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曼努埃爾·班德拉
我像哭泣者一樣寫詩
為沮喪,為失望……
請合上我的書,若你暫時
沒有任何理由哀嘆。
我的詩句是血。是火熱的狂蕩……
凌亂的悲傷……徒勞的悔過……
它在我的血管里發(fā)疼??酀鴿L燙,
從心口,一滴一滴滾落。
在這些嘶啞痛苦的詩句中
生命就這樣從雙唇流走,
在口中留下苦澀。
——我像將死之人一樣寫詩。
(選自《時間的灰燼》,1917)
那株仙人掌讓人想起雕塑絕望的姿態(tài):
拉奧孔被蛇束縛。
烏戈利諾和他饑餓的兒子們。
還讓人想到干旱的東北,棕櫚樹,白色森林[1]……
即使對南方異常肥沃的土地來說,它也是巨大的。
有一天,它被一場狂暴的颶風連根拔起。
仙人掌倒下,橫躺在街道上,
砸壞對面一大片房子的屋檐,
擋住有軌電車、巴士和馬車,
切斷電纜,奪走城市一整天的電力和照明:
——美麗,粗獷,不屈不撓。
(選自《放浪》,1930)
發(fā)燒,咳血,呼吸困難,盜汗。
本可以擁有卻無法體驗的人生。
咳嗽,咳嗽,咳嗽。
有人叫來了醫(yī)生:
“說33[2] ?!?/p>
“33……33……33……”
“呼吸?!?/p>
“您左肺有個洞,右肺有積水?!?/p>
“醫(yī)生,那我是不是可以嘗試一下氣胸?”
“不,您唯一要做的就是奏一曲阿根廷探戈?!?/p>
(選自《放浪》,1930)
我的臥室在港口上方。
從那里涌入
海風
和大西洋潮汐的氣味:
羅安達[3],菲蓋拉達佛什[4],愛爾蘭的蓋爾沙灘……
這風景的音樂解說,不過是城市生活交響樂般的絮語。
但此刻,我聽見一只猴子刺耳的嘶嘶聲:
樓下的女鄰居買了一只絨猴。
(選自《放浪》,1930)
我想把最后一首詩寫成這樣
它溫柔地說出最簡單、最不刻意的事物
熱烈,如同一聲無淚的嗚咽
有花朵之美,它們幾乎沒有香味
是純凈的火焰,吞噬最清澈的鉆石
像自殺者一樣激情,他們一言不發(fā)就結束了生命。
(選自《放浪》,1930)
我看你時而像凋謝的胸脯
時而又像肚子,臍帶還吊在肚臍眼上
你紅得有如神圣之愛
體內(nèi)有細小的種子
非凡的生命在那里躍動
永不停歇
但你又如此簡單地
掉落在一副刀叉旁
在一間簡陋的酒店房間里。
(選自《五十年詩琴》,1940)
送葬隊伍從門前經(jīng)過
剛好在咖啡館里的人
機械地脫帽
心不在焉地向死者致意
他們都忙著生活
沉浸其中
自信滿滿
然而,有一個人緩緩脫下帽子
長久地注視棺材
他知道生命漫無目的,是一場洶涌的激蕩
生活即背叛
他向經(jīng)過的遺體致敬
它已永遠擺脫那消亡的靈魂。
(選自《晨星》,1936)
死去。
從身體到靈魂。
徹底死去。
死去,不留肉身悲哀的殘骸,
蒼白的蠟像面具,
沾滿淚水,
被鮮花環(huán)繞,
——萬幸!這些花一天內(nèi)就會腐爛,
流淚多是出于懼怕死亡,而非悼念。
死去,或許也不留一縷漂泊的魂魄……
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但什么樣的天堂才能滿足你對天空的幻想?
死去,不留一道溝痕,一絲蹤跡,一片陰影,
一個影子的記憶
不會在任何人的心房、念頭
與皮膚中逗留。
如此徹底地死去
以至于有一天,人們在紙上讀到你的名字
他們會問:“這是誰?……”
或者更徹底地死去,
——連名字都不留下。
(選自《五十年詩琴》,1940)
1791年12月5日,沃爾夫岡·阿馬多伊斯·莫扎特
像個馬戲團演員,在一匹耀眼的白馬上
做著奇特的單腳旋轉動作,進入天堂。
小天使們驚訝地問:怎么了?怎么了?
前所未聞的旋律在五線譜的上加線之間盤旋。
剎那間,不可名狀的沉思停止了。
圣母親吻他的額頭。從那一刻起,
沃爾夫岡·阿馬多伊斯·莫扎特成了最年輕的天使。
(選自《五十年詩琴》,1940)
貝洛貝洛貝洛[5],
我擁有一切,從不失落。
我有熄滅數(shù)千年的星座之火,
還有那么多流星轉瞬即逝的光跡——那是什么?它消失了!
黎明消散
我保留它最純凈的眼淚。
白晝到來,我一整日
守護夜晚盛大的秘密。
貝洛貝洛貝洛,
我擁有一切,從不失落。
不要狂喜不要磨難。
不要用苦役才能換來土地施舍。
天使的饋贈毫無用處:
他們不懂人類。
不想去愛,
不想被愛。
不想打仗,
不想當兵。
——感受最簡單的事物,我只要這唯一的樂趣。
(選自《五十年詩琴》,1940)
歐里科·阿爾維斯[6],巴伊亞詩人,
你的詩沾染了露水、純天然牛奶和小羊羔的松軟便便。
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去費拉迪圣安娜[7]。
我是個城市詩人。
我的肺已變成非人的機器,學會了呼吸電影院里的二氧化碳。
我吃著魔鬼揉搓的面包。
喝著罐裝奶。
我跟阿A聊天,他是個小偷。
跟阿B握手,他是個殺人犯。
我已很多年沒見過日出,沒有用清晨的色彩洗過眼睛。
歐里科·阿爾維斯,巴伊亞詩人,
我已不配呼吸鄉(xiāng)村農(nóng)場那純凈的空氣。
(選自《貝洛貝洛》,1948)
摩天大樓在雨水清洗過的新鮮空氣中拔地而起
又跌落在院子的泥坑里。
現(xiàn)實與倒影之間,分割兩者的干地上,
四只鴿子正在散步。
(選自《貝洛貝洛》,1948)
要像河水
在深夜里沉默流淌。
不要懼怕夜的黑暗。
如果有星星,就去反射星光。
如果天空布滿烏云,
就在靜深處
映照它們,不要哀愁
因為云與河一樣,都是水鄉(xiāng)。
(選自《貝洛貝洛》,1948)
當不速之客到來
(不知她是冷峻還是親切),
也許我會害怕。
也許我會微笑,或者說:
“嗨,你可真是躲不開?。?/p>
我白天過得很好,現(xiàn)在可以入夜了?!?/p>
(夜晚降臨,帶著她的魔力。)
她會發(fā)現(xiàn)田地已經(jīng)耕過,房子很干凈,
桌子鋪好了,
每一樣東西都擺對了地方。
(選自《第十號樂曲》,1952)
生活,結束卻賴著不走
無常,荒謬,骯臟,貪婪,不懷好意!
如果哪個記者問我:
“在這忘恩負義的世上
什么是最美好的?”
我會毫不猶豫地
回答:
“我不知道
什么東西最美好。但我知道最悲哀的
——一個懷孕的女人最悲哀。任何懷孕的女人。”
(選自《黃昏的星斗》,1963)
注:
[1] 即卡廷加群落,巴西東北部特有的灌木叢和刺樹林。
[2] 舊時,巴西的醫(yī)生會讓肺結核患者念數(shù)字33,其葡語發(fā)音可以用來測聽肺部是否有積水?!?3”亦暗指耶穌三十三歲受難。
[3] 即安哥拉首都羅安達,也是該國最重要的港口城市。原文使用羅安達的舊稱“圣保羅羅安達”。
[4] 葡萄牙科英布拉大區(qū)的一座港口城市,位于大西洋岸,蒙德古河河口北側。
[5] 該詞在葡語中有“美好,可愛”之意。
[6] 歐里科·阿爾維斯(1909-1974),巴西巴伊亞州最早的現(xiàn)代主義詩人之一。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阿爾維斯讀到班德拉的詩集《放浪》,寫了一首詩,名為《致曼努埃爾·班德拉的哀歌》,詩中邀請班德拉去阿爾維斯的家鄉(xiāng)費拉迪圣安娜看一看。后來,這首詩在阿爾維斯不知情的情況下經(jīng)友人之手轉給班德拉,后者遂以《拒信》一詩回應。
[7] 巴西東部城市,位于巴伊亞州,是歐里科·阿爾維斯的出生地。
曼努埃爾·班德拉(Manuel Bandeira,1886—1968),巴西著名詩人,出生于巴西伯南布哥州首府累西腓。1903年,班德拉進入圣保羅理工學院就讀建筑工程專業(yè);次年暑假,因患肺結核,不得不放棄學業(yè)。1913年,班德拉被送往瑞士一家療養(yǎng)院,在那里與法國詩人保羅·艾呂雅成為病友,接觸到歐洲文學新思潮。1917年回國后,出版第一部詩集《時光的灰燼》。1922年,他和作家里貝羅·科托共同發(fā)起了巴西現(xiàn)代主義運動。1940年,班德拉當選為巴西文學院成員。
班德拉被譽為“現(xiàn)代主義的先行者”。從早期的詩集《時光的灰燼》(1917)、《狂歡節(jié)》(1919)和《消融的節(jié)奏》(1924),到創(chuàng)作于現(xiàn)代主義運動如火如荼之時的代表詩集《放浪》(1930),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清晰的轉變軌跡,在當時的巴西文壇具有突破性意義?!稌r光的灰燼》尚有明顯的高蹈派與晚期象征主義色彩、私密的抒情性,格律嚴謹,注重柔和的音響效果;《狂歡節(jié)》中開始出現(xiàn)街頭語言,一些詩歌以怪誕、搞笑的筆調(diào)嘲諷舊有文學體式;在《消融的節(jié)奏》中,詩人打破古典格律限制,走上自由表達之路,同時,開始通過拼貼巴西民俗、印第安人生活與非洲元素,展現(xiàn)巴西本土文化特性?!斗爬恕返某霭?,宣告詩人全面轉向現(xiàn)代主義,提倡簡單、直接、自然的口語化表達,從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廣泛汲取詩歌題材,以實驗性創(chuàng)作拓展詩歌形式,但從未放棄詩歌內(nèi)在的音樂性。
班德拉的詩歌充滿對自由的渴望,對世俗生活與微小事物的深刻洞悉和敏銳感悟,這使其成為巴西最具表現(xiàn)力的詩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