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九令 杜翔南
內(nèi)容摘要:中野孤山所著《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對生活在底層的長江民眾、江上風俗、長江風光等進行了形象生動的文學敘述,描繪了百年前長江的歷史風貌。同時,在建構(gòu)長江形象的過程中,使用了“東方主義”的敘述話語,對長江充滿了偏見和鄙夷,這是近代日本中國形象塑造的縮影。中野孤山通過長江形象的他者敘述,試圖塑造近代日本的自我形象。
關(guān)鍵詞:中野孤山 《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 長江形象 他者
近代以前,長江是幻化于唐詩宋詞中的詩意符號,千百年前隨著漢籍的東傳被古代日本人所耳熟能詳。這一時期,日本人對中國保持一種文化仰視的態(tài)度,自然對長江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充滿美好想象和崇拜。近代以后,形形色色的日本人懷著不同目的來到了長江,用游記、詩歌、日記等形式重新塑造了他們眼中的長江形象,這些文字不經(jīng)意間真實地記錄下了百年前長江獨特的風景,是研究近代長江域外形象的珍貴資料。
在游歷長江的眾多日本人中,中野孤山是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在《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記錄了從上海溯江而上直至巴蜀內(nèi)地的全過程,長江儼然成了中野孤山內(nèi)心的“他者”,他用近代眼光細致地打量、審視看到的一切,并以此為“鏡”進行自我建構(gòu)。本文以《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為分析對象,探究百年前中野孤山筆下的長江形象,揭示這種形象的形成背后的哲學原理。
一.貧窮與丑陋:近代“文明”視野下的底層長江人
長江是中國的一條母親河,養(yǎng)育了無數(shù)的中國人。這些居民世代居住在長江沿岸,長江人的生活與勞作風景是長江形象最生動的構(gòu)圖。對于剛剛踏入異域的中野孤山來說,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生活在底層的勞苦大眾,對于這些人的主要印象就是“貧窮”與“丑陋”。書中“抵達上海”部分中首先描寫的就是“苦力的風習”和“埠頭的人力車”。關(guān)于苦力書中通過對窮困苦力群體的皮膚、服飾以及皮膚病描繪了苦力的骯臟。又通過苦力在客人的殘羹冷炙中尋找葷腥來間接描寫其窮困,尤其是“咋著舌頭”、“津津有味”、“大口咀嚼”這樣的詞匯來細描饑餓的苦力獲得食物后的快感,深化了苦力的貧窮形象。此外,作者用了“令人觸目驚心”、“其情景之惡心,無不為之震驚”這種主觀情緒的話語表達了對這種骯臟、貧困的厭惡之情。
苦力原本是為了生存而拼命掙扎的生命個體,可是他們的勤奮積極在中野孤山眼中卻成為被憎惡的行為,卸貨時的繁忙情景被形容為“像暴亂”??嗔儬帗屔馔耆鲇谏姹灸?,中野孤山卻用“混亂嘈雜”和“暴亂”的字樣來描述其粗暴野蠻,言語之間透露出恐懼和厭惡的情感,毫無同情憐憫之情。
與苦力身份類似的還有人力車夫。中野孤山對于人力車夫的記述用和苦力了相同的視角與情感,對其裝束也用“大同小異”來與其類比,那么對于車夫破爛的衣著就省去了一些筆墨。此外,他又通過人力車的簡陋和“嘎吱嘎吱”的聲響來側(cè)面烘托車夫的窮苦。同時,通過隨意上車可能無法到達租界里面,為車夫貼上了“不誠信”的標簽。中野孤山甚至將這種標簽貼在整個中國人的身上,將這種成見無限擴大。如,“華人一回到上海,放下辮子就恢復其本性,怎么也聽不進我們說的話……據(jù)說有人被華人騙的很慘,對他們決不能掉以輕心?!盵1]還說,“與華人打交道必須十分小心,有一件事讓我體會至深。上船前我通過他們跟船上的那些華人講好了船票的價格,可是臨到開船時票價竟?jié)q了五成……但他們的手段之狡猾,實在可惡”[2]中野孤山通過對車夫的不誠信來塑造車夫習性“丑陋”一面,甚至將這一標簽貼到了所有中國人身上。
在漢口時,又用一件親身經(jīng)歷來塑造了車夫的“丑陋”行徑。中野孤山一行乘坐人力車,被另一輛人力車夫索要車費,于是寫道:“我第一次見識了當?shù)剀嚪虻娘L習,無論給多少車費,他們都還會死乞白賴地要求加價?!盵3]作品中底層車夫被描寫成毫無職業(yè)道德,為了多賺一些錢“厚顏無恥”地加價,甚至逼迫他們以武力威脅才能嚇退。
作品中還多次用到了“紳士”一詞。如,坐著車夫的車找不到酒家時,“過了一會兒,一個紳士模樣的人出來問我有什么事。待我們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后,他表示要為我們帶路”[4]紳士的出場和車夫要錢放在同一時空中敘述,意在通過“紳士”的熱情、善良來凸顯車夫的丑陋。另外,中野孤山自言乘坐“春日丸”號上等郵船時,一個人獨霸頭等艙,有專門的貼身伙計照顧,維護了紳士的體面。他用自己象征著文明和富?!凹澥俊鄙矸荩瑏硪r托一般的中國人,特別是底層的民眾的骯臟與丑陋。
中野孤山在進入蜀地之前,一路沿著長江溯江而上,期間遇到最多的當屬中國深處底層社會的中國人,包括前面提到的苦力和人力車夫,描繪長江流域底層民眾為了生活艱難掙扎的歷史畫面,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真實。當時中國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清政府腐敗無能,外國列強對中國鯨吞蠶食,普通百姓掙扎在貧困的生死線上。為了活下去,連生命都無法顧及,哪能顧得上所謂的“文明”、“衛(wèi)生”、“誠信”?中野孤山記錄中國舊社會真實的同時,實際上是無意識地用所謂的近代西方文明和倫理來評判被殖民的底層民眾,因此這種東方主義式歷史敘述話語本身就充滿了西方式的傲慢與偏見。
二.寧靜與險峻:詩意化的長江原像
作品中,與對長江底層民眾的鄙夷和蔑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野孤山對于沿岸風情毫不吝惜筆墨,對他眼中的長江美景大加贊美。
首先,中野孤山將長江兩岸的生活描繪成了寧靜優(yōu)美的風景畫。書中,中野孤山借助“蘆荻菰蒲”、“野鴨”、“小秧雞”等水草與野生鳥類來描繪其景色的“原生態(tài)”。同時將垂釣人、騎驢人和捕魚人的悠然自得加入圖景之中,將其塑造成一幅遠離“近代文明”的中國山水畫。到了“小孤山”附近,則將這種景致描繪得更加生動:“這天,在江流淺灘處看見有丹頂鶴在捕魚。午后,江中出現(xiàn)了一個孤島,島上有房屋,住有人家。此處江面寬闊,江水沖撞著島嶼,浪花飛濺,泛起白雪。小島顯得十分蒼涼,出入極為不便。不過,小島遠離塵囂,有一種難得的情趣,人到此間,有游至蓬萊仙境之感,對小島的羨慕之情油然而生?!盵5]中野孤山對生活在江中孤島遠離塵世的人家表現(xiàn)出一種羨慕之情,而且將此處比喻成了“蓬萊仙境”,這與通州岸邊的充滿人間煙火氣息的圖景形成互補關(guān)系,共同構(gòu)成了長江寧靜悠然的圖景。
除了田園詩般寧靜安逸之外,奇險是其長江的另外一個性格。如,在“山斗坪”附近寫道:“10月24日,離開山斗坪,逆行僅半個小時就連續(xù)遇到了幾個急流。旋渦層出不窮,航路甚為險惡,三條船各自小心把舵。走在前面的那條船,纜繩突然斷裂,與旋渦一起被滾滾而下的江水推回中游,眼見著又被卷向遙遠的下游……江中水流湍急,時而拍打右岸,時而拍打左岸,如銀蛇狂奔?!盵6]長江在三峽大壩修建之前,整個航道基本上是自然形成的,暗礁險灘星羅棋布,在江上行船極具危險性。書中寫道由于水流過于湍急,甚至連纖繩都崩斷,船被旋渦卷走,很快就沖到了下游,中野孤山還用“銀蛇狂奔”來形容江水奔流的樣子。兩岸的風光也是十分奇絕,如“奇峰重疊,連綿起伏”、“兩岸懸崖千仞,鬼斧神工,宛然巨大石板矗立”。江邊高聳的奇峰怪石,更加襯托了長江險峻是景致。在“孔明碑”附近的“跳石灘”則更能表現(xiàn)長江之險:“江面浪峰旋渦時而聚首,時而分離。一浪消失又生一浪,一旋散去又起一旋,接二連三,層出不窮。水面呈現(xiàn)出種種奇觀:浪峰的水流從中心往四周發(fā)散般地流淌;旋渦的水如漏斗,從四周往中心螺旋狀地流動。船老大如果把舵失誤,船只就有可能被卷進旋渦,如樹葉打轉(zhuǎn)?!盵7]由于岸邊懸崖上掉落大量的石頭,阻擋在水的中間,急流與石頭撞擊形成了各個各樣的旋渦,這對于行駛在水中的船來說,十分危險,如果操作失誤,船就會像樹葉一樣在水中打轉(zhuǎn)。
總之,長江的寧靜和險峻也在中野孤山心中產(chǎn)生了強所未有的巨大沖擊,書中用了“我貪婪地欣賞著千金難買的景色”、“唯有早晚的景色獨絕于世”、“蓬萊仙境”、“中國風景畫”等贊美之詞來描繪長江的原風景。
三.陋俗與不潔:江上人家的吃喝拉撒
“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中野孤山來到了陌生的異域,對于這里風俗習慣也抱有異樣的眼光。首先,中野孤山對飲食習慣的觀察:“吃早餐時,大家圍坐在一張大飯桌的四方同去夾一個碗里的菜。湯也是盛在一個碗里的,大家用勺子舀來喝。咸菜上面也要像我們澆醬油一樣澆點豬油?!盵8]飲食方面,中日有很大差異。如,中國早餐吃粥,日本則不然。中國習慣多人共用一個菜。日本則通常是定食,即分餐制度。這在中野孤山看來背后的潛臺詞都是“不講衛(wèi)生”,尤其稀飯是放在“油浸浸”的白木桶里,都在說明中國飲食的“不潔”。中野孤山對船上的飯菜十分不滿,中野孤山完全用日本對飲食標準來衡量船上的飲食,覺得江水煮的米飯刺鼻,湯里用整個豬頭或脛骨,不夠精細,餐具不夠精致和小巧,稀飯熬得時間過長,對這一切都覺得無法忍受。概言之,在中野孤山看來中國的飲食文化與日本的飲食文化是對立的,其關(guān)鍵詞是“不潔”和“粗鄙”。
中野孤山對中國的如廁習俗也非常不適應。他在書中對中國的廁所結(jié)構(gòu)和如廁習慣進行了詳細描述,尤其指出各個茅坑之間沒有擋板,這在他看來彼此之間完全沒有隱私,十分尷尬。并講述一個“紳士”如廁的經(jīng)歷,看到有人在廁所蹲著,覺得難為情,便退了出來,大概是等著那人出來后自己再獨自如廁。等他再進去的時候,看到四個人并排蹲著,他們卻毫不在乎。中野孤山還用了“瞪著雙眼,鼓著腮幫子”、“悠哉悠哉地抽著煙”來描寫中國人如廁的情形,這意在凸顯日本人如廁“優(yōu)雅”和“紳士”。
日本漢學家后藤朝太郎在《中國游記》中說:“歐美萬能主義和歐美熱的流行現(xiàn)在依然左右著日本官民的頭腦?!盵9]中野孤山生活在全盤歐美化的明治時代,所謂的歐美“文明”影響著他文化觀,也左右著他看待外界眼光。他對于不符合西方“文明”生活標準的長江人日常習慣,總是報以蔑視和譏諷的態(tài)度,通過貶損中國人“落后”來進一步凸顯他作為近代人的“進步性”。
四.他者與自我:長江形象塑造的哲學原理
中野孤山作為近代殖民者的一員,用自己的筆端建構(gòu)了他跟人眼中的長江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整個近代日本對長江的集體認知。事實上,他如此書寫長江背后隱藏著其獨特的哲學邏輯??梢哉f,中野孤山對長江形象的“他者”建構(gòu),目的是日本人的及日本國家的“自我”的建構(gòu)。
周寧曾經(jīng)指出:“中國形象是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他者’鏡像。他可以是理想化的,表現(xiàn)欲望與向往、表現(xiàn)自我否定與自我超越的烏托邦;也可以是丑惡的,表現(xiàn)為恐懼與排斥,滿足自我確認與自我鞏固的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9]周寧雖然論述的是近代西方與中國的關(guān)系,但是將“西方”替換成“日本”基本是成立的,尤其是后半部分,近代日本通過塑造丑惡的中國,來滿足日本自我確認與自我鞏固需要的意識形態(tài)。如,書中的長江人、長江景、江人風俗都與“自我”書寫緊密相關(guān)。在對長江人的描寫方面,大多將目光聚集在苦力、車夫這樣底層人的身上,用“貧窮”、“骯臟”、“欺詐”等負面語匯限定在和自己“紳士”身份對立的一面,通過這種映襯,建構(gòu)起近代日本人“富?!?、“清潔”、“誠信”、“善良”這種潛在的“自我”形象。對于長江美景的書寫雖然相對客觀,不過這種看似沒有個人主觀偏見描寫背后也有某種的自我意識在起作用。長江沿岸接近原生態(tài)的自然風光盡管美麗,但是與近代日本煙囪林立、欣欣向榮的工業(yè)開發(fā)相比,這無疑是一種荒涼落后的代名詞。此外,中野孤山對長江人的生活習俗也十分關(guān)注。如廁方面,詳細介紹了作為“紳士”的尷尬,通過這種尷尬來凸顯中國人對這種落后的習以為常,反襯自己的“文明”與“先進”。對中國的“共餐”也沒有用飲食習慣的客觀性來認知,而是用“不潔”來暗語中國飲食文化的粗鄙與落后。不難看出,中野孤山時時刻刻以近代日本“文明人”的身份,用俯視的目光打量著在中國長江看到的一切,運用大量的負面的、否定的語言來建構(gòu)他眼中的長江印象,同時用隱喻的、間接的或者是赤裸裸的語言來炫耀作為近代日本人個體和國家的優(yōu)越性。
長江是中國第一大河,流域廣闊,是中國和中國文化的象征。關(guān)于長江對中國人的精神影響作用,后藤朝太郎在《中國縱談——沉睡的獅子》一書中寫道:“長江一帶的地理山水具有時時刻刻影響眾多中國人心理的力量,并且對其人生觀也有巨大的影響力……因為長江流域的居民的日常生活,特別是精神生活都受益于長江,因此無論怎么說,長江比帝王和其他一切都更加具有感化力。”[10]長江也在一定意義上表現(xiàn)了中國精神和形象。除了長江巨大的文化影響力量,中野孤山更是在“國策”的影響下,關(guān)注長江的經(jīng)濟和政治價值。他通過長江指向性的形象塑造,既其批判落后,又對其自然景觀贊不絕口,同時又極力宣揚其經(jīng)濟價值,三者貌似矛盾,實則統(tǒng)一在于凸顯日本近代化的“自我”,并且也試圖進一步刺激國內(nèi)侵略中國的野心。中野孤山的長江形象書寫一方面客觀記錄了百年前長江的自然與人文圖景,推動了中國長江在日本的傳播,具有正面意義。另一方面,這種獨特的長江書寫方式在日本傳播后,也會打破近代之前日本人對古典詩文中建構(gòu)的長江的美好想象,同時也會鼓動更多人加入侵略中國山河的行列,具有負面意義。
注 釋
[1]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0頁.
[2]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0-11頁.
[3]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8頁.
[4]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3-14頁.
[5]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55-56頁.
[6]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1頁.
[7]中野孤山著,郭舉昆譯.《橫跨中國大陸——游蜀雜俎》,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7頁.
[8]后藤朝太郎.《中國游記》,春陽堂,1927年版,第12頁.
[9]吳光輝.《日本的中國形象》,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
[10]后藤朝太郎.《中國縱談——沉睡的獅子》,萬里閣書房,昭和4年版,第516-518頁.
基金項目:2021年度重慶市教委人文社會科學類研究規(guī)劃項目(21SKGH238)
(作者單位:長江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