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易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寶山 200444)
隨著上博簡、清華簡等戰(zhàn)國楚簡的面世,出土文獻研究蔚然成風,已成顯學。學者們往往就出土古書的文本內容進行深入討論,將簡本與傳世本的內容進行對讀,對文字進行考釋,然而相比之下,對于出土簡牘形制的研究就顯得有些不足。簡冊作為早期古書的書寫材料,本身同樣存在著重要價值。以出土漢簡古書為例,伴隨著古書內容的變化,簡長往往會同時產生差異。
漢代古書簡長的規(guī)格早在各類傳世文獻中就有記述,如《論衡》說:“二尺四寸,圣人文語?!雹儆终f:“諸子尺書?!雹凇秲x禮注疏》中,引鄭玄所作《論語序》:“《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尺二寸,《孝經(jīng)》謙半之,《論語》八寸策,三分居一又謙焉?!雹鄢酥?,又有《漢書·律歷志》記載“其算法用竹,徑一分,長六寸”④,《說文·寸部》記載“專,六寸簿也”⑤??梢娫跂|漢人看來,古書的簡長由短至長大致有“六寸”“八寸”“尺書”“尺二寸”以及“二尺四寸”。
簡牘出土之前,金鶚作過《漢唐以來書籍制度考》,對古書簡長等問題進行了探討⑥。王國維作《簡牘檢署考》,就簡冊、木牘等所有當時可見的出土文獻進行了論述。在有關漢代出土竹木簡長度的篇章中,王國維總結了漢代竹簡長八寸、一尺、一尺二寸、二尺四寸等幾個規(guī)格,并且提出不同的簡牘長度之間存在著分數(shù)、倍數(shù)的關系⑦。王國維的“分數(shù)—倍數(shù)”也成為后來類似觀點的濫觴,如錢存訓就提出漢代簡長以五及其倍數(shù)為基準的觀點⑧。此外,陳夢家提出武威簡《儀禮》甲本與丙本《喪服》長二尺四寸、而乙本《服傳》長二尺二寸是“大者為經(jīng),小者為傳記”的體現(xiàn)⑨。
不過,更多出土文獻的問世很快引發(fā)了對上述觀點的質疑。劉洪從尹灣漢簡入手,提出“同時間、同性質、同內容的簡牘,長短、寬窄、厚薄并不完全一樣”,否定簡長存在制度⑩。李學勤也認為簡冊長度“不能說存在系統(tǒng)的定制”?。高大倫則更激進地提出,24、12、8等數(shù)純是陰陽五行學說的附會,均不足為憑,王充所謂“諸子尺書”可能代表諸子原本就只用一尺左右的竹簡著述,漢武帝獨尊儒術后,才將儒家經(jīng)典從諸子中抬出,以二尺四寸加之,以示區(qū)別?。程鵬萬認為漢代初年還不能說存在系統(tǒng)的規(guī)定,傳世文獻中所謂的“二尺四寸”等規(guī)范,是武帝尊經(jīng)的結果,具體實施也應該是東漢以后的事?。林沄也持有如此“漸進”的觀點,認為古書的整體趨勢是“從戰(zhàn)國至東漢,簡長逐漸縮短”,簡長在漢代存在固定的制度,但是是從戰(zhàn)國至東漢逐漸制度化的?。
王國維的“分數(shù)—倍數(shù)”說漸為學者所否定,但是其“簡冊存在尊卑”的“地位說”仍然得到了許多學者的肯定。黃盛璋將“尊卑”具體化為“人”“書”“事”三方面?。胡平生進一步細化為“以策之大小為書之尊卑”“以主之尊卑為策之大小”和“以事之輕重為冊之大小”三個原則。胡平生在黃盛璋的基礎上,還將出土簡冊按照內容進行分類,將古書和文書分離開?。鄭如斯也認為,古書內容重要則書寫于長簡、反之則書寫于短簡,并且這種制度在漢武帝尊儒之后被固定了下來?。張顯成認為雖然從先秦至隋唐簡冊長度并無固定制度,但根據(jù)內容的意義輕重分簡之長短的現(xiàn)象是存在的?。
縱觀歷代學者的論著,對于漢簡古書的簡長制度的問題大致存在三類不同的看法:其一以王國維為代表,認為不同簡長之間存在著“分數(shù)——倍數(shù)”的聯(lián)系,簡長的數(shù)字存在著一定之規(guī);其二以李學勤為代表,完全否認簡長存在著一定之規(guī);其三以林沄為代表,提出簡長的規(guī)范會隨著時間推移逐步從無到有。程鵬萬等學者還強調漢武帝獨尊儒術對簡長制度的形成起到推動作用。依據(jù)現(xiàn)有的出土文獻實物來看,第三種觀點比較切合實際。嚴格的“分數(shù)—倍數(shù)”說并不符合出土古書的實際情況,但出土古書的簡長的確存在規(guī)律,這種規(guī)律可能就是后世傳世文獻中記載的簡長制度的源頭。與此同時,還有一部分學者繼承和發(fā)展了王國維古書內容的地位高低會影響簡長的觀點。從出土文獻的實例來看,這種觀點也是值得商榷的。
根據(jù)《漢書·藝文志》的標準,將出土漢代古書進行分類,就會發(fā)現(xiàn)古書簡長差異并不完全與“漢志”的分類方式相關,古書是否具有實用性才是導致簡長產生差異的最重要因素。
目前出土漢簡古書大致有十四批,分別是:八角廊漢簡、武威磨咀子漢簡、旱灘坡簡牘、銀雀山漢簡、阜陽漢簡、孔家坡西漢簡牘、周家寨漢簡、張家山漢簡、馬王堆漢簡、虎溪山西漢簡、北大藏西漢竹簡、香港中文大學藏漢代《日書》、江西南昌?;韬钅?jié)h簡以及敦煌、清水溝和居延漢簡歷譜。除此之外,最近朝鮮平壤貞柏洞所出漢簡《論語》也有少許照片資料流出,有海外學者對其進行了研究?:
由上表可知,除卻武威簡《儀禮》《服傳》之外,非實用性的“六藝”“諸子”“兵書”類的古書中,簡長最長的也不過是北大簡《老子》的32厘米,且簡長在30厘米以上的僅有北大簡和張家山簡共四篇文獻,而與之相對的“術數(shù)”“方技”類古書,僅35厘米以上的長簡就有五篇,并且絕大部分的古書簡長均在25厘米以上。非實用性古書簡長在20厘米以下的短簡有四篇(含貞柏洞《論語》),而實用性古書中,20厘米以下的短簡僅張家山《日書》短者一例。從整體上來看,實用性古書的簡長比非實用性古書更長。在實用性古書中,超過35厘米的五篇文獻中有四篇是屬于“術數(shù)略”的《日書》和歷譜,這不禁讓人思考《日書》和歷譜的特殊性。
李零在討論出土“古書”的邊界時,就曾認為數(shù)量眾多的《日書》也應當歸類到“古書”的范疇中來,?這一觀點為許多學者所采納。然而根據(jù)以上數(shù)據(jù)來看,《日書》和歷譜簡長總體上比非實用性古書更長,這顯然并非“巧合”。合理的解釋只能是漢代人有意為之,用簡長來區(qū)別實用性與非實用性古書,這一點在《漢武帝元光元年歷譜》中可以得到充分體現(xiàn)。
胡平生曾將出土漢代歷譜分為了兩類:一類由中央頒布,另一類由地方根據(jù)前者抄寫或推導。前者有法律效力,后者則屬于一般文書?!稘h武帝元光元年歷譜》69厘米的長度為漢代三尺整,應當從“三尺法”的角度將其視作律令類文書。?地方抄寫或推導的歷譜雖然不能視作“律令類文書”,但它們同樣也具有實用性,而在形制上,它們的簡長也往往能夠達到其余古書少有的35厘米。總而言之,即便地方或私人抄寫的歷譜以及各類《日書》屬于古書,在討論古書的簡長以及其它形制問題時也應該將它們與非實用性古書區(qū)分開來。
《日書》和歷譜的實用性屬性決定了其與非實用性古書在簡長上的差異。這說明在漢代,制度性的規(guī)定或許還未出現(xiàn),但至少“用簡長來區(qū)分實用性古書”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
從簡長數(shù)據(jù)來看,非實用性的古書幾乎沒有遵循傳世文獻中的制度,“六藝”“諸子”“兵書”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長短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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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表可見,大部分非實用性古書還并不如傳世文獻記載的那樣遵循簡長制度。如銀雀山1號墓所出兵書與諸子古書簡長約為漢代一尺二寸、張家山《盜跖》簡長合漢代一尺三寸、北大簡《老子》簡長約合漢代一尺四寸,這些諸子、兵書類的古書在簡長上并不符合“諸子尺書”等標準。與此同時,北大簡《倉頡篇》屬于“六藝略”,但它的簡長合漢代一尺三寸,與諸子、兵書的簡長相差仿佛。阜陽簡與?;韬詈啞对娊?jīng)》簡長僅一尺有余,全不符合傳世文獻中“二尺四寸,圣人文語”的標準。
胡平生等學者所主張的“地位高低決定簡之長短”的觀點同樣也站不住腳:其一,簡長差異無法反映古書地位高低。如八角廊《儒家者言》11.5厘米、《文子》23厘米,然而從文本內容來看,不能說《文子》的地位就比《儒家者言》高。其二,根據(jù)《漢書·藝文志》中的分類方法,“六藝”“諸子”和“兵書”三種類別原本在內容上就不存在明顯的地位高低差別,因此也就無從判斷出土古書是否按照“地位”決定簡的長短。其三,古書的簡長數(shù)據(jù)大體上是均勻分布的,并沒有出現(xiàn)“某幾個特定簡長數(shù)量尤其多”的現(xiàn)象,因此難以進行分類。由此可見,非實用性古書的簡長差異并不能用“內容上的‘地位差異’”來解釋。
不過也有少部分古書的簡長尤為特別。以武威簡為例,《儀禮》甲本與丙本《喪服》,長度達到了二尺四寸,完全符合《論衡》所說的“二尺四寸,圣人文語”,也契合鄭玄所作《論語序》中“《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二尺四寸”?的說法。乙本《服傳》則在二尺二寸左右,依據(jù)陳夢家的說法,這樣的長度差異應當是“大者為經(jīng),小者為傳記”的結果。?這證明傳世文獻所記載的簡長制度,在東漢確實存在,并非虛構。武威簡中的二尺四寸古書表面上契合了“地位說”,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這些東漢古書簡長的規(guī)范化本質上是東漢時期古書簡長制度產生的結果,用原始的“地位越高,簡長越長”進行解釋是不合理的。
武威簡的例子提醒我們,傳世文獻中所記載的簡長規(guī)范是到了東漢時期才正式形成并對古書的創(chuàng)作產生影響的。既然簡長規(guī)范從西漢至東漢經(jīng)歷了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那么在不存在“一定之規(guī)”的西漢時期,簡長的規(guī)律自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時間的遷移對古書簡長的影響同樣不容忽視。
出土古書的簡長在時間上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時段:西漢早期、西漢中后期與東漢時期。同樣將古書簡長分為實用性與非實用性兩類,可以發(fā)現(xiàn)時代對兩者的影響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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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東漢時的實用性古書目前僅有旱灘坡《醫(yī)書》一例,因此,姑且僅討論實用性古書在西漢的簡長變化。不難發(fā)現(xiàn),實用性古書簡長在時間上的區(qū)分是不明顯的:西漢初年至文景時,大部分的古書簡長在25至35厘米、小部分在20至25厘米,特例有張家山《日書》短者短于20厘米和虎溪山《美食方》長達46厘米。這種情況在武帝至成帝的西漢中、后期同樣存在:大部分古書簡長仍然在30厘米左右,少部分的古書簡長在25厘米以下,僅有應被視作文書的《漢武帝元光元年歷譜》是唯一例外。因此,從西漢早期至西漢中后期,實用性古書的簡長并沒有發(fā)生顯著的變化,不同之處僅在于西漢中后期不再出現(xiàn)如西漢早期那種特別長或特別短的簡。換言之,實用性古書的簡長發(fā)展幾乎是凝滯的,西漢初期如何,至西漢末期依舊如故,并沒有出現(xiàn)“規(guī)范化”,也沒有出現(xiàn)如林沄等學者提出的簡長逐漸縮短的趨勢?。
不同于實用性古書的簡長相對“穩(wěn)定”,非實用性古書的簡長在西漢早期、西漢中后期和東漢時期三個時間段里,有著明顯的變化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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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初年到文帝時期,非實用性古書的簡長均在漢一尺以上、兩尺以內,到了武帝、宣帝時期,一尺以上、兩尺以內的古書仍然廣泛存在,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如八角廊《文子》這樣一尺長的古書,此外還出現(xiàn)了一尺以內的短簡,如八角廊《論語》等。東漢時期還突破性地出現(xiàn)了二尺四寸的古書,與此同時,二尺四寸長的“經(jīng)”與二尺二寸長的“傳”所展現(xiàn)出來的簡長分野還充分說明了在東漢時期,一個規(guī)范化的簡長制度已經(jīng)出現(xiàn)。雖然目前可見的實例僅限武威簡,東漢的古書或許還不完全按照這個制度制定簡長,但是簡長制度至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一部分古書上。
從以上例子來看,實用性古書的簡長趨勢并未在兩漢的“三時段”中發(fā)生變化。非實用性古書的簡長則隨時間發(fā)生了演化:由西漢早期是長而混同,發(fā)展到西漢中后期開始出現(xiàn)長短分化,最終在東漢時期正式出現(xiàn)規(guī)范化的制度。
在漢代古書簡長的整體框架下,并非沒有例外,《論語》的簡長就呈現(xiàn)出了一種“特立獨行”的“規(guī)范”。出土《論語》的簡長相較于其余漢簡古書都要短上許多,如八角廊《論語》的簡長就不足20厘米。根據(jù)尹龍九等學者的意見?,朝鮮貞柏洞《論語》很有可能也采用了與八角廊《論語》近似的短簡。這樣的現(xiàn)象,似乎可以用胡平生等學者主張的“地位說”來解釋,但事實并非如此。
從“地位說”出發(fā),大致可以得到兩類可能的解釋:其一是“蒙學化”,按照肖從禮等學者的看法,西漢《論語》出現(xiàn)了“蒙學化”的現(xiàn)象?。“蒙學化”的《論語》使用短簡自然也合情合理,然而目前還并沒有充足的實物證據(jù)支撐“蒙學化”與“用短簡”間的聯(lián)系,同時也無法解釋《儒家者言》也用短簡的原因。其二是“經(jīng)傳之別”,如王剛曾提出漢代《論語》用短簡是由于其在西漢被視作“傳”而非“經(jīng)”的緣故。?根據(jù)出土簡書,這種說法站不住腳。西漢時期的古書并不用簡長來區(qū)別“經(jīng)”與“傳”,沒有唯獨《論語》因“傳”而簡短的道理。
無論從“蒙學化”還是從“經(jīng)傳之別”的角度來看,“地位說”都難以成立?!墩撜Z》使用短簡關鍵或許在于它本身的文體,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別可能并不重要?!度寮艺哐浴返睦泳陀辛Φ刈糇C了這一點。如上所述,《論語》的簡長比其余絕大部分古書都要短,但《儒家者言》則是例外。西漢中后期,古書的簡長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一定的規(guī)律性,從出土古書的簡長數(shù)據(jù)來看,這種規(guī)律性首先出現(xiàn)在了《論語》《儒家者言》這樣的古書上,而兩者在文本性質上是存在著共同點的。作為少數(shù)簡長短于漢代一尺的古書,《論語》與《儒家者言》在《漢書·藝文志》中甚至不能算作同一“略”,前者屬“六藝”,后者則屬“諸子”,?然而在文本性質上它們卻具有著共同點——家語類文獻。漢代《論語》《儒家者言》使用短簡的特點很可能與這種文本性質有關。依照夏德靠的分類模式,《論語》與《儒家者言》都是介乎“格言體”與“對話體”之間的家語類文獻?。這類文獻簡長的與眾不同的現(xiàn)象,在郭店楚簡中同樣也有出現(xiàn)。郭店簡《緇衣》《性自命出》《老子》甲乙本等古書的簡長都在32厘米以上,較短的《老子》丙本、《窮達以時》等古書的簡長也都在26厘米以上。唯獨《語叢》一至四,簡長僅在15-17厘米?。從郭店簡的例子來看,在先秦簡書的寫作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較短的簡書寫這類文獻的現(xiàn)象。因此,漢代《論語》《儒家者言》的簡長較短,很可能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王剛就曾指出,郭店簡《語叢》與?;韬睢墩撜Z》的形制非常相似?。胡平生也認為八角廊《論語》16.2厘米的簡長與郭店簡《語叢》之間存在著傳承關系?。換言之,以《論語》為代表的古書使用短簡的做法并不意味著地位低下,而是反映了“格言體”“對話體”文獻的特殊性。因此,傳世文獻中所記載“《論語》八寸策”制度,也極有可能是吸收了早期簡長習慣的產物。原本用短簡區(qū)分這類特殊文獻的做法未必意味著這些古書地位更低,但在繼承與發(fā)展的過程中,“用短簡書寫這類古書”的規(guī)則逐漸被糅入了用簡長標注古書地位高低的價值判斷。
通過這些短簡古書的信息,還能發(fā)現(xiàn)這種簡長的使用習慣在空間上分布非常廣,顯而易見的是,在西漢宣元之際,從東北到華北,再到華東,使用短簡書寫“格言體”與“對話體”古書的做法是普遍存在的。因此,這樣的用簡習慣不僅僅在時間上由戰(zhàn)國至西漢延續(xù)不斷,在空間上的分布也非常廣泛。
古書的簡長作為古書形制的一部分,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許多其余的形制特征相互影響的。古書的容字、編連方式有時就會與簡長的問題產生關聯(lián)。
出土漢簡古書的平均字距在每厘米1字左右,至多如武威旱灘坡醫(yī)書每厘米1.5字,至少者也不過北大簡《倉頡篇》的每厘米0.67字??梢姾啽救葑忠话阒饕c所用竹簡長度有關,長者多寫、短者少寫,如懸泉簡《子張》篇那樣23厘米寫57字的“短簡多書”實屬罕見???傊?,相較竹簡長度的使用隨時間晚近而變得逐漸嚴格不同,漢簡古書容字一直維持在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水平,即以實際書寫需求為準。
朝鮮貞柏洞《論語》簡則有力地證明了漢簡古書的簡長是與編連方式、容字等形制要素有機結合的。根據(jù)尹龍九對照片所見資料的整理,簡本《論語》滿簡容字為20字或21字,且根據(jù)簡本契口來看一共是三道編繩,文字的分布狀況分為上下各10字、上11字下10字與上10字下11字?三種。金慶浩指出,簡本《論語》與早先發(fā)掘出土的八角廊《論語》在編連方式與書寫格式上都十分類似,具有相同的形態(tài)——八角廊《論語》同樣也是三道編繩、滿簡容字為20字、書寫時以中間的編繩為中心,上下各10個字?。因此,貞柏洞《論語》和八角廊《論語》簡長極有可能一致,均為16.2厘米。那么該《論語》的長度也在漢代七、八寸左右,而完簡平均每厘米寫1.2字左右。三道編繩的編連方式、第二道編繩上下分別容字的多寡決定了整體簡長的大致范圍。正是由于貞柏洞《論語》三道編繩的規(guī)格、第二道編繩上下分別書寫10字的格式與八角廊《論語》極其類似,才能夠做到對其簡長進行合理的假設??紤]到《論語》這樣的“格言體”“對話體”家語文獻在簡長上的特殊性以及貞柏洞《論語》與八角廊《論語》在形制上的高度相似,我們有理由相信,漢代古書的其他物質性要素,如編連方式、書寫格式也都會受到古書內容的影響。容字本身雖然缺乏規(guī)律性,但當容字與編連方式等其它要素結合起來時,就成為了能夠用以分析古書性質的關鍵數(shù)據(jù)。古書的簡長、容字、編連方式、書寫格式等物質性要素具有整體性,在利用其中某一要素的同時,還必須考慮其它要素與之產生的關聯(lián)。
根據(jù)貞柏洞出土的戶籍木牘,這批簡書的年代應在漢元帝時期。因此地處河北的八角廊《論語》與遠在朝鮮半島的貞柏洞《論語》在簡長、容字與編連方式上的高度相似還從側面反映出時代相近的漢簡古書的形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超越空間的限制。這一事實又反映出古書形制習慣的“頑固”,不僅同屬“語錄體”“對話體”的不同古書會使用類似的短簡書寫,在精確到《論語》這樣某一特定的古書時,不同的抄本之間也會保持形制上的“默契”。盡管根據(jù)出土材料來看,這種“默契”還僅存在于八角廊《論語》與貞柏洞《論語》之間,海昏侯《論語》就未必采用類似的形制(關于?;韬睢墩撜Z》的簡長,王剛與朱鳳瀚等學者的陳述略有不同,王剛提出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滿簡書寫14字的《論語》,但其余學者均未提及該容字規(guī)格。據(jù)此至少可以推測?;韬睢墩撜Z》相比八角廊《論語》和貞柏洞《論語》,在形制上的差異更大。)?,但八角廊《論語》與貞柏洞《論語》的例子已經(jīng)說明了漢簡古書的形制是存在著一定規(guī)律的。這樣的規(guī)律還不能被稱為“制度”,但也已經(jīng)反映出漢代用形制區(qū)別古書異同的做法確實存在。
通過對出土漢簡古書的梳理,以及與傳世文獻的相互印證,可知嚴格的“分數(shù)——倍數(shù)”說在西漢時期并不符合實際情況。古書簡長規(guī)律總體而言是由完全無序漸進發(fā)展到相對有序的。其中,實用性古書的簡長并沒有隨著時間遷移發(fā)生顯著變化,相反,至少在西漢時期一直保持著相對的“穩(wěn)定”。非實用性古書則經(jīng)歷了西漢早期的“混同”,西漢中后期的“長短分化”,東漢時期的簡長制度確立三個階段?!伴L短分化”階段中用短簡書寫“語錄體”“對話體”古書的做法上承襲自戰(zhàn)國的古書書寫傳統(tǒng),下則對東漢時的簡長制度化產生了重要影響。古書的簡長、容字、編連方式等許多物質性要素之間相互聯(lián)系,不同類型的要素相互結合起來能夠更好地勾勒出漢代古書形制的發(fā)展脈絡。
注釋:
①②王充,《論衡》,岳麓書社2015年版,分別引自第159頁,第347頁。
③?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儀禮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均引自第1072頁。
④?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分別引自第956頁,第1727頁。
⑤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7頁。
⑥金鶚,《漢唐以來書籍制度考》,馬衡等,《古書的裝幀——中國書冊制度考》,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
⑦?胡平生、馬月華校注,《簡牘檢署考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分別引自第13-27頁,第33頁。
⑧錢存訓,《書于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71-93頁。
⑨?陳夢家,《由實物所見漢代簡冊制度》,/甘肅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武威漢簡》,文物出版社1964年版,均引自第55頁。
⑩劉洪,《從東海尹灣漢墓新出土簡牘看我國古代書籍制度》,連云港市博物館、中國文物研究所,《尹灣漢墓簡牘綜論》,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4頁。
?李學勤,《簡帛佚籍與學術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高大倫,《簡冊制度中幾個問題的考辨》,《文獻》,1987年底4期,第247-262頁。
?程鵬萬,《簡牘帛書格式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95頁。
??林沄,《古代的簡牘》,《中國典籍與文化》,1994年底1期,均引自第41-46頁。
?黃盛璋,《簡牘以長短別尊卑考》,《東南日報》(上海),1948年4月7日(第七版),李均明、劉國忠、劉光勝、鄔文玲,《當代中國簡帛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69頁。
??胡平生,《簡牘制度新探》,《文物》,2000年第3期,分別引自第66-74頁,第7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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