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從蘇銳口中。
蘇銳是老師安排給我的新同桌。因為他心思不在學習上,上課總喜歡說小話,老師特意讓他和我坐在一起。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自制力好,老師對自己的安排非常滿意?,F(xiàn)在,課堂上沒有人同他講話的蘇銳經常趴在桌上睡覺,超出學校規(guī)定長度的頭發(fā)從額前垂到桌面,陽光照在他頭頂映出一圈光亮,接近1.9米的身軀伏在桌面像小山一樣,腳上一雙運動鞋大到驚人。
考試的時候,蘇銳一般會“全科覆沒”,不過,這個“一般”不包括英語。在數學、物理、化學等科目全部亮紅燈時,唯獨他的英語成績可以擠進全班前三。聽說他童年是在北美洲度過的,后來才來到我們這個城市。
班上幾位成績很好的同學,看到他的英語成績會酸溜溜地說:“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小時候在國外待過,英語環(huán)境好,不像我們是自己學出來的?!?/p>
可蘇銳從來不覺得自己的英語了不起。雖然他的英文發(fā)音好聽到像電臺主持,但他極少開口說英語,學校任何與英文有關的活動他都選擇漠視。老師動員過他很多次,讓他參加英語演講比賽,他都說不去。甚至有一次老師以團體賽的形式給他報了名,他居然在比賽當天棄權,弄得班級得分全年級倒數第一。
種種行徑讓全班都不怎么理睬蘇銳,于是乎他成了班上一個游離的存在,一個在班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
他會在桌子上刻出像鳥一樣的符號,會拆了班里的掃帚搭出一個樹屋,會用中午吃飯的筷子敲擊不同的物體敲出架子鼓的節(jié)奏,他還在美術課上用顏料把校服的袖子畫成沒有規(guī)則的黃紅藍色,并加上不規(guī)則的方塊和線條。甚至有一天,他居然帶了一塊某種動物的下顎骨來教室,骨頭上的牙把女生們嚇了一跳……
每次老師要蘇銳父母來學校談話的時候,只有一位老人來面對這些麻煩。是的,在老師和同學眼里,蘇銳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煩制造者。
我媽知道蘇銳和我同桌后,好幾次想和老師申請給我調個位子,可我沒有同意。因為我發(fā)現(xiàn),他除了好動、想法多、心思不怎么在學習上外,沒有其他問題。只要上課他說小話時我不理他,他就會去做自己的事情,比如睡覺,可比從前老師安排給我的會捉弄人的同桌好很多。
我和蘇銳熟絡起來是在一個大雨天。
那天沒有任何征兆地降下傾盆大雨,沒帶傘的我如果選擇停下來避雨,那第一節(jié)數學課必定會遲到。而數學老師是出了名的嚴厲,我只有選擇在雨中奔跑。突然,頭頂被一個東西蓋住,并且有物體打到了我的臉。生氣中,我扯下頭頂的覆蓋物,發(fā)現(xiàn)是件校服,還留有溫度,蘇銳那快1.9米的身軀頭也沒回地跑在前面,身上的白T濕了很多。
我急匆匆、氣喘吁吁地走進教室,頭上還頂著他那件寬大的校服。班里的同學看到頭頂校服的我,愣了一下,然后發(fā)出打趣的聲音。全班都穿著校服,只有我同桌的白T在一堆校服里明亮刺眼,傻子都知道他的衣服在我這兒。
雖然我很尷尬,但內心還是對蘇銳充滿感激。
這件事以后,我對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反感,開始和他聊點愛好和電影什么的。
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桌子上刻的鳥是古埃及神話里的貝努鳥,等同于中國文化里的鳳凰,在開羅的埃及博物館里有一塊來自金字塔的“奔奔石”,上面就刻有貝努鳥,它是太陽神的靈魂幻化成的;他校服袖子上的畫是臨摹的康定斯基的《黃·紅·藍》,這幅畫收藏于巴黎的蓬皮杜中心。
“這些真跡我爸都帶我去看過?!碧K銳說得興起,“我爸還帶著我搭了一個樹屋。上次我?guī)淼哪菈K下顎骨是灣鱷的,是我爸從柬埔寨帶回來的,灣鱷是世界上咬合力最強的動物之一。我爸經常說:世界是我的牡蠣?!?/p>
“什么意思?”我問道,且羨慕地又說了一句,“原來你和你爸去過這么多地方??!”
蘇銳突然間沉默了,而且接下來的一天都沒怎么說話。
不過,他那奇怪的沉默被我滿心的佩服忽視了。我發(fā)現(xiàn),這個被大家視為麻煩的同桌,其實配置了一個有趣的靈魂。
可接下來這個有趣的靈魂惹上了個大麻煩。
做課間操的時候,排在蘇銳前面的女同學穿了一件帶兜帽的衛(wèi)衣,帽子尖垂有一個毛茸茸的線球,在腰際的位置晃蕩,煞是可愛。蘇銳忍不住用手去捉那個晃動的線球,可隨著做操的節(jié)奏,線球一擺,蘇銳沒有抓住,手反而貼到了女同學腰以下的部位。
女同學轉頭看著蘇銳,兩個人對視了兩秒后,女同學發(fā)出尖銳的叫聲,于是在全校同學的注視下,班主任、年級主任、執(zhí)勤老師都圍過來了。
后來我聽說,事情再次在辦公室升了級。這件事加上蘇銳平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行徑,導致他百口莫辯。等到女同學的父親來了,對著蘇銳大叫:“你這種有娘生,沒爹養(yǎng)的娃?!碧K銳聽到這句話后沖了上去,幸好被周圍老師拉住。
從那以后,蘇銳沒有再來上學了。學校開始流傳關于蘇銳家庭的各種版本,有的說蘇銳的父親在服刑,所以兒子才能干出這樣的事情;有的說蘇銳的父親拋棄了蘇銳和他母親,所以女同學的父親才會冒出來那么一句話;最靠譜的一個版本是,蘇銳的父親是自由攝影記者,拍攝人文地理和各種動物,寫各種游記,為世界多本雜志供稿,所以蘇銳從小就跟著父親滿世界跑。然而每一個版本都沒有提及蘇銳的母親。
我最后一次見到蘇銳,是他轉學前來班上收拾東西的時候。那是放學后,大部分同學都回家了。突然看到他那接近1.9米的身影出現(xiàn),我竟有點小激動。
我們互相點了點頭,我定定地坐在那兒看著他把自己的東西扔到一個大編織袋里,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我爸是個自由自在的人,”蘇銳突然開口了,但是眼睛沒有望向我,手里的動作也沒有停,“他前年出了車禍,不在了,是在去柬埔寨拍攝灣鱷回來的路上出事的。所以我回國了,和爺爺一起住。你們都知道的,我沒有母親。”
我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個話題,依舊怔怔地看著他。
“我爸從小就很有個性,我想我是遺傳到他了?!碧K銳依舊沒有看我一眼,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他一直告訴我,人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他去過世界上那么多地方,過著一種不受束縛的生活,我也想像他那樣,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
蘇銳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琢磨著他說的話。
若干年后,我在新媒體平臺看到了成為旅游主播的蘇銳,粉絲很多。他用那依舊充滿磁性的嗓音,向大家介紹各個地方的風俗和我們不太了解的動物。我們是蕓蕓眾生,上學、高考、就業(yè)、結婚、生子……在自己的人生軌跡里終究平凡,卻有一小部分人走另一條足跡罕至的道路,展現(xiàn)出另一種生活方式。人要拋開種種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能力啊。
再后來,我在一本外文雜志上看到一句話:“The world is my oyster.”。意思是隨心所欲,直譯過來是:世界是我的牡蠣。
金帶,游歷了三分之一個地球的心理學碩士,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家庭教育指導師,家庭親子閱讀推廣帶領者,家庭外語學習推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