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聃
回憶,是《追憶似水年華》(以下簡稱《追憶》)的關(guān)鍵詞。喬治·普萊(George Poulet)將小說概括為“一個生靈開始尋找他的過去,努力尋找他從前的存在” 。王小波在談到這部作品時,將人對往事的回憶比為躺在河底看著潺潺流水從身上流過;他認為標題譯為“似水流年”更為合適,并借來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回憶與時間有關(guān),是對逝去時光的追尋。在馬塞爾·普魯斯特筆下,回憶不僅是對過去時間的找回,也是對過去空間的追尋?!霸谡一氐臅r間旁邊,就有找回的空間?!眴讨巍て杖R如此解釋。貢布雷,這個出現(xiàn)在小說第一卷第一部標題的地名,和它的原型一起成為探尋作家馬塞爾和小說主人公馬塞爾早期經(jīng)歷的重要地點?!伴L期以來,我夜里醒來時,就回想起貢布雷,但我只看到它那發(fā)亮的一角,在漆黑一片中顯現(xiàn)出來,猶如孟加拉煙火或電燈光照亮了一座建筑物的一個部分,而其他部分仍沉浸在黑夜之中……”
法國哲學家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研究人對特定場所的依戀時,認為對場所的分析可協(xié)助研究人的內(nèi)心世界。巴什拉所說的家宅不完全等同于居所,前者既兼有垂直與集中屬性,還具備“宇宙空間性”,與自然相連。因此,他眼中的巴黎沒有家宅,大城市中存在的是層層疊疊的盒子,被克洛岱爾(Paul Claudel)比為“一種幾何學的地點,一個我們用來擺放形象、裝飾品和多門柜子的慣常洞穴”。普魯斯特在小說中展示了多個住所,從外省度假屋到巴黎公寓,每一處都記錄了一段可能在日后復(fù)蘇的故事,成為了解人物的鑰匙。自帶花園的貢布雷家宅“有著千百種使我們陶醉的氣味……是懸浮在房間中無法看到卻極其豐富的精神生活;當然,還有大自然的氣味,以及時令的色彩……”與巴黎的居所相比,這座宅邸更符合巴什拉口中的家宅,它記錄了主人公的童年經(jīng)歷,這些將在日后作為回憶重現(xiàn)。
在不同功能的房間中,臥室地位特殊,是睡眠與做夢之處,也是最私密和有安全感的空間。臥室是普魯斯特的長期居所。自九歲哮喘初次發(fā)作后,作家便告別自由外出的生活。一九0六年,普魯斯特搬入舅舅生前住過的套間,只因它記錄了他與母親、舅舅的回憶。他將房間鋪滿軟木,在隔絕外部聲音的半隱居生活中創(chuàng)作出《追憶》。小說開篇出現(xiàn)的第一個空間就是臥室。半夢半醒間,馬塞爾重溫舊日居所,從貢布雷的臥室到圣盧夫人的唐松維爾住宅,從冬天到夏天,這些往事回旋而模糊,瞬間即逝?!拔乙簧凶∵^的一間間臥室,我有時想起這間,有時想起那間,在我醒來之后的久久遐想之中,我最終回想起所有這些臥室……”其中,冬日臥室最先出現(xiàn)。巴什拉在分析文學作品中的臥室時,特別提到“冬日家宅”這一形象。在他看來,冬天是最古老的季節(jié),被雪覆蓋的家宅是一個古老的意象。這一封閉空間隔絕出兩個世界:屋外,雪以白色抹去和統(tǒng)治一切;屋內(nèi),有燃火的壁爐和溫暖的被窩。外界的寒冷與空曠加強了家宅給人的幸福感,室內(nèi)外的對比直指居所之于人的原初意義。我們似乎能通過原始性的形象返回過去,如動物一般蜷縮、窩藏、隱匿,于巢穴中尋得絕對的安全感。對蟄居多年的普魯斯特來說,臥室和家宅能隔絕導(dǎo)致他哮喘發(fā)作的空氣,既是安全的場所,也是孵化其創(chuàng)作的暖房。
家宅不僅是生活的場所,也是時光與記憶的載體。巴什拉認為“空間在千萬個小洞里保存著壓縮的時間。這就是空間的作用”。憑借空間,且在空間之中,人才能找到經(jīng)過漫長時間凝成的記憶?!蹲窇洝分杏卸嗵帉θ送蝗恢g的迷失和搖晃的描寫,這種搖晃是心理的、生理的、時間的、空間的,是過去突然襲來引起的暈眩,使人踉蹌于過去和現(xiàn)在、此處和彼處之間?!蹲窇洝烽_篇針對夢與回憶提問:人睡著時是什么狀態(tài)?睡醒時呢?半夜醒來,半夢半醒之際呢?普魯斯特說,我們會迷路,有時甚至會忘記自己是誰,短暫迷失在時間與空間中,仿佛有人趁著睡眠將我們運至他處或過去。剛醒來的人有時會無法定位自己,失去聯(lián)系此刻時空與先前時空的手段。為重新定位,我們的思維和身體進行種種嘗試。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馬塞爾不停改變睡姿,每一次變化喚起一段新的回憶。在走完舊日諸多臥室后,他終于抵達當下的臥室,那些隨回憶不停變化的室內(nèi)陳設(shè)也隨身體的定位而復(fù)歸原位。
許多人不會一生定居同一處,但搬離并不意味著割裂。普魯斯特也在小說中探討了通過身體和感覺,用無意識取代有意識喚回記憶的方法。在作家看來,回憶過去與智力無關(guān),一切智力的努力都無濟于事,因為回憶處于智力的范圍之外。物品、氣味、地點反而能成為有效的回憶之匙。臥室場景中,思想猶豫不決,未能辨清方位;身體則記得一切,嘗試通過床鋪、家具、采光等周圍環(huán)境定位。小瑪?shù)氯R娜蛋糕場景中,有意識的回想未能成功,放空后再次品嘗到的味道最終帶回了往昔。憑借味道,馬塞爾重新看到了萊奧尼姑媽的房間、度假小屋以及貢布雷的種種景觀。喬治·普萊指出:“普魯斯特的生靈從其茶杯中看著出來的東西,不僅僅是他童年的某個時期,而且還是某個房間,某個教堂,某座城市,一個穩(wěn)固的地貌整體,它不再游蕩,不再搖晃。”不確定帶來的眩暈因可定位而消減。普魯斯特詳細展示了回憶的幾個階段以及智力在這一過程中的無力。
雖然普魯斯特否認《追憶》是自傳小說,但其個人經(jīng)歷的確被用作創(chuàng)作素材。作家的生平和住過的地方吸引了不少讀者與研究者,如巴黎、伊利埃、拉芒什的海灘、威尼斯等??紦?jù)和參觀推動了現(xiàn)實空間與小說空間的重疊。小說中的貢布雷地位特殊,它屬于童年,少年的種種思緒和情感、對歷史和往昔的初次追尋以及初次怦然心動均發(fā)生在該地。伊利埃為貢布雷原型,位于厄爾—盧瓦省,擁有三千多人口。一七九一年普魯斯特誕辰百年之際,為紀念作家,伊利埃改名為伊利埃—貢布雷,名字的并列似暗示書內(nèi)外世界的重合。部分街道也掛上了由馬塞爾·普魯斯特之友協(xié)會提供的街道牌,上面是小說中出現(xiàn)過的街道舊名,如圣靈街、小鳥街。姑媽的住宅、鎮(zhèn)上的街道與教堂、卡特朗草地、附近的自然景觀,這些真實空間經(jīng)作家精心修飾后出現(xiàn)在書中。
萊奧尼姑媽之家和卡特朗草地至今維持著與普魯斯特在世時相似的狀態(tài)。前者為貢布雷家宅原型,位于普魯斯特大夫街(原圣靈街)四號,曾為作家的親人阿米奧姑媽所有,是普魯斯特一家度假所住之地。阿米奧夫婦去世后,這棟房子被賣給私人,后于一九六四年由熱梅勒·阿米奧購回,并被改為紀念普魯斯特的小型博物館。博物館中保存了作家曾用過和小說中出現(xiàn)過的一些物品,如小瑪?shù)氯R娜蛋糕與茶、臥室中的燈與幻燈片、和母親一起閱讀的書等。普魯斯特的房間和姑媽的房間位于二樓,一樓和三樓則布置有與作家和作品有關(guān)的歷史文獻、照片等。由阿米奧姑父打造的卡特朗草地出現(xiàn)在斯萬部分,成為唐松維爾花園。姑父去世后,這片距離萊奧尼姑媽之家不遠的草地成為公園,第二帝國期間在沙特爾到夏托登范圍內(nèi)頗有名氣。穿過公園的白色柵欄,可看見一望無垠的平原。兩位馬塞爾都喜歡觀察風吹過草原所掀起的波浪。出公園后,沿公園右轉(zhuǎn)前行,有一條通向小說中山楂花所在地的小路,馬塞爾抱著山楂花哭泣告別這一場景便發(fā)生于此處。一九三五年,普魯斯特的弟弟羅伯特邀請親朋好友重返伊利埃,以紀念作家。這一活動由馬塞爾·普魯斯特之友協(xié)會繼承并延續(xù)下來。每年五月,協(xié)會會選一個雙休日組織活動,該日被命名為“山楂花之日”。參加者將在這一日跟隨普魯斯特的步伐,探索這塊作品的誕生之地。
伊利?!暡祭椎幕疖囌境隹诟浇袠俗⒘恕吧w爾芒特那邊”和“斯萬家這邊”的地圖。小說中的這兩邊均有原型,但貢布雷整體布局和伊利埃的真實地貌有所不同。這兩邊在幼小的馬塞爾眼中是兩個相隔甚遠、互不相通的世界。蓋爾芒特那邊有城堡遺跡、舊領(lǐng)地、蓋爾芒特城堡,古今兩個空間因“貢布雷”這一名字重疊,使馬塞爾浮想聯(lián)翩。城堡原型為維爾邦城堡,離伊利?!暡祭准s十三公里,曾是弗朗索瓦一世的行宮。斯萬家這邊為平原景觀,由離伊利?!暡祭變晒镞h的唐松維爾鄉(xiāng)間別墅和卡特朗草地(斯萬的花園)構(gòu)成,鄉(xiāng)間別墅曾為埃及總督阿拔斯二世購得。小馬塞爾正是沿著花園白色柵欄邊的小路,最后見到了山楂花和初戀吉爾貝特。
二0二一年是普魯斯特誕辰一百五十周年,二0二二年是作家逝世一百周年。值此之際,法國本土舉辦了一系列紀念活動,除作家作品和部分研究著作的再版外,還有線下活動,如小說朗讀會、博物館限期展覽等。限期展覽以“馬塞爾·普魯斯特,一部巴黎小說”為名,主要包括再現(xiàn)作家的房間和作家筆下的巴黎,后者包括與小說和當時巴黎有關(guān)的畫作、雕塑、照片、歷史影像和材料等,展示了真實的巴黎與經(jīng)過文學作品重塑的巴黎。萊奧尼姑媽之家也于二0二一年九月開始翻新工程,計劃于二0二三年結(jié)束。這些線下活動嘗試將城市、建筑、歷史、回憶、創(chuàng)作和虛構(gòu)融合起來,聯(lián)通文學與真實世界。
名人故居、文藝作品原型地、影視取景地,現(xiàn)已成為吸引游客的一大要素。隨著對文化旅游關(guān)注的增加,歷史古跡和名人故居重獲關(guān)注與開發(fā)。莫洛亞在其撰寫的普魯斯特傳中曾提及這類現(xiàn)象:大眾對作為名著背景或原型的地方充滿興趣,想親眼看到作品中的那個世界。他同時也指出這種興致勃勃可能遭遇的失望,它源自小說與現(xiàn)實的對比,“這種對比,與其說是向我們再現(xiàn)作家用魔術(shù)創(chuàng)造的美妙圖景的本來面貌,不如說是向我們展示原型和作品之間的巨大差別”。喬治·普萊認為:“沒有什么比普魯斯特的真實地點更不客觀的東西了;這些真實地點,都是一直與某些人類在場相連的地點?!蔽膶W創(chuàng)作取材于現(xiàn)實,卻非一比一復(fù)刻。比起純考據(jù),普魯斯特更希望能通過作品讓人看到更深層的問題,如回憶與無意識、時間與空間、藝術(shù)之于生命的意義等。
《追憶》讓人看到了無意識和身體記憶的作用,以及空間之于人,特別是現(xiàn)代人的意義。從私人空間到歷史遺跡,我們在回溯時光時也在進行空間的疊合,讓內(nèi)心之弦與往日共振。在穿過西安古城墻時,我們看到的是西安還是長安?抑或西安與長安?空間能引發(fā)聯(lián)想與回憶,文學亦可如此。巴什拉在談及書寫和閱讀家宅時,肯定了讀者懸置的意義,即作家的描寫可開啟讀者對自己的舊日居所的回憶,“讀者閱讀的不再是你的臥室:他重新看見了他自己的臥室”,尋回對自身最有價值的記憶。喬治·普萊也指出,藝術(shù),特別是通過回憶重新審視的藝術(shù)的雙重效果,認為“詩人和藝術(shù)家有能力為我們提供通向‘美妙而又異于世界其他地方景點的道路”,通過細節(jié)的創(chuàng)造和改動讓讀者看到比其他地方更美的景色。萊奧尼姑媽之家成為博物館,伊利埃改名,喚起作家自身回憶的地方如今成為參觀者喚起自己回憶的地方,或是閱讀小說的感受,或是自己的童年?;蛟S這也是空間之于回憶、文學之于讀者的意義。在跟隨馬塞爾找尋書中和現(xiàn)實的過去時光時,我們也在找尋屬于自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