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存 鄭倩茹
一
盛唐“邊塞詩人”王翰代表作《涼州詞二首》其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這首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名篇,曾被明代文壇領袖王世貞喻作“無瑕之璧”(《藝苑卮言》),推為唐詩七絕壓卷。然而自唐迄今對此詩的詮釋見仁見智,誤解、誤導現(xiàn)象在在皆是,鮮見合乎情理的解讀。
細觀歷代傳播和學人評點,往往只模糊感受整體的藝術效果,而欠缺對思想內(nèi)容內(nèi)在關聯(lián)的藝術分析。明代敖英原編、凌云補輯《唐詩絕句類選》用“語意遠,乃得雋永”稱評,清代孫洙《唐詩三百首》稱“作曠達語,倍覺悲痛”,葉羲昂《唐詩直解》指出“悲慨在‘醉臥二字”,以上諸家都開始關注到重點字句,稍覺具體深入,但又分別以“悲慨”“沉痛”概括此詩感情基調(diào),顯然與作品豪邁雄奇的意境和無畏犧牲的獻身精神不符。宋顧樂《〈唐人萬首絕句選〉評》贊嘆此詩“氣格俱勝,盛唐絕作”,已深刻感受到作品內(nèi)在的“氣”“格”與令人敬佩的思想境界,可惜未做具體分析,依然停留在感悟?qū)用妗?/p>
二
其實,明末清初學人徐增在研讀這首作品時,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令人疑惑處,并試圖改變句法節(jié)奏來圓通。其《而庵詩話》說:
此詩妙絕,無人不知,若非細細尋其針,其妙亦不可得而見。先論頓挫,“葡萄美酒”一頓,“夜光杯”一頓,“欲飲”一頓,“琵琶馬上催”一頓,“醉臥沙場”一頓,“君莫笑”一頓,凡六頓。“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則方挫去。夫頓處皆截,挫處皆連,頓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
所謂“針”就是作品“針腳細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徐增將“欲飲琵琶馬上催”的節(jié)奏斷為“二五”句式,改變了七絕 “二二三”的傳統(tǒng)標準,這在唐代七絕中極為罕見。尤其是,王翰生活的盛唐時期,正是七絕趨于成熟的定型期,與王翰同時代的“七絕圣手”王昌齡,以卓越的創(chuàng)作為七絕格律的定型做出了重要貢獻。在這種文化背景下,七絕句式出現(xiàn)大變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王翰旨在抒情,著意句式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那么,徐增如此“頓挫”的原因何在?徐氏遇到了一大難題—“欲飲”“琵琶”“馬上催”三者之間的關聯(lián)如何貫通?
按照七絕格律要求與“二二三”標準句式節(jié)奏,“欲飲”與“琵琶”應當搭配成一個短語。但“欲飲”的重心是“飲”,而“琵琶”就字面看首先是一種樂器,“飲”“琵琶”顯然荒謬不通?!帮嫛痹谌粘I詈驮姼柚?,經(jīng)常與“酒”搭配,而此詩首句恰是“美酒”與飲酒的“杯”,容易誤導讀者,造成“欲飲”是承接上句意脈的假象,徐增就是中招而誤入歧途的典型代表。作為樂器的“琵琶”,據(jù)漢代劉熙《釋名·釋樂器》載,“枇杷(琵琶)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演奏)也”,“琵琶”有在“馬上”演奏的特點,又容易引導讀者將“琵琶”與“馬上催”聯(lián)系起來。于是就有了徐增突破定型化的七絕格律句式,將“琵琶”與“馬上催”連在一起,構成五字節(jié)奏群。僅就此五字的本身內(nèi)容看,似乎講通了,但“顧此而失彼”,破壞了全詩的內(nèi)在邏輯和優(yōu)美意境。那么,“欲飲琵琶馬上催”的本義到底是什么?其實,正確詮釋這首詩的關鍵,是對“欲飲”之“飲”字的認知理解和“琵琶”內(nèi)涵的理解界定。
三
遵循魯迅“顧及全篇”的方法,探尋“飲”字的真實面目,可能是最好的選擇。作者以“涼州詞”為題,本義就是標明這是為“涼州曲”撰寫的歌詞。在這里,“涼州”既是地名又是曲調(diào)名。作為地名,涼州即現(xiàn)在的甘肅武威縣。漢武帝置武威郡,取武功軍威之意,含戍邊保衛(wèi)國家之旨。元封五年(前106)設涼州,《晉書·地理志》記載取名“涼州”的原因是“地處西方,常寒涼也”。作為曲名,涼州曲是盛唐頗為流行的曲調(diào)。唐開元年間,隴右節(jié)度使郭知運將搜集的西域曲譜進獻唐玄宗,經(jīng)教坊整理,以地名為曲名,配詞演唱。故《新唐書·禮樂》說:“天寶樂曲,皆以邊地名,若涼州、伊州、甘州之類?!碑敃r很多詩人創(chuàng)作“涼州詞”,如王之渙“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孟浩然“渾成紫檀金屑文,作得琵琶聲入云”、薛逢“昨夜蕃兵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涼州”等,都是為人稱道的名篇。地名與曲名一致,歌詞內(nèi)容與地域特點相關,這正是詞調(diào)方興未艾的重要特征。王翰以“涼州詞”名題,點明了事情發(fā)生的特定區(qū)域,突出了邊塞特色和戍邊重任,為下面內(nèi)容的展開做了鋪墊,成為貫穿全詩的眉目。
細察全詩,首句描述夜宴場景。詩人抓取最能反映宴會色彩的“葡萄美酒”與進獻朝廷的“夜光杯”,不僅富有濃郁的邊疆色彩,而且渲染了夜宴的熱烈浪漫和格調(diào)的豪邁高雅,奠定了全詩積極昂揚的基調(diào)。特別是“夜光杯”在夜間才能發(fā)光,因此暗指夜宴進行到很晚,為下句的催促做了鋪墊。次句描述宴會結束時,同伴催促其上馬出征的情景。顯然,此句的重心在于“催”,被催的對象自然是詩人。我們不妨按照七絕“二二三”標準句式,先看“催”的方式—“馬上催”。“馬上”即戰(zhàn)馬之上,說明同伴都騎在馬上等待詩人,從而突出時間緊迫,不能拖延。
四
那么,是什么原因需要催促詩人呢?答案就是“欲飲琵琶”。搞清“欲飲琵琶”的真正含義,成為正確理解作者本義的關鍵。既然首句描述夜宴熱烈場面,而且進行到很晚,自然經(jīng)歷了歡飲、暢飲、痛飲的過程。此處的“欲飲”,就字面來看,是“想飲、要飲、將飲”而“未飲”,此與上面第一句顯然意思抵牾,故可完全排除“飲酒”的可能,否則就造成內(nèi)在邏輯思維的混亂。而作為樂器的“琵琶”,又不可能成為被“飲”的對象!我們只能另辟蹊徑,探討合乎情理的解釋方法。
先說“琵琶”。在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史上,“琵琶”至少有樂器、樂曲、詩歌三種含義。作為樂器,琵琶在秦代即有流傳。南北朝時,波斯琵琶經(jīng)新疆傳入中國,漠北游牧民族的琵琶也由草原絲綢之路傳入中原,多種琵琶經(jīng)過融合改造,逐漸成為隋唐盛行的樂器。敦煌壁畫和云岡石刻中,都有琵琶領奏樂隊的情形。作為源于漢魏樂府的名曲,原來都是古代歌曲的形式,而以琵琶命名后,成為琵琶演奏的專屬曲,清代凌廷堪《燕樂考原》稱“坐部伎即燕樂,以琵琶為主,故謂之琵琶曲”。作為詩歌的重要體裁,是由配合琵琶樂曲演唱的歌詞衍化而來。琵琶曲、琵琶歌、琵琶行、琵琶引、琵琶吟之類,這些詩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幾乎都與琵琶有關,如膾炙人口的白居易的《琵琶行》。由上可知,“琵琶”早已不再是單獨作為樂器名稱而存在,所以必須根據(jù)具體語境去判斷。
再說“飲”字?!帮嫛痹诩坠俏闹惺菚庾郑中蔚挠疫吺侨说男螤?,左上方是人伸著舌頭,左下方是酒壇形狀,整個字形描繪的是人把舌頭伸向酒壇飲酒,如下圖。而中國文學史上,酒、
詩、樂三者經(jīng)常結伴而行,特別是“酒”與“詩”搭配得最頻繁,“飲酒賦詩”幾乎成為詩人生活的常態(tài),“飲酒”常常成為引發(fā)詩情、詩興和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重要元素。才華橫溢、性格豪爽的王翰,面對豪宴,暢飲之馀,詩興大發(fā),乃情理中事。因此,“欲飲琵琶”應當是吟詩、寫詩、誦詩心理欲望的明確表達。唯其如此,上、下兩句的詩脈文氣才能自然對接:出句側(cè)重寫實,以典型物象表現(xiàn)宴飲的熱烈氣氛;對句側(cè)重寫虛,表述寫詩意愿和未能實現(xiàn)的情景。據(jù)此以推,詩中的“琵琶”不是單一的樂器名稱,而是“琵琶行”“琵琶吟”之類詩歌體裁的簡稱,用以指代“詩歌”。即便如此,“詩歌”依然如同樂器一樣,不能成為“飲”的對象。如何詮釋“飲”字,成為破解全句乃至全詩的關鍵。
考慮到此詩是為配合曲子演唱的“歌詞”,應當是讓觀眾聽得懂、記得住,不能艱澀深奧。一般來說,“詩”與“飲”二字在文本中不會發(fā)生直接的詞語搭配,但從語音角度講,“詩”卻經(jīng)常與“吟”配合成詞,如“吟詩”。“吟”與“飲”雖然不是通假字,而發(fā)音相同。從訓詁角度看,“吟”為形聲字,從“口”,從“今”,其本義就是“當著眾人的面朗誦”?!耙髟姟痹诠糯沧鳌皩懺姟苯猓纭耙髟娮髻x”。如果王翰詩中的“飲”為“吟”,就不會產(chǎn)生任何歧義,也不會產(chǎn)生誤讀現(xiàn)象,全詩將平易樸實、意脈通暢,句式也符合“二二三”節(jié)奏標準,內(nèi)容更是讓人覺得合乎情理。遺憾的是,目前見到的傳世文本均作“飲”,尚未發(fā)現(xiàn)為“吟”者。
此詩是演唱的歌詞,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由于發(fā)音相近,并不存在是“飲”字還是“吟”字的問題,但在傳播過程中,如果用文字記錄下來形成文本,則極有可能因記錄者的失誤,將“吟”誤寫作“飲”。演唱或誦讀,聽者不會發(fā)覺抵牾處,而在細閱文本時,必然產(chǎn)生疑竇。由此可以推斷,“欲飲琵琶”應是“欲吟琵琶”,“飲”字當為“吟”字之誤書。
據(jù)事而度理,詩人表達的本義應是“欲吟琵琶馬上催”,即在夜宴結束時,本想創(chuàng)作或吟誦一篇“琵琶吟”詩,描述宴會情景和反映軍旅情懷,但同伴們已經(jīng)騎在了戰(zhàn)馬上,等待和催促其趕快啟程,因此沒能如愿成篇。琵琶吟、琵琶行、琵琶歌一類詩,篇幅較長,白居易《琵琶行》“凡六百一十六言”,而元稹《琵琶歌》五百六十七字。即使才華橫溢,也不會倚馬可待、瞬間完成,這可能就是同伴不能等待和“馬上催”的重要原因。
五
結尾兩句既是對夜宴場景的收束議論,又是對“欲吟琵琶”未能如愿的內(nèi)容補充。“醉臥”不僅回應了開頭,是“酒”與“夜”情景的延伸展示,而且是對“欲吟琵琶”的補充交代,更是對“欲飲”的徹底否定;“沙場”照應“涼州”,突出邊疆邊防的特殊性,強調(diào)戰(zhàn)事可能隨時發(fā)生?!白砼P沙場”是當時軍旅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將士英勇無畏、甘愿為國捐軀的生動體現(xiàn)。但這種置生死于度外、保家衛(wèi)國的思想境界,庸俗的人可能難以理解,甚至嘲笑?!熬Α闭菍Υ祟惾说陌艉扰c批判,從而引導人們深刻體悟“醉臥沙場”背后蘊藏的崇高品格。而結尾一句正是對“君莫笑”原因的深刻揭示,也是對沙場將士犧牲精神、愛國精神的深度肯定,表達了詩人真誠的欽佩與敬仰!這些或許是“欲吟琵琶”所要充分表達的內(nèi)容,而因同伴“馬上催”,只好凝練成深刻簡潔的議論來傳達?!肮艁碚鲬?zhàn)”拓展了歷史視野,意境開闊,且與開頭夜宴情景描寫相呼應,緊密了作品的內(nèi)在邏輯,進一步昭示了邊疆將士的豪放性格和獻身國家的思想境界,由此使全詩呈現(xiàn)積極向上、昂揚奮發(fā)的格調(diào)。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
讀《后山詩話》,你會覺得陳師道特別重視規(guī)矩。如:“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退之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這樣看來,規(guī)矩超越了“才”和“妙”,加之“閉門覓句陳無己”(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其八)的強烈印象,很容易以為陳師道的好詩,一定比黃庭堅更講求法則,才得以被方回列入江西派的“一祖三宗”,且地位僅次于山谷。
但實際上陳師道講求規(guī)矩的詩都算不得好,很難和黃庭堅的詩相比,這是和才氣相關的。首先看用字。自唐代以來,詩歌用字的規(guī)矩逐漸明確,即必須盡量使用經(jīng)典里的字面進行表達。一來經(jīng)典久已通用,二來和現(xiàn)實保持了距離,形成與文言體裁相合的“古雅”風格。在宋代以讀書淵博著稱的作者那里,這規(guī)矩被更加嫻熟地運用,且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墒顷悗煹涝谶@方面不但沒有形成風格,甚至連流暢地表達也難做到,錢鍾書先生僅把他和黃庭堅進行了比較:“本錢似乎沒有黃庭堅那樣雄厚,學問沒有他那樣雜博,常常見得竭蹶寒窘?!逼鋵?,和另外兩位比較,情況也是一樣。我們可以舉個小例子,陳師道《九日無酒書呈漕使韓伯修大夫》的頷聯(lián)“慚無白水真人分,難置青州從事來”。上句用《后漢書·光武帝紀》:“及王莽篡位,忌惡劉氏,以錢文有金刀,故改為貨泉?;蛞载洝治臑椤姿嫒??!倍馕涞凵谀详柊姿l(xiāng),讖稱“白水真人”。在這里自是指錢說。下句用《世說新語·術解》的著名故實:“桓公有主簿善別酒,有酒輒令先嘗。好者謂‘青州從事,惡者謂‘平原督郵?!边@里泛指酒。全聯(lián)只是說,沒有錢,所以買不來酒。不僅句意沒什么驚警,故實字面的運用也呆滯,僅僅湊成個對仗而已。比起王、蘇、黃來,“竭蹶寒窘”的形容,可謂惟妙惟肖。
但這并不是說陳師道的學識不夠淵博,只是他的才情在東拆西補地運用成語古句時,沒有另外三位那樣得心應手。大概陳師道也知道自己的短處,因此,在用字之外特別講求句法。黃庭堅對此不吝贊賞,雖然我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真誠,說陳師道“作詩深得老杜之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張表臣《珊瑚鉤詩話》)。其實,陳師道對句法的講求,主要在于掩飾自己東拆西補的困難,如果那方面得心應手了,尤其像黃庭堅還別出諧趣,自然犯不上刻意講究這個。所以錢鍾書說:“陳師道模仿杜甫句法的痕跡比黃庭堅來得顯著。”說到痕跡,下一等的意味就不言而喻了,因為句法比起用字的講究,對才情的要求就少很多。也舉個例子,陳師道《春懷示鄰里》的前半:“斷墻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剩欲出門追語笑,卻嫌歸鬢逐塵沙。”這是他的名作,可僅從用字看也只是穩(wěn)妥而已,但他把杜詩七律對仗的方法—首聯(lián)可稍板滯,頷聯(lián)則必流動—特別地模仿出來(對比杜詩:“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效果就不一般了。句法里包括音節(jié),陳衍在《宋詩精華錄》里說:“后山傳作……音節(jié)多近黃,茲特選其音調(diào)高騫,近王近蘇者,似為后山開一生面,實則老杜本有雄俊、沉郁兩種也。”可以推見,宋代詩人都效法杜甫的句法,大家互相之間難免出現(xiàn)相近的風格,只是陳衍沒有注意到,陳師道的模仿比別人更著跡,因為模仿的巧熟可以遮蓋才情的欠缺。有時陳師道甚至只是通過句法模擬唐人的氣象,多說些千年萬里之類的數(shù)量詞,有似明代七子“假盛唐詩”的濫觴,就更是等而下之了。盡管七子不屑說到宋人,但《后山詩話》里“余以古文為三等:周為上,七國次之,漢為下。周之文雅;七國之文壯偉,其失騁;漢之文華贍,其失緩;東漢而下無取焉”,再加上“學詩當以子美為師”,不就是七子侈談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明史·李夢陽傳》)嗎?
這些規(guī)矩往往使陳師道的表達顯得很受束縛,錢鍾書講了個比喻:“假如讀《山谷集》好像聽異鄉(xiāng)人講他們的方言,聽他們講得滔滔滾滾,只是不大懂,那末讀《后山集》就仿佛聽口吃的人或病得一絲兩氣的人說話,瞧著他滿肚子的話說不暢快,替他干著急?!边@不僅表現(xiàn)在運用故實字面上,也表現(xiàn)在句法上。其《懷遠》的頷聯(lián):“生前只為累,身后更須名?!备袊@蘇軾名高一代,卻并不能為他帶來什么好處,所以說這種名在他生前只能成為拖累,而在身后也就根本不需要了。然而為了顧及五律的句法,過分避免散文化,就成為這種勉強的表達了,連以博學著稱的紀曉嵐都讀不太懂,而說:“第三句欠明晰?!辈贿^,也并非不能達意,所以許印芳又批評紀曉嵐:“三句須合四句看,本自明晰。曉嵐以尋常對偶法上下句截然分說者繩之,遂覺上句不明晰,謬矣?!保ǚ交剡x評《瀛奎律髓匯評》)這個批評也許有道理,但無法抹殺陳師道表達的勉強。錢鍾書從反面指出,用字和句法其實是陳師道表達的障礙:“只要陳師道不是一味把成語古句東拆西補或者過分把字句簡縮的時候,他可以寫出極樸摯的詩?!蔽覀円苍S不再難于理解“閉門覓句陳無己”的原因了。
嫻熟地遵循規(guī)矩,甚至還能從中玩出些花樣來,看來并不是陳師道的特長。他自己也應該知道這一點,因此刻意地重視、歷練,似乎是針對性的彌補。然而天資所限,勤未能補拙,在這方面他始終未能達到第一流。但也不能就此認為陳師道是較差些的作家,畢竟,規(guī)矩還不是詩中的第一義。陳師道說:“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保◤埍沓肌渡汉縻^詩話》)規(guī)矩不過優(yōu)于用字,立格、命意還在其上,這方面就顯得陳師道高過黃庭堅了。
陳師道自身的品質(zhì)賦予其詩之格,也許還是自然流露,但將這種品質(zhì)轉(zhuǎn)化為其詩之主意,就是將其有意識地樹立了。朱熹不滿《東都事略》“只是說得個影子”,以陳師道傳為例,“適間偶看陳無己傳,他好處都不載”。陳文蔚問:“他好處是甚事?”朱熹說:“他最好是不見章子厚,不著趙挺之綿襖。傅欽之聞其貧甚,懷銀子見他,欲以赒之,坐間聽他議論,遂不敢出銀子。如此等事,他都不載?!保ā吨熳诱Z類》卷一三〇)這里說了三件事,其中不見章惇和傅堯俞不敢出銀子這兩件事好理解,而陳師道和趙挺之、邢和叔是連襟,因為跟他們政見不合,不肯接受妻子從趙挺之(也說是邢和叔)家借來的綿襖,以致在南郊行禮時中寒感疾而卒。撇開對《東都事略》的批評不說,朱熹看重從日?,嵤轮型赋龅钠焚|(zhì),認為比僅僅記敘家國要事更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真實,這是很有眼光的。而這一點在詩歌上的意義,比在史書上還要大。陳師道最能打動人的作品,都是在立格和命意上,把自己真實的品質(zhì)透了出來。這也成為他能夠和黃庭堅在詩歌上相抗衡的重要原因。當然,絕非因為黃庭堅的品質(zhì)不及他,朱熹講完陳師道,立刻就講黃庭堅:“如黃魯直傳,魯直亦自有好處,亦不曾載得?!蔽奈祮枺骸棒斨焙迷谏跆帲俊痹唬骸八嘈⒂??!薄秾O公談圃》有段記述很有名:“黃魯直得洪州解頭,赴省試,公(指孫升)與喬希圣數(shù)人待榜,相傳魯直為省元,同舍置酒。有仆自門被發(fā)大呼而入,舉三指,問之,乃公與同舍三人,魯直不與。坐上數(shù)人皆散去,至有流涕者,魯直飲酒自若。飲酒罷,與公同看榜,不少見于顏色。公嘗為其婦翁孫莘老言,甚重之。后妻死,作發(fā)愿文,絕嗜欲,不御酒肉。至黔州命下,亦不少動。公在歸州日,見其容貌愈光澤。留貶所累年,有見者,無異仕宦時。議者疑魯直其德性殆夙成,非學而能之?!睆倪@些小事中可以見出,陳師道和黃庭堅都有良好的品質(zhì),盡管仕宦都不得意,卻都有執(zhí)守,絲毫不為勢力所屈。大概黃庭堅在技巧上才情過高,沉迷其中,沒在立格和命意上多加注意,所以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批評他:“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魯直雖不多說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與魯直詩同年而語耶?”不能不說,張戒很有見識,切中了黃庭堅的毛病。相比起來,陳師道的詩更容易“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
比如,陳師道《謝趙生惠芍藥三絕句》的第三首:
九十風光次第分,天憐獨得殿殘春。一枝剩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
這首詩作于元符三年(1100),當時陳師道四十七歲,因為黨爭罷職居家徐州已經(jīng)六年了。不久后被起用為棣州教授,赴任途中,改除秘書省正字,并未上任,在崇寧元年(1102)故去。元符三年秦觀去世,建中靖國元年(1101)剛從貶謫中得到召回消息的黃庭堅還牽掛陳師道的貧困,有著名的“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吹淚古藤州”(黃庭堅《病起荊江亭即事十首》其八)的詩句,而這一年蘇軾去世,第二年陳師道就去世了,三年后,黃庭堅也去世了。也許這是些讓后人備覺神傷的年份,但詩人們卻體現(xiàn)著寵辱不驚的操守。
這詩并不難解,是因趙生送給他芍藥而作,此人大概是他徐州的晚輩?!熬攀L光”,指春季的三個月,“次第分”,是說按著次序分排。芍藥是殘馀春光的殿后。陳師道加以“天憐獨得”四字,顯得無比珍重,似有不肯爭媚俗世又不甘寂寞無聞的一份孤傲自賞在。他的《放歌行》其一:“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也寫同樣的感慨,大概那時尚年輕,未免“顧影徘徊,炫耀太甚”(黃庭堅語,參《詩人玉屑》引《王直方詩話》)。這里就很收斂,沒有了主動爭取,僅僅付之于天,真有“五十而知天命”的從容。但仍有掙扎,從只想簪向美人雙鬢中透出,只是早已不再“不惜卷簾通一顧”,如今不肯輕易近身,非得“人間第一人”不可。這是經(jīng)歷了殘酷黨爭后的深切體認,貞定語中偏饒無限感慨。而斬釘截鐵地以“未有”二字束住,則對未來之絕望顯然,絕望而仍掙扎,或即“知其不可而為之”之志歟?
全詩二十八字,不論其能力及與不及,總之規(guī)矩似都被擺脫了,只從孤傲自賞中見其貞定不移之操守,居然絕唱。我想陳師道在立格、命意之上必有所努力,但也無須因恪守規(guī)矩而致“閉門覓句”,甚或其所造還有過于山谷處。這一類的詩,陳師道還有不少,名作除了前引《放歌行》,《后山集》壓卷之《妾薄命》也是,大概其編集次第也并非隨意吧。讀陳師道詩,貴在別有具眼處。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