度。一方面，在選舉中政治家族和政治王朝仍然占據著絕對主導地位，比如在1987年舉行的國會選舉中，當選的200位國會議員有169位來自傳統(tǒng)的政治家族，其中有67位來自親馬科斯的政黨和家族Jong-sung You, , :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01.。那些與傳統(tǒng)政治家族沒有聯(lián)系的新政治家很難當選，也難以將更廣泛的普通民眾的聲音帶入政治體系。另一方面，菲律賓的政黨體系高度碎片化，幾乎沒有形成穩(wěn)定、強大的全國性政黨。存在于政黨體系之中的幾乎都是組織松散、沒有明確綱領和意識形態(tài)主張的庇護主義政黨，它們更多的只是不同政治家族的暫時性聯(lián)盟。政治家轉換政黨成為常態(tài)，國會眾議員候選人在下一屆選舉中轉換政黨歸屬的比例從戒嚴時期(1946—1971年)前的32%上升到后馬科斯時期(1987—2004年)的57%；參議員候選人的政黨轉換比率則從24%上升到42%Yuko Kasuya, : , Pasig City, Philippines: Anvil Pub., 2009, p.120.。相比于政黨，政治家更傾向于通過自己的地方性政治家族來組織庇護主義網絡，以參與選舉。因此，活躍在菲律賓政治體系之中的始終是以家族為中心的庇護主義，這種排他性非正式制度貫穿于菲律賓歷史發(fā)展的各個時期，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和制度韌性。

四 庇護主義包容性的影響：阿根廷的“民主奇跡”與菲律賓的民主危機

從庇護主義在阿根廷與菲律賓的發(fā)展史可以看出，庇護主義包容性對于民主制度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阿根廷和菲律賓在20世紀經歷民主的失敗，與庇護主義網絡缺乏包容性、無法廣泛聚合利益具有重要關聯(lián)。到了20世紀末的民主化時代，阿根廷和菲律賓形成了兩種極為不同的庇護主義類型，而庇護主義包容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兩個國家民主制度的命運。事實上，阿根廷和菲律賓在民主化初期，民主體制下的各項新生的正式制度都比較衰弱，國家也都發(fā)生過導致政權倒臺的大規(guī)模社會抗議。但是，在經歷了制度衰弱和社會動蕩后，阿根廷的包容性庇護主義為正式制度提供了有效的支持和補充，為民選政府提供了執(zhí)政權威與合法性，使國家的民主體制令人驚訝地存活下來，實現(xiàn)了民主鞏固的“奇跡”；相反，菲律賓的排他性庇護主義持續(xù)侵蝕和削弱正式制度，導致國家政治生活中充斥著選舉舞弊、欺詐、腐敗和暴力，常常給反體制的民粹主義政治家?guī)碚莆諊易罡邫嗔Φ臋C會，使國家的法治和公民自由受到巨大威脅，逐步走向民主衰敗。

(一)阿根廷的包容性庇護主義與“民主奇跡”的實現(xiàn)

包容性庇護主義與阿根廷民主鞏固的實現(xiàn)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庇護主義有效補充了民主化時期選舉制度、政黨制度等正式制度的不足，有效抵御了激進力量對民主體制的沖擊和威脅，從而保證了民主政體的健康、穩(wěn)定運行，使國家在經歷重大危機瀕臨崩潰之后實現(xiàn)了“民主奇跡”。其中最關鍵的是，包容性庇護主義持續(xù)為正義黨提供執(zhí)政權威與合法性支撐，維系著政黨體系的穩(wěn)定運行，為民主體制帶來重要的保障。

在民主化時期，阿根廷正義黨通過向全方位的庇護主義政黨轉型，顯著提高了政黨的多元化和包容性。更重要的是，正義黨的轉型重新塑造了阿根廷的政治生態(tài)，支持和推動民主發(fā)展成為國家與社會的共識。由此，民主化初期建立的兩黨體系得以穩(wěn)定運行，先后完成了兩次和平的權力移交，軍隊以及其它反體制力量不再擁有對國家政治發(fā)展的主導權。與此同時，正義黨通過基層的庇護主義網絡建立了大量服務于底層民眾的慈善廚房(soup kitchen)和“問題解決網絡”，使其在新自由主義改革大幅“右轉”的背景下仍然能夠獲得廣泛支持，在全國選舉中始終能夠獲得1/3以上的選票。盡管正義黨已經與傳統(tǒng)的庇隆主義相去甚遠，但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仍然有25%以上的阿根廷選民認為自己是支持正義黨的庇隆主義者；而在20世紀90年代末，80%以上的全國性工會組織和90%以上的地方性工會組織都參加了正義黨的各種活動Steven Levitsky, “Argentina: Democratic Survival amidst Economic Failure”, Frances Hagopian and Scott P. Mainwaring eds.,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63-89.。這種包容性庇護主義使得阿根廷有效抑制了在拉丁美洲其它國家頻繁出現(xiàn)的大規(guī)模城市抗議，以及反改革和反體制浪潮對民主體制的沖擊，同時幫助正義黨即使在失業(yè)率高漲的時候也能獲得工人階級和中下階層選民的支持。

從2001年政治危機開始，阿根廷的政黨體系出現(xiàn)了新的劇變：正義黨內部嚴重分裂，三位總統(tǒng)候選人在2003年大選中展開惡性競爭；而另一個全國性政黨激進公民聯(lián)盟更是急速衰落，在2003年大選中僅贏得2%的選票Noam Lupu and Susan Stokes, “Democracy, Interrupted: Regime Change and Partisanship in Twentieth-century Argentina”, , Vol.29, No.1, 2010, pp.91-104.；在民主轉型將近20年之時，政黨體系乃至民主體制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但是，最壞的結局沒有發(fā)生，阿根廷的政黨體系隨后經歷了從“半崩潰”到重新整合的過程，民主體制同樣頑強地存活下來。一方面，反對派政黨呈現(xiàn)出碎片化、地區(qū)化的狀態(tài)，沒有出現(xiàn)新的有競爭力的全國性政黨；另一方面，執(zhí)政的正義黨通過基什內爾夫婦兩位總統(tǒng)的重新整合，既保持了政黨的生命力和長期執(zhí)政地位，又使政黨體系乃至民主制度逐漸重回正軌并持續(xù)穩(wěn)定運行。作為正義黨重要支柱之一的包容性庇護主義，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基什內爾在2003年就任總統(tǒng)后，面對日益升級的社會抗議運動，延續(xù)了正義黨的庇護主義策略，將部分運動領袖吸納進政府，為他們安排政府職位。由于這些運動領袖和參與者大多是受梅內姆新自由主義改革影響的失業(yè)者以及下層貧困民眾，基什內爾的施惠策略使他們能夠直接參與政府社會福利政策的制定和執(zhí)行過程，進而從激進的街頭抗議者轉變?yōu)閳远ǖ恼С终?，為基什內爾和正義黨提供了強大的執(zhí)政合法性。到2006年，至少有50名運動領袖在國家社會發(fā)展部社區(qū)組織秘書處以及土地和住房委員會等機構中任職，后來甚至擴展到每個政府部門Candelaria Garay,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200-201.?；矁葼栠€將運動領袖納入到政黨的競選名單中，為他們提供進入立法機關的機會，也徹底將他們變成了庇護主義網絡中的中間人和被庇護者。

與此同時，基什內爾重新加強了正義黨與工人階級的庇護主義聯(lián)系。在梅內姆執(zhí)政時期，正義黨為了擴大選民基礎，向更具有包容性的全方位政黨轉型，刻意疏遠了與勞工組織和工人階級的聯(lián)系；而在基什內爾打造的包容性更高的庇護主義網絡中，工人階級同樣是重要的爭取對象。基什內爾安排親工會的官員主導勞工部等與勞工、工會相關的國家部門，進而建立了與全國勞工總會等大型工會的良好關系，確保工會和工人階級在選舉中持續(xù)支持正義黨Sebastian Etchemendy and Candelaria Garay, “Argentina: Left Populism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2003-2009”, Steven Levitsky and Kenneth M. Roberts eds., ,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283-305.。

通過基什內爾對庇護主義網絡的重新整合并持續(xù)擴大其包容性，正義黨在2003年的危機后有效避免了進一步的分裂，保持了全國第一大黨的堅實地位，這也保障了阿根廷民主體制的延續(xù)和鞏固。在21世紀初席卷拉美各國的激進左翼和民粹主義浪潮中，正義黨在選舉中的持續(xù)獲勝，使得離心的反體制政黨以及激進的反體制局外人無法利用政黨體系的碎片化趁虛而入，威脅阿根廷民主體制的穩(wěn)定性。阿根廷民主化以來最成功的反建制政治家阿爾多·里科(Aldo Rico)，僅在1994年國會下議院選舉中獲得9.2%的選票，并且在選舉之后很快就被吸納進正義黨的庇護主義網絡之中Steven Levitsky, “Argentina: Democratic Survival amidst Economic Failure”, Frances Hagopian and Scott P. Mainwaring eds.,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63-89.?；矁葼柡驼x黨所主導的包容性庇護主義，使阿根廷政黨體系沒有走向全面崩潰，對正式的政黨制度形成了重要的補充、緩沖以及調節(jié)的作用，同時給予反對派政黨以及政黨聯(lián)盟充分的重組和調整空間。最終，反對派政黨聯(lián)盟在2015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擊敗正義黨，阿根廷又一次實現(xiàn)了權力的和平移交，民主制度得到進一步的鞏固。

(二)菲律賓的排他性庇護主義與未完成的民主鞏固

1992年，隨著兩位民選總統(tǒng)拉莫斯與阿基諾順利完成權力移交，菲律賓看似走上了民主鞏固的正軌。實際上，菲律賓只是滿足了界定民主的最小化標準(選舉民主或程序意義上的民主)，遠不是一個健康的、穩(wěn)固的民主政體。民粹主義和極具威權色彩的政治家先后當選總統(tǒng)，而民選總統(tǒng)持續(xù)受到激進社會運動及潛在軍事政變的威脅，同時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任的每位總統(tǒng)幾乎都卷入家族腐敗的丑聞，民主政體的質量和穩(wěn)定性持續(xù)下降Yuko Kasuya,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 in the Philippines: Who Supports Extra-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Change?”, Yuko Kasuya and Nathan Gilbert Quimpo eds., , Manila: Anvil Publishing, 2010, pp.90-113.。而由政治家族和政治王朝主導的排他性庇護主義，則是阻礙菲律賓實現(xiàn)民主鞏固的重要力量。

排他性庇護主義對菲律賓民主體制的傷害，集中表現(xiàn)為它對選舉制度和政黨制度的侵蝕和破壞。選舉中的“3G”政治愈演愈烈，每次選舉臨近之日，便是武裝沖突和暴力事件頻發(fā)之時。達瑙市的杜拉諾家族從貧民窟招募大量武裝暴徒，安排他們在選舉前恐嚇選民，威脅、攻擊、拘禁競爭對手，和反對的武裝力量進行戰(zhàn)斗Michael Cullinane, “Patron as Client: Warlord Politics and the Duranos of Danao”, Alfred W. McCoy ed., : , Madison, WI: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Center for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93, pp.163-242.。馬京達瑙省的安帕圖安家族在2009年的省長選舉中，指使家族庇護主義網絡中的暴徒殘忍殺害競爭對手的58名親屬和支持者，其中包括孕婦、記者等無辜人士，制造了菲律賓選舉中最血腥、最暴力的事件Robert Dayley, , Boulder, CO: Westview Press, 2017, pp.188-189.。引發(fā)沖突的政治家族及其私人武裝往往能得到他們在全國層面更高級庇護者的縱容和包庇，無需為其罪行承擔責任。這種充斥著強制與暴力的排他性選舉庇護主義，塑造了菲律賓極端惡劣的選舉政治生態(tài)，嚴重損害了選舉的公平性和公正性，使民主選舉淪為地方性政治家族之間的惡斗，選民無法用選票讓政治家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在民主化時期，菲律賓的政黨體系同樣受到以政治家族為中心的排他性庇護主義的侵蝕和取代，這種“無政黨庇護主義”(partyless clientelism)Jason Brownle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98.給民主鞏固帶來的最大威脅在于，難以防止激進、民粹主義乃至反體制的政黨和政治家的崛起和掌權。菲律賓缺乏像阿根廷正義黨這樣能夠穩(wěn)定、持續(xù)存在的全國性政黨，由地方性政治家族所主導的庇護主義政黨流動性極高，即使是總統(tǒng)所屬的政黨也可能會因總統(tǒng)的離任而迅速分崩離析。這種碎片化、低制度化的政黨體系能夠被一些擁有強大個人聲望的民粹主義政治家輕易利用。這些政治家通過對單一議題的強調和極具煽動性的政治動員方式進入政治體系，甚至贏得選舉，而他們的執(zhí)政方式常常會對國家的民主、法治和公民權利造成極大的破壞。在1999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埃斯特拉達憑借自己電影明星的知名度，加上在草根社會中倡導“為窮人發(fā)聲”的選舉口號，獲得民眾的廣泛支持，最終順利當選。但隨后，埃斯特拉達的家族式腐敗震驚全國，導致其統(tǒng)治在2001年被大規(guī)模的群眾抗議所推翻，他和他的家族被指控收取了超過8，000萬美元的賄賂和其它非法資金Lynn T. White III, : , Routledge, 2014, p.218.。而在2016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民粹主義政治強人杜特爾特利用打擊毒品的議題得到廣泛支持并順利當選，然而他在上任后的鐵腕禁毒行動導致大量菲律賓民眾非正常死亡Mark R. Thompson, “Bloodied Democracy: Duterte and the Death of Liberal Reformism in the Philippines”, , Vol.35, No.3, 2017, pp.39-68.，引發(fā)了國際社會對菲律賓人權、法治以及民主狀況的憂慮。

在民主化時期，排他性庇護主義對菲律賓民主制度的影響與阿根廷形成鮮明對比。家族式庇護主義嚴重削弱和侵蝕了正式制度，破壞了其對于反體制力量的制約和阻礙功能，甚至直接為反體制力量的崛起提供了助力。尤其是菲律賓政黨體系的碎片化和高度的脆弱性，使得民粹主義政治家能夠通過選舉獲得權力，進而對民主體系造成巨大的威脅。

結 語

本文采用制度主義的分析視角，以非正式制度包容性為切入點，區(qū)分了兩種不同類型的庇護主義，進而以阿根廷和菲律賓作為比較研究案例，分析和解釋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產生的不同影響。其中，包容性庇護主義在民主化時期與正式制度展開良性、積極的互動，促進正式制度有效運作，將多元、廣泛的社會群體納入民主體制，從而有助于國家順利完成民主轉型和民主鞏固；排他性庇護主義則會與正式制度展開惡性、消極的互動，嚴重侵蝕和破壞正式制度的功能，無法有效地聚合民意，也無法為民主體制提供必要的穩(wěn)定與秩序，從而導致政治體系持續(xù)衰弱，民主鞏固難以完成。

需要強調的是，本文提出的包容性和排他性庇護主義，在很大程度上應該被看作兩種“理想類型”(ideal type)。實際上，除了本文分析的兩個國家之外，更多新興民主國家的庇護主義，都是處于這兩種理想類型之間或是兼有兩者的特征。比如，印度尼西亞的庇護主義就是典型的包容性庇護主義兼具排他性特征的案例。一方面，印尼的庇護主義政黨都積極地拓展選民基礎，超越傳統(tǒng)的分野和界限，政黨體系呈現(xiàn)出包容、競爭的特征。另一方面，近年來印尼的選舉庇護主義日趨個人化與碎片化，絕大多數候選人都不是依靠政黨機器，而是依靠由中間人組成的“勝利團隊”(success team)向選民提供利益來收買選票。這種庇護主義具有強烈的排他性，使得印尼開始出現(xiàn)菲律賓那樣的政黨重組與黨員頻繁轉換政黨的現(xiàn)象，政黨體系的制度化水平相對較低。由此可見，庇護主義在一些國家可能同時兼具包容性和排他性的特征，或是更偏向于兩種類型中的其中一種，因此，它對新興民主的影響也更為復雜。但是，將庇護主義看作一種非正式制度并引入“庇護主義包容性”這一概念，至少提供了一種可行的分析框架，有助于更全面地認識和理解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的關系。

與此同時，從制度變遷的角度看，庇護主義包容性在同一國家也并非一成不變。歷史制度主義告訴我們，傳統(tǒng)社會中形成的制度在發(fā)展過程中常常會不斷地自我強化，很難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而當一些偶然性的關鍵節(jié)點(critical junctures)出現(xiàn)時，也能夠推動制度發(fā)生變遷參見Kathleen Thelen and James Mahoney, “Comparative-Historical Analysis in Contemporary Political Science”, James Mahoney and Kathleen Thelen eds., -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 pp.3-36; 何俊志：《結構、歷史與行為——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國外社會科學》2002年第5期。。菲律賓的排他性庇護主義從殖民時期以前延續(xù)至今，不因政體、政權、領導人的更迭而改變，正是制度黏性與路徑依賴的結果；而阿根廷的庇護主義從排他到包容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關鍵節(jié)點(軍人政權殘酷統(tǒng)治以及馬島戰(zhàn)爭)作用下所帶來的制度變遷。

此外，從制度主義視角考察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的關系，還可以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另一條重要線索。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的影響是間接而非直接的，它不直接作用于民主體制本身，而是通過與民主體制中的各項正式制度進行持續(xù)互動，補充、替代或是侵蝕正式制度的功能，最終對民主鞏固產生積極或消極的影響。因此，分析庇護主義與新興民主國家各項正式制度的互動過程與互動結果，對進一步揭示庇護主義對新興民主的作用機制，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