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波
(江蘇第二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1200)
張涌泉《漢語俗字研究》認(rèn)為,所謂俗字,是相對于正字而言的一種通俗字體,張先生并引唐顏元孫《干祿字書·序》云:“所謂俗者,例皆淺近,唯籍帳、文案、券契、藥方,非涉雅言,用亦無爽,倘能改革,善不可加。所謂通者,相承久遠(yuǎn),可以施表奏、箋啟、尺牘、判狀,固免詆訶。所謂正者,并有憑據(jù),可以施著述、文章、對策、碑碣,將為允當(dāng)?!盵1]1俗字的生成、使用與流行,不是單一的語言文字現(xiàn)象,而是復(fù)雜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因此,歷來受到學(xué)界的關(guān)注與重視。張著又云,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刻本俗字有限,宋元以后俗字較為集中的是以下兩類材料:一是坊間俗文學(xué)作品刻本,其中又以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xué)作品為主,其間使用的俗字最為繁多;二是碑刻文字,宋元以后的碑刻文字中,俗字的數(shù)量也很可觀[1]31。近百年來,俗字研究者據(jù)以取樣的文獻(xiàn),亦確實集中于上述兩類材料,第一類“坊間俗文學(xué)作品刻本”中,基本固定為小說與戲曲作品刻本。事實上,使用俗字最為繁多的俗文學(xué)作品,并不局限于刻本一種形態(tài),抄本、寫本中同樣有著大量的俗字;與小說、戲曲作品相比,存世量更大、與民眾關(guān)系更為密切的民歌唱本文獻(xiàn)中,也同樣留存著大量的俗字,任二北《敦煌曲初探》即云:“唐人之俗寫,沿漢魏六朝舊習(xí),而集其成,尤其受北魏碑體影響甚大!……當(dāng)時俗寫,甚為普遍,并不擇事而施?!蛞援?dāng)時封禪之尊崇,石刻之鄭重,尚且恣意造作如此,何言乎坊村小曲唱本,原為隨用隨棄者乎!”[2]令任先生感慨頗多的“坊村小曲唱本”,即本文所說的“民歌唱本”,歷代民歌唱本中種類繁雜、體量龐大的俗字,尤其具有研究的價值。
約而言之,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可分以下幾種情形:
一是通行于某一地區(qū)、某一時代民歌唱本中的俗字。
如明代江南吳語區(qū)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其中又以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中的俗字最為典型。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中的“啥”多作“”,如《山歌》中《姐兒生得》云:“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石橋上走馬有得記認(rèn),水面砍刀無損傷?!盵3]37《恨》云:“小阿奴梳洗出房門,看見子個狗戀了失落子個魂。迭子迭萬咦再迭迭,我里個冤家做人?!?1)此歌見國家圖書館藏明寫本《萬錦清音》,上海古籍出版社《馮夢龍全集》失收。兩處“”的本字均是“啥”。“那”多作“”,《掛枝兒》中《簫》云:“奴好似玉簫兒受盡千般氣,想當(dāng)初你與我聲口兒相依,誰知你放手輕拋棄。音響兒不見你,一節(jié)不是虛。自笑我有眼無心也,顛倒掛著你?!盵3]221“一節(jié)”之“”,本字為“那”。明代文獻(xiàn),包括俗文學(xué)作品的刻本寫本,《掛枝兒》《山歌》之外,“啥”“那”多用正體,鮮見有寫作“”“”者。《明清小說俗字典》中有“”,見康熙元年刊本《春柳鶯》第三回《畢小姐絲桐露調(diào) 石秀才玉簫斷腸》,小說中“不是奴意兒癡邪,羨文君不戀豪奢”的“奢”,作“”,但顯是誤刻,性質(zhì)與民歌唱本不同[4]541。《掛枝兒》《山歌》中的“”“”,使用頻繁,且有同一首中,“啥”“”、“那”“”交替出現(xiàn)者。此種俗字,與以“倷”替“你”的方言字性質(zhì)不同,“倷”為方言字,而非“你”的俗字。
另如“丟”?!稈熘骸分小肚殚L》云:“舊人兒抱怨我與新人厚,新人兒攛掇我把舊人丟,總恩情莫論新和舊。舊人也不舍,新人也不丟。一個兒天長也,一個兒地久?!盵3]27-28《做夢》云:“我做的夢兒到也做得好笑,夢兒中夢見你與別人調(diào),醒來時依舊在我懷中抱。也是我心兒里丟不下,待與你抱緊了睡一睡著。只莫要醒時在我身邊也,夢兒里又去了。”[3]34-35兩處“丟”,都是動詞,丟開、拋棄意,即揚雄《方言》所說“丟,一去不還”,用正體。另有《耐心》云:“熨斗兒熨不開眉間皺,快剪刀剪不斷我的心內(nèi)愁,繡花針繡不出鴛鴦扣。兩下都有意,人前難下手。該是我的姻緣,哥,耐著心兒守。”歌后有評曰:
后四句,一云:“兩下情都有,人前怎么偷。只索耐著心兒也,終須著我的手。”亦佳,然末句太露。一又云:“香肌為誰減,羅帶為誰收。這一丟兒的相思也,何日得罷手。”亦未見勝。[3]3-4
“啥”“那”“丟”的俗字,均見于《掛枝兒》《山歌》而不見甚至少見于其他文獻(xiàn)。
二是僅見或多見于民歌唱本中的特異性俗字。
北京百本張唱本《大初會相交》中有“湖廣調(diào)”云:
一更里窗前月兒光寒,情人兒一去何日還。這一去咱倆就不能見,聽見人說,不喲嗐嗐,你家里管的嚴(yán)。重兩句。二人攜手淚漣漣,叮嚀囑咐萬語千言。別恨離愁割不斷,跟班兒的著急,不喲嗐嗐,說待終二更天。重兩句。二更里窗前月照花尖,分手容易見面難。你好比風(fēng)箏的線兒斷,任意兒飄飄,不喲嗐嗐,不知落那邊。重兩句。與你相交奴家從無有煩,那一點兒失神你的心寒。有什么過節(jié)兒說在當(dāng)面,受了委屈,不喲嗐嗐,就死也心干。重兩句。三更里窗前月兒正圓,事已到此不敢隱瞞。我待你是真心一片,老鴇子合虔婆,不喲嗐嗐,為的是銀錢。重兩句。奴家有話也只好明言,從與不從也別為難。我早已立志發(fā)下了愿,在你身上從良,不喲嗐嗐,咱倆過幾年。重兩句。四更里窗前月轉(zhuǎn)西南,情人兒留下了買賣錢。去了開發(fā)還剩一半,藏了幾錠銀子,不喲嗐嗐,每個五兩三。重兩句。手拉手兒出了門闌,傷心的佳人淚兒不干。許下了再來代些綢緞,做幾件衣衫,不喲嗐嗐,隨你把家還。重兩句。五更里窗前月照雕欄,情人兒上馬認(rèn)鐙搬鞍?;仡^含淚說再見,就說我有事,不喲嗐嗐,不過兩三天。重兩句。佳人送客轉(zhuǎn)回還,芙蓉帳內(nèi)去安眠。這幾天勞乏身子困倦,點上蠟?zāi)閮?,不喲嗐嗐,吃袋鴉片煙。重兩句。[6]129-130
《大初會相交》是典型的北京民歌,用“馬頭調(diào)”,唱白相間。正文標(biāo)明其定格,曰“逢白后俱帶罷喲哎喲”,“逢”“罷”均用俗字,“罷”用“口”旁,是《漢語俗字研究》所說俗字類型中的“增加意符”一類?!傲T喲哎喲”是民歌俗曲特有的虛腔。但是“馬頭調(diào)”插入的“湖廣調(diào)”中的“不喲嗐嗐”是何意思?在《白雪遺音》卷一,“湖廣調(diào)”的定格這樣的:
一更一點月影兒光明,對景的佳人好不傷情,耳內(nèi)只聽金風(fēng)送,陣陣刮來,罷喲哈咳咳,遍體冷似冰。二更二點月影兒高,賢德的佳人好不心焦,多咱才把長城到,見見兒夫,罷喲哈咳咳,不枉走這遭。三更三點月影兒虧,勞乏佳人眼皮兒垂,夢入南柯剛?cè)凰?,不成美的秋風(fēng),罷喲哈咳咳,又往臉上吹。四更四點月影兒殘,夢回的佳人淚珠兒不干,剛?cè)徊虐褍悍蛞?,展眼之間,罷喲哈咳咳,不覺兩分殘。五更五點月影兒收,無奈的佳人挽了挽頭,眼含痛淚蛾眉皺,盼到天明了,罷喲哈咳咳,又要奔路頭。[7]
也就是說,“湖廣調(diào)”亦有虛腔,“罷喲哈咳咳”即是虛腔。虛腔多無定字,“嗐嗐”“咳咳”混用,即是不定字的結(jié)果,無所謂對錯,《大初會相交》中的“不喲嗐嗐”,與《白雪遺音》中的“罷喲哈咳咳”同,也即“不”可視作“罷”的俗字。易“罷”為“不”,顯是書者為了簡省而故意寫成,而“簡省”,正是俗字類型中的一種。
百本張是北方唱本,南方唱本同樣有此種因虛腔引發(fā)的俗字。揚州唱本《曉風(fēng)殘月》中“滿江紅穿邊關(guān)調(diào)”云:
怕到春來又到春來,桃花杏花桃杏花兒開。曾記得與那并頭蓮兒兩下分開,你好比蝴蝶花兒飛去不想回來?!具呹P(guān)調(diào)】春梅花兒開,哎哎嘆,楊柳兩邊排,蒲圍子百花齊放開,哎呀,春歸去就把奴心急壞?!緷M江紅】怕到夏來又到夏來,虞美人兒懶上妝臺??蓱z我瑞香花兒無心帶,但不知芍藥花兒幾時回來?!具呹P(guān)調(diào)】夏蘭處處栽,哎哎嘆,荷花滿池臺,倚靠欄桿手托香腮,哎呀,夏景天相思害得好不難挨?!緷M江紅】怕到秋來又到秋來,你好比蘭花心兒歪??捎浀萌ツ晁湍愕降す鸹◤d外,你說道北雁南飛方可回來。【邊關(guān)調(diào)】秋菊花兒嬌,哎哎嘆,梧桐葉兒飄,才郎一去路遠(yuǎn)山遙。哎呀,秋雁兒怎不帶封情書到?!緷M江紅】奴好比嬌滴滴鮮花又被風(fēng)吹雨打太陽曬,命兒里所該,想必是外面另有芙蓉花兒成就起來,玉簪花兒本是一個人人愛。【邊關(guān)調(diào)】冬雪花兒飄,哎哎嘆,壓倒老梅稍,烏云蓬松懶去把菱花照,哎呀,拋撇了我獨坐香閨好不心焦。【滿江紅】怕到冬來又到冬來,天竺臘梅水仙花兒開,可憐奴銷金帳內(nèi)無心愛。但愿才郎早早回來,攜手同去赴陽臺,我與才郎兩下和諧。[6]41
三是見于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民歌唱本中的通用性俗字。此類俗字,其他文獻(xiàn)亦有,但不若民歌唱本突出。如“鴛鴦”的俗字“夗央”,“繡”的俗字“秀”,“銀”的俗字“艮”,“凄”的俗字“恓”,等。
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風(fēng)陵文庫有《進(jìn)蘭房》刻本云:“一更里進(jìn)蘭房,櫻桃口呼喚梅香,銀燈掌上,燈影兒沉沉你把門門門關(guān)上,燈影兒沉沉你把門門門關(guān)上。對菱花卸去殘妝,聽譙樓更鼓齊忙。暗自惆悵,細(xì)絲絲明月照在紗紗紗窗上,細(xì)絲絲明月照在紗紗紗窗上。二更里坐在牙床,入羅幃懶脫衣裳,盼想才郎,貪花的人兒你往何何何處逛,貪花的人兒你往何何何處逛。想當(dāng)初何等情腸,到如今一旦全忘,淚流兩行,負(fù)義人兒你把良良良心喪,負(fù)義人兒你把良良良心喪。三更里困睡朦朧,陽臺上與郎相逢,敘敘多情,鴛鴦?wù)砩虾盟汽[鸞鸞交鳳,鴛鴦?wù)砩虾盟汽[鸞鸞交鳳?!?2)見https://www.wul.waseda.ac.jp/kotenseki/search.php。為行文簡潔與存真計,本文引用風(fēng)陵文庫、東京大學(xué)雙紅堂文庫(http://hong.ioc.u-tokyo.ac.jp/list.php)及作者個人收藏民歌唱本,不一一出注,曲詞文字訛誤亦不徑改?!傍x鴦?wù)砩虾盟汽[鸞鸞交鳳”中的“鴛鴦”,作“夗央”。
“鴛鴦”在民歌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僅以劉半農(nóng)審訂、?;菥庍x的《北京小曲百種》中的“情歌類”為例,順序而下,《照花臺》有“怎么瞧怎么看一對美鴛鴦”,《探情郎》有“姐在房中繡鴛鴦”,《佳人餞行》有“鴛鴦兩離難分”,《媽媽好糊涂》有“鴛鴦褲腿蛇皮帶”,《斜倚欄桿》有“鴛鴦?wù)砩蟿穸嗲椤薄傍x鴦?wù)砩献搅思榍椤?,《梅月五更》有“王梅卿與月英一對鴛鴦”等,幾乎無一首無“鴛鴦”(3)《北京小曲百種》見黃進(jìn)興、劉錚云、李孝悌主編《俗文學(xué)叢刊》第612-614冊,中國臺灣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各處“鴛鴦”,均作“夗央”?!墩f文》釋“鴛”:“鴛鴦也。從鳥,夗聲?!贝薇豆沤褡ⅰ肪碇性疲骸傍x鴦,水鳥,鳧類也。雌雄未嘗相離,人得其一,一思而死,故謂之匹鳥也。”“雌雄未嘗相離”“匹鳥”云云,是指“鴛鴦”在文學(xué)作品中,已成情愛的符號,具有象征意義;民歌中“鴛鴦”的頻繁出現(xiàn)、普遍存在,恰好反映了其“私情譜”即情歌的根本特征。因為出現(xiàn)頻率高,筆畫繁多,筆畫的簡省,既可節(jié)約唱本刻、寫時間,又不會因此引發(fā)閱讀接受障礙,是以絕大多數(shù)民歌文獻(xiàn)中,“鴛鴦”均作“夗央”。《漢語俗字研究》以“簡省”為俗字的一類,曰“省略某些‘不重要’的部分”[1]79,是“簡省”的一種方法,“鴛鴦”省作“夗央”,即是省略“不重要”的意符,保留聲符。
“夗央”成字,在民歌唱本中歷史亦久。明成化間金臺魯氏刻本《四季五更駐云飛》中《詠四季悲歡離合》云:“緣暗紅稀,鶯老花殘春漸歸。水面鴛鴦戲,枝上黃鸝對。嗏,見了淚淋漓。覷溝溪,無限凄涼,紅葉憑誰寄,入戶穿簾柳絮飛?!庇衷疲骸肮踩胩m堂,暖帳紅爐莫要忙。慢飲葡萄釀,拍手低低唱。嗏,昨日鳳求凰。效鴛鴦,一對雙飛,共歇梧桐上,莫信旁人話短長?!眱商帯傍x鴦”,均作“夗央”。“鴛鴦”作“夗央”,跨越不同地區(qū)、時代,有著普遍性、通用性的特點。
民歌唱本中俗字的成因,既簡單又復(fù)雜。簡單是指民歌唱本中的俗字,種類、數(shù)量雖然眾多,但相當(dāng)部分俗字,是因唱本的制作、使用者知識層次低下(尤以藝人所用“江湖秘本”為最)所致,如日本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雙紅堂藏清末蜀刻本《雙小曲》及揚州聚盛堂刻本、藝人傳抄本中,“等”多作“”,“抬”多作“臺”,“門”通作“門”,“蛋”多作“旦”,“爺”多作“卩”。此類俗字,多是因制作者識字無多、水平低下或?qū)φZ言文字的規(guī)范性嚴(yán)肅性認(rèn)知不夠而有意無意形成,根本目的則是為了省工省時易認(rèn)易記。此種因文化水平低下而生發(fā)的俗字,在民歌唱本中所占比例最高,契合民歌藝術(shù)及唱本的底層文化、草根文化與民間文化特征。
民歌唱本另有一種俗字,卻非缺少文化所致。
果肯耐心等,包你有個明白。只怕說人含糊,己更含糊耳。又曰:“志誠”二字,委實難言。一篇傳恨,還地下之枯魂;千遍呼名,走屏間之彩筆。錦文織就,薄幸回顏;綠鬢吟成,才人揮涕。真情所至,金石為開。世無尾生倩女其人,只索大家含糊云爾。[3]5
此種以古為俗的觀點,非我獨創(chuàng),《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四十一《經(jīng)部》說《干祿字書》,列“貌”字三種,以前兩種為“俗”“通”,以“貌”為正,云:
是書為章表、書判而作,故曰“干祿”。其例以四聲隸字,又以二百六部排比字之后先。每字分俗、通、正三體,頗為詳核。其中如……蟲蟲、啚圖、啇商、凍涷,截然兩字,而以為上俗下正。又如兒,古貌字,而云貌正兒通?!m皆不免千慮之失,然其書酌古準(zhǔn)今,實可行用,非詭稱復(fù)古,以奇怪釣名。言字體者,當(dāng)以是為酌中焉。
《掛枝兒》《山歌》中多有古字,此亦正常,乃其輯錄者文人習(xí)氣使然。徐珂《清稗類鈔》卷七十《文學(xué)類》云:“我國文人好用古字,故每為文,常搜羅古書中之僻字而用之,以為矜奇。而其所用之字,自皆有本原,人于是皆以為博,曾未敢有以杜撰之字為文者也?!盵8]惲毓鼎《澄齋日記》亦說及此事,云:
安邱王氏筠云:考古義當(dāng)嚴(yán),適時用當(dāng)通;世之好用古字者,由其所識本少也。此說洞中今人癥結(jié)。余因思不特作字宜然,凡署地名、官名皆宜直用今名,方合遵王之道。今人好奇炫博,地名、官名必取秦漢唐宋,若以非是,則不免于俗者。人為本朝之人,而所處之地,所居之官,皆前朝之地與官,名實相違,大不可也。且今之所謂雅者,皆前人恒稱之辭,其時上自士大夫,下至農(nóng)工商賈,悉以為口頭言語,了不為奇。今乃取其口頭語襲用之以為雅,不特為有識所嗤,恐古人有知亦當(dāng)笑其愚陋耳。[9]
誠如上說,民歌唱本文獻(xiàn)中俗字的普遍存在,彰顯了民歌唱本乃至民歌藝術(shù)的民間文化、底層文化、通俗文化屬性,其價值意義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
其一,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可以成為研究不同地區(qū)民眾語言習(xí)慣、民俗風(fēng)情的有用材料。
另如蘇州民歌唱本《十約郎》云:
第一約郎約起頭,約郎君白相五層樓。小阿奴娘四記半鐘來走過,泡茶泡拉沿窗口。說窗口話窗口,眼觀姐妮上子樓。扒拉茶館臺上說子三頭兩句恩愛話……第十約郎約到十月底,約郎君外頭少去去。耐做小妹閑話要聽兩聲,小姐妹淘里少講起。說講起話講起,我外豆總歸不出去。耐做小妹說話聽句把,奴小姐妹淘里也搭你瞞瞞起。
《勸人五更》云:
一更一點月正圓,在時豆一勸,呀得哼,賭銅錢二字終勿要贊,少傳傳,贏子銅錢實在真顯歡,呀得哼,身浪好著老皮襔,再想傳,再輸完,反本反勿轉(zhuǎn),呀得哼,挖空心思做未完,月反月勿轉(zhuǎn),無念豆想,只好當(dāng)落個件老皮襔,呀得哼,原著個件破棉襔。
《六堂妹山歌》云:
三月燕子進(jìn)堂前,二妹走到劃龍船。天下只有船碰岸,今日為何岸碰船。紅綾被收櫓來,一對夗央共枕眠。清紗帳子繞半邊,細(xì)皮白肉表哥看。三月桃花滿重豆,果然二妹想到手。叫我表哥來走走,進(jìn)我房內(nèi)心中憂。表哥哥不用憂,自我二妹愛風(fēng)流。
各處“豆”均當(dāng)作“頭(頭)”,也即以“豆”作“頭”的俗字。此一俗字的產(chǎn)生,完全是因為吳語“豆”與“頭”的發(fā)音一致,只是聲調(diào)稍有不同。
頻繁出現(xiàn)的“船”的俗字“舩”,則帶有顯著的江南地區(qū)社會風(fēng)俗特征,因為“船”是江南民眾生產(chǎn)生活的重要用具,此類俗字的高頻使用,正是一地社會風(fēng)俗特色使然。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釋船,曰:“古言舟,今言船。如古言屨,今言鞋?!盵10]《掛枝兒》《山歌》中,有“舟”少“船”。如《送別》云:“送情人直送到花園后,禁不住淚汪汪滴下眼梢頭,長途全靠神靈佑。逢橋須下馬,有路莫登舟。夜晚的孤單也,少要飲些酒?!盵3]91-92《寄別》云:“想家鄉(xiāng)不得已匆匆別去,多一旬少半月又是來期,待相逢慢慢把衷情敘。恨只恨舟師忙解纜,同行客伴催。不得覿面的相辭也,我央人拜上你。”[3]100-101兩歌均是“舟”。
“船”在何處?“船”以“舩”代。如《初別》云:“玉人兒辭別了徑往他州去,撇下奴獨自舩艙內(nèi)好不孤恓,知幾時和你重相會。明月穿窗影,清風(fēng)過柳溪。好一個良宵也,可憐只少了你?!盵3]102《勸》云:“俏冤家上前來一言相勸,我和你相交時比他在先,你待我比待他情兒覺冷淡。騎著兩頭馬,踏著兩頭舩。內(nèi)有一個灣兒也,看你怎生樣兒轉(zhuǎn)?!盵3]124
“舩”實乃“船”的俗字,由“船”而“舩”,或是因字書中“船”右半的行書,近于“公”,是以“船”訛而為“舩”,終以“舩”為其俗字?!端膸烊珪偰刻嵋肪硭氖弧督?jīng)部》收顧藹吉《隸辨》曰:“字源多錯謬,舩船稱再,體或不分。血皿朋多,形常莫別?!薄芭x船稱再”,即指“舩”“船”兩字,不當(dāng)重出。另清武英殿本《漢書》卷九十一《貨殖傳》第六十一云:
諺曰:“以貧求富,農(nóng)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此言末業(yè),貧者之資也。通邑大都酤一歲千釀,酰醬千瓨,漿千儋,屠牛、羊、彘千皮,谷糴千鐘,薪槁千車,舡長千丈,木千章,竹竿萬個,軺車百乘,牛車千兩,木器漆者千枚,銅器千鈞,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馬蹄噭千,牛千足,羊、彘千雙,童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細(xì)布千鈞,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大斗,糵曲鹽豉千合,鮐鮆千斤,鮿千石,鮑千鈞,棗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它果菜千種,子貸金錢千貫,節(jié)駔儈,貪賈三之,廉賈五之,亦比千乘之家,此其大率也。
在宋慶元元年(1195年)刻本《漢書》中,“舡長千丈”則為“船長千丈”,可知“舡”亦可視為“船”的俗字。馮輯《山歌》中多有“舡”字,如其《別》云:“滔滔風(fēng)急浪潮天,情哥郎扳樁要開舡。挾絹做裙郎無幅,屋檐頭種菜姐無園。”[3]71“開舡”實即“開船”?!逗槲湔崱丰尅棒?,曰“許江切。舽舡,吳船名。又舽舡,船貌,俗以為船字,誤”。由“舡長千丈”通“船長千丈”,知“舡”確可作“船”的俗字。細(xì)言之,“舡”有兩重性,一是方言字(吳船名,許江切),一為“船”的俗字。
《掛枝兒》中有《送別》云:“送情人直送到黃河岸,說不盡話不盡只得放他上舩,舩開好似離弦箭。黃河風(fēng)又大,孤舟浪里顛。遠(yuǎn)望竿也,漸漸去得遠(yuǎn)。”[3]100同一歌中,“舟”“舩”同時出現(xiàn)。明代戲曲選集《萬錦清音》輯有此歌,“舩”徑作“船”。據(jù)此改易,仍可證《掛枝兒》《山歌》中的“舟”“船”實一,“舩”確為“船”的俗字?!端蛣e》中“遠(yuǎn)望竿也,漸漸去得遠(yuǎn)”之“”,正字為“桅”,也即“”乃“桅”的俗字。吳語“?!薄盎亍卑l(fā)音相混,寫者潛意識中以為“桅”當(dāng)作“舟”旁,是以有此之誤?!稘h語俗字研究》以“改換意符”為俗字的一種類型[1]50,“桅”作“舟”旁,即是“改換意符”的實例。
“睄”不見于《說文》,但有本字,俞樾《諸子平議》卷三十三“睄睼明”下有按云:
睄當(dāng)從小。宋音眇,云一目盲也。范云“睄,目不明也”,意亦與眇同。眇從目,少聲,睄從目,肖聲。少與肖并從小聲,其聲同也。本或誤從日,王涯以為古宵字。然宵何以從日乎?殆不然矣。提字之義,自來莫得其解。王云“提明自照”,“提明”謂燭之類,其說至為鄙陋。提當(dāng)為睼?!墩f文·目部》云:“睼,迎視也”?!氨嵅V明”,謂眇而視明,正《周易》“眇能視”之義。范本明下有德字,因測而誤,溫公已正之。[11]
“睄,目不明也”,即“睄”的本義。民歌唱本的“睄”,少見用作“目不明”,而基本只表示“觀看”,由“瞧”而“睄”,是典型的“改換聲符”與“簡省”的類型[1]57。如北京百本張唱本《薄多情》云:“薄多情,一進(jìn)門來合奴睄,又來想白嫖。(白)合奴睄,想白嫖,連崩帶騙好幾遭。為你的脫空欠賬奴受氣,令人找你又找不著,罷喲噯喲。(唱)今見你來奴好心焦,聽我把你薄。(白)好心焦,把你薄,兩次三番的花虎哨。應(yīng)奴的替息如同搪賬,花言巧語竟是老謠?!钡拦忾g北京唱本《時調(diào)雅曲二集》中《艷陽天》云:“春光明媚的艷陽天兒,和風(fēng)兒蕩蕩楊柳兒依依,燕兒巧語鶯兒叫,哎喲叫的人好心焦。呆癡癡盼郎不歸,總有那嫩蕊鮮花桃李芬發(fā),奴哇奴也是懶意觀睄,辜負(fù)了美景良宵?!盵6]84“合奴睄”“懶意觀睄”中的“睄”,均是“觀看”意,均是“瞧”的俗字。
其二,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尤其可以見出其使用者的文化習(xí)性。
通識以為,語言文字是社會生活的活化石,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同樣體現(xiàn)了這一特征。上述《掛枝兒》《山歌》中“肯”“船”等的俗字,是因唱本編撰者好古心性使然,“好古”即是一種文化心性。另清末民初蘇州恒志書社梓行唱本《西河欄桿嘆十聲》云:
西河欄桿可嘆第一聲,鴛鴦那格枕浪末勸勸奴郎君,路浪鮮花少要去采,趁輪船搭火車自己要當(dāng)心,咦呀呀得會,說不郎來聽,小妹妹是倷格知心著意人。西河欄桿可嘆第二聲,賢妹妹倷勿必常常掛在心,路浪鮮花那有工夫棄采,趁輪船搭火車自己會當(dāng)心,咦呀呀得會,說不賢妹聽我,又那格不是末四五歲讀書小官人。西河欄桿可嘆第三聲,昨日仔夜里向可是倷門,本當(dāng)開門出來迎接倷,又恐怕小赤佬來試小妹心,咦呀呀得會,說不情哥聽,下二會來門叫聲小妹名。西河欄桿可嘆第四聲,昨日你夜里向是我來門,辣倷門前來走過,耳聽得倷房間里,辣塊辣塊一個江北人,咦呀呀得會,說不我來聽,倘然勿說出來末爛斷倷格肚腸根。
其三,對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不同形態(tài)民歌唱本中俗字的仔細(xì)梳理,有助于研究者深入了解底層民眾使用俗字的實際,探究俗字發(fā)生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
本文作為例證的材料,以明代吳中名士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晚清揚州民歌集《曉風(fēng)殘月》以及北京百本張、揚州聚盛堂、蘇州恒志書社等梓行唱本為主,此類唱本,量大易見,適合用于討論??陀^而言,此類唱本,與習(xí)見的小說戲曲刻本相比,在文獻(xiàn)形態(tài)上的區(qū)別并不明顯,區(qū)別明顯而向來不為人重視的,是存世量大、文字質(zhì)量低、多為私人抄錄、在民間流轉(zhuǎn)流傳的所謂江湖秘本,此類唱本中的俗字,更具民間性、民俗性,也更具討論的價值,嚴(yán)格意義上的“民歌唱本”,應(yīng)該主要指此類文獻(xiàn)。筆者藏有清末民初鄭州民間婚嫁喜歌唱本數(shù)種,其中一種,俗字滿紙。如云:
開門開門真開門,上賓皆自讀書人。讀書之人知禮義,何不早早開龍門。關(guān)門娘子笑嬉嬉,笑我禮生何有益。何不開門早相見,二人早今為夫妻。自從五十入大斈,文章詩句皆琢磨。莫道禮生無詩句,再吟千首又如何。水有源來樹有艮,蓮花腳從耦上生。媒妁本是親口說,今日桃花洞里仙。一人一步入洞房,二人二步花燭光。三行三步同相見,四行四步結(jié)成雙。十里路來群里香,新人對面兩相當(dāng)。同男同女同相,好似夗央配鳳凰。
歌中“開門”“禮”“學(xué)”“根”“藕”“燭”“雙”“好”“鴛鴦”等均用俗字?!稘h語俗字研究》引胡適為《國語月刊·漢字改革號》所作的“卷頭語”云:
大名士馮夢龍輯《掛枝兒》《山歌》中的俗字,與胡適所說的情形距離稍遠(yuǎn),婚嫁喜歌唱本中的俗字,才是真正的“中國的小百姓”在漢字形體上所作的改革。“小百姓”所作的改革與文人雅士所作的改革,共同繪就了千百年來漢語俗字發(fā)展史的瑰麗圖卷。從這個角度說,不同性質(zhì)、形態(tài)的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反映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不同層級人群使用文字的心態(tài)、習(xí)慣,具有同等的研究價值。
其四,民歌唱本中俗字的研究,豐富、拓展了漢語俗字研究以及“民歌學(xué)”場景下“民歌語言文字學(xué)”研究的內(nèi)容。
《漢語俗字研究》論俗字特點,分通俗性、任意性、時代性、區(qū)別性、方域性等項,“方域性”云:
俗字在其流延之初,總是在較小的范圍內(nèi)被使用,因而或多或少有一定程度的區(qū)域特征?!额伿霞矣?xùn)·書證》云:“吳人……呼紺為禁,故以纟傍作禁代紺字;呼盞為竹簡反,故以木傍作展代盞字;呼鑊字為霍字,故以金傍作霍代鑊字。”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大般涅盤經(jīng)》第一卷音義:“《埤蒼》:稍,長丈八尺也,……或作槊,北人俗字也?!蜃縻垼纤鬃?。”[1]135-136
此處所謂“北人俗字”“江南俗字”,均指俗字的使用,與人群、地理、區(qū)域有關(guān)。吳人“呼紺為禁,故以纟傍作禁代紺字”云云,則指俗字與土音方言亦有緊密的聯(lián)系。上述《掛枝兒》《山歌》中“”“”“舩”等,均屬“方域性”俗字中的“江南俗字”,“睄”“”則是“方域性”俗字中的北方俗字。
《漢語俗字研究》又云:“除了地區(qū)性的俗字以外,各地還流行一種行業(yè)性或團(tuán)體性的俗字。”[1]138說唱在我國歷史極為悠久,客觀上已經(jīng)成為特定人群賴以謀生的行業(yè)或行當(dāng),民歌唱本中的俗字,通行通用于民歌的傳播與接受全過程,因此民歌唱本中的俗字,完全可稱為“行業(yè)/團(tuán)體性”俗字,其與《干祿字書》所說“籍帳、文案、券契、藥方”等中的俗字類似,均代表著一個具體的“行業(yè)/團(tuán)體”,體現(xiàn)了俗字實用性、民間性的個性特征。近年筆者提出建構(gòu)“中國民歌學(xué)”理論體系,“民歌學(xué)”理論包含了“民歌地理學(xué)”“民歌語言學(xué)”等內(nèi)容,民歌唱本中極具地方文化特色的方言俗字,強(qiáng)化了民歌敘事的張力,屬“民歌地理學(xué)”“民歌語言學(xué)”等的研究范疇,民歌唱本文獻(xiàn)中的方言與俗字研究,亦是“民歌學(xué)”理論研究的細(xì)化與拓展。
除此之外,向來的研究者,多是在語言文字學(xué)的框架內(nèi)討論俗字的形成與使用情形,在人類社會基本交際工具的層面,肯定俗字在簡化交際成本、便捷人際溝通與推進(jìn)教育普及等方面的作用。實際上,俗字的“俗”,在通俗、俚俗之外,還有著習(xí)俗、風(fēng)俗、民俗的義項,長時段、群體性的習(xí)慣,即成為事實上的民俗,唱本中使用俗字的“習(xí)俗”,與作為社會文化民俗一種的傳統(tǒng)民歌,在“俗”的本質(zhì)特征上實現(xiàn)了共鳴共振。民歌唱本中歷史久遠(yuǎn)、普遍存在、使用人群廣泛而又具有行業(yè)/團(tuán)隊性特點的俗字,與民歌這種根植于民間、深受民眾喜愛、有著廣泛群眾基礎(chǔ)的民族原生藝術(shù),已經(jīng)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有機(jī)整體,民歌唱本中的俗字,與民歌本身、民歌承載的方言及其他民俗風(fēng)情一起,客觀上已經(jīng)成為一種顯在性的“民俗文化”,成為“民歌民俗學(xué)”“民歌社會學(xué)”“民歌文化學(xué)”研究的重要資料。換言之,民歌唱本文獻(xiàn)中的俗字,所承載蘊(yùn)含的內(nèi)容、功能極為豐富,不可僅以交際工具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