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堂
中國史前時代,最重大的歷史事件是彩陶文化的產生。如同文字書寫了中國的歷史那樣,彩陶以其獨特和隱喻的方式,從一個側面,記錄了中國北方以黃河流域為中心,大半個中國史前的歷史,尤其是人們的精神生活史、心靈史。黃河流域的彩陶,以半坡文化和廟底溝文化的彩陶最為發(fā)達,特別是廟底溝文化的彩陶,是史前中國彩陶發(fā)展到鼎盛時期的典型代表,是史前中國藝術成熟的標志,是史前時期創(chuàng)作的文化內涵最為豐富的藝術品,它的影響所及,達到了整個黃河流域的上游至下游地區(qū),掀起了中國史前藝術的浪潮(王仁湘《史前中國的藝術浪潮—廟底溝文化彩陶研究》,文物出版社,2011)。廟底溝文化彩陶有像生的鳥紋和魚紋,更多的是幾何紋樣。幾何紋樣富于變化,僅直線幾何紋樣就有寬帶紋、網(wǎng)格紋、四邊形紋、多邊形紋、三角紋、菱形紋;另外,還有大量的弧線幾何紋,包括曲線紋、弧線紋、連弧紋、弧邊三角紋等構成種種沿陶器器腹展開的圖案(圖1)。顯花技術上,廟底溝文化彩陶被認為有陽紋和陰紋兩個系統(tǒng)。所謂的陽紋,是用黑彩,極個別是其他的色彩,在紅色或淡黃色的陶衣或陶胎的原色上直接描繪出來的紋樣;所謂的陰紋,通常也稱為地紋,是以陽紋為底襯,陶衣或陶胎底色所呈現(xiàn)出來的花紋。陽紋和地紋,是從里外、正反的視線,審視紋樣構圖的視覺結果。
考古學家在解讀彩陶紋樣時,基本依據(jù)陽紋進行釋讀,也有相當?shù)囊徊糠植侍?,地紋的畫面顯得統(tǒng)一而顯著,由此被認為是彩陶所要表現(xiàn)的真正主題。廟底溝文化中很早就命名的一類“西陰紋”,指的就是由連續(xù)弧紋和弧邊三角圍成連續(xù)的“角狀”地紋。作為廟底溝文化的流行的花紋之一的各類花瓣紋,是用地紋釋讀的方式判識的結果?;ò晔怯苫∵吶菄杀舛骨v或圓豆莢狀的封閉地紋,外形酷似花瓣,因而名之(圖1)。花瓣紋有雙瓣、三瓣、四瓣、多瓣、雜瓣之分。同時,在廟底溝文化彩陶中,一些地紋呈長豆莢狀紋樣,豆莢伸出的長角尖端并不封閉,而是以各種彎曲變化的形態(tài)相互勾連,組合成一個曲線紋樣(圖2)。這類紋樣,通常被描述成“圓點勾葉弧線三角曲線紋”,也有其他一些類似的描述。蘇秉琦先生很早就辨認出“第一種是覆瓦狀花冠,屬薔薇科的玫瑰(或月季);第二種是合瓣花冠(整體結構又叫作盤花序),屬菊科(花)。二者的原產地都是中國”(圖3)[蘇秉琦《紀念仰韶村遺址發(fā)現(xiàn)六十五周年(代序言)》,《華人·龍的傳人·中國人》,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37頁]。“廟底溝類型的主要特征之一的花卉圖案彩陶可能就是華族得名的由來,華山則可能是由于華族最初所居之地而得名?!保ㄌK秉琦《關于仰韶文化的若干問題》,《考古學報》1965年1期)由此,“花卉”說在中國學術界的影響廣泛而深遠。近年來,王仁湘先生再用地紋的讀法,重讀似乎已經(jīng)成定論的花卉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全新的天地,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律動的世界,表現(xiàn)的紋樣都是旋紋:半旋、雙旋、疊旋、雜旋、混旋,并認為這些紋樣皆一目了然。王仁湘先生認為所謂的“花卉”,讀地紋是旋紋,旋紋才是廟底溝人群所真正要表述的意念。那么旋紋背后又有怎樣的玄機?“彩陶上的旋紋,是用于描述某天體運行方式的”,“可能表達的就是太陽運行方式,或者還有它運行的軌跡,甚至還表達有某些特別的天象”,“可以假設或猜想為原始宇宙觀體”,當然這一結論,也“還有待更深的論證”(王仁湘《關于史前中國一個認知體系的猜想—彩陶解讀之一》,《華夏考古》1999年4期)。
廟底溝文化彩陶中的魚紋、鳥紋,形象生動,一眼便知。更多的則是如上所述,無所不在的幾何紋。據(jù)研究,一部分風格相同的幾何紋樣,是由魚紋和鳥紋抽象演繹的結果。魚、鳥的形體被肢解,演變?yōu)椴煌膸缀渭y樣元素,再重新排列組合。魚和鳥的原形,在漸次的重組過程中,一點點地遠去。重新組合成的畫面,失去的是魚、鳥的外形,保存的是它們的神寓(圖4)。這是一個“得意忘形”和“形離神存”的過程,是一個無象而意存,意存而忘象的過程。王仁湘先生說:“得其意而忘其象,這是早在彩陶時代創(chuàng)立的藝術哲學,不用說這個‘象是有意忘卻的,是為著隱喻而忘卻的。無象而意存,這是彩陶遠在藝術之上的追求?!保ā妒非爸袊囆g的浪潮—廟底溝文化彩陶研究》,473頁)廟底溝文化幾何紋源于像生的魚鳥紋,是破解黃河流域史前幾何紋樣之謎的重大突破。也由此可知,遠溯至半坡文化,至其后繼者廟底溝人最初描繪魚、鳥時,原初之意就不是它們的本身,而在于它們的神寓。相對于像生紋樣來說,變化萬千,萬花筒般呈現(xiàn)的幾何紋樣,是神寓的“大象無形”“大音稀聲”的示現(xiàn),很多畫面,其中蘊藏著原始人的心機,奧妙無窮,大多紋樣圖案的象征寓意,一時還難以索解。彩陶紋樣陰紋讀法,又使本來就十分復雜的彩陶紋樣象征寓意這一問題,再度充滿玄機。
廟底溝文化彩陶中的“西陰紋”“花卉紋”以及“旋紋”,是釋讀者相信原始人所繪的本就是花瓣、花卉和旋轉圖案,是藝術形象再現(xiàn),并在這個基礎上,做了更多的延伸解讀,在學術界產生了影響深遠。廟底溝彩陶紋樣的陰讀法,值得進一步辨析。
第一,黃河流域,生態(tài)良好,樹木森森,草茂花盛,隨著季節(jié)變化,樹綠樹枯,花開花謝,難以計數(shù)。原始人經(jīng)年歷月,朝夕相處,身在其境,生活其中,就像自己身上之物那樣地熟悉它們。樹木花草是靜態(tài)的,變化在悄聲無息之中進行,它們并不像水中魚、空中鳥那樣的不可捉摸、見首不見尾,靈動并充滿著神秘。史前時代的廟底溝人,面對林木花卉,沒有像對魚與水、鳥與天那樣,普遍抱有敬畏的心理,并非他們崇拜的、要進行神性的藝術表現(xiàn)的對象。
第二,重要的是來自史前彩陶本身的證據(jù)。如花卉論者所說,廟底溝人群對花卉情有獨鐘,廟底溝文化的花瓣多是橢圓尖角狀,構圖一點都比不上魚鳥紋樣那樣復雜。從彩陶創(chuàng)作的技術法上講,難以想象半坡—廟底溝文化的陶工,在描繪花紋時,一著筆就要忘卻自己正在描繪的筆下紋樣,腦海思維里只是向隱匿在這些描繪的圖案“留空”處的地紋表述神秘的動機和心理。果真如此的話,原始人在著墨前,不僅要對陽紋所要表達的圖案,更要對陽紋留白而襯托出來的地紋稔熟于胸,對地紋與陽紋圖案結構上的對應關系胸有成竹,以及對“陽”“地”紋樣的結構關系的理解、特別是諸如“花卉紋”這樣萬花筒般的千變萬化,細微之處更是奇妙無窮,無一例完全相同的圖案結構的處理和控制能力上,達到難以企及的出神入化的地步。
第三,也是關鍵的一點,半坡—廟底溝人創(chuàng)作每一幅彩陶時,是受著“神秘力量”的支配的,描繪的是隱含其中的神寓?!瓣柤y”和“地紋”,畫面獨立,結構截然不同或者恰好相反,同一畫工在描述同一幅彩陶紋樣時,心里也裝著“陽、陰”的雙重性的隱秘神寓!
其實,所謂的花瓣、花卉紋,以及旋紋,只是映進現(xiàn)代人眼簾的一種圖像的印象而已,可能它并非廟底溝彩陶工匠描繪紋樣時的初衷所在。
(作者單位:新疆大學歷史學院歷代西北邊疆治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