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益榮, 劉 爽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文學軸心會隨著政治中心的變遷而發(fā)生移動,其輪轉也會對文學生態(tài)的構建產(chǎn)生重大影響。明季以來,西安雖然仍以中心城市和軍事重鎮(zhèn)藩屏西北,但軸心城市的位置轉換令關中文壇一度趨于廖寂,盡管有李夢陽、康海、王九思、馬理、韓邦奇等人具有相當影響,但整體上仍然處在明代文學的邊緣區(qū)域。萬歷年間由于秦藩永興、臨潼二宗室發(fā)起的締結詩社活動,不僅在明宗室中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學社團,而且更是關中地區(qū)值得注意的文學及文化現(xiàn)象,誠如顧炎武所言:“余聞萬歷以來宗室中之文人莫盛于秦?!盵1]25“青門社”集結文人組織豐富的文化活動彰顯出秦藩宗室文化行為的精致性、地域性和示范性等特征,“青門七子”同李維楨、龍膺、楊鶴、俞安期等人的來往構建出龐大的交游網(wǎng)絡,并與后者參與的文學流派及社團發(fā)生著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同晚明詩壇的積極互動;詩社成員詩歌創(chuàng)作中強烈的宗唐主張及地域書寫,是向晚明詩壇的主動靠攏和融合的結果。這一互動和融合的變化過程,是秦藩宗室想要從主流文壇尋求自身認同的心理映射,亦是希望恢復關中文學傳統(tǒng)的有益嘗試。
明中葉之后,文人結社的風氣十分熾烈,除少數(shù)以政治、軍事為目的結社之外,多數(shù)仍以從事文化活動為主。主要分為文學、學術、宗教、藝術、才娛等類型[2]175。文人結社這一文化載體形式承載著組織者的文學主張、政治理想及文化追求,是明代十分突出的文化現(xiàn)象。關中地區(qū)由秦藩宗室所結之“青門社”亦是這種風氣下的產(chǎn)物。“青門社”初名“青藜社”,在萬歷初期由永興宗室輔國中尉朱敬鑉、朱敬錪兄弟以及臨潼宗室輔國中尉朱敬金步等人所結。經(jīng)臨潼宗室朱誼瀄等宗室成員的發(fā)展,到萬歷中后期已經(jīng)形成以“青門七子”(即7位秦藩宗室)為核心的關中地區(qū)頗具規(guī)模的詩社,名稱亦隨之變?yōu)椤扒嚅T社”,是晚明關中地區(qū)結社形態(tài)比較完整的文化社團,后經(jīng)李維楨的推介后在南方文人圈中亦產(chǎn)生影響(1)限于文章篇幅,關于“青門社”的具體發(fā)展過程、成員構成及交游活動等問題可參見劉爽、高益榮《晚明秦藩宗室朱誼瀄家世及結社考》,《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21年第3期。。除詩歌吟詠的基本文學活動之外,鑒賞書畫、臨摹碑刻、游覽古跡等詩社活動使這一社團彰顯出秦藩宗室文化行為的精致性、地域性和示范性等特征。
秦藩宗室詩社文化活動的開展與其所具備的物質和精神空間密切相關。一方面,秦藩對府宅園林的營造十分講究,這為詩社活動構建出典雅精致的文化空間。秦王府園林景觀宏大典雅的氣象無須贅述,就是郡王府及各級將軍府宅對園林的營造亦各具特色?!睹鞔靼渤莾然适易谧甯嚓P問題研究》中說:“臨潼王府則有闌干曲曲的覽秀樓,其他王府中也有形制多樣的軒、亭、閣等,這些建筑在各王府中均成為府第園林化的重要組成部分。”[3]68關于府宅內部的景觀描寫在詩歌中多有提及,俞安期《進父宗侯樂志園二首》:“寤寐仲長論,逍遙莊叟心。煙波穿沼得,丘壑閉門深。地遠花分徑,風多樹出林。相依群鳥慣,隨杖和行吟?!盵4]247園林景觀是將居住環(huán)境象征化,影射為一個小的宇宙[5]19,寄寓著經(jīng)營者的審美理想。這種典雅精致的物質空間為詩社文化活動的發(fā)生提供了場所;另一方面,秦藩宗室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使詩社的精神空間得以拓展。如永興宗室奉國中尉朱敬鑉的書法造詣就頗有聲名,其子朱誼漐《書家君詩草后》有云:“夫家君立身行己之余,不獨工于風雅,其于鐘王尤心妙者,南子興先生嘗稱其筆法于圣教序往往亂真。又見諸先達序中,漐復何贅?!盵6]序又見毛鳳枝《關中金石文字存逸考》中所載:“敬鑉善行草書,宗法二王。所書《金剛經(jīng)》今在碑林,所撰《梅雪軒詩集》刻為法帖,具行草各體。蓋明代宗藩多工詞翰,而秦藩尤多文學之士也。敬鑉又有在慈恩寺所書《心經(jīng)》,筆法仿懷仁《圣教序》。跋云先塋在曲江北,蓋近守冢處也?!盵7]196典雅的物質和精神空間為秦藩宗室進行文化活動夯實了基礎,其心靈世界亦藉此得以延展開來,進而彰顯出獨特的文化活動特征。
一是精致性。主要表現(xiàn)為文化活動類型的精致,如對書畫、碑刻等物質藝術的賞鑒活動等。這些活動的開展自身就帶有精英文化的色彩,加之秦藩宗室擁有豐富且品質上乘的家藏以及較高的賞鑒水準,從而更加突出了這一特征。社中對碑刻拓本的收藏以永興宗室為代表,據(jù)《金石史》載:“余生平所見舊拓數(shù)十本,惟仲宗王孫先世所藏為第一,余曾為一跋已二十余年矣,猶憶其鋒鎩,此本仿佛勝之。仲宗、伯仲子十皆精研博古千秋,自命結社青門,分余半席,茍非斯道冠蓋不入,故鑒賞斯精?!盵8]23“仲宗”即朱敬鑉次子朱誼汜之字,這段材料是對朱敬鑉家藏《唐懷仁集王逸少書圣教序》拓本的高度評價,可見秦藩宗室家藏之精美。除此之外,朱敬鑉亦常同社友進行碑刻鑒賞的文化活動,俞安期有《索觀進父宗侯蘭亭古本》一詩可作參照[4]244,定武蘭亭古本為蘭亭諸石刻之冠,不宜在大范圍內展示,俞詩即是記錄詩社內部進行的小范圍鑒賞活動。秦藩宗室對畫作的賞鑒題字十分普遍,在朱敬鑉《梅雪軒詩稿》和朱誼瀄《大業(yè)堂詩草》中均有多首詩歌記錄這項活動。朱敬鑉《為荊谷題韓鶴仙畫竹》、朱誼瀄《山人田時耕持觀戴文進畫湖山春曉圖歌》等描述多為文人間的日常交流,而朱誼瀄《題沈周溪云欲雨圖為陽伯作》《題沈啟南溪云欲雨圖》二詩則包含著賞鑒和收藏的雙重文化意蘊。另外府宅內的宴飲聚會,如舉辦燈會、觀舞、聽曲等也彰顯出“青門社”文化活動的精致性。
三是示范性。主要是宗室文化行為具有的示范性意義,即成為同社及社外文人追隨和效仿的對象??侣筛裨凇斗粒好鞔袊幕始宜囆g與權力》一書中描述過明朝宗室對中央王朝文化行為的復制意義:“皇帝的兒子們相應地被封為藩王、郡王、鎮(zhèn)國將軍、奉國將軍等等,一直到輔國中尉。其中每一位都是矗立于鏈條始端皇家氣勢的更加黯淡的復制品。”[9]94這種復制在文化行為方面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某種程度上扮演著文化示范的角色。作為“青門社”的主要組織者,除秦藩宗室這一身份具備的號召力外,其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品位和喜好都在社團中扮演著核心作用,尤其是“青門七子”的出現(xiàn)更為詩社打開了局面。經(jīng)過晚明文壇領袖李維楨的推介之后,詩社更加具有了影響力和吸引力,晚明文人多有論述,如鄒迪光《復秦王孫伯聞》:“聞韋杜之曲有宗侯七八人,高建詞壇,共把五丈旗縱橫睥睨,而明公獨當前綏,心甚艷之?!盵10]428陳繼儒《答秦藩伯聞宗侯》:“乃君侯真龍之種,繡虎之才,則得之海內交游集中,兩耳幾熱,非特遙聞聲而相慕也?!盵11]485這些均表現(xiàn)出對“青門七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認可和傾慕;上文所述對書畫碑刻的鑒賞活動在社員中也產(chǎn)生著直接影響,如社員來復就精于賞鑒:“三原來陽伯有瑯嬛館,皆畜藏金石古文,精于鑒藻?!盵12]57促使這一文化行為形成良性互動;另據(jù)來復《乞伯聞園山茶》《謝孟公、仲宗二王孫惠黃楊樹》《環(huán)睹花卉雜植盆盎是伯聞王孫所遺者灌溉收畜頗費課理對之成詩》等,可知秦藩宗室在園林經(jīng)營方面亦具備著文化吸引。這些精致的文化行為以“青門社”作為核心輻射至周圍文人群體并進一步復制出去,形成較為完整的文化循環(huán)體系,呈現(xiàn)出秦藩宗室文化活動的示范性特征。
對“青門社”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文人為復古派后期代表人物李維楨。他與“青門七子”的相識源于他兩次出任陜西。第一次是萬歷三年(1575)任陜西右參議,在秦5年。第二次是萬歷三十三年(1605)領鄜延節(jié),在秦1年。他在《七子詩序》中說:“余初仕秦七子方少,又三十年再仕秦而七子名日起,余恨相見之晚……余宦轍所至,見諸王孫詩若楚、蜀、周、唐、趙、豫章諸郡國非一,獨秦無人,而七子崛起,筆振詞鋒,前無橫敵。”[14]24序中又三十年即指第二次仕秦,這時七子名聲日起,引起了李維楨的注意?!洞髽I(yè)堂詩草》有序5篇,分別為李維楨《大業(yè)堂詩題辭》、鄒迪光《大業(yè)堂詩草序》、臧懋循《大業(yè)堂集序》、張汝霖《敘大業(yè)堂集》及李維楨《七子詩序》。詩集將李維楨所作序言放在首篇除他為文壇領袖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為“青門七子”及“青門社”的重要推介者。臧懋循、張汝霖等人均在序言中提及此事:“往李太史本寧嘗為予亟稱秦王孫伯聞輩俱能詩?!盵15]序“本寧太史嘗為余言秦王孫七子俱材?!盵15]序而朱誼瀄亦將李維楨視為“青門社”的引領者,“鴻美信莫覿,引領青門東。愿言崇令德,竹帛垂休光。”[15]序李維楨離任陜西后,他每一次就任時朱誼瀄都有詩相贈,如《李本寧太史起大恭備兵五原詩以待之》《送本寧大恭晉陽》《送杜德馨社丈之中都覲兄兼訪本寧先生二首》《寄本寧社丈于金陵》等。在李維楨《元峻王孫詩題辭》一文中有提及元峻(朱誼瀄之子)不遠千里派使請他作序之事,可見朱誼瀄父子同李維楨一直保持著良好的詩友關系。而李維楨所代表的復古派的詩歌主張亦對他產(chǎn)生著關鍵性的影響。
除了與李維楨代表的復古派的直接交游之外,與龍膺、楊鶴的結識使“青門社”與晚明詩壇的“公安派”及“竟陵派”發(fā)生著間接聯(lián)系。龍膺不僅與當時文壇名流諸如王世貞、汪道昆、李維楨等人有著廣泛的交往,更是被袁宏道視為莫逆之交。其好友俞安期曾言:“君御樂與文士交,幾近東南之美?!盵16]86可見其交游之廣。“在詩歌理論方面,龍膺對‘性靈’的闡釋與宣揚,比其他諸家用力更勤?!盵16]7朱誼瀄為龍膺所作詩歌多達26首,較為清晰地記錄了龍膺在西北戍邊期間與“青門社”的交游活動,亦能聯(lián)想到二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探討。如《送君御出塞同用門字二首》“初結詞盟來陜服,仍驅笳吹指河源”[15]卷4即說明結社之事;另有《同龍君御社丈登慈恩寺浮屠同用登字》《同君御南登雁塔還龍池漫紀》《和君御由龍池過沉香亭絕句用羨長韻》等多首詩歌記錄與龍膺同游秦地名勝古跡;直到龍膺最后在山西為官時仍有《寄贈君御七首時分守河東》相贈。從龍膺《答青門社伯聞宗侯》“不奉顏色七年于茲,言念青門,邈如河漢。天涯知己,千里比鄰……羈絆薄書,尚疏聞問,而將命儼辱,不我遐遺”[16]464中可知二人分開7年后仍有詩歌往還的痕跡,足見交游時間之長。
楊鶴與“青門社”諸子的結識亦是緣于他在西安的仕宦經(jīng)歷,在朱誼瀄寫給楊修齡的詩歌中,較少粉飾堆砌而多真情流露,如《述德詠懷奉贈長安明府楊修齡二十四韻》:“禮豈因吾設,情尤見汝真。坐中占氣爽,言杪識交親?!盵15]卷4又如《夏日文竹館即事述懷奉簡楊修齡明府》:“垂耳鹽車如見惜,愿逢伯樂一長吟。”[15]卷4楊鶴作為與龍膺同時期活躍于各大流派間的座上賓,與鐘惺互為同里,亦多進行詩歌唱和的文化行為。袁中道《游居杮錄》中記載:“是日修齡作主,詞客龍君御而下若干人,工弈棋書者若干人,亦一時之勝會也。各分韻為海淀大會詩。”[17]257李維楨、龍膺、楊鶴等人都有著重疊而龐大的文士人脈,與“青門社”的結識為后者擴充并深化交游網(wǎng)絡,加之李維楨倡導的“善下”理念:“性多可鮮否。人無賢愚貴賤,事無大小,有求必應,無所受謝”[18]269,使得“青門社”在交游對象身份的選擇上更具有包容性。在李維楨的大力推介下,“青門七子”藉此結識了諸如臧懋循、鄒迪光、陳繼儒、張汝霖、俞安期、顧炎武等文士,進而逐漸進入南方文人的視野并進一步與他們深化交流。與俞安期、謝少連等人的結識雖然是通過李維楨,但二人同時也是龍膺和楊鶴的知己好友;與“青門社”關系最為密切的來復、來臨兄弟與以上文士均有來往,其中來臨為李維楨門人(4)見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首“門人”部分。;同樣為“青門社”社員的蕭如薰與以上文士亦多有詩文往還(5)朱誼瀄有《寄季馨社丈》,季馨為蕭如薰之字。蕭如薰還校訂過《大業(yè)堂詩草》第3卷。,如李維楨有《蕭征西好客而貧作此贈之》,來復有《夏日寄蕭季馨大將軍》等詩;另與山左王象春、蜀郡程寅濱等亦有往來(6)朱誼瀄有《寄贈王季木社丈于金陵》,“季木”為王象春之字;《大業(yè)堂詩草》第11卷卷首有“蜀郡程寅濱宅嵎父校”,可知二人有交游。,足見詩社交游區(qū)域的廣泛性。同時,“青門社”與南方其他詩社的聯(lián)系也進一步加強,如朱敬鑉《用朱秉器青溪社中韻得雪中借馬二首》,朱誼瀄《喜義上人至自黃曲社》等即表明與金陵青溪社、黃曲社等有著交游的痕跡。另外詩集中亦多見為山人、僧侶、琴師等不同身份人士的贈詩,除了受到晚明文化融合風氣的影響之外,也從某種程度上說明“青門社”交游的廣泛性,向下的兼容性和包容性很強。
綜上可知,處于秦地的“青門社”雖地處晚明文學的邊緣地域,但它一直與文學流派的核心成員及主流文學社團保持著直接或間接的交流,和同樣處于邊緣地域的山東和福建等地詩人也有詩歌上的交流,從而構建了與晚明詩壇廣泛而深入的交游關系,并積極與晚明詩壇發(fā)生著深層次的互動。
自王世貞去世后晚明詩壇發(fā)生了較大的裂變,地域流派紛紛崛起。湖北、江浙、山東、福建等地均有詩歌團體割據(jù)稱雄,詩歌主張異彩紛呈。對于后七子派末流僵化泥古的弊病,時人多有不滿和反對,他們與公安派和竟陵派也多有論爭。李維楨作為復古派的領袖,一直致力于扛起“后七子”復古主張的大旗,亦在不斷調整著他的詩歌主張,呈現(xiàn)出“師古”與“師心”融合的一面。如在《許覺父詩集序》中,他強調“法古人”而不能“襲古人”:“體格法古人,而不必立異于今人;句意超今人,而不必襲跡于古人?!盵14]12針對時人詩體的局限性他強調:“五言古贍而不排,華而不靡,或樸茂渾成,或清虛曠逸,鮑照、謝靈運、陶淵明、韋應物之流也;七言古音節(jié)鮮明,氣勢沉郁,抑揚闔辟,變幻超乎,高適、岑參、王維、李白之流也……故其詩循古法而中有特造孤詣,體無所不備而變無所不盡?!盵18]737故其建構的復古理論,雖仍然是師古的,但并不僵化、呆板,有時還很靈活、辯證,能有效反映萬歷時期復雜的文學風尚[19]363。李維楨作為“青門社”的主要推介者,他的詩歌理論自然影響著后者。故“青門社”雖然與諸多流派及地域文學社團有著直接或間接的接觸,但在詩歌主張上卻比較明顯地呈現(xiàn)出宗唐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在詩集體例編選方面,借鑒唐人編選詩集的經(jīng)驗為主;二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以近體詩為主;三是在詩歌風格方面以追求宏大典雅為主;四是在文化景觀書寫方面呈現(xiàn)出本緣性特征。
杰克遜認為:“景觀不是環(huán)境中的某種自然要素,而是一種綜合空間,一個疊加在地表上的、人造的空間系統(tǒng)?!盵23]8長安城承載著文化記憶的功能;又是一種歷史積淀,承載著歷史記憶的使命;更是一種豐富多義的語碼,能夠喚起讀者對它所賴以生存的文化傳統(tǒng)賦予它的豐富含義的多維聯(lián)想。從而構建出超越地理空間意義上的宏大的文化空間系統(tǒng)。明代西安城雖已不再作為政治文化中心而存在,但它仍然是多數(shù)文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盛世符號。囿于此地的秦藩宗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毫無疑問會將長安作為文化景觀書寫的核心對象。相較于社外成員的外緣化描述,“青門七子”對長安文化景觀的書寫更能體現(xiàn)出本緣化的特征:即呈現(xiàn)出一種主觀參與而非客觀描述的姿態(tài),這種自主性主要源于其宗室身份。以朱誼瀄為代表,書寫《冬日過沉香亭故址》:“苑舊垣多缺,亭荒址欲平……踟躕寒景夕,感惻雍門情?!盵15]卷1《過華清宮浴溫泉作》:“自昔唐宮繡嶺傍,華榱今尚覆溫湯。振衣漫想千年事,十月旌旗此路荒。”[15]卷1《九日含元故址》:“陽重月日游偕俗,萬戶含元剩一丘。文物輝煌前代杳,雄圖牢落后人求……縱目謾勞悲往跡,微驅衰颯最堪愁?!盵15]卷5這些詩中均是將自身置于歷史的場域中對繁華不再的大唐進行追憶和反思;對于久涸的曲江池水得以重流的現(xiàn)象,秦藩宗室的欣喜之情也超越常人。曲江作為唐代宴飲新科進士的發(fā)生地,是衡量王朝興衰的一個重要參考,故曲江再度流飲意味著長安城文脈的延續(xù),也寄托著秦藩宗室渴望文運昌盛的政治文化理想。朱敬鑉《曲江池水久涸朱陳二郡丞偕余浚飲即不汪洋復古亦且潺湲舊地矣喜而賦此二首》中即有相關呈現(xiàn):“每憶曲江池,涸來當幾時。地靈應不泯,水脈正如斯?!盵6]卷2相同主題的表達亦見朱誼瀄《曲江新水》:“江頭新水漲新源,堤柳汀花滿寺門。波涌銀翹翔野鷺,岓翻錦翼下風鴛?!盵15]卷6都透露出對曲江重流這一現(xiàn)象的由衷欣慰。朱敬鑉詩中另有小注云:“昔余肅敏公引水省城,民到于今稱之?!盵6]卷2可知曲江不止干涸過一次,秦藩對疏浚曲江的工程十分重視,呈現(xiàn)出秦藩宗室對長安城內文化景觀書寫的本緣性特征。
綜上而述,秦藩宗室作為生長在昔日文學盛世發(fā)生地長安的本土文人群體,本身就鐫刻著厚重的漢唐文化印記;又自小植根于明王朝皇室宏大典雅的詩教傳統(tǒng)中,故而在眾多詩歌主張的洪流中選擇接受復古派的詩歌理論,并在詩歌選集的編選體例、詩歌創(chuàng)作的體裁選擇、詩歌風格的審美傾向和詩歌內容書寫的本緣特征等方面均呈現(xiàn)于突出的宗唐創(chuàng)作傾向。對于復古派之外的詩歌理論亦能欣然接受并融匯于詩歌創(chuàng)作之中,進而呈現(xiàn)出以宗唐創(chuàng)作傾向為主,兼容并包其他詩歌流派主張的詩歌創(chuàng)作原則。從宗室內部到詩社外部形成一個自成系統(tǒng)的詩歌實踐中心,映射出秦藩宗室積極同主流詩壇融合的心理投影。
秦藩作為晚明詩壇中藩府詩歌創(chuàng)作最盛的一支,長久以來未能得到相應的關注。在對以秦藩永興、臨潼兩宗室為主的結社情況及文學文化活動進行相關研究后發(fā)現(xiàn):一是秦藩宗室的文化活動呈現(xiàn)出類型上的精致性、開展場所的地域性以及文化行為的示范性等特征;二是詩社一直積極與晚明多個文學流派的核心成員及文學社團保持著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亦與不同階層的文士進行了多方位、多層次的交游,這樣的兼容性彰顯出秦藩宗室積極地同晚明詩壇進行著廣泛而深入的互動;三是秦藩宗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由于自身所處的地域及詩教傳統(tǒng),加之受到李維楨的直接影響最終呈現(xiàn)出以宗唐為主,融匯其他詩歌流派創(chuàng)作理念的詩歌主張,體現(xiàn)出同晚明詩壇的主動融合。這一互動與融合的過程,是秦藩宗室在尋求自身身份認同與重建關中文學傳統(tǒng)方面的有益嘗試。應當承認秦藩宗室為晚明關中地區(qū)同主流詩壇的文化交流做出了積極貢獻,是研究宗藩及關中詩歌創(chuàng)作、晚明結社及詩歌交流等問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應當給予他們應有的位置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