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緣 起
古今中外的小說家不知凡幾,大有成就者也比比皆是,但若論對寫小說這樁事的癡迷程度,似乎就沒有多少人可以比得上楊絳和王小波了。這兩位小說家雖方方面面都迥乎其異——一老一少、一女一男、一壽一夭(前者得享105歲嵩壽,后者45歲即英年早逝),但都畢生對小說特別是寫小說情有獨鐘,也都十分強調(diào)“無中生有”的寫小說能力:
寫小說則需要深得虛構(gòu)之美,也需要些無中生有的才能;我更希望能把這件事做好。①
我寫的小說,除了第一篇清華作業(yè),有兩個人物是現(xiàn)成的,末一篇短篇小說里,也有一個人物是現(xiàn)成的,可對號入座,其余各篇的人物和故事,純屬虛構(gòu),不抄襲任何真人實事。鍾書曾推許我寫小說能無中生有。的確,我寫的小說,各色人物都由我頭腦里孕育出來,故事由人物自然構(gòu)成。②
其實,楊絳雖然如上所錄,承認在她的短篇小說《事業(yè)》中,“有一個人物是現(xiàn)成的,可對號入座”,但到底還是沒有用人物原型王季玉(楊絳母校振華女中校長)女士的真名,而是為之杜撰了一個假名周默君(或“默先生”)。這某種程度上似乎可以說,還是基于她一向堅守的“無中生有”小說寫作邏輯——人物和故事出乎虛構(gòu),至少人物、機構(gòu)和地方的名字完全出乎虛構(gòu)。
然而,小十年過去,楊絳在她2014年隨《楊絳全集》一起出版的中篇小說《洗澡之后》里,不知是出于有意還是無心,卻一下子打破了她在包括長篇小說《洗澡》在內(nèi)的虛構(gòu)文字里所秉持的這一“無中生有”寫作慣例——譬如,在同年出版的小說《洗澡之后》單行本第14和15頁里,就有這樣一段人物對話,赫然提到北大的兩位知名外語教授溫德(Robert Winter)和楊業(yè)治,并恬然地、毫無違和感地讓《洗澡》和《洗澡之后》里虛構(gòu)的準男主人公許彥成置身于這兩位真實的學者與教授之間:
館長接著問姚宓:“你通幾門外語?”
姚宓說:“學過英文、法文?!?/p>
館長說:“不行,凡是有代表性的文字,你都得學,也別忘了咱們本國的古文?!?/p>
姚宓說:“古文,家母也教過我。”
館長說:“中文系李主任的課,你可以去旁聽?!彼ㄓ郑└爬ㄕf:“有一位楊業(yè)治教授,英文、德文、意大利文都好。不過,他現(xiàn)在只教德文,你可以旁聽他的課。許彥成先生,你在文學研究社就由他指導(dǎo),你可以旁聽他的課。最高學府現(xiàn)在有哪位法文好,我不知道了。溫德先生的法國文學不錯,但是口音不行。俄文,你學過嗎?”③
這或許主要是因為,年屆百歲的楊絳在堪稱自己寫作生涯收官之作的這部小說《洗澡之后》里,沒有像她既往那樣,虛構(gòu)一所大學或研究機構(gòu),而是直接使用了清華、燕京和所謂新北大這樣一些真實的高等學府作為小說背景,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小說里用上了真實世界中的教授、專家名——其實,除了頗為正面地推許新北大教授溫德和楊業(yè)治,楊絳在小說《洗澡之后》里,還至少語涉褒揚地提到了西文圖書管理大家、老燕京和新北大的圖書館負責人梁思莊(梁啟超次女)。
問題的關(guān)鍵又或許正在于,細心的讀者或研究者不難發(fā)現(xiàn),楊絳在各種文類里愿意或不得不提及真實生活中的人物時,除相對中性的、就事論事的事務(wù)性筆墨而外,基本上都是她喜歡的或至少絕不討厭的。梁思莊女士自不待言,在如上提及的溫德和楊業(yè)治兩位學人身上,亦能程度不同地得到驗證。說到底,楊絳雖然曾自承“我認為我為人處世也是儒家思想,我最愛《論語》”④,但骨子里畢竟首先是一個愛憎分明、敢愛敢恨的人,所以也才會毫不含糊、斬釘截鐵地說:“討厭我的人,我也討厭他們!”⑤
二、楊絳與溫德
吳學昭2017年經(jīng)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一書。在該書第237頁上,有這樣一段話:“剛好清華大學吳晗到上海招聘,鍾書想著換換空氣,楊絳或能病好,就與楊絳商量一同應(yīng)聘到母校清華外文系任教。原系主任陳福田1947年請了兩個極年輕的(二十出頭)美國人到清華,為高年級授《莎士比亞》,而不準教學經(jīng)驗豐富的Winter等授課,遭到學生強烈反對,以致外文系1948級全班罷課……”
這表明,在傳主楊絳心目中,來自美國的溫德先生教授西方文學駕輕就熟、經(jīng)驗極其豐富——這里所謂西方文學當然僅指英美文學,但前文引述的《洗澡之后》片段借指導(dǎo)姚宓的博文圖書館館長之口,又等于正面肯定了溫德的法國文學修養(yǎng)和教學水平,雖然不無調(diào)侃地不忘小小貶損一下他的法語口音(之所以說很大程度上只是調(diào)侃,是因為溫德雖是美國人,但祖籍卻是法國并曾留學法國,法語口音其實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盛澄華兼了一段時間系主任,又被調(diào)到東歐交換生中國語文專修班去當主任了。他比較趨時,幾乎否定了絕大部分文學經(jīng)典,熱心地倡導(dǎo)用馬克思主義來講釋文學,而且動員到他的老師溫德頭上來了。溫德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最早向清華學生和同事推薦和講述英共理論家考德威爾(Christopher Caudwell)名著《幻象和現(xiàn)實》(Illusion and Reality,1937)的。溫德先生頗生氣,他憤憤不平地對楊絳說:“我提倡馬克思主義的時候,他還在吃奶呢!他倒來‘教老奶奶嘬雞蛋了!”⑥
溫德有段時間不高興,用當時的流行語說,“鬧情緒啦”。清華校領(lǐng)導(dǎo)因鍾書夫婦都是溫德的老學生,鍾書還和他一同負責指導(dǎo)研究生工作,就要他倆去給溫德做點工作。情況很快就弄清楚,原來老溫德背了“進步包袱”,不滿意對某些蘇聯(lián)教員禮遇太過,說他們毫無學問,倒算“專家”,待遇特殊,月薪比他高出幾倍。楊絳笑說:“你怎么跟他們比呢?你只能跟我們比呀!”這話,他倒也心服,他算不上什么“外國專家”,他只相當于一個中國老知識分子。溫德對老學生的關(guān)心顯然很高興,什么體己話都說,他甚至孩子似的發(fā)牢騷:“我都很久沒吃雞啦!”楊絳就燉了雞,請老師到家里吃年夜飯,同時祝他生日快樂(溫德12月30日生日)。⑦
如上這兩段由吳學昭和楊絳轉(zhuǎn)述的溫德教授的話讓人聽了不禁莞爾,活畫出這位既洋又土、眼里不揉沙子的老中國通個性的率真、耿直、火爆與不夠城府。07F9C9D1-C0B6-4DF1-B196-43AE545AF27E
與老師吳宓之女吳學昭閑話當年的這些片言只語當然足見溫德在楊絳心目中地位的重要,但更能突出地顯示這一點的還是楊絳自己的散文《紀念溫德先生》,作于1987年,溫德逝世當年。在這篇紀念文章里,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一書中如上所錄的兩段溫德軼事自然也都出現(xiàn)了,只是比書中所述簡略。
此外,楊絳除了以她一貫不動聲色的恬淡柔韌筆調(diào),極其傳神地寫出了壯年即來中國任教并畢生在中國生活的一位美國學人所能遭逢的現(xiàn)實與心理尷尬(“他是一個喪失了美國國籍的人,而他又不是一個中國人”⑧),更把他情趣的高雅(“一九四九年我們夫婦應(yīng)清華外文系之邀,同回清華。我們拜訪了溫德先生。他家里陳設(shè)高雅,院子里種滿了花,屋里養(yǎng)五六只暹羅貓,許多青年學生到他家去聽音樂、吃茶點,看來他生活得富有情趣”⑨)、為人的善良正直與勇于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和張奚若先生交情也很深。我記得他向我談起聞一多先生殉難后,他為張奚若先生的安全擔憂,每天坐在離張家不遠的短墻上遙遙守望。他自嘲說:‘好像我能保護他!”⑩),以及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熱愛(“溫德先生愛中國,愛中國的文化,愛中國的人民。他的好友里很多是知名的進步知識分子”11)展露無遺。
或者說,按老派學人張中行在《老溫德》12一文中所定義的那樣,楊絳此文完美地突出了溫德的有“德”有大節(jié)。至于張中行也曾提及的溫德的學識高、講課好雖然并非楊絳此文的重點,但楊絳不僅一開篇就直陳自己和先生錢鍾書本科或研究生期間都上過溫德的課,更通過轉(zhuǎn)述溫德自己如何指斥某些俄裔專家毫無學問,間接地肯定了溫德業(yè)務(wù)能力的強悍。
一個不算題外話的題外話或許是,與坊間認為溫德20世紀20世紀初來中國任教系由聞一多舉薦的流行說法不同,楊絳稱:“據(jù)溫先生自己說:他是吳宓先生招請到東南大學去的;后來他和吳宓先生一同到了清華,他們倆交情最老?!?3揆情度理,聞一多當年應(yīng)是最早與溫德在美國芝加哥相識并首先為其打開了解中國之窗,而后在溫德加盟南京東南大學并進而到北京清華大學任教的道路上,系時在中國國內(nèi)的吳宓等人合力推動了一把。
三、楊絳與楊業(yè)治
關(guān)于楊業(yè)治教授,在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一書中,至少能找到如下兩則軼事:
在“三反”和思想改造運動開展以前,人際關(guān)系比較正常,禮尚往來,說話無多顧忌,有時相互還開開玩笑……
鍾書養(yǎng)了??到銖某抢锉Щ氐囊恢恍』ㄘ?,遷居中關(guān)園后,在屋前空地種了些花。楊業(yè)治笑鍾書種花澆花又養(yǎng)貓,說他cati-culture;鍾書馬上回敬他daughti-culture,笑他一意培養(yǎng)女兒學琴。14
運動期間,為了避嫌疑,要好朋友也不便往來。楊業(yè)治在人叢中走過楊絳旁邊,自說自話般念叨“Animal Farm”,連說兩遍,楊絳已心里有數(shù)了,這就是她的“底”。她在課堂上介紹英國當代小說時,講過Animal Farm是一部反動小說。檢討中楊絳做了說明,“洗澡”順利通過;專管“洗澡”的全校學習領(lǐng)導(dǎo)小組還公布為“做得好”的檢討。15
楊絳所提供的這兩個小故事表明,楊業(yè)治是錢楊夫婦共同的好朋友、要好朋友。這要好的表現(xiàn)在于不僅平時可以互相打打趣、彼此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臨事時亦能善意地守望相助,力所能及地為對方通通風、報報信。若是細究起來,像錢楊夫婦和楊業(yè)治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因教育程度、家教背景等緣故,往往崖岸自高、如封似閉,作為同事能被彼此看著順眼,引為至交好友,還是比較稀見和難得的。
或許還值得一提的是,如上兩段軼事無巧不巧地都涉及了英語,出現(xiàn)了英語字眼兒。這至少能說明兩點:一是,楊業(yè)治作為新北大首任德語教研室主任,除德語過硬、專治德語文學而外,英語水平也很高(畢竟他清華本科一畢業(yè),便被公派到美國哈佛大學學習德語文學并隨后拿下文學碩士學位),與楊絳在小說《洗澡之后》里,借博文圖書館館長對楊業(yè)治教授所做的“英文、德文、意大利文都好”評語相符;二是,在老一輩歐美文學學者那里,英語是基礎(chǔ)的基礎(chǔ),是被作為不成文的工作語言、交流語言通用的。
而若考察楊絳在自己的文字里直接提到楊業(yè)治之處,除了本文一開篇所指出的《洗澡之后》這部小說里的幾句對話,至少還有楊絳自擬的《楊絳生平與創(chuàng)作大事記》:
1953年2月22日,文學研究所在舊燕大“臨湖軒”開成立大會,鄭振鐸為正所長,何其芳為副所長,力揚為黨支書。貴賓有周揚、茅盾、曾照倫及新北大楊業(yè)治等教授及圖書館主任梁思莊。16
像最初附屬于新北大的文學研究所成立這樣重要的大會,在文聯(lián)副主席周揚、文協(xié)(即后來的作協(xié))主席茅盾和教育部副部長兼高教司司長曾昭掄(楊絳所記“曾照倫”應(yīng)是筆誤,曾任新北大教務(wù)長,1953年2月后任高教部副部長)等相關(guān)的貴賓之外,新北大本校相關(guān)的教學和科研骨干或首腦一定會大部分到會道賀,可楊絳此處卻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地僅僅提及楊業(yè)治一位教授,以及校圖書館負責人梁思莊。即便本意或初衷是以他們一男一女兩位為代表,也實在稍嫌少了點兒[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一書的第269頁,又在當天與楊絳有同席和聊天之誼的楊、梁兩位之外,將新北大外文系(西語系)副系主任吳興華補充了進來,但也仍屬掛一漏萬,遠不夠充分]。
只能說,楊絳當時或后來回憶時,只對她個人比較有好感或起碼更為熟悉的楊業(yè)治、梁思莊兩人印象深刻一些,所以便不免任性和隨意地只寫了他們兩位。這很像在上舉《洗澡之后》這部小說里,博文圖書館館長在溫德之外,在虛構(gòu)的許彥成之外,也只向姚宓推薦了楊業(yè)治、梁思莊兩人一樣,如出一轍。
事實上,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創(chuàng)始研究員王伯祥的日記中,筆者依常識或常情所做的如上揣度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印證——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成立大會當天其實挺熱鬧,“賓客同人到者(多達)六十余人”,會后“在軒中聚餐,凡五席”[吳學昭在《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一書第269頁的記述是“席設(shè)三桌”,略有出入]:07F9C9D1-C0B6-4DF1-B196-43AE545AF27E
1953年2月22日,正月初九,星期日:“十二時半乘三輪赴黃化門西諦家,平伯已在。蓋約同附車出城也。時西諦適出午飯,俟至一時三刻許乃返。因共載出西直門,過海甸,逕赴北大臨湖軒,已二時廿分矣。賓客同人到者六十余人。晤雁冰、周揚、湯錫予、蔣蔭恩、馮至、其芳、積賢、覺明、默存、楊絳、余冠英、曹靖華、羅大岡、曾昭掄等。二時四十分開會。西諦主席,雁冰、昭掄、周揚、錫予、覺明、平伯先后講話。六時十分始畢。即在軒中聚餐,凡五席。余與平伯、覺明、其芳、馮至、靖華、大岡及兩位未及請教之人同座。飲啖至七時半散,仍偕平伯附西諦車入城?!?7
如上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劉躍進(緩之)從王伯祥的日記入手考察俞平伯時所錄。他評論說:“這是目前所見記載文學所成立最詳細的史料,我已收進《文學研究所所志》中?!?8而學者范旭侖對《王伯祥日記》(中華書局,2020)如下的數(shù)據(jù)挖掘雖不無出入,但大體同一,是考察錢鍾書與文學所關(guān)系時的副產(chǎn)品:
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文學所成立典禮:“與西諦、平伯共載,徑赴北大臨湖軒。賓客同人到者六十余人。晤雁冰、周揚、湯錫予、蔣蔭恩、馮至、其芳、積賢、覺明、默存、楊絳、余冠英、曹靖華、羅大岡、曾昭掄等。二時四十分開會。西諦主席,雁冰、昭掄、周揚、錫予、覺明、平伯先后講話。六時十分始畢。即在軒中聚餐,凡五席。余與平伯、覺明、其芳、馮至、靖華、大岡及兩位未及請教之人同座。飲啖至七時半散?!?9
雖然王伯祥在自己的日記中,并未也很難將當天與會的60余人全數(shù)照錄出來,但至少在他自己之外,還是具體羅列了包括錢楊夫婦在內(nèi)的16人,比楊絳前述記載中所提及的8人整整多出了一倍。尤其是,在王伯祥羅列的16人賓客和與會者當中,堪稱重量級嘉賓的新北大俄語系主任曹靖華和西語系主任馮至赫然在座,卻偏偏落下了楊絳記憶深刻、重點關(guān)注的梁思莊和楊業(yè)治!
若單從德語文學研究專家的角度來看,雖然《王伯祥日記》中提到的馮至既和楊業(yè)治年齡相仿又同系同專業(yè),也在德國海德堡大學有過交集(楊業(yè)治1931—1935年在該校日耳曼語文系訪學進修,馮至則是1935年獲該校哲學博士學位),但就事論事,馮至除了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著名作家,學位和職位也都比楊業(yè)治高一個等級(一個是博士,時任新北大西語系主任;一個則是碩士,時任新北大西語系德語教研室主任),王伯祥在日記中只提到更知名的馮至,卻省略了楊業(yè)治便顯得情有可原,自有其邏輯脈絡(luò)可循。相形之下,楊絳顯然更多是從個人好惡、情感和性別等因素(包括熟絡(luò)程度)上著眼,才在還原歷史時顯楊業(yè)治、梁思莊而隱馮至、曹靖華。
種種跡象表明,對馮至這位當時的北大西語系系主任和后來的中國社科院外文所所長,楊絳顯然既因一開始不認識而不太熟悉,后來又因理念不一、觀點分歧而不免有些敬而遠之——楊絳本人如下這段看似平淡無爭其實暗藏機鋒的話可視為小小的佐證:“文研所剛成立的時候,外文組還沒有個主腦。我記得有一天力揚帶了我素不相識的馮至同志同到我中關(guān)村的新家來。鍾書借調(diào)在城里工作,家里只我一人。馮至同志是新北大的西語系主任,他表示,我翻譯Gil Blas的工作不合適。我說,翻譯Gil Blas的事隨時可以擱下,另換別的項目。他們問:‘翻譯多少了?我答:‘一半。他們兩人低聲商量了一番,無可奈何地說:‘那就翻下去吧。大約因為半途而廢也不好。我覺得一身都是錯了。身屬英文組,職務(wù)是‘研究,但我卻在翻譯法文。不過,當時‘老先生都在翻譯。羅念生翻譯古希臘悲劇,羅大岡翻譯《波斯人信札》,老卞在翻譯Hamlet……”20
說楊絳與楊業(yè)治私交不錯,還可以以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為佐證,那就是,楊絳曾向楊業(yè)治簽贈自己翻譯的西班牙小說經(jīng)典《小癩子》。筆者若干年前,曾有幸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看到過這一簽名本的照片——應(yīng)該是上海平明出版社1951年初版本,扉頁左上角是繁體豎排的“業(yè)治先生指正”這6個工整、秀氣又隱含一絲剛勁氣的黑色鋼筆字,沒有注明日期,但扉頁左下方偏中段處蓋著一枚紅色印章,是篆體的“楊絳”兩字。
當時感觸最深的兩點印象是:其一,小說譯者楊絳作為贈書者,明顯對楊業(yè)治很重視,才會簽得那么仔細和認真;其二,簽名本所顯示的楊絳的硬筆書法著實可觀,既娟秀又透著功力,顯然是曾認真習練過(據(jù)稱,楊絳曾數(shù)次用硬筆為錢鍾書抄詩,包括早期的《中書君詩》和晚近的《槐聚詩存》等),也明顯比她后來寫得要好(當年楊絳年方40,畢竟是青壯年,手不像后來那么抖)。
【注釋】
①王小波:《小說的藝術(shù)》,載《文明與反諷》,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第362頁。
②楊絳:《作者自序》,載《楊絳文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第2頁。
③楊絳:《洗澡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第14-15頁。
④⑤劉梅竹:《楊絳先生與劉梅竹的通信兩封》,《中國文學研究》2006年第1期。
⑥⑦141520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增補版),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第243、251、250-251、256、279頁。
⑧⑨⑩1113楊絳:《紀念溫德先生》,載《楊絳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第214、213、214、216、214頁。
12張中行:《老溫德》,《讀書》1993年第7期。
16楊絳:《楊絳生平與創(chuàng)作大事記》,載《楊絳文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第388頁。
1718緩之(劉躍進):《〈王伯祥日記〉中的俞平伯先生》,《傳記文學》2021年第1期。
19范旭侖:《錢鍾書在文學研究所——〈王伯祥日記〉中的記述》,《南方都市報》2017年12月31日。
(于慈江,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07F9C9D1-C0B6-4DF1-B196-43AE545AF27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