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龍
趙逵夫先生是當代著名的文史研究專家,學識宏富,治學領域涉及諸多學科,在上古神話、《詩經》、楚辭學、諸子學、辭賦學、民俗學、碑刻史料、西北地方文史等方面,都取得了突出成績??v觀趙先生的學術研究,“讀書得間”的方法和思想貫穿始終,彰顯出其強勁的學術創(chuàng)新力。
“讀書得間”作為一種讀書思考和學術研究的方法,被人們廣泛認可和接受。馮友蘭曾指出,讀書得間,就是從字里行間讀出“字”來。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本來沒有字,當你讀得深入時,便會讀出字外之字。讀書能夠“得間”,才會領悟到作者的“言外之意”,算是把書讀懂了,讀盡了(參陳戰(zhàn)國《先生教我讀書—紀念馮先生誕辰一百周年》,單純、曠昕主編《解讀馮友蘭》,海天出版社,1998,173頁)。其實,“讀書得間”就是通過博覽群書,發(fā)現書中未明白寫出來的東西。讀書要注意字里行間,象外之旨,從眾人所不注意處覓得間隙,讀詩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實際上,這都是在說讀書要讀出文字之外的東西,體會它的精神實質,與“讀書得間”是一個道理。
學術研究以創(chuàng)新為目標,讀書中能否“得間”就顯得尤為重要,這既與個人學術積累、功底有關,又與學術智慧眼光有關。讀書得間水平的高下,是衡量學者學術能力的重要標尺。本文試結合“讀書得間”的幾個問題,談談趙逵夫先生的治學方法和途徑,以期能夠拓展思路,增進思考,裨益學人。
一 善于發(fā)現問題,解決學術疑難
人文社科的學術創(chuàng)新主要包括觀點創(chuàng)新、材料創(chuàng)新和方法創(chuàng)新三個層面?!白x書得間”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和治學途徑,是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和實現學術創(chuàng)新的關鍵所在,在學術研究上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繆鉞先生總結說:“熟讀還必須和深思結合起來。讀書不僅是要多獲知識,而且應深入思索,發(fā)現疑難,加以解決,此即所謂讀書得間,也就是所謂有心得。”(《治學瑣言》,《文史知識》1982年9期)讀書的過程中不斷強化“讀書得間”的重要性,心領神會,以此為手段,在讀書中肯定能發(fā)現問題,進而不斷探索研究,得出合理的結果。
作為一種方法和手段,“讀書得間”能夠幫助學者找到好的研究題目,提出有價值的學術問題。愛因斯坦曾指出,“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為重要”。提出一個好的問題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問題是研究的起點,不能發(fā)現問題就不能做學問,問題提得好不好,有沒有意義,價值的大小,直接關系研究成果的質量和創(chuàng)新程度。通過“讀書得間”能夠指引學者從別人不注意的地方看出問題,突破前人,提出創(chuàng)造性的觀點。
縱觀趙逵夫先生的學術研究歷程,我們可以清楚地發(fā)現,趙先生的每一項研究和課題幾乎都是在“讀書得間”的基礎上形成的學術問題,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解決學術疑難。如趙先生對古典文學研究的系列文章,都能說明這一點。在《古典文獻論叢》(修訂本)“前言”的第二部分“西北師大學術傳統(tǒng)與我對宋前戲劇的關注”中,趙先生談道,“大學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武都一中?!母镏猩鐣掀毡榱餍兄x書無用論的觀點……我心里想,與其每天發(fā)空論,毋寧讀一點實實在在的書”。在認真閱讀了大量戲劇史著作和《敦煌變文集》《樂府詩集》等著作后,趙先生發(fā)現,當時對漢代戲劇的研究并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于是寫成《我國最早的歌舞劇〈公莫舞〉演出腳本研究》(《中華文史論叢》1989年1期)一文,對有關《公莫舞》的相關問題在前人的基礎上做了系統(tǒng)研究。趙先生還寫了該文的姊妹篇《三場歌舞劇〈公莫舞〉與漢武帝時代的社會現實》(《西北師大學報》1992年5期),這兩篇文章刊出后在學界都產生了十分廣泛的影響。趙先生關于《公莫舞》研究的成功,主要是受益于“讀書得間”研究方法的巧妙運用,在文獻閱讀中發(fā)現了極有研究價值的學術問題。
趙逵夫先生對地下出土文物和簡帛文獻的研究也能看出“讀書得間”治學方法對其影響。據趙先生在《古典文獻論叢》(修訂本)“前言”中自述,1984年西北師范大學主辦唐代文學第二屆年會,趙先生受命做一些具體工作。會前為了給代表們的學術考察做準備,趙先生專程同其他老師去了一趟敦煌,途中在酒泉書店買了一本張震澤先生的《孫臏兵法校理》在火車上看,閱讀的過程中,趙先生發(fā)現“有的地方還可以補出一些缺文,有的斷簡還可以綴合,有的殘簡還可以大體確定其當歸于何篇,有些簡文的歸屬、相對位置也還可以作進一步調整”。發(fā)現問題后,為使《孫臏兵法》趨于完整和更接近原貌,趙先生花費多年時間廣泛搜集資料,深入研究,最終完成了《〈孫臏兵法〉校補》和《〈銀雀山漢墓竹簡〉原列〈孫臏兵法·下編〉十五篇校補》兩篇論文,分別在1994年《文史》39輯和1998年《文史》44輯刊出。趙先生在當時之所以能寫出這兩篇反映《孫臏兵法》最新研究成果的文章,其選題的形成和動機就是在閱讀張震澤先生的《孫臏兵法校理》中產生的,后又在閱讀相關材料的過程中堅定了研究信念。這都與趙先生善于通過“讀書得間”發(fā)現問題有關。在趙先生的研究當中,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總之,發(fā)現問題是研究的起點。從治學方法的角度講,“讀書得間”能夠幫助學者發(fā)現有價值和創(chuàng)新性的問題或選題,促使研究者在研究中不斷深入。
二 會通系聯(lián),守正創(chuàng)新
學術研究中,“讀書得間”能幫助學者找到知識間的相互聯(lián)系,從而解決一系列學術問題。趙逵夫先生說:“科學研究,實際上是一種聯(lián)系: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現象之間的聯(lián)系,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事物、現象與理論之間的聯(lián)系,等等?!保ā稌ㄅc突破》,《古典文學知識》1999年6期)這就是說,能否找到與研究對象相關的諸多聯(lián)系,并加以邏輯論證,成了學術突破的關鍵所在,這個過程主要靠“讀書得間”。這一點在趙先生的《屈原與他的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古典文獻論叢》(中華書局,2014)、《讀賦獻芹》(中華書局,2014)和《屈騷探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等論著中都有鮮明的反映。
譬如,《屈氏先世與勾亶王熊伯庸—兼論三閭大夫的職掌》一文,就是趙先生在清代學者張澍所輯《世本》中,發(fā)現了西周末楚熊渠長子名“庸”的一段材料,以及《史記·楚世家》中熊渠長子康,三家注《索隱》“《世本》康作庸”的記載。據此,趙先生證明《離騷》“鄭皇考曰伯庸”中的“伯庸”,即楚三王之一的勾亶王熊伯庸。這確證了屈原與《離騷》的關系,也破除了自東漢王逸以來學界一直認為的,“伯庸”為屈原父親的成說。湯炳正先生在為《屈原與他的時代》所寫序中稱贊趙先生“善讀書,眼光敏銳”“獨具只眼”,稱其能發(fā)現“人人眼中所有,人人意中所無”。實際上,這正是趙先生通過“讀書得間”實現知識間會通系聯(lián)的獨特能力。其他如《嘉禮寫心,借橘明志—說屈原的〈橘頌〉》《論〈詩經〉的編集與〈雅〉詩的分為“小”、“大”兩部分》《“三皇”與三皇時代考論》《尉繚與〈尉繚子〉考論》《關于古代“七夕詩”的幾種創(chuàng)作現象》《“夸父逐日”神話的歷史文化內涵》等文章,問題或大或小,所及微觀還是宏觀,文獻間彼此勾連,通盤考慮,往往能從別人不留意的史料中敏銳地發(fā)現問題,剖璞見玉,證成新見,這都反映出趙先生在“讀書得間”的基礎上所做的學術創(chuàng)新與突破。
再者,讀書得間不是漫無目的的胡亂想象和聯(lián)系,而是要遵循一定的學術規(guī)則,在尊重、繼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實現創(chuàng)新??梢哉f,學術規(guī)范是學術創(chuàng)新的基石,只有尊重科學,充分理解前人成果,讀書中的所得所獲才有真切意義,因為所有研究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進行的,學術上的重大創(chuàng)新、重大突破更是如此。趙先生研究學問求真務實,文史貫通,考論結合,新見迭出,每個結論都是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通過翔實的考證得出。趙先生坦言:“我從1958年開始研讀屈原的作品,至今已經三十馀年了,在這期間,我雖然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我深深懂得,這些成果的取得,要感謝前代和當今的楚辭學家、歷史學家、文獻學家和考古學家,是他們各方面的研究成果給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基礎?!保ā肚c他的時代》“前言”)如果不了解前人研究成果就難以沿著正確的方向探索前進,更談不上“讀書得間”。趙先生的所有研究都是在全面考察繼承前人研究基礎上提出的創(chuàng)新性問題,也是“讀書得間”的收獲和獨特心得體會。
概之,“讀書得間”與學術創(chuàng)新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新觀點、新思想的觸發(fā)往往就在文獻的字里行間,通過“讀書得間”能夠實現知識間的會通系聯(lián),破解學術疑難,解決學術爭議,實現學術創(chuàng)新。另外,只有守正,遵守學術規(guī)范,繼承前人成果,廣泛吸取學界新成果,才能真正地創(chuàng)新,也只有持續(xù)不斷地創(chuàng)新,才能發(fā)現新問題,提出新觀點,實現真正的守正。守正創(chuàng)新,繼往開來,這是“讀書得間”必需的。這方面趙逵夫先生做出了巨大貢獻,為學界貢獻了一批又一批新成果。
三 培植功力,提高穎悟
“讀書得間”的能力和方法因人而異,每個人讀書思考、治學研究的特點也不盡相同,但在趙逵夫先生看來,這種能力既需要長期培植功力,也需要一定的穎悟能力,雙管齊下。
筆者隨趙先生讀書期間,無論課上課下,先生每每耳提面命,強調最多的就是要下大功夫,扎實讀書,認真思考,厚植功力。這方面,趙先生是做出了榜樣的。熟悉先生的人都知道,趙先生一天從早到晚,一年四季,從來沒有節(jié)假日和休息日,也從來不給自己“放假”,除去午飯和晚飯后的散步時間,以及上課和工作中必要的事務,趙先生將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了讀書研究和培養(yǎng)學生上。正是源于趙先生在讀書上下的功夫,所以研究相關問題總能左右逢源,融會貫通,在別人不經意處找到問題的癥結和突破口。
另外,“讀書得間”還與個人綜合素養(yǎng)與穎悟能力有關,所以在學習生活中要不斷培養(yǎng)提高自己的感受力和觀察力,增強對學術問題和知識的敏感性。趙逵夫先生的學術研究常能見別人所不能見,給讀者以深刻的見識,其研究常令人發(fā)出“原來如此”的慨嘆。如趙先生對屈原先世之謎的破解,著名學者馮其庸先生在《贈趙逵夫教授》一詩中說:“詞氣縱橫才氣多,古經一卷賴研磨。千年積垢淘湔凈,滿眼靈光見本佗?!保ā恶T其庸文集》卷一六,《瓜飯樓詩草》,青島出版社,2011,346—347頁)這正是對趙先生學術功力和穎悟能力的充分肯定。當然,趙先生對屈原與《楚辭》研究的成功也非一蹴而就的,而是有著長期的積累與思考。學術問題的解決,特別是十分復雜、牽涉面廣、涉及材料眾多的問題,往往需要長期的積累與思考。這個過程就需要研究者不斷培植功力,提高穎悟力。
總之,“讀書得間”是人文社科學者進行學術研究的重要手段,是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實現學術創(chuàng)新的重要途徑。趙逵夫先生在這方面做出了典范,是筆者學習的榜樣。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潛夫論》文本的構建與東漢學術的演進研究”(編號:20CZW027)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