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南文化與古代文學的關系多有論述,但是其與現(xiàn)當代文學關系的論著卻不是很多。文章以葉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為例,淺談江南故都南京與葉兆言的新歷史小說之間的聯(lián)系,通過回首舊事、江南眾生相以及“智性”傳統(tǒng)三個方面,淺析葉兆言的創(chuàng)作與江南文化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江南文化 葉兆言 《夜泊秦淮》 南京
“江南”是一個意蘊豐富的詞語,它既是一個實際的地理概念,也是精神層面上的一個文化符號,涉及歷史、地理、社會、經(jīng)濟、文化諸多層面。更為重要的是,“江南”一直是文人騷客們詩性想象的來源,歷來較多的研究都是探討江南文化與古代文學的關系。但是,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江浙一帶的作家們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雖然我們不能把這牽強地聯(lián)系到他們的出生地,但是如此集中的現(xiàn)象也尤為值得注意。
費振鐘的《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是最早對江南文化與現(xiàn)當代文學進行研究的專著,其后也出現(xiàn)了一些相關的研究,如鄭擇魁主編的《吳越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吳秀明主編的《文學浙軍與吳越文化——浙江當代作家論》和鳳媛的《江南文化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等。木弓曾在《感傷的秦淮河派小說》中提出“秦淮河派”,提出了秦淮河這個著名的江南意象對當代江蘇作家的影響。在這里,有一個人不得不提,就是葉兆言。他出生于江南世家,生活、學習、工作都在南京,并且深深熱愛這座城市,葉兆言和南京的關系可見一斑。他曾說過,在南京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人雖多,但原版的南京人就他一個。a本文主要針對葉兆言的“夜泊秦淮”系列探討其創(chuàng)作與江南故都金陵之間的關系。
一千多年前,詩人杜牧為金陵寫下了一首名為《夜泊秦淮》的詩:“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彪m然葉兆言表示他只是使用了題目,但從他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與歷史相似的感傷與失落的情緒,畢竟南京作為六朝古都、民國重鎮(zhèn),這個精致、唯美的城市遭遇過太多的災難,其本身就帶有一種宿命般的憂傷?!耙共辞鼗础毕盗杏伞稜钤场贰蹲吩聵恰贰栋脒厾I》《十字鋪》四篇中篇小說組成,猶如順著秦淮河游歷其景,這四篇小說為我們描繪了“民國”的金陵風俗?!稜钤场访鑼懥饲迥┟癯醺C囊的二胡琴師與潑辣的軍閥小妾的一段姻緣,《十字鋪》寫北伐戰(zhàn)爭期間男女之間陰差陽錯的愛情,《追月樓》寫抗戰(zhàn)前期遺老丁老先生為抗拒日偽政權(quán)堅守氣節(jié)獨居追月樓,《半邊營》則敘述了抗戰(zhàn)勝利后一個衰敗家庭中妒忌的老太太壓抑子女的故事,連起來看幾乎可以算是一部“民國”的金陵斷代史。
葉兆言回過身來,順從自己的文化背景,回溯歷史,營造出一個獨特的世界;通過金陵故都秦淮河畔這個明確的區(qū)域,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江南地域文化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狀態(tài)。閱讀“夜泊秦淮”系列,能讓讀者感受到濃郁的江南氣息,作品中的人物、語言、風俗、故事等都展現(xiàn)了江南的世俗風景和原生態(tài)的生活習俗。
一、回首舊事
回溯江南文學,可以發(fā)現(xiàn)懷舊是江南文人的一個共同點,那些破敗的文化景觀總能引發(fā)感傷的文人們的共鳴。夕陽下的烏衣巷、野草叢生的朱雀橋、江自流的鳳凰臺,這些荒涼頹敗的歷史風景一再出現(xiàn)在江南文人的筆下。而把葉兆言的“新歷史”寫作置于江南懷舊文學中,便可以發(fā)現(xiàn)他和江南文化在文化心理上的相似之處。特別是在“夜泊秦淮”系列中,葉兆言返回到舊時代的江南文化中,描繪了民國時期南京的生活場景。江南的風俗、風物以及獨特的語言使葉兆言的“重寫歷史”具有極大的可信度,細節(jié)上的真實使讀者仿若真的置身于彼時的秦淮河畔。
所謂風物,一般指一地的風光、風俗、物產(chǎn)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文化氛圍。葉兆言是一個十分注重考據(jù)的作家,他力圖再現(xiàn)民國時期的金陵舊景,為此查閱了很多資料?;ù?、妓院、茶館、酒樓等典型的江南空間都栩栩如生,生動展現(xiàn)出一幅幅秦淮風俗畫。如《狀元境》中繁華的夫子廟、秦淮河上的畫舫,《追月樓》中六華春的廚師王,《半邊營》中破落的大家庭,以及《十字鋪》中又雅又酸的晚清遺老遺少,無不透出濃郁的地方文化氣息,那是一個彌漫著古都遺風和六朝煙火氣的世界。
當然,其中還有很多特有的金陵民俗的展示,這一點在《狀元境》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張二胡在夫子廟的茶館中從東喝到西,也懂了些茶館的門道:“第一批是帶著兒孫進早點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聽書,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眀秦淮河一帶有“夫子廟三杰,城南三害,狀元境三霸”;坐馬車有三等人:軍官、闊少和貧民;清末的南京有“三多”:驢子多,婊子多,候補道多,等等。葉兆言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南京人,他對這些江南民俗世相生動精細的描繪,有一種具體的生活感。當然,一方面民俗生活為葉兆言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最為直接的素材;另一方面,這也是影響其創(chuàng)作思維的一個重要因素。正如文化學家本尼迪克所說:“個體生活歷史首先是適應由社區(qū)代代相傳下來的生活模式和標準。從他出生之時起,他生于其中的風俗就在塑造著他的經(jīng)驗與行為。到他能說話時,他就成了這種文化的小小創(chuàng)造物,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禁忌就是他的禁忌?!眂成長在南京的葉兆言,曾一心想背叛自己的文化背景,但當他開始描寫金陵舊事、江南民俗時,卻無法不受到這些浸透在江南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的影響,那種影響是潛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無法抵擋的,常常會自發(fā)地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從而影響作家的情緒和態(tài)度。
另外,葉兆言在書寫時使用了相當一部分南京方言,那些具有地方特色的口語和方言詞被葉兆言改造為南京色彩濃郁的書面文字,為讀者呈現(xiàn)出秦淮河畔市井小民原生態(tài)的生活場景。這樣的描寫在“夜泊秦淮”系列中有很多,寫得尤為出彩的應該是《狀元境》中張二胡娘和沈三姐之間的幾場沖突,一老一少兩個潑辣女人之間的爭端、對罵中充斥著一些俚俗的土話,十分生動。除此之外,還有諸如“倒馬子”“煞不住”“作死”“觸霉頭”“作孽”等大量的方言詞匯。可見葉兆言還是受到了江南地域文化的影響,他在小說創(chuàng)作時找到了自己特有的一種語言,這對于一個成功的作家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二、江南眾生相
一個人出生和成長的環(huán)境會影響其性格、觀念等很多方面,中國是一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的國家,各地風貌、習俗、語言都大相徑庭,各地區(qū)之間也有著很大的文化差異,故而產(chǎn)生了諸如“巴蜀文化”“湘楚文化”“東北文化”“齊魯文化”“海派”“京派”等區(qū)域文化的亞類別,“江南文化”自然也是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分支。
葉兆言筆下的“秦淮河”是江南文化形態(tài)中十分重要的一個區(qū)域意象,除了上文所述的對民國南京歷史場景的還原外,更為突出的是葉兆言展現(xiàn)了當時南京從市井百姓到遺老遺少各個階層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性格和價值取向,作家將地域文化立體化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通過他們的喜怒哀樂復現(xiàn)當時當?shù)氐纳鐣顩r。其中尤為出彩的有兩類人物,分別是女性形象和遺老遺少,這也和南京這座城市本身的文化歷史積累有很大的關系。
先來說說“秦淮河”邊的女人們。在江南文化中,女性是極為重要的內(nèi)容,一方面是因為江南水鄉(xiāng)溫柔陰性的特質(zhì),另一方面是由于富庶的江南使女性更早地進入到了消費社會中。故而相比其他地域,“女性”成為江南作家十分重要的描寫對象。如早期的陸文夫的“小巷人物志”刻畫了諸多鮮活的女性形象,隨后又有蘇童的“婦女系列”等,這種大量男作家以女性視角描寫女性形象的現(xiàn)象在其他地域是不常見的。雖然葉兆言并不以描繪女性為主,但是他的作品中仍然有很多成功的江南女性形象。
說到秦淮河,就不得不提妓女形象?!耙共辞鼗础毕盗兄忻鑼懥巳缭乒媚铩ⅫS小姐等短暫出場的妓女,而在《狀元境》中,幾乎講的就是沈三姐的故事。出生于秦淮河畔,從妓女到軍閥姨太太,再到張二胡的老婆,沈三姐旺盛的生命力先后把司令部、張二胡家、整個狀元境鬧騰得喧囂不斷。她是狀元境這個庸俗環(huán)境中的一抹亮色,最后悠遠的二胡琴聲傾訴的正是沈三姐的魅力。
南京是一座充滿歷史感的城市,所謂的金陵王氣,倒不如說是不堪回首的黯然往事。亡國之音,后主成群,南京注定是一座守不住的城,故而遺老遺少也是南京極為特殊的一群人。如《追月樓》中堅守氣節(jié)的丁老先生,《十字鋪》中客居妓院的南山先生,葉兆言描寫了這些舊式文人在時代變動和民族危機時的心態(tài)和表現(xiàn)。丁老先生反抗日偽政權(quán)的方式便是躲在追月樓上寫《不死不活庵日記》,這其實很能體現(xiàn)江南文人的心態(tài)。由于歷代處于北方的政治中心對南方文人的不放心,南方士人可以考取進士的并不多,而且在清代“文字獄”的壓迫下,江南一帶文人多從事樸學。江南一帶較為激烈的反抗行為也有,但是確實不多,所以丁老先生最大的反抗就是蝸居在自家樓上寫寫文章。而南山先生以晚清遺老的派頭在青樓中長居久安、樂不思蜀,表面上清高,骨子里勢利。文中士新初次與南山先生見面時,有一處細節(jié):南山先生第一次對士新感興趣是聽到他也是樅陽人,并詢問他祖上誰是有功名的,還接連報了當?shù)貛孜恍辗降拿?。這里也體現(xiàn)了當時老派文人注重家譜門第以及“民國”南京各地域的人相互抱團的現(xiàn)象。
三、智性傳統(tǒng)
費振鐘在《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中提到江南文人文化作為一種精神文化,或者作為一種“雅”文化,其“質(zhì)點”顯然就在于它的“智性”特征。d那是一種代代相傳的智慧,其源頭可能是吳越之地惡劣的生存條件使當?shù)厝瞬坏貌话l(fā)揮智慧生存下去。隨著“永嘉南渡”“安史之亂”“靖康之亂”等數(shù)次北方皇室貴族、文人士子、平民百姓的南遷,江南的智性傳統(tǒng)逐漸發(fā)展成熟,即在外在現(xiàn)實和內(nèi)心世界之間求得通融,在險惡的外在環(huán)境中保持一種中和的智性思維,在個人心智和忠實現(xiàn)實書寫之間求得一種平衡。e
葉兆言的小說,尤其是他的新歷史小說,常給人一種十分冷靜的感覺。他就像一個民國說書人一樣,用白描的手法寫世俗人生,置身事外地敘說著別人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他曾表示自己“不喜歡用第一人稱,就是因為它的運用會有大量的主觀語調(diào);多用不帶情感的句子”f。這其實和南京人的品性有很大的關系。葉兆言在《南京人》中自嘲“南京大蘿卜”是“悠閑懶散的,很多事都隨它去”“什么都有些不在乎”,這多少也影響了他小說中人物的性格。平和的南京人在人生態(tài)度上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豁達的姿態(tài),善于在種種偶發(fā)的因果關系中化解種種矛盾和尷尬。在《十字鋪》中,種種意外的事件層出不窮。最初南山先生看不上士新,最后卻對愛徒季云的死無動于衷;季云和真珠有婚約,后來真珠卻嫁給了士新;季云為了蘇珊拋下了真珠,蘇珊卻和雷師長在一起了。各種原初的狀態(tài)都被一些偶發(fā)因素改變,沒有一個人的最初預期成為現(xiàn)實。但是小說中的人物總體上都是以一種通達的態(tài)度面對變化,在季云、士新、真珠這段三角戀情中,即使季云的未婚妻真珠嫁給了士新,季云和士新之間仍然是互相扶持的好友,這種灑脫之情也浸染了江南人們的人生智慧。
但是,這種“智性”僅僅表現(xiàn)在冷靜、超然的敘事姿態(tài)嗎?其實,葉兆言不是為懷舊而懷舊。不同于他的祖輩葉圣陶,他是一個當代的書寫者,在描繪各路人馬的各種人生時,更有其對歷史、對人生的關注,作品中隱約能看到作家的身影。他的敘述不但是對生于斯長于斯的南京的執(zhí)念,更是對歷史人生的牽掛和感悟,這正是他閱盡了秦淮的市井生活,體悟了金陵舊人的生存智慧而感發(fā)的,也是他作為典型的江南作家的個人興趣與情懷所在。在《狀元境》的結(jié)尾,葉兆言這個老道的說書人也忍不住跳出來說:“人命里注定沒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準有事......張二胡一生里只求太平。一個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煩惱和歡樂,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終究還是不太平。”g這種人生感悟?qū)υ庥隽颂嗫嗤吹哪暇﹣碚f,更是意味深長。人類和歷史的命運是無從把握的,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別,與其去求一個未知的太平,還不如學會好好省了心、收了心,從容把握身邊的生活。這正是南京這樣一座城市“培養(yǎng)”的作家,在他的筆下,即使是像沈三姐這種命運多舛淪落底層的女人,也要活得光芒萬丈、傲氣不減,不像上海的王琦瑤要靠一個接一個的男人才能生活下去。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六朝煙粉,民國重鎮(zhèn);太平軍暴動,日本人屠殺,南京這座城市太容易讓人產(chǎn)生懷舊的情緒。葉兆言回首舊事,描繪了秦淮河旁的眾生相。他以南京的四個景點,編織了四個悲喜交加的傳奇故事,通過返回歷史現(xiàn)場來尋找內(nèi)心的自由。正如李白的“鳳凰臺”和劉禹錫的“烏衣巷”一般,繁華往事如流水,南京這座城市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由盛而衰。在其文化下成長起來的“文人”,也沿襲了前代文人的智性傳統(tǒng),不論外界如何變遷,自己在社會現(xiàn)實和精神世界中達到一種和諧。通過對地域文化的準確把握,葉兆言找到了獨屬于自己的敘述題材和語言風格。他的新歷史小說,尤其是“夜泊秦淮”系列,成為探討地域文化與當代文學作品之間聯(lián)系的佳作。他筆下的小人物們的傳奇故事,為南京這座城市書寫下了新的篇章。
a葉兆言:《南京人》,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頁。bg葉兆言:《夜泊秦淮》,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5頁,第78頁。
c〔美〕露絲·本尼迪克:《文化模式》,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d費振鐘:《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3頁。
e鳳媛:《江南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39頁。
f葉兆言:《葉兆言讀本》,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50—351頁。
作者:張眉,碩士,蘇州市職業(yè)大學學術期刊中心編輯,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編輯出版。
編輯:趙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