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劍虹
2022年伊始,中華書局迎來紀念創(chuàng)建110周年華誕的喜慶日子。我們踱步書局前廳,又一次仰讀墻上書局創(chuàng)辦人陸費逵(伯鴻)書寫的名言:
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yè)進步;我們書業(yè)雖然是較小的行業(yè),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yè)為大。
這段話文短語義深長,道出了出版事業(yè)與教育進步、與傳承優(yōu)秀文化、與建設文明社會的緊密關系。回想書局創(chuàng)建伊始,即符合時代、社會進步的需要,編輯出版了大量的新式中小學教科書,有力地推進了民國時期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同時也注意擴展出書門類。誠如《中華書局百年總書目(1912—2012)》的“前言”中指出的:“在1949年以前,舉凡古今中外文化、教育、語言、歷史、時政、法律、經濟、軍事、宗教、理工、農林、醫(yī)藥、衛(wèi)生、體育、藝術、兒童讀物等類圖書均有出版;自1949年下半年到1954年,出版重點放在宣傳社會主義陣營及其文化教育和工農大眾的知識類讀物上?!睍诌w址北京后,出書的范圍、品種有所變動與側重,特別是作為國家規(guī)定的古籍整理研究與文史哲學術著作的專業(yè)出版社,主要承擔傳統(tǒng)文化類書籍的出版任務,依然保持了自己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與品牌優(yōu)勢;進入二十世紀,隨著出版業(yè)的進一步改革發(fā)展和產業(yè)化進程,書局堅持守正出新,突出主業(yè),拓展文化普及讀物品種(一百一十年來累計出版的圖書已經超過三萬種),在扶植、培育一批學界新人作者的同時,也充實、壯大了編輯隊伍,不斷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活力,不愧為育人出書的搖籃。
下面談些我的親身感受。
1980年夏,為了撰寫碩士學位論文,我在回到曾經工作了十年的新疆做實地考察后,撰寫了幾篇考辨唐代邊塞詩中西域地名的短文,呈給導師啟功先生批閱。啟功先生很快寫信給中華書局的傅璇琮先生,將文章推薦給中華書局新創(chuàng)辦的《學林漫錄》輯刊;于是,經書局編輯審讀,拙撰《“瀚海”辨》一文于1981年初即在《學林漫錄》第二集中刊登。不久,啟功先生又請傅璇琮先生參加了我的論文答辯。畢業(yè)分配時,啟功先生特意推薦我進中華書局做編輯工作。自1981年11月我到書局報到,至2004年夏正式退休,我在書局古代文學編輯室工作六年,《文史知識》編輯室十年,漢學編輯室七年,退休后又被書局返聘多年;近些年依舊協助書局年輕編輯做些輔助性工作。四十年來,我在書局這個育人出書的“搖籃”里,得到鍛煉、培養(yǎng),也藉此和中外學術界進行了廣泛聯系和頗有成效的交流。記得在古代文學編輯室工作期間,書局施行編輯進修假制度,給編輯一定的假日自行進修業(yè)務,包括鼓勵編輯參加文史學界舉辦的各種學術研討會,要求撰寫參會論文,論文需經編輯室主任和總編審讀后由書局打印提交會議宣讀。1982年夏,程毅中副總編應邀參加甘肅省社科院舉辦的“敦煌文學研討會”,特意提請會議也邀請我參加,并鼓勵我撰寫有關論文,引領我踏上了“敦煌學研究”的門檻。藉此機緣,我擔任了王重民《敦煌遺書論文集》的責編,之后又組稿編輯了《敦煌文學作品選》,承擔了《敦煌遺書總目索引》的改版編印任務。1982年夏,我攜帶論文和陳抗編輯一同參加了敦煌學全國研討會和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的成立大會,成為該學會第一批會員;之后又在季羨林、任繼愈、周一良、周紹良、寧可等前輩專家的教誨、導引下,擔任該學會的秘書長、副會長、顧問,結識了國內外不少著名的敦煌學家,不但為一些敦煌學著作的編輯出版做了力所能及的工作,自己也撰著出版了幾本相關的學術專著。
在文學編輯室工作期間,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還有幸得到了同室著名學者、編輯家周振甫先生的指教和關切。周先生是出版界第一屆“韜奮獎”的獲得者,他為錢鍾書先生著作所做的認真周詳的編輯加工眾所周知,而他為同室許逸民、黃克及我三人合著的《樂府詩名篇賞析》書稿用蠅頭小字寫了數千字意見,恐怕也只有我們三人領會和真正從內心感受到一位老編輯的真誠和苦心。1995年初,受韓國三聯書店之邀,我和周先生、馮其庸先生到漢城(今首爾)訪問,期間周先生和我同住一間客房,周先生擠出寶貴的休息時間跟我談他寫作《周易譯注》等書的方法,使我了解到他在古籍整理研究中借鑒前人訓詁成果,又兼顧象數、義理之說,融合個人心得體悟的寶貴經驗。那幾天我才知道,周先生有凌晨即起閱讀的習慣,而他為了不影響我的睡眠,居然幾個清晨都悄悄躲在客房的洗手間里看書,使我感動不已!
《文史知識》編輯部的同事,都是富有工作干勁的年輕人,遵循“大專家寫小文章”,傳播準確、有用的文史知識的辦刊宗旨,一方面我們得到許多老專家、知名學者的全力支持,“治學之道”“怎樣讀”欄目的作者幾乎囊括了國內文史界最著名的學者;另一方面,雜志開設的“青年園地”“詩文欣賞”等欄目吸引了大批青年學子積極投稿問學,現今已成為國內外學界中堅力量的著名學者中,有不少人的處女作是在我們刊物首發(fā)的。從1981年創(chuàng)刊伊始,許多讀者一期不落地訂閱《文史知識》,編輯室收到的作者、讀者來信常年絡繹不絕,僅我十年間回復的信函就不下數百封。我還清楚地記得雜志創(chuàng)刊十周年時,季羨林、臧克家二位前賢爭當刊物“第一讀者”的故事;記得錢鍾書先生要讀刊物上發(fā)表的文章,我去他家拜訪、送刊并組稿時,他對刊物的關切和謙遜;記得拜訪作家李準時,他提出可否考慮辦刊物農村版的建議;記得曾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總編輯的梅益先生,在任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社長期間,親自寫信給我推薦一位海外友人的稿件。辦刊中此類感人故事,不勝枚舉。1988年初,為編輯刊物的“敦煌學專號”,我們向國內外著名敦煌學研究者組稿。他們反響熱烈,紛紛寄來佳作。同時我又和幾位編輯部同事到敦煌莫高窟實地參觀學習,得到敦煌研究院院長段文杰、副院長樊錦詩及史葦湘等許多“莫高窟人”的全力支持。那一期專號出版時,敦煌研究院特意出資加印二萬冊,以擴大影響。最近,一位研究敦煌學史的專家還特意向我提及:三十四年前的這一期專號,在國際敦煌學學術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意義。最令人高興的是,當年《文史知識》編輯部的一些年輕同人,也在編刊工作中迅速成長,有幾位從二十一世紀初開始還擔任了書局的副總經理、副總編輯和部門負責人,為書局在新時期的發(fā)展做出了新貢獻。
1997年11月,為了進一步拓展書局出書范圍,加強國際學術文化交流,書局創(chuàng)辦了我國出版界唯一的漢學編輯室。開始時編輯室雖然只有我和楊華編輯,但是我們的工作得到了眾多著名學者的關注和幫扶,如季羨林、任繼愈、常任俠、馮其庸、張廣達、李學勤、錢遜、嚴紹璗、閻純德、王曉平等都給予了鼓勵與支持。同時,還得到了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北京外國語大學海外漢學中心和《國際漢學》《漢學研究》期刊的通力合作,得到北大、清華、北外、南開等高校一些中年學者和海外留學生與進修學者的大力支持。我們在謝方等老編審/編輯“中外交通史籍叢刊”的基礎上拓展選題,開展了“世界漢學論叢”“日本中國學文萃”系列的組稿、譯介工作,出版了這兩個系列的著作五十馀種。為了加強和海內外學者的聯系,我們編輯室還承擔了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外關系史研究室主編的對內陸歐亞歷史文化進行研究的學術輯刊《歐亞學刊》。該刊第一輯即發(fā)表了李學勤、張廣達、榮新江、余太山、朱學淵、劉迎勝等學者的十四篇論文,引起學界關注。至2009年,該刊在書局出版九輯。此外,由法國遠東學院北京中心主辦、李學勤和法國漢學家共同主編的《法國漢學》輯刊也從第四輯開始由書局漢學編輯室編輯出版,這又推進了我們與歐洲漢學界更廣泛的交流。該刊至今已出版十八輯,其間還舉行過多次學術研討活動,結識了眾多漢學家。二十一世紀之初,在法國“中國文化年”前夕,由法國文化通訊部、法國駐華使館文化處與中華書局聯合舉辦的“法國讀書節(jié)”活動,于2002年12月7日在位于琉璃廠文化街的中華書局門市部舉行開幕式,展示出一批中華書局出版的法國漢學著作,中外文化學術界百馀位人士熱情參與,時任駐華大使的藍峰先生(Jean-Pierre Lafon)也親臨開幕現場致辭,引起了北京學界和讀者的很大興趣。2014年,在法蘭西學院漢學講席設立二百周年之際,我曾和漢學編輯室的同事孫文穎副編審合作,撰寫了《中華書局和法國漢學》的文章在巴黎的紀念大會上宣講,主要以中華書局出版物為例,述說了我們和法國漢學及漢學家之間的因緣,反響熱烈。
我進中華書局做編輯至今已達四十載。我一直認為,自己所具有的一點知識學養(yǎng)、編輯與科研能力,都是前輩教師、學者、編輯傳授給我的,即便退休了,也應該繼續(xù)為書局乃至出版界這個育人出書的大搖籃貢獻力量。十馀年來,我在返聘期間負責編輯了《學林漫錄》(第16集)、《中華書局百年書目(1912—2012)》等書,協助審讀了原漢學編輯室留存的“世界漢學論叢”“吐魯番研究叢書”“華林博士文庫”等系列的若干種書稿和張涌泉主編的《敦煌經部文獻合集》;協助編輯出版了恩師啟功先生的《啟功給你講書法》等八種著作、虞逸夫《萬有樓詩文集》、馮其庸《瓜飯樓西域詩詞抄》等,擔任了三十四卷本《中國地域文化通覽》的審稿工作;還參與了其他出版社出版啟功、馮其庸、季羨林、張宗祥、來新夏等多位專家全集的編輯工作。
中華書局已經走過了一百一十年的平凡而不平坦的歷程。“行百里者半九十”,守正出新前程遠大。我仍將牢記恩師啟功先生的諄諄教誨,與書局同人一道,繼承書局前輩的好傳統(tǒng),努力將做一名“學者型編輯”和出好書的“傳薪人”,當作自己為中華傳承優(yōu)秀文化貢獻微薄之力的核心要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