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合 鄭連聰
一
廬山白鹿洞書院因為朱熹和他的《白鹿洞學規(guī)》而得盛名,清代的王昶在《天下書院總志》序言中乃將其列為天下書院之首。但實際上,白鹿洞作為僻處深山的一所書院又一直是寂寞的。且不說創(chuàng)始之時,白鹿洞不過就只有李涉、李渤兄弟二人在此讀書而已,且不久之后就已經(jīng)是“君家白鹿洞,聞道亦生苔”(王建《題別遺愛草堂兼呈李十使君》),就是所謂朱熹和王陽明等人講學白鹿洞書院的高潮,多半也是后人在思想史上的美好想象,“洞”因人貴而已。朱熹興復白鹿洞書院時曾經(jīng)半懷憂慮半懷羨慕地將書院與當時遍布廬山的佛道寺觀進行對比:“廬山一帶老佛之居以百十計,其廢壞無不興葺。至于儒生舊館,只此一處。既是前朝名賢古跡,又蒙太宗皇帝給賜經(jīng)書,所以教養(yǎng)一方之士,德意甚美;而一廢累年,不復振起?!保ㄖ祆洹栋茁苟措骸罚?/p>
今天的白鹿洞書院保存了許多原始碑刻,或鑲嵌于墻壁,或矗立于院落,時時注視著這座書院的歡樂與寂寞。其中最有名的碑是一首詩《游白鹿洞歌》,詩歌仙氣襲人,書法瀟灑飄逸,可謂詩書俱佳。這首詩歌據(jù)說是明代一位游方道士遭白鹿洞的儒生奚落后,用葦草蘸墨而書,凡有游客至白鹿洞,導游必會繪聲繪色地加以精彩解說。筆者雖到過白鹿洞多次,但多是陪客人匆匆一過,不能盡興。前段時間陪客人前往鹿洞朝圣,聽慣了導游解說詞的筆者走了神,偶然看到一碑,甫一讀,即大吃一驚。
這塊碑開篇即云“六經(jīng)皆文也”,一下子就吸引住了筆者。清代章學誠提出“六經(jīng)皆史”,那可是中國文化史上驚天動地的事件。怎的?在這寂寞的山谷里,竟然還有一位章學誠的知音?抑或這碑文正是章氏“六經(jīng)皆史”的空山馀響?章學誠和此碑有無關系?兩塊碑的作者之間是何關系?立刻有幾百個問號涌到筆者的腦袋里。
當時不及細看,回到家中,急切地找到一本李才棟先生編輯的《白鹿洞書院碑記集》,里面收有這篇碑文,名為《重修文會堂記》。此文作者名為謝賓王,有關他生平事跡的資料很簡略。據(jù)《臨淄志》等書記載,謝賓王是山東臨淄人,明朝崇禎十二年(1639)的舉人。明清改朝換代之際,謝賓王的父母兄嫂都死難于是時,但他卻中了清朝順治三年(1646)的進士。順治四年,謝賓王被授予江西余干縣知縣一職。順治五年,余干遭遇金聲桓之亂,謝賓王在余干抵抗一陣子后,城破而走,后又被授予南康府的司理推官。南康府治在星子縣,即今天的廬山市,因此,謝賓王與白鹿洞書院之間便有了這一段特殊的緣分。
碑文中說:“余小子賓王司李南康,故事董斯洞學。”那就是按照習慣,白鹿洞由謝賓王分管。當時的南康府知府先是李長春,后是徐士儀。李長春順治三年到任,四年秋離任擢升,臨行前捐獻俸金用作修葺白鹿洞書院。徐士儀接任后,忙于應付金聲桓之亂,直到七年才開始主持重修白鹿洞書院。整個工程耗費數(shù)月時間,大略恢復了書院原有的規(guī)模。這一年中秋,李長春應徐士儀等人之邀寫下《重興白鹿書院記》。年末歲終,文會堂也竣工,謝賓王因此在順治八年正月吉旦撰寫了《重修文會堂記》。李長春的文章中提到的“司理”猶是“胡君淑寅”,可知謝賓王正是接替了胡淑寅而任南康府的司理推官。
《重修文會堂記》全文大約可以分為三段。第一段講“六經(jīng)皆文”的道理,第二段講修復白鹿洞書院文會堂的意義,第三段講修復白鹿洞文會堂的一些具體情況,算是由遠及近的一種寫法。第一段如下:
六經(jīng)皆文也,而后儒岐文與道而二之。屢代雖在師闡,末俗終歸剖蝕,侵假失真,遂使后世分道學、文苑之日殊。不知夫子逝而微言在藝,秦之所毀,漢之所索,皆循其跡而真隨之也。近代又有師心之說,盜外氏之言以為悟,而士因借以廢學。學于古訓,乃有獲三代之言也。事不師古,患貽于國。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人者莫明于文章。又曰:案紀圖錄,以知性命。圣不空作,必有所依。依于仁者,此之謂也。故自晦庵以下始有遁鑿以變乎格物之說,于是知晦庵之所守久而不變矣?;掴种ⅲ鲎兌孀鹨?。
整體而言,這篇碑文內容并無特勝之處,但開篇那句“六經(jīng)皆文”仍足以引人注意。既然是為重修“文會堂”而寫的記文,自然要圍繞“文”來說事兒。但又不可就文論文,因此就上升到了“經(jīng)”的層面,這是謝氏的高明之處。謝氏提出“六經(jīng)皆文”,是想強調文道不分,文與經(jīng)本是一體。他認為,歷代儒師雖然都在闡發(fā)這一道理,但末俗后儒剖蝕大道、侵假失真,將經(jīng)、文二者割裂開來,成為兩種事物,所以就有了后世道學、文苑的區(qū)別。這些“后儒”“末俗”不知道孔夫子逝世后,其微言大義全部寄托在文章上面。秦皇所焚、漢武所求,都是這個。謝賓王雖然提出“六經(jīng)皆文”的口號,但其重點還是在于文章不能“離經(jīng)”,更不能“叛道”,實際上仍是“文以載道”的老調。
二
今賢的相關研究表明,“六經(jīng)皆史”這一觀念,并非章學誠的首創(chuàng),而是前人在儒學研究上的不斷發(fā)展與最終結果。明代王陽明曾從“道事不二”的角度說明“五經(jīng)亦史”:“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jīng)。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jīng),五經(jīng)亦史。”明代的李贄也說過:“經(jīng)、史一物也。史而不經(jīng),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jīng)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jīng),春秋一時之史也;《詩經(jīng)》《書經(jīng)》,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而《易經(jīng)》則又示人以經(jīng)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zhí)也。故謂六經(jīng)皆史可也。”(《焚書》卷五)
“六經(jīng)皆文”的理念也是淵源有自。六經(jīng)之所以能成為經(jīng)典,不僅在于其主旨能夠彰顯大道,而且在形式上也是作文的典范。所以,古人論文之時,往往追溯到經(jīng)典,這算是“文本于經(jīng)”。王充《論衡·佚文》就說:“文人宜遵五經(jīng)六藝為文,諸子傳書為文,造論著說為文,上書奏記為文,文德之操為文?!眲③恼J為一切文章都能在六經(jīng)那里找到源頭和依據(jù):“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記、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者也?!保ā段男牡颀垺ぷ诮?jīng)》)顏之推也有類似的論述:“夫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保ā额伿霞矣枴の恼隆罚?/p>
到高舉古文運動大旗的韓愈,強調“文以載道”,其實質是接續(xù)經(jīng)學精神,強調文統(tǒng)與道統(tǒng)的統(tǒng)一。柳宗元、劉禹錫等人也都有類似觀念。到宋代,孫復、柳開等人也有如此言論。如柳開:“吾之道,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軻、揚雄、韓愈之文也?!保ā逗訓|先生集·應責》)孫復則說:“詩、書、禮、樂、大易、春秋皆文也,總而謂之經(jīng)也。”(《孫明復小集·答張洞書》)
清代的袁枚不僅持“六經(jīng)皆史”之說,也主張“六經(jīng)皆文”,他曾說過,“六經(jīng)者,亦圣人之文章耳”(《答惠定宇書》),“不知六經(jīng)以道傳,實以文傳”(《虞東先生文集序》),“六經(jīng)者,文章之祖”(《答惠定宇第二書》)。袁枚雖然沒有明確說過“六經(jīng)皆文”的話,但其意思是明白的。
如果從上述的簡要回顧來看,我們自然可以說“六經(jīng)皆文”的思想前人早已提出,但真正明確地、準確地把這樣一句話說出來,還是得等到謝賓王這樣的人。這不也是很有意思么?于是,我們也終究好奇,“六經(jīng)皆文”在歷史上到底還有沒有其他人明確地使用過?現(xiàn)在看來,至少還有一人,而且時間更早,那就是元末明初的唐桂芳。
三
唐氏《白云集自序》中也是開篇即提出“六經(jīng)皆文”之說:
夫六經(jīng)皆文也,獨《進學解》曰:《春秋》謹嚴,《易》奇而法。謹嚴尚能知之,奇而法非知道者孰能言之?《易》曰:日中見斗,有其象而無其理也;載鬼一車,無其象而有其理也?!兑住冯m奇而貴于有法,所以為經(jīng)。三代而降,《莊》《騷》非不奇也,而昧于有法;《荀》《揚》非不謹也,而失于有嚴。唐推韓退之奇而且法,柳子厚謹而且嚴。宋歐陽永叔正則正矣,而近于奇;曾子固謹則謹矣,而近于嚴。陳腐則不奇,詭怪則不法,放恣則不謹,齷齪則不嚴。戛戛乎其難矣!所以诐辭淫辭邪辭遁辭而知其所蔽所陷所離所窮,豈特言哉!
唐桂芳這個意見很有意思。他雖然開篇明確提出“六經(jīng)皆文”,但接下來又截取韓愈《進學解》中“《春秋》謹嚴,《易》奇而法”兩句話來說明“文”之所以成為“經(jīng)”的道理?!啊兑住冯m奇而貴于有法,所以為經(jīng)”,“《莊》《騷》非不奇也,而昧于有法;《荀》《揚》非不謹也,而失于有嚴”。這是在講作文的道理,也是在講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的道理。所謂有法,其實仍是要講道,“非知道者孰能言之”?
表面來看,唐桂芳洪武九年(1376)提出“六經(jīng)皆文”說后,到順治八年(1651)謝賓王再次提出,中間經(jīng)歷了大約三百年。近三百年間,似再無人明確提出“六經(jīng)皆文”四個字。唐、謝二人恐怕未必相知,從我們后人的觀點來看,于謝賓王,大約可以有前無古人之嘆;于唐桂芳,大約也可以有后無來者之慨,中間寂寞之感可想而知。然而,這是明面上的風波,至于那始終的潛流,則當是另一番景象。
郭紹虞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論述明人評點“六經(jīng)”的風氣時說:“清代人對于‘六經(jīng)看作都是史,那么明代人也不妨把六經(jīng)看作都是文。六經(jīng)皆文,所以不妨加以批評。這正是明代學術自然的趨勢,所以能成為一時風氣。”郭先生雖然沒有指出明人有“六經(jīng)皆文”的話,但他從當時普通知識分子積極參與評點“六經(jīng)”的角度作出論述,說明在當時社會上一般的知識界中,“六經(jīng)皆文”已是一種不言自明的基本知識。
其實,同是“六經(jīng)皆文”,唐、謝二人各有不同的側重。唐桂芳是要突出六經(jīng)之文之所以能夠成為經(jīng)典的背后原因,也就是說,六經(jīng)皆文,諸文卻未必能成為經(jīng)。而謝賓王的“六經(jīng)皆文”則強調的是經(jīng)文不分,文以載道,作文不能離經(jīng)而叛道。但有一個相同點可以肯定,即他們都沒有去挑戰(zhàn)經(jīng)典的權威。
無論是唐桂芳、謝賓王的“六經(jīng)皆文”還是章學誠的“六經(jīng)皆史”,其間可能有提高文、史地位的客觀作用,但絕無拉低六經(jīng)地位的主觀能動。章學誠在《易教》中也是開篇即提出“六經(jīng)皆史”:“六經(jīng)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也,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逼渲袕娬{理事不二、經(jīng)史不分,與王陽明強調道事不二、五經(jīng)亦史,與謝賓王強調文道不分、經(jīng)文一體是一致的。在乾嘉考據(jù)學風盛行的特殊時期,章學誠承襲傳統(tǒng)的“六經(jīng)皆史”命題,意在辨析史學著述源流,區(qū)分史學著述體裁,提出自己的歷史編纂學理論,并非要把六經(jīng)教條從神圣的寶座上拉下來。由于章學誠等人的思想并無出格之處,他的“六經(jīng)皆史”說,連同他的《文史通義》所闡述的其他見解一樣,在當時既沒有受到應有重視,也沒有受到特別攻擊。至于把章學誠挖掘出來作為尊史抑經(jīng)乃至思想啟蒙的代表,則是到了晚清梁啟超以后的事情了。
于是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唐桂芳、謝賓王等人會在文章一開頭就旗幟鮮明地提出“六經(jīng)皆文”的主張,而不需要什么論述證明。或者可以說,“六經(jīng)皆文”在唐、謝二人這里更像是作為論據(jù)來使用的一句成語而非要論證的論點主張。當我們回歸到歷史場景時,就會發(fā)現(xiàn)“六經(jīng)皆文”和“六經(jīng)皆史”一樣,并非什么特異之論,也就難怪謝賓王這塊碑,一直寂寞地藏在這深谷里了。而我們現(xiàn)代人讀到碑文時的莫名驚詫,大多是由于在歷史場景中穿越,一時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末了再補充一點。謝賓王是清初詩壇領袖王士禎從弟王士驪的岳丈,謝的詩集《蘭雪堂詩集》還曾經(jīng)過王士禎的評選而印行??滴醵哪辏?685),王士禎奉祭南海,北歸途中曾訪問白鹿洞,并與當時的洞主湯來賀、南康知府周燦等人同游廬山。照理,王士禎應該見過謝賓王的這塊碑,但看他的《北歸志》,里面卻沒有相關信息。
(作者單位:九江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