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里羅(Don DeLillo,1936— )被譽為美國后現(xiàn)代四大名作家之一,迄今為止,他已出版小說近二十部,主題覆蓋范圍較廣,從電視、數(shù)學到體育、行為藝術(shù)等;其中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白噪音》(White Noise,1985)是其代表作之一。在三十余年后的今天,這部小說也依然被美國高校視為經(jīng)典讀物。
小說描寫了美國個體生活的窘境,批判無處不在的媒介和消費主義對人的侵蝕,人物間的對話都是對媒介的批判和對死亡的思考。故事發(fā)生在鐵匠鎮(zhèn),空中毒霧事件讓鎮(zhèn)上的人不得不疏散,主人公杰克·格拉迪尼(Jack Gladney)甚至在此次泄露事件中意外暴露而被告知死期將至。故事的高潮是杰克發(fā)現(xiàn)妻子芭比特(Babette)為了一種據(jù)說是緩解死亡恐懼的藥而出賣自己的肉體后,受沖擊的他從大學教授變成一個對人開槍的罪犯。讀者以及大部分文學批評家都認為《白噪音》是一部批判社會的作品。然而,小說中隱含的自由片刻揭示了德里羅對角色該如何走向自由的嘗試。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哲學家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在其著作《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中提出,人的積極性自由在于其和其他人的連接,即愛以及自發(fā)性的活動。本文從小說文本出發(fā),結(jié)合弗洛姆的理論對小說中體現(xiàn)的積極自由進行剖析,指出德里羅為探索自由之路的嘗試,并為個體如何實現(xiàn)自由提供啟示。
一、自發(fā)性:杰克的奔跑、懷爾德的大哭和墨卡托的靜坐
對于弗洛姆來說,“積極自由在于全面完整的人格的自發(fā)活動”。他認為,自發(fā)活動是自由問題的答案,盡管這個自發(fā)在日常生活中比較罕見,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栋自胍簟分芯驼故玖藥讉€看似不解、其實是自發(fā)性活動體現(xiàn)的行為:杰克的奔跑、懷爾德的大哭和墨卡托的靜坐。
敘述者杰克是一個“適應不了這個世界的人”,他在第十九節(jié)末的獨白中道出美好愿景——“但愿時光流逝而無目的。讓四季悠悠地逝去。不要按照某個計劃來促進行動”,表達他對自然的非蓄意的、自發(fā)性的渴望。對他來說,奔跑的片刻讓他重新感受到他自身是行為的主體,感受到自發(fā)性。當杰克向山上學院的同事溫妮·理查茲(Winnie Richards)詢問關(guān)于“戴樂兒”的信息時——而理查茲是一個很難讓別人看到她行蹤的人——為了找到并趕上理查茲,杰克不得不跑起來。第一次奔跑時,他感到自己辨不出自己的身體,對奔跑時腳下的世界感到陌生、感到驚奇。這是因為在奔跑中,杰克從以往機械般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得以從一種全新的視角看待世界。而受壓迫于“構(gòu)成當代日常生活的‘物‘消費和‘媒介”的杰克,對這種自發(fā)性起初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更重要的時刻在他的第二次奔跑。第二次奔跑中,他感受到一種過去已逝去的愉悅,他的感覺已經(jīng)從奇怪轉(zhuǎn)變成想要奔跑。N.H. 里夫(N.H. Reeve)和理查德·凱里吉(Richard Kerridge)把杰克的奔跑看作是 “一種拋開雜念,清空思緒的行為”。弗洛姆認為,自發(fā)活動是自我的自由活動,而奔跑對杰克來說就是“體驗新鮮的感官歡樂”。在奔跑過程中,杰克把象征著他教授身份的學袍和眼鏡都拋開,不再活在J.A.K. 格拉迪尼這個虛構(gòu)的人物背后,重拾真正的自我。在奔跑過程中,他還感受到風吹樹枝的聲音,因為在這個自發(fā)性活動中,用弗洛姆的話來說,杰克重新與世界、與人、與自然及自我都連為一體。
弗洛姆認為,小孩兒也有自發(fā)性,他們身上的自發(fā)性特質(zhì)解釋了為什么他們?nèi)绱耸苋讼矏??!栋自胍簟分?,在格拉迪尼家中最小的小孩子懷爾德(Wilder)身上,我們能看到自發(fā)性的體現(xiàn)。在超市,與那些在眼花繚亂的貨架間茫然無措的、被動的消費者相反,懷爾德直接向那些能刺激他感官的商品“進攻”,抓住任何他想抓住的貨物。在他的行為中,我們看到了自由意志的結(jié)果:“他抓起他能抓住的東西,然后利己在隨后的一陣愉快中忘卻?!庇酶ヂ迥返脑捳f,因為孩子“有能力感覺和思考真正是他們自己的東西”。而對懷爾德來說,在第十六節(jié)中的大哭也是他自發(fā)性特質(zhì)的體現(xiàn)。懷爾德毫無預兆地大哭了一個下午,讓母親芭比特和繼父杰克擔心得要帶他去看醫(yī)生。在庫尼爾·邦卡(Cornel Bonca)的分析中,懷爾德只是在以一種原始的方式表達他的死亡恐懼。但本文認為,對于懷爾德來說,這個大哭只是他宣泄的一種自然的方式,是一種自發(fā)性的行為。成人格拉迪尼夫婦忽略了一個事實:對于小孩子來說,哭泣是正常的現(xiàn)象,是一種本能。但問題正如杰克的同事默里(Murray)所指出的,在小說中,自我壓抑成為他們存活的方式之一,是“人類的自然語言”。弗洛姆的論點反駁了默里的謬論,他指出,只有人不壓抑自我的任一部分,并且對自我清清楚楚,自發(fā)活動才能成為可能。也就是說,懷爾德的哭泣,是一種釋放方式,是一種自我的流露——此觀點在杰克從懷爾德的哭聲中感受到一種復雜的靈性這一處也得到證實。
在小說中眾多的、無意義的電視和收音機聲音中,一句“讓我們靜坐如蓮花半開,意守命門”值得關(guān)注。哲學家艾倫·威爾遜·瓦茨(Alan Wilson Watts)指出,“大多數(shù)佛陀的形象都是以打坐的姿勢呈現(xiàn),一種被稱為蓮花坐的特殊姿勢,即蓮花的姿勢,雙腿交叉,雙腳擱置,腳底向上,放在大腿上”。瓦茨描述的蓮花座在杰克那國際化的女兒——比伊(Bee)身上能看到:在長途跋涉后,她只是以蓮花座的姿態(tài)在車后座休息。除了比伊之外,海因利希(Heinrich)的朋友墨卡托(Mercator)更詳細地闡釋了這種靜坐。墨卡托為了打破一項吉尼斯世界紀錄而進行著一項讓人費解的訓練,即長時間地坐在一個地方,什么也不做。大多數(shù)讀者把他的訓練看作是無意義的,但本文把墨卡托的靜坐解讀成禪坐。在弗洛姆的理論中,禪坐是自發(fā)性活動的一種。正如弗洛姆所說:“實際上這種精神高度集中的禪坐是最高的積極性,是靈魂的積極性,只有那些內(nèi)心自由和獨立的人才能做到這點。”墨卡托的自發(fā)性活動——靜坐讓他更好地關(guān)注自身,讓他感受自我,以便更好地照顧自己的身體,甚至讓他體驗到和世界的融合。瓦茨認為靜坐是一種正確的做法,指出“只要沒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要一個人不被緊張的激動所吞噬,保持坐著是很自然的”。墨卡托的教練對他說,“去成為一條蛇,你就會知道蛇是怎樣一動不動的”。也就是說,這個靜坐訓練能幫助墨卡托達到一種心靈上的寧靜,還幫助他的自我發(fā)展到讓杰克感嘆其自我的擴大以及更全面掌握自我的能力。墨卡托的例子和弗洛姆的論點相呼應:個人的自我在自發(fā)性活動中會越來越強大。但最終,墨卡托的結(jié)局是出人意料的悲劇,他的訓練被迫終止,因為官方認為這個訓練不人道,從某方面來看,這也象征了社會對這種嘗試的阻攔。
二、愛:比伊的關(guān)愛和杰克對明克的博愛
人可以自由并且不孤獨,這種積極自由要求愛的存在。弗洛姆認為人類有愛才得以生存。在第十七節(jié)的瘋狂購物中,杰克通過購物來“實現(xiàn)自我價值,而且,購買的東西愈多,他內(nèi)心的自我認可度就愈高”。然而,杰克還把他的購買力看作是他對其他家庭成員的愛,自認為讓女孩兒們肆意購買的他展現(xiàn)了一個好父親的形象。更荒謬的是他和妻子芭比特之間的愛只浮于表面,這對夫妻之間不存在成熟的愛。第七節(jié)中,格拉迪尼夫婦在決定芭比特的朗讀內(nèi)容時互相推讓,雙方都希望讓對方?jīng)Q定讀什么,雙方都認為自己只希望讓對方高興。事實上,這就是弗洛姆理論中“共生有機體結(jié)合”(Symbiotic Union)的體現(xiàn)。共生有機體結(jié)合是愛的不成熟形式,就像懷孕的母親和胚胎之間的關(guān)系,“兩者既是兩體,又是一體。他們生活在一起(共生),他們互相需要”。在這種結(jié)合中,獨立性和完整性對雙方來說都是可以丟棄的。杰克甚至還認為他和芭比特之間的愛幫助他們開發(fā)出一種個性,這種個性“安全穩(wěn)固得足以將自己置于另一個人的照料和保護之中”。然而,就像小說說到的,這種不成熟的愛帶來的是一種虛假的自我價值感,是基于對對方的依賴。因此,當杰克聽到芭比特對死亡恐懼和對婚外情的供認后,不斷指責芭比特和過去不一樣了,只因為她不再是他期望的樣子。整體來看,我們似乎很難在小說中看到成熟的愛,因為即使是芭比特對孩子的愛也只是共生式的,她擔心一旦孩子長大后定居別處,會只剩下她一個人。
相反,從比伊身上我們能看到成熟的愛。在弗洛姆關(guān)于愛的理論中,愛的基本要素包括“關(guān)心、責任心、尊重和認識”。 自立的比伊和她的母親特薇迪(Tweedy)之間就體現(xiàn)出成熟的愛。特薇迪在照顧比伊的同時也給予這個女孩兒一定的自由。和芭比特的過度依賴孩子不一樣,她認為每個孩子都應該有獨自遠行的機會,倡導孩子以這種方式獲得自尊和思想的獨立。比伊作為一個自立的孩子,也不乏關(guān)愛他人的能力。她觀察到母親惑于與繼父馬爾科姆(Malcolm)之間的問題,她超越了物質(zhì)層面,關(guān)注到了母親在精神層面上的需要,認為自己有責任關(guān)照母親的心理健康,有責任分擔她的麻煩。比伊對特薇迪以及她心理需求的關(guān)注是在尊重和自由的基礎(chǔ)上,這對母女的關(guān)系是建立于互相尊重的關(guān)愛。除了家人,她的愛還體現(xiàn)在對待其他人:到格拉迪尼家時給每個人帶了禮物,會出手幫助陷入困境的朋友。這些行為都體現(xiàn)了弗洛姆所說的“博愛”。博愛是對所有人的愛,沒有獨占性的愛。
更能體現(xiàn)博愛的片刻在小說尾聲:杰克對威利·明克(Willie Mink)的拯救。大多數(shù)讀者把杰克對明克的試圖謀殺看作是小說的高潮,但本文認為,更驚人的片段在于杰克從一個罪犯到救贖者的轉(zhuǎn)變。在得知妻子的肉體出軌后,這位被死亡恐懼困擾的大學教授荒謬可笑地接納同事默里的建議:殺人來活命。然而,他精心策劃的謀殺最終失敗了。一開始,他徑直去往明克住處并向后者開了兩槍,一切都按他的計劃進行著。直到他自己被明克射中手腕,他感到內(nèi)心世界的坍塌,而后就決定救回明克并把他帶去診所治療。邁克爾·哈?。∕ichael Hardin)認為杰克在被射中后感受到死亡的確切性,因此決定救明克,希望這樣做能讓死亡變回擬像。但杰克的獨白揭示出情況遠不止如此,他感到自己第一次把明克當作一個人來看,他說:“人類古老的糊涂和古怪的癖性又一次在我身上流動起來:同情、悔恨、慈悲?!碑斪约罕簧淞艘粯屩?,他才清醒過來,才看到明克和他一樣也是有血有肉的同類。在此之前,他把明克看作是機器的化身,因為他不僅是和妻子芭比特偷情的人,還是發(fā)明“戴樂兒”的綜合體。此刻,博愛促使他救回受了重傷的明克,正如弗洛姆所說,“對需要幫助的人、對窮人和陌生人的愛是博愛的基礎(chǔ)”。明克在此刻不再是無情冷漠的機器,而是杰克展示他的博愛的對象。杰克甚至試圖給明克做人工呼吸,“超越厭惡,忘卻那令人作嘔的軀體,擁抱它的全部”,只因博愛在此刻已經(jīng)占據(jù)上風。這個場景昭示著,對于實現(xiàn)積極自由來說,成熟的愛是必不可缺的。
三、結(jié)語
不管是墨卡托的靜坐,還是杰克的奔跑和博愛,他們的結(jié)局似乎都不盡如人意。墨卡托被禁止訓練后不見了蹤影,杰克依然和以前一樣在超市購物,這些人物似乎沒能從這些積極自由的時刻中獲得進步,而是回到原點。就像小說的最后,小兒子懷爾德獨自騎著他的小三輪車穿過公路卻毫發(fā)無傷。然而,懷爾德能安全地穿過公路正說明了汽車對他的謙讓,懷爾德也成為看日落隊伍中的一員。這些都說明了社會并不是完全沒有變化,生活在其中的個體在以一種無息的方式變得更好,因此我們不能否定小說中上述的嘗試。由此得出,德里羅在《白噪音》中不止影射了美國社會中個體所面臨的各種問題,也為小說人物探索了積極自由的實現(xiàn)之路,試圖昭示現(xiàn)實生活中個體實現(xiàn)自由的可能性。
[作者簡介]蔡詩儀,女,漢族,廣東河源人,暨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