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雅惠
明清兩代以文章試士,鄉(xiāng)、會試首場三篇文字,題目取自“四書”“五經”,解題需遵循官方所定宋元注解,又需“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排偶”(《明史·選舉志二》)。這種科場文體,在明成化、弘治年間(1465—1505)逐漸完備、定型,因其主體部分通常由四組八句兩兩相對的句子組成,故被稱為八股文,又有八比文、制義、制藝、時藝、時文、舉業(yè)等多種別稱。鄉(xiāng)、會試雖有三場,除八股文外,還要考詔、誥、表、策等,但三場之中,最重首場,首場八股文的好壞,是能否取得科名的關鍵。因此八股文可以說是明清時期一般讀書人“童而習之”、最為熟悉的文體。吳敬梓《儒林外史》第十三回中,馬二先生曾有一番宏論,認為“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yè)”。這里的“文章”,指的就是八股文。馬二先生這番話雖然迂腐,但也可以反映出八股文在當日士子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作為科場文體,八股文本身具有兩種屬性,一種是文章屬性。八股文在體制上兼有辭賦、古文的特點,在功能上亦與古文、辭賦一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作者的情感、志向。另一種是功令屬性,即它擔負著為朝廷選拔人才的重任,士子要在兩天一夜的短暫時間中寫出三篇文章,考官則要通過這三篇文章,評判士子的道德修養(yǎng)、學問識見等是否能達到從政水平。這兩種屬性,決定了八股文寫作中的兩種傾向。從文章屬性出發(fā),自可以用八股表見才情,抒發(fā)懷抱,如清初尤侗以《西廂記》中“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一句為題的游戲八股文,描寫世上為情癡狂的兒女情態(tài),惟妙惟肖,宛然如畫;又如清康熙年間方舟的八股文,深沉平穩(wěn),娓娓道來,其中的憂世之心,感人至深,龔自珍稱贊其為“狼藉丹黃竊自哀,高吟肺腑走風雷。不容明月沈天去,卻有江濤動地來”(龔自珍《題方百川遺文》)。從功令屬性出發(fā),則是要將八股當作功名利祿的“敲門磚”,把考場得中作為八股寫作的唯一目的,所謂“不要文章中天下,只要文章中試官”。而在科舉時代,能夠無視八股功令屬性的人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八股文作者,首要任務都是學會寫能“中彀”的文章。
那么,什么樣的八股文才容易被取中呢?明清筆記中常見一句俗諺:“窗下莫論命,場中莫論文”,就是說文章能否取中,主要取決于冥冥之中,而和文章好壞沒有必然的聯系。明清文學史上,確實有不少文章寫得很好,考運卻很差的著名文人,如明代歸有光,清代姜宸英、沈德潛,等等。但還有不少人“不信邪”,認為“命在文中,不在文外”(薛鼎銘《墨譜》卷一)。為此,他們精研歷科考官所作的示范文章即“程文”,與歷科得中士子的考場文字即“墨卷”,力圖從中總結出一些具有普適性的方法。這一類研究“程墨”的人,被稱為“墨派”“揣摩家”。揣摩家中,固然有不學無術、迂腐不堪之徒,但也不乏兩榜出身、見識通透的人物。他們對科場文字的分析解說,為我們理解明清時期普通讀書人的文章觀念,提供了更貼近歷史實際的視角。近年來,學界整理出版了一批明清人談論八股文的文獻,其中不少即屬于“揣摩家言”。從中我們可以總結出“揣摩家”們對于“中彀”文章之風格特點的看法,大體說來,有以下幾方面。
一是說理清楚。八股文“代圣賢立言”,好的八股文,必須對題目中蘊含的圣賢義理有清晰的闡述,這一點,是明清朝野的共識。朝廷方面,明代王英《正統(tǒng)七年會試錄序》談到科舉考試去取甚嚴,“惟平易暢達,不失于理者取焉”。清代雍正、乾隆兩位皇帝曾多次頒布諭令,強調科場文字要“雅正清真”。乾隆初年《欽定四書文》的編選者方苞在《進四書文選表》中解釋“清真”說:“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痹凇按摇蹦抢?,說理清晰、透徹同樣是“中彀”之文的基本要求。順治十六年(1659)會元朱岵思著有《會元薪傳》,認為“論題論文,論天論人,題理不得,文雖工,無益也”。也即八股文要以闡發(fā)“題理”為寫作的第一要務,不能以文勝質、喧賓奪主。又說:“文之貴清也,以介立骨,以妍赴時。不染一塵,介之至也。若吐清沘,妍之符也?!鼻¢g薛鼎銘對《會元薪傳》進行注解,認為:“文之清者,多是廊廟之器。意理不雜之謂清。雅淡者清,絢者亦清。簡凈者清,暢茂者亦清。人但見墨卷之濃,而不知其自首至尾,只‘清字不易及?!保ā赌V》卷一)“不染一塵”“意理不雜”,就是說文章所論與題目恰相符合,沒有遺漏,也沒有超出題目范圍,所謂“不漏不溢”;又能層次分明,邏輯清楚,所謂“不蔓不枝”。能做到此,便稱得上“與題無負”“得題之窾”。
二是文辭既要典雅,又要淺顯??茍鑫恼抡務摰氖鞘ベt修齊治平之理,閱卷者是朝廷官員,有“敷奏以言”的鄭重意義,因此辭句需典雅。明末清初人唐彪《讀書作文譜》引程楷語:“修辭無他巧,唯要知換字之法?,嵥樽忠艘怨诿嶙謸Q之,庸俗字宜以文雅字換之,務令自然,毋使杜撰?!薄肮诿帷薄拔难拧弊盅?,主要來源于儒家經典與古文名篇,諸子外道之辭則在摒棄之列。如薛鼎銘認為八股語辭,“除《六經》外,秦漢八家語之精粹者可用。稍涉粗豪,不可闌入,況老、莊諸子乎”(《墨譜》卷一)。“典雅”的同時,又要淺近不深奧。這主要是從閱卷者的角度考慮。閱卷者的水平不一,過于生僻古奧的文句,極有可能被一些腹中空空的考官認為“不通”,所以莫不如在寫作時有意避開過僻之典、之辭。這一點,尤為談“墨裁”者所強調,如薛鼎銘認為:“房官亦間有生疏者,故如《書》之《盤》《誥》,《禮》之《內則》,及三《傳》中非時文常用者,究宜慎之?!保ā赌V》卷一)清嘉慶、道光間(1796—1850)人仲振履認為:“用典太僻,自以為新奇,而場中往往誤事?!保ā缎悴琶罔€》)清光緒間(1875—1908)人孫萬春也說:“經文固宜典雅,十分僻典亦宜禁用。”(《縉山書院文話》卷三)又,時文家論考場文字,多強調“醒”“豁”,如清康熙間王汝驤論文有“醒”字訣,要求文章“醒豁不晦悶”(梁章鉅《制義叢話》卷二),朱岵思說科場文字“豁最要緊”(《會元薪傳》),薛鼎銘亦說“墨卷切忌膚浮,又忌深晦,切實而能爽朗,無不售者”(《墨譜》卷一)。醒豁爽朗,方能打動閱卷者心目。而辭句的淺近明顯,正是達到“醒豁”文風的必要手段。
三是文勢要流暢貫通、一氣呵成。這亦是一種“閱卷者視角”。明萬歷十六年順天鄉(xiāng)試狀元、萬歷十九年會試第二、殿試榜眼王衡認為:“相文之法,大類相人,惟以神氣為主,非必五官六體,事事稱量,乃為無失。相文者但疾讀一過,利鈍之分,十可得四五,若細細求之,則十無一驗矣?!保ā秾W藝初言》)考官閱卷時間有限,不可能對每篇文字進行細讀,因此,文章最重要的是“整體印象”,而非字句的推求。對于“中彀”之文的整體氣象,王衡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凡文之蓬蓬勃勃,如釜上氣者,利之途也;掩掩抑抑,如窗隙風者,鈍之途也。鮮鮮潤潤,如叢花帶雨者,利之途也;孑孑直直,如孤干擎風者,鈍之途也?;罨顫姖姡缬昔~飛鳥者,利之途也;悉悉率率,如蟲行蟻息者,鈍之途也。如物在口,探之即得者,利之途也;結塞胸中,若嘔若吐者,鈍之途也。如鼎在世,古色駁犖者,利之途也,如鐵在水,黯然沉碧者,鈍之途也。宮商雜奏,嘈然滿耳者,利之途也;獨坐彈琴,如怨如慕者,鈍之途也?!保ā秾W藝初言》)這段話中,與“利”之文相似的物象,均有飛動、爽朗、熱切之征;與“鈍”之文類似的物象,則是晦澀、凝滯、孤高冷淡的。這番“利鈍論”,也是王衡同時代人的普遍看法,如萬歷十六年陜西解元、萬歷十七年進士武之望認為:“場中文字,要一氣呵成,觀一篇,只如一股,觀七篇,只如一篇,不打咯噔,不掛牙齒,然后易于入彀?!保ā杜e業(yè)卮言》卷一)隆慶二年進士張位認為:“主司看文,如走馬看花,須七篇一氣呵成,有行云流水之妙,更無一毫滯礙,此青錢也,萬選萬中矣?!保ā犊磿魑姆ㄊ鶆t》)“一氣呵成”“行云流水”,也就是王衡所說的“蓬蓬勃勃”“活活潑潑”。這些觀點,被后世揣摩家們認可并發(fā)揚光大,如薛鼎銘說:“上乘文字,以神理為主。今日場中,理不必太精,神亦未必盡能領取,只爭一個‘氣字耳。氣盛自足以奪人。若節(jié)節(jié)為之,推敲字句間,而氣更銷沮,未論文之工拙,已先輸卻別人矣?!保ā赌V》卷二)孫萬春也說:“嘗見遇合之文,乍觀之令人吃驚,及至將其文讀熟,又似無甚好處者,此無他,一股熱氣鼓蕩于字里行間,故看去甚好也……若工夫不密者,場中作了一句,再想一句,無振筆疾書之樂,安得有氣乎?”(《縉山書院文話》卷三)古文家講究“氣盛言宜”,其“養(yǎng)氣”功夫,主要從道德、學問修養(yǎng)入手。而薛、孫二人所說的“氣盛”,似乎更為強調文字外在的流動性。依照他們的觀點,有兩種人的文字無法做到“氣盛”,一種是長年不作文、手筆生疏的人,“作了一句,再想一句”,水平太差,自然無法入選。另一種則是宿儒名家,下筆慎重,處處推敲,文氣亦會凝滯不暢。因此,科場文字要想得中,必須放開膽量,瀟灑落筆,把握好“錘煉”的分寸。
四是聲調響亮。周作人曾說,八股文是一種具有“音樂分子”的文體(《看云集·論八股文》)。好的八股,讀來平仄協調,音韻和諧,能在科場中脫穎而出的八股,則在平仄協調的基礎上,聲調響亮、高昂。這一點,也是揣摩家們的共識。如薛鼎銘說場中作文,“理不必異人,只賭得一聲高耳”(《墨譜》卷二)。仲振履也說:“文無論有無醞釀,只要聲調高。高則中矣?!保ā缎悴琶罔€》)。作文只講“腔調”,當然會有華而不實甚至不知所云的弊病,但揣摩家的“煉調”之法,卻多有與漢語語音規(guī)律相符之處。如他們注意到,文章聲調,主要由句首句尾之連接詞、語氣詞決定,《制義叢話》卷二四載當日作墨卷者有“偷調”之法,“有偷明文之調者,有偷時墨之調者,有好手能偷古文之調者,則鮮不傾動一時”。所謂“偷調”,就是從優(yōu)秀范文的虛字入手,通過對他文句式、虛字的借用而實現對他文聲調乃至整體風格的化用、模仿。又如他們看重仄聲字在整篇文章聲調中的作用,《制義叢話》卷二四、《縉山書院文話》卷二均記載晚清科場曾流行一種“且夫”調:“每于提比(作者注:即八股文開頭“起講”后的兩小比)之后,或末比之前,突用‘且夫以振其勢?!薄扒曳颉痹谖恼陆Y構上有“提頓”之用,且聲調仄起,有突出之概,因此能使文勢隨之振起。《縉山書院文話》卷四還記載了一個抬高文章聲調的訣竅,是在一段語氣結束后,用“五百年”“八百國”“十六字”等“突接”。“五”“八”“十”皆為急促高昂的仄聲,可以使文章整體音調上揚,達到“越唱越高”的效果。
五是遵循“中庸”之道??茍鲋?,最重要的是“中庸”。在自我才情的抒發(fā)上,要行“中”道,如明人陳懿典說八股文“非若詩古文可以逞才也,而為之又不可以無才;非若詩古文之可以炫學也,而為之又不可以無學;非若詩古文之可以才與學惟吾意之所適也,而為之又不可以拘拘谫谫,不惟吾意之所適”(《論文二章》)。即要在“逞才”“炫學”與“合規(guī)”的兩端求得平衡;在遣詞造句上,也要行“中”道,如袁黃列舉了一系列八股文寫作中需要小心平衡的風格與作法:“文欲極新,又欲極穩(wěn);欲極奇,又欲極平;欲說理,又不欲著色相;欲切題,又不欲粘皮帶骨?!薄安诲憻拕t不精,過于鍛煉則傷氣;不敷衍則不暢,過于敷衍則傷骨?!保ā缎涅]》)至于如何做到這種平衡,則只能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外,在八股寫作中爭議最大的“學古”與“趨時”的問題上,揣摩家們的意見雖有不同,但大多在“古”與“今”之間采取了一種融通的態(tài)度,并不一味肯定一方而否定另一方。這也可以說是一種“中”道。如清人司徒德進認為,文章“理法本諸先正,風氣參乎時尚”,方可“百發(fā)百中”(《舉業(yè)度針》)。孫萬春教人要從古文、先輩名家文中學其“風骨”,從“時墨”中學其“采澤”,如此表里均到,“縱不成名,亦必壽世”(《縉山書院文話》卷二)。薛鼎銘則認為,時文既要學古文之“勁氣”,又要注意因學古而“筆力太高”的情況(《墨譜》卷一)。清代流行的殷價人《勸學詩》中,有“不淺不深期恰好”之句,八股作法千變萬化,要想“中彀”,關鍵是要“恰好”,即能得“中”道。處處“恰好”的文字,或許個性不足,甚至可以說平庸,但這種面面俱到、無懈可擊的平庸,正是思想、技巧規(guī)范化的體現,因此是科場文字的最佳選擇。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