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海,董 豪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王陽明的詩作《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是一首賡和之作,全詩如下:
孔顏心跡皋夔業(yè),落落乾坤無古今。公自平王懷真氣,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1]1173-1174
詩為與“畢方伯”相唱和而來,但也抒發(fā)了個人的心境。在最早的隆慶六年謝廷杰版《王文成公全書》中,即收錄于卷二十九《續(xù)編四》中,后世相沿用,中華書局版《王文成公全書》與上海古籍出版社《王陽明全集》中,均收錄于卷二十九《續(xù)編四》,為詩作中的第三首。錢德洪在卷首序文中說:“是卷師作于弘治初年,筮仕之始也?!盵1]1143乃知此編中文字,作于弘治初年王陽明筮仕之始。王陽明舉進士在弘治十二年(1499),第二年才正式授予官職,弘治凡十八年,王陽明筮仕之始已近弘治末年。所以這本編文字應該包括弘治初年及筮仕之始階段的作品,否則就有牴牾之嫌了。而此編中多為應酬之作,故而并未編入以前的文集中。又據錢德洪《刻文錄敘說》:“先生乃取近稿三之一,標揭年月,命德洪編次;復遺書曰:‘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分別體類者,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盵1]1744-1745可知錢氏等人在編訂文錄時,以年月次序編排是一個基本的指導原則。而在《續(xù)編四》中《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這首詩,夾雜于《雨霽游龍山次五松韻》《次魏五松荷亭晚興》等詩篇之中。此魏五松,錢德洪所編《年譜》有記載曰:
歸余姚,結詩社龍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時以雄才自放,與先生登龍山,對弈聯詩,有佳句輒為先生得之,乃謝曰:“老夫當退數舍?!盵1]1349
時為弘治九年(1496),王陽明北京會試再次名落孫山,因而歸余姚,與友人結詩社相唱和,其詩才得到了魏瀚的贊許。魏瀚號五松,余姚人,弘治七年(1494)六月由江西布政司右參政升任江西右布政使,弘治九年正月致仕[2]3309-3313,為龍泉詩社成員之一。而《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編次于與魏五松(瀚)唱和作品之間,因此關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就有作于弘治九年王陽明會試落第歸余姚時期和作于弘治十六年(1503)在西湖養(yǎng)病期間兩種說法,而且在當下的一些著作中,兩種說法并存,且在不同版本中,詩頷聯有“公自平王懷真氣”與“公自平生懷真氣”兩種版本異文。職此之故,本文考釋王陽明此詩的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并闡釋詩旨,探討其在王陽明學術路徑轉變上的標志性意義。
由于受錢氏對文集編目的影響,認為《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創(chuàng)作于弘治九年(王陽明會試落第后這一時段)的學者較多。
黃月亮《王陽明內圣外王的九九方略》一書中,以詩作中尾聯“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為其書中章節(jié)的標題,有曰:“王陽明的詩文,創(chuàng)作于辦詩社時期的不好判斷是哪些,不過這個插曲為時甚短且不重要。錢德洪為續(xù)編的作品是‘作于弘治初年’的,可他又說是乃師‘筮仕之始’的習作。王‘筮仕’之年是弘治十二年,弘治年號共用了十八年。所以錢氏的話,極可能是指從弘治初年到十二年王中進士之始。細看是作品的內容,這個理解大致不錯。如《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正是落第舉子的心聲,次某公韻的作品多也是佐證。次魏五松的很多,且多不甘自壯語:‘鄉(xiāng)里正須吾輩在,湖山不負此公來。’(《雨游龍山》)‘飛騰豈必皆伊呂,歸去山田亦可耕?!ā端珊赏ね砼d》)這些也像是未登仕版、自己哄自己的說法?!盵3]43
單從詩句本身來看,是符合一個落第舉子的情況的,但與同時期其他唱和的作品仍有不同?!昂讲回摯斯珌怼薄皻w去山田亦可耕”分明體現的是甘于隱逸生活、樂而忘憂的心境,而覺得“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則是不甘于現狀,而想要有所作為。王陽明在會試落第之后,見到同舍有以不得第為恥者,還勸慰他人道:“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盵1]1349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因為落第想要一飛沖天,顯然是合情合理的。而在王陽明這里,如果這樣就是動心了,與他自己所說顯然是矛盾的。且在此編還有《游泰山》《再試諸生》等作品,這些作品是作于弘治十七年(1504)年王陽明主考山東時的;而其中《與胡少參小集》《醉后歌用燕思亭韻》則是作于貶謫貴州時期。所以此編中的作品包括弘治九年后會試落第時期、弘治十五年后告病歸越時期、弘治十七年主考山東時期和正德三年(1508)后貶謫龍場時期這四個時段的作品,且四個時段中主考山東是受聘,貶謫龍場驛丞也是戴罪之身,都是在正式出仕前夕,也符合“筮仕之始”的說法,可知黃氏對于這一時段的判斷是不準確的。
李晃生、李仲熙《儒家五百年思想活水的源頭——王陽明》,寫王陽明落第后的情況:“他已經將心托付給大自然了,完全不在乎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在他的眼里,官員們又哪里皆伊呂之類名臣?回家種田其實也可以。這是一種自慰式的解脫,卻未必是他心中的全部真實思想。你看,他有時又感覺到‘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他還是有理想有抱負的,不當官就沒有實現理想的機會,一時當不成官也算不了什么。他認為自己‘破虜玉關真細事,未將吾筆遂輕投’(《云窗閑臥》),‘搏風自有天池翼,莫倚蓬蒿斥鷃巢’(《次魏五松荷亭晚興二》),‘孤吟動《梁甫》,何處臥龍岡’(《春晴散步二》)。在他心中,破敵是易事,對自己來說,投筆從戎都不必太認真;自己有天池翼,不要與小鳥們爭是非;自己的理想是當諸葛亮,眼下也是吟《梁甫》的隱士。所以,沒有入仕的真正傷感,看來就是沒法實現他的成雄成大事業(yè)的理想。”[4]18
作者在文中又列舉了同時期其他幾首詩,都顯示出了王陽明當時雖有雄心壯志,但仍甘于做一位隱士,一時的考場失利也不算什么,眼下做一名隱士也還是可以的。從詩作風格上來看,王陽明在此期間吟詩聯句、游山玩水,在詩作中也表現的是這種狀態(tài),比較平靜。但“且從峰頂一高吟”顯然是一種雄心壯志呼之欲出的狀態(tài),在這里則顯得有些突兀,這是不甘于現狀的一種狀態(tài)。
曹詣珍在《明代越中心學與文學》中描述王陽明此時的情況。她認為:“當時考場上失意的王陽明,置身于家鄉(xiāng)林木蔥蘢的幽靜環(huán)境中,歌詩自娛,寄情山水,倒也愜意悠閑。但是期待能一展宏圖的念頭依然在陽明心中揮之不去,于是他以詩詠志,寫就《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結合《太白樓賦》,可見在這段失意調整的時光中,王陽明一再以不忘‘初心’來勉勵自己。而尾聯‘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之句,又流露了青年詩人內心的抑郁不平之氣,唯有登高長吟,方能一舒胸懷。”[5]22作者在書中意識到了這篇作品與其他的不同之處,認為詩作體現了王陽明期待一展宏圖的志向。
此外,還有熊逸[6]137-138等也將該詩作為王陽明第二次落第后理解,這里不再贅述。
與以上觀點不同的是,束景南認為此詩當作于弘治十六年。束氏《王陽明年譜長編》說:“‘(弘治十六年八月)與布政使畢亨游西湖諸峰,有詩唱酬。’按語中說:‘畢方伯即畢亨,時為浙江布政使?!辈⒁罁睹髑暹M士錄》與《鰲峰類稿》推定:“畢亨弘治十五年來浙江任布政使,十七年去任,可知此詩(《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當作于弘治十六年在錢塘時?!盵7]278-279束景南的考證顯然更為準確,且指出畢方伯即畢亨,時任浙江布政使。
有鑒于此,有必要對《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予以釋證,并探討其在陽明學術思想發(fā)展演變中的標志性意義。
要弄清楚《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的創(chuàng)作時間,首先應知道“畢方伯”其人。根據《漢語大詞典》:
方伯:殷周時代一方諸侯之長。后泛稱地方長官。漢以來之刺史,唐之采訪使、觀察使,明清之布政使均稱“方伯”。[8]1558
因為是一方諸侯之長,所以稱之為方伯,后世相沿用。到明清之時,尤其是明代,布政使是一省最高行政長官,所以稱之為“方伯”,清代布政使職權有所降低,但沿用了明代的稱法。又據《中國歷代職官別名大辭典》:
布政:(明)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布政使省稱。掌一省之政。從二品?!睹魇贰て咔淠瓯怼芬唬骸靶滩可袝禾祉樁觋戣げ颊??!泵饔嗤ヨ怠妒挛锂惷肪砩稀毒肌げ颊?“布政:方伯?!盵9]310
明代承宣布政使司是由元代行中書省演變而來的,省一級最高行政機關為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為最高行政長官,掌一省之政令,又分為左布政使與右布政使,以左布政使為尊,這一制度在明成祖時期成為定制。布政使為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因而俗稱“方伯”或“布政”。但在明人的一些相關著作中,為了有所區(qū)別,一般又俗稱右布政使為方伯,而稱左布政使為布政。參照《明代職官年表》,并以《王陽明全集》與《明儒學案》中部分曾任布政使一職人物為例,茲列舉如下(見表1)。
表1 《王陽明全集》與《明儒學案》中部分曾任布政使一職人物列表
由表中可以看出,無論是王陽明、錢德洪還是黃宗羲,在稱方伯時,一般只指右布政使,左布政使則稱為布政。表中,王陽明稱布政林富是在嘉靖七年正月初一《批江左道推立土官呈》[1]1315中,巧的是林富也是于這一天被朝廷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當時的條件,王陽明尚未得知是在情理之中。其余幾位都是最終擔任的官職,其中方伯周瑛(翠渠)[10]1093于弘治十五年進資善大夫致仕,但資善大夫只是文散官,散官是表示官員等級的稱號,乃勛階,其實際擔任的最高職務仍然是四川右布政使一職,稱之為方伯顯然是沒有問題的。因此,“方伯”是對“右布政使”一職的俗稱,而“畢方伯”必然是時任右布政使一職的,而在王陽明生年,姓畢并擔任過右布政使一職的人有三位,分別為畢亨、畢孝、畢昭,其具體任職時間見下表(見表2):
表2 王陽明出生年擔任過右布政使一職的畢亨、畢孝、畢昭具體任職時間表
表中所列的幾位“畢方伯”,分別是在弘治十六年與正德十六年左右在任。據錢德洪所編年譜記載:
弘治十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八月,疏請告?!旄娌w越,筑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明年遂移疾錢塘西湖,復思用世……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秋,主考山東鄉(xiāng)試。[1]1351-1352
可知,王陽明自弘治十五年告病歸越,弘治十六年移疾錢塘西湖,復思用世,至弘治十七年才又重新出仕。另外在正德十六年八月,平定寧王朱宸濠之亂后,王陽明便道歸越省葬,第二年,即嘉靖元年二月,陽明父王華卒,王陽明回鄉(xiāng)守制。[1]1415-1417因此在三位“畢方伯”在任的兩個時段中,王陽明均居于浙江,而《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是與“畢方伯”同游時唱和的作品,則兩人均需在同一地才有這種可能。
據載:“畢亨,字嘉會,新城縣人?!盵11]2027弘治十五年六月畢亨由湖廣布政司右參政升為任浙江右布政使,除去赴任路上之時間,弘治十六年正是其在任期間。[12]1315
浙江布政使司衙門駐杭州府,此時王陽明也在杭州西湖養(yǎng)病,兩人最有可能產生交集。畢孝于弘治十六年任湖廣右布政使,湖廣布政使司衙門駐武昌府,與王陽明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而畢昭于正德十六年任陜西右布政使,陜西布政使司衙門駐西安府,與王陽明有交集的可能性則更小。如此來看,“畢方伯”其人最有可能者為畢亨,其原因總結如下:
1.從畢方伯的稱謂來看,畢亨曾任浙江右布政使,且任職地點與王陽明養(yǎng)病之處位于同一地點,有交往之可能,稱為“畢方伯”也準確無誤。
2.從錢德洪序言來看,王陽明集《續(xù)編四》中的作品,是其“筮仕之始”所作,王陽明于弘治十二年考中進士,觀政工部,弘治十三年(1500)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又于弘治十六年在西湖養(yǎng)病,第二年才又出仕為官,也處在“筮仕之始”的時段之中。
3.從詩作內容看,詩歌理學色彩濃厚。王陽明也于此時漸悟仙、釋之非,而回歸儒學,年譜中“復思用世”心態(tài)也在詩歌中有鮮明的體現。
由此可知,“畢方伯”即是畢亨,《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乃弘治十六年王陽明西湖養(yǎng)病時期,與畢亨唱和而作,“是年漸悟仙釋之非”而歸于儒學,所以有“復思用世”之心。
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王陽明全集》中《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頷聯首句為“公自平王懷真氣”;而中華書局《王文成公全書》中作“公自平生懷真氣”[13]1231,“王”字與“生”字為異文。從版本來源及??痹瓌t來看:
《王文成公全書》以《四部叢刊初編·集部》影印之明隆慶謝氏刻本《王文成公全書》為底本,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王文成公全書》(??庇浿泻喎Q《四庫本》),明崇禎八年施邦曜刻《陽明先生集要》(簡稱《集要》),康熙二十八年江都張問達編輯、忠信堂藏版《王陽明先生文鈔》(簡稱《張本》)為主要參校本。??睍r盡量尊重原貌底本,不妄改字,經核對確有錯誤的,予以改正并出校。[13]16
《王陽明全集》以浙江圖書館藏明隆慶六年謝廷杰刻《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本為底本標點,以《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四部備要》本、《國學基本叢書》本、中華圖書館本及臺灣、日本出版的王陽明全集本為參校本,原本誤漏或與諸本有異者,酌出??庇洝1]5
由此可見兩者所依據的底本是有不同的,再參照其他資料:
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中影印版明隆慶六年謝廷杰版《王文成公全書》作“生”字。
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中天津圖書館藏影印版《王文成公全書》作“生”字。
另外李敖在《老年人與棒子》一文中引詩“公自平生懷直氣,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14]19-25也作“生”字,其中“直”當為筆誤。
可知,在早期的版本以及現代人的作品中,“生”字也是普遍被接受的。
而從律詩體裁來看,“王”與“生”二字均為平聲,此詩頷聯為“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在格律上二字均可使用。但七律頷聯與頸聯講求對偶,王陽明在此詩中也嚴格遵循,如頸聯“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是對仗的,頷聯則沒有理由不遵循,“平生”和“晚節(jié)”相對,自然沒有問題,“平王”則不通。
再從此詩本意來看,“公自平王懷真氣”其意難解。如果作為名詞,平王為何人?如“平”字為動詞平定意,根據明代庭訓《本朝京省人物考》所載,畢亨于弘治十三年任湖廣右參政,其間“武靖苗賊構亂,督餉贊畫功多,詔賜彩帛,轉浙江右布政”。在弘治十七年起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甘肅,其間在正德元年(1506):“莊浪有警,(畢亨)率師直抵城下,屯師于郊,令民樵牧,有余官給賞以充儲,軍威大振,虜遁去。”[11]2027畢亨任職期間參與的武事也僅此兩件,并未平定某位“王”。而已確定《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作于弘治十六年,正德年間巡撫甘肅時期的事件也可排除。因而“公自平王懷真氣”其意難解,且沒有事實根據,是有問題的。而“公自平生懷真氣”則更易理解,更符合唱和之作中互相恭維的情境,因而當以“生”字為準。
綜上,頷聯中作“公自平生懷真氣”當更為準確。
此處全詩以中華書局版《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為例,試作解讀。
孔顏心跡皋夔業(yè),落落乾坤無古今。公自平生懷真氣,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13]1231
先來看首聯“孔顏心跡皋夔業(yè),落落乾坤無古今”,詩中稱贊孔顏的心跡,認為孔顏的心跡和皋夔的功業(yè),天地之間無人匹敵。但什么是孔顏心跡呢?
孔子曾自明心跡說:“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15]104他夸贊顏回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15]86孔顏心跡,即宋代理學家所說之孔顏樂處,雖然在貧困的環(huán)境中,仍然不改其樂,至于他們所樂何事,則是宋明理學家經常討論的問題,周敦頤就讓程氏兄弟思考過這一問題。馮友蘭說:“程頤早年寫過一篇《顏子所好何學論》,文中說:‘顏子所獨好者,何學也?學以至圣人之道也?!@句話說出了道學的總目標。這是程頤在太學當學生的時候所作的論文,他的這句話可能是從周惇頤學來的。周惇頤的《通書》中本來有一章題為《志學》,其中說:‘圣希天,賢希圣,士希賢?!填U并沒有提到顏回的‘樂’,因為這種‘樂’是學圣人精神境界的副產品,并不是學圣人的目的?!盵16]50可見,“孔顏心跡”即“孔顏樂處”,是什么可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學以至圣人之道”,從理論上領會、從生活中實踐,有志于圣學而臻于圣域的必由之門徑??最仒诽帲驮谟诰哂懈毁F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之來神境界和對別人的至誠惻怛之心,渾然與物同體,對世俗之富貴貧賤泰然處之,忘懷得失,由衷而樂,臻于圣域。而“皋夔”乃皋陶和夔的并稱。傳說皋陶是虞舜時刑官,夔是虞舜時樂官,后常指賢臣。此處,王陽明極力稱贊“孔子”“顏回”“皋陶”和“夔”這樣的大德賢臣,“孔顏心跡”乃其道德與思想追求的最高境界,而“皋夔業(yè)”則為其事功、政治理想??梢?,“孔顏心跡皋夔業(yè)”乃古往今來,無數仁人志士所追求的偉大品格與事業(yè),正是其內圣外王思想的體現,為其陽明思想轉化的表征。據《年譜》載:
(弘治)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八月,疏請告。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復命,京中舊游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筑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云門,先生即命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盵1]1351
在儒家看來,佛道遺棄人倫,是“害道”的。因而在此之后,王陽明漸漸從溺于神仙之習、溺于佛氏之習,重新回歸到了儒學上,極力推崇儒家思想,“復思用世”,走上“入世之路”。弘治十七年,王陽明受邀主持山東鄉(xiāng)試,在策問中提出“佛老為天下害,已非一日”“獨其專于為己而無意于天下國家,然后與吾夫子之格致誠正而達之于修齊治平者之不同耳”[1]948-950,則是他這種思想轉變的延續(xù)。
頷聯“公自平生懷真氣,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畢亨比王陽明年長得多,畢亨于成化十年(1474)領鄉(xiāng)薦第二,成化十一年(1475)登進士第,成化十四年(1478)授吏部驗封司主事[11]2028,而王陽明后來也曾在正德六年正月(1510)被授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11]2027-2028,所以畢亨是官場的老前輩。據載:畢亨“少負經濟志”“政少暇,輒及經史”[11]2027-2028,古人賡和之作雖然多溢美之詞,但這里也并非一味地吹捧?!柏摮跣摹本鋭t或因為當時所發(fā)生之事,王陽明用來寬慰畢亨的話。束景南說:“詩所云‘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矮屋低頭真局促’即指畢亨被飛語中傷事?!盵7]279畢亨在擔任浙江右布政使期間,敢作敢為,據載:
先是,歲造官叚二萬貯司年久,避咎莫敢驗發(fā)。立檢僉解。咸嘆其難。浙中饑,出內帑賑給,既有飛語中傷者。事白,而清操愈厲。[11]2027
官府挪用了兩萬歲造,但一直貯存在布政使司,時間長了,都害怕承擔責任沒人敢處理,但畢亨迅速查驗并僉解上交。據統(tǒng)計:“浙江布政可歲造絲10402匹、紗360匹、羅1520匹、色綢528,閏加纻絲812匹,線羅30匹,生平羅25匹,共加867匹。萬歷年間增加至12662匹,加838匹。”[17]36可知兩萬歲造絕非一個小數目,畢亨之為政能力,由此可見。弘治十六年浙江大旱,王陽明也曾為此受邀寫過《南鎮(zhèn)禱雨文》,而作為方伯的畢亨,將國庫的財物拿出賑濟災民,卻因此得到誣陷。所以王陽明說“誰能晚節(jié)負初心”,也是對畢亨的寬慰。事實上,此聯乃互文見義,上句是對畢亨之稱贊,也暗含陽明之自我期許“平生懷真氣”;下句“誰能”既指畢亨,也是王陽明自指,其“初心”至老而不改——“孔顏心跡”之思想道德修養(yǎng)與“皋夔”事業(yè)之建立,從未衰歇、改變。
頸聯“獵情老去驚猶在,此樂年來不費尋”,王陽明是在頌美畢亨,也是自我訴說其心志,且與上聯相呼應。他認為“孔顏心跡”不用刻意追尋,時時刻刻都在自己身邊?!矮C情”用“見獵心喜”的典故,《河南程氏遺書》卷七載:
獵,自謂今無此好。周茂叔曰:“何言之易也,但此心潛隱未發(fā),一日萌動,復如前矣?!焙笫辍R蛞?,果知未。注云:“明道年十六七時,好田獵。十二年,暮歸,在田野間見田獵者,不覺有喜心?!盵18]96
明道即程顥,程顥年輕時喜好打獵,后來潛心學業(yè)便很少打獵,因而說:打獵的愛好我今后沒有了。周茂叔不同意。果然,12年后,程顥偶然看見有人打獵仍然不覺心喜。后來“見獵心喜”其意特指一個人舊習難忘,一旦觸其所好便有躍躍欲試之意?!矮C情猶在”,乃陽明稱賞畢亨為政一方,頗有建樹,表達渴望建功立業(yè)之心志,正是首聯“皋夔業(yè)”的抒寫;“此樂年來不費尋”,乃其“孔顏心跡”之修養(yǎng)臻于圣域,化為自覺之行為,不思而得,須臾不可離身。畢亨從小就有“經濟志”,而王陽明早年就有學為圣人的志向,兩人在交游的過程中,互相啟發(fā),觸發(fā)了曾有的志向和探討學術的樂趣。
尾聯“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即景抒情,為更高一層的情志抒寫。與畢亨悠游山水之中,更想登高吟唱,抒發(fā)心中之情,是為寫景。如前所述,畢亨為官雷厲風行,卻為飛語中傷,王陽明認為其胸懷磊落,自不必為此耿耿于懷,而今雖處于困境之中,但是因為有“真氣”在,有“孔顏心跡”在,何妨登到峰頂,去縱目高吟,展現出了昂揚的姿態(tài)。同時,也是王陽明自抒心志情懷之表現: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處于“矮屋低頭”的局促困境中,其壓抑與不平,感同身受,然而不妨登臨峰頂,高吟長嘯,以“孔顏心跡皋夔業(yè)”的高遠志向——即進德修業(yè)的“初心”,時時激勵自己,處困境、逆境而不氣餒,進德修業(yè),開拓萬古之心胸,從而擺脫困境,積極有為。
此詩在唱和中也寫懷,既表達了對畢亨的贊美和寬慰,也抒發(fā)了自己的心志。事實證明王陽明對畢亨的恭維也并非妄語,“(畢亨)轉湖廣右參政,淮人為碑去思,贈言者有‘瓊花觀廛長廊下,千古清風滿素碑’之句?!薄捌髯R英邁,好學多聞,耿介正直之操出于天性,平居接物有禮,而嫉惡太甚,以是被誣遭抑乞老,不為屈,有古大臣風?!盵11]2027-2028可見其在地方頗有政績。另據《明實錄》所載:“逆瑾之敗,亨驚嘆于座,為言者所論,因改南部。隨罷歸,至是(正德十年三月)卒。亨通儻有才能,氣岸高亢,不輕下人。及瑾用事,心附之,故晚節(jié)益損云?!盵19]2460畢亨于正德五年(1510),因為劉瑾之敗驚嘆于座而受牽連,由工部尚書改任南京工部尚書。是否王陽明一語成讖,畢亨晚節(jié)負了初心?此處不再討論。但至少在王陽明作詩之時,畢亨正直耿介的操守是受到人們稱贊的。
當然,此詩雖為唱和之作,王陽明更多地則借以抒寫自身之情志與思想,彰顯“孔顏心跡”與“皋夔事業(yè)”之“初心”,又引用了宋明理學奠基者程顥的典故,表達其處于仕途與學術困境中的堅守——將立場堅定地立于“孔顏心跡”的思想道德修養(yǎng)與“皋夔事業(yè)”的建立事功的基礎上,以及擺脫學術上溺于仙釋的困境的努力,處于局促困境卻并不衰頹,以高遠超邁的思想境界,登臨萬仞峰頂,高吟長嘯,涵養(yǎng)情志,培育思想,不改“初心”,以期積極有為。湛若水在《陽明先生墓志銘》中說:
讀學術狀云云,曰: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詞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于圣賢之學。[1]1538-1539
湛若水認為王陽明的學術路徑本于儒學之前有五個階段,直到二人在北京一見定交,于正德元年共倡圣學,王陽明才歸正到圣賢之學上,一直到龍場悟道后,才徹底完成了學術思想的轉變。龍場悟道前,王陽明在實現成圣的方式選擇上,始終徘徊于儒釋道之間,或者說是在入世與出世之間,其核心是對超越凡俗的人生理想的追求。[20]128-129不過這種徘徊在弘治十六年出現了轉折,而這一轉折就體現在詩作中,那就是重新省視其早年在儒學上探索的“初心”和“獵情見喜”的舊習,“且從峰頂一高吟”就是要走出溺于佛老的道路,而歸于儒學正途的宣言。詩作顯然把對理想道德人格的追求與審美聯系起來,也可以說是把倫理學與美學聯系了起來。這種對理想道德人格的追求,要求通過審美的方式來體驗生命,通過道德的方式來強化生命。[21]15王陽明在詩中體現了自己的道德理想,那就是儒家“內圣外王”的學術思想,以圣人為楷模的“初心”,毅然走上入世之道,是實現其道德理想的必由之路。而在同時期的詩作中,多是以寫景為主,如《九華山下柯秀才家》《蓮花峰》《芙蓉閣二首》等,只有《性天卷詩序》一文也體現了這種轉變,有曰:
今夫水之生也潤以下,木之生也植以上,性也。而莫知其然之妙,水與木不與焉,則天也。激之而使行于山巔之上,而反培其末,是豈水與木之性哉?其奔決而仆夭,固非其天矣。人之生,入而父子、夫婦、兄弟,出而君臣、長幼、朋友,豈非順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圣人立之以紀綱,行之以禮樂,使天下之過弗及焉者,皆于是乎取中,曰“此天之所以與我,我之所以為性”云耳。不如是,不足以為人,是謂喪其性而失其天。而況于絕父子,屏夫婦,逸而去之耶?吾儒之所謂性與天者,如是而已矣。[1]1152
這是他為無錫崇安寺“性天”匾寫的序文,他認為儒家綱常倫理,乃是天性自然,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喪其性而失其天,是“吾儒”所不取的。在佛教場所寫這樣的話,對佛學的批評已經十分猛烈了。此篇序文也收錄于《續(xù)編四》中,從思想內容上看當屬同時期思想轉變后的作品,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還有待考證。
綜上所述,《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當作于弘治十六年(1503),王陽明養(yǎng)病于杭州,高自標志其“孔顏心跡皋夔業(yè)”的“初心”至晚節(jié)而不改,彰顯其處于困境而登臨高吟,擺脫困境的努力,乃王陽明學術思想從溺于仙佛之學到重新回歸儒學轉變的重要標志,在陽明思想與學術的發(fā)展與衍變中具有十分關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