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我正在省城開一個很重要的會,發(fā)小程傳歌打來電話,說他弟弟在老家縣城人民醫(yī)院過世了。我對他弟弟的離開,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妻子小梅早就告訴過我,他弟弟直腸癌,已經到了晚期。我裝作很關切地詢問著,安慰他,讓他不要太難過,好好料理弟弟的后事,然后去弟弟生前就職的沈陽某飛機制造廠,把撫恤金領了,再想辦法把屬于他弟弟的那套位于市中心的房產處理掉。他那邊就火了,提著我的名字罵,說:“程東野,你也跟他們一樣!你今天非得把話給我說清楚!”我自知失言,解釋說自己純粹是為他好,這話完全是潛意識,沒有過腦子。程傳歌更不干了,說:“你那口子在醫(yī)院就散布我的謠言,說我一心圖錢,巴不得弟弟早死。整個護士站的護士,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原來是你程東野在造謠!你必須得寫篇文章,把事實說清楚,還我一個清白!”
程傳歌是我小學同學,雖然在一個村,但交往并不多。他在家做農民,有時倒騰大蒜,也做點小生意。他跟我聯(lián)系上,是托我妻子小梅的關系,想讓弟弟在縣人民醫(yī)院腫瘤科住院。不知他怎么打聽出來,腫瘤科主任醫(yī)師是我老婆。我們其實都知道程傳歌的弟弟程傳慶,因為他是我們縣里某一年的高考狀元。那年夏天高考完畢,他上電視,領獎金,開學都是坐縣委書記的車走的,實實在在地風光了一回。他大學和大學畢業(yè)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辦理住院之后,我才聽下班的小梅說,程傳慶大學畢業(yè)去了沈陽的一家國企,年薪頗豐,在市區(qū)買了房且有了一名未婚妻。遺憾的是,在結婚前夕進行體檢時,卻檢查出得了直腸癌,且已經是晚期。開始時在外面治療,眼看著沒希望了,才回到小縣城來的。以前治病都是未婚妻陪著,這次回縣城之前,他們剛剛正式分手。小梅一邊洗手,一邊隨口說:“你那個發(fā)小程傳歌,人可不怎么地道!我們看那么好一個人,才三十來歲,都心里難受,幾乎要流淚。你猜他哥怎么說?人家當著自己弟弟的面兒就大大咧咧地說,這毛病治不治無所謂!護士站里的人問起他弟弟的病情,他還笑哩!”
據妻子說,程傳慶住院期間,日夜在病房照顧的,是他的母親。他父親前幾年也是因為腫瘤,割去了一個腰子,基本喪失了勞動能力,一動彈就出虛汗。程傳慶最后的日子求生欲很強,讓母親給他去買針,一萬多塊錢一支的那種進口針。小梅說著說著,心里難受,流了好幾次眼淚。程傳慶多多少少也算是縣里的名人,又這么年輕,大家都感到惋惜。但對下一步會出現(xiàn)的情況不敢多想,又不能不想??墒?,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接到程傳歌的電話,我在會議室外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給妻子打了過去。小梅說,是程傳慶的母親和姐姐給他換的衣服,現(xiàn)在已經送到太平間了。在彌留之際,他緊緊地抓著一旁父親的手,父子倆的手都黑瘦黑瘦,僵硬得像禽類的指爪。妻子不忍心再看下去,從忙亂的護士身邊走開,穿過走廊,看到他哥哥程傳歌正在洗漱間里,一邊打電話,一邊抽煙。
會議結束,我回到縣城后,程傳歌便找到了我。那時,他的弟弟已經下葬一個星期。他名義上是為我接風洗塵,并為了小梅在他弟弟住院期間的照顧表示謝意,實則帶著些興師問罪的意思。他的說法跟小梅略有出入,他說弟弟在彌留之際,緊緊抓住的是自己的手?!澳呛谏氖种福涞孟癖鲀?。我打了一個激靈,掙脫了!”他說這話時,身子在微微顫抖。
“我們誰都沒有號啕大哭,母親沒有,姐姐沒有,父親也沒有。父親和母親是二婚,他們婚內出軌,給各自的愛人戴了綠帽子,后來成功走在一起。繼父是一名赤腳醫(yī)生,懂點中醫(yī),家里充斥著一股難聞的草藥味。那些年母親偏頭疼,天天去針灸,針著針著,就針到床上去了!我是母親帶來的,姐姐是父親和前妻生的,只有弟弟是他們兩個的孩子。我和弟弟的關系一直不是很融洽,但是在弟弟的葬禮上,我心里悲傷,很想大哭一場。但是,父親很冷漠,母親和姐姐都是靜靜地流眼淚,這讓我很為難。我想哭,但哭不出來,這不是矯情,更不是撒謊。這話說出來誰也不會信,因為家里人、村里人,包括你程東野和你的婆娘,都知道我恨這個弟弟,我從小嫉妒這個弟弟。有人說我恨弟弟,想他早死。其實,站在太平間的大鐵門前時,我的腿就軟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擱著弟弟尸體的墻角的。我只聽到太平間管理員腰間的那一大串鑰匙嘩嘩啦啦地響著。我填了單子,選了規(guī)格,定了送火化場的時間?;硕嗌馘X,在哪兒交的,什么時候交的,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前前后后,都是我在操辦?!?/p>
如果程傳歌沒有撒謊,弟弟下葬那天,是他一生中最傷心的一天。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盯著晚餐后一言不發(fā)的繼父,竟然暗暗下了一個決心:從今以后要對這個不相干的男人好些。母親也十分平靜,她心里明白,這個兒子的去世,讓這個半道拼湊起來的家庭,重新回到了原點。
因為他和姐姐都已經成家立業(yè),現(xiàn)在很少聚在一起吃飯。在他弟弟入土之后的這個傍晚,父母將他們召集到一起。飯后,繼父提到了弟弟位于沈陽的那處房產,還有公司的撫恤金。父母的意思,是讓程傳歌和姐夫一起,去沈陽處理這件事情。誰都沒想到的是,程傳歌拒絕這趟出行,并宣布不僅不去,也不會要弟弟的一分錢。
他的話讓一旁的妻子目瞪口呆,也讓姐姐、姐夫一下子抬起頭來,狠狠盯著他,仿佛讓人用木棍在后脖頸敲了一下。
“你弟弟學習好,我跟你父親,在他生前明顯偏愛他。他有本事,你一個農民,生活不容易?,F(xiàn)在,他走了,錢該多分給你一些!”
“他的錢,我一分也不要!”程傳歌說。
2
我把這事兒告訴小梅時,她搖了搖頭,唇邊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她告誡我說,你以后離他遠點兒。這人虛偽得很,嘴里沒有一句實話。小梅說:“我跟你說過,他的弟弟有一個未婚妻,都準備結婚了。之前去北京看病時,程傳歌和這個未婚妻一起陪他弟弟去的。后來在咱們這邊醫(yī)院,他弟弟住院的時候,有一天,他從手機上找到一張照片,讓我們這些醫(yī)生護士看,也讓他弟弟看?!?/p>
“那是一張什么照片?”我問。
“那是在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腫瘤醫(yī)院,上面是他、他弟弟和他弟弟的未婚妻?!?/p>
“為什么要看那張照片?”
“還用說?他想刺激他弟弟,讓他弟弟早死!”
我感到脊背一陣發(fā)涼,但內心又有一絲狐疑。雖然兄弟倆同母異父,但何至于如此殘酷,如此絕情呢?小梅看我愣住,又接著往下說,那天夜里,程傳慶忽然病情加重,差點兒沒過去。第二天,他們整個科室,沒有一個人不罵程傳歌,不相信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黑心的哥哥。
小梅告訴我說,程傳慶回老家治療前,雖然跟未婚妻明確提出了分手,但大家都看得出來,他其實最放不下那位姑娘。那姑娘也是一樣,一開始給他打電話,他不接;后來又把電話打到了醫(yī)生辦公室,打到了護士站。程傳慶知道自己的病情,他心里明白得很。他想要盡早把那姑娘忘掉,也想讓姑娘忘掉他,重新開始生活。
“后來呢?”我問。
“奇跡沒有發(fā)生,程傳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我們心里都很難過,更感到惋惜。有一次和他聊天,他第一次主動告訴我他和未婚妻的愛情故事,眼神里掩飾不住對未婚妻的喜歡,語言里流露出對未婚妻的想念。在我的反復勸說和開導下,他終于答應跟女孩視頻。但是,晚飯后馬上又猶豫了。因為病魔的折磨,他知道自己已經模樣大變。他不想讓未婚妻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只想把曾經的美好留給她。我們勸他,也許她需要你的鼓勵,你不希望她以后好好地生活嗎?第二天,我給他整理好床鋪,幫他換了一件亮色的衣服,給他撥通未婚妻的視頻后,悄悄離開了。他們視頻了近一個小時,就在大家擔心的時候,他那屋的呼叫器響了起來。我們急匆匆趕過去,他欣慰地笑了笑,說以后父母有姐姐和哥哥照顧,他不擔心。最不放心的就是她。這次視頻,打開了他的心結,了卻了他的牽掛,他沒有什么遺憾了?!?/p>
程傳歌再次找到我,是在多半年之后。我想起小梅的話,有些猶豫,但出于作家對于事件的一貫好奇,還是接聽了他的電話。為了照顧小梅的感受,我沒有答應他到家里來拜訪的請求。我們約好見面地點,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自己這趟是來跟我學習寫小說的。我跟他開玩笑說,你可以跟我講講你的故事,由我來寫。他盯著我看了許久,搖了搖頭,眼神里顯出信不過我的神色。
我對他想要學寫小說這件事兒,從開始就沒放在心上,我知道他不是這塊材料。我們兩家從前住得不遠,他比我大兩歲,幸好有九年制義務教育,才好歹熬到初中畢業(yè)。我們的關系變得密切,是在中考之前。那年,他已經是第二年復課參加中考,但還是名落孫山,連個職業(yè)高中也沒考上。據說他語文考了50來分,是所有科目中最高的;數(shù)學只考了16分;英語最差,只有12分。我們對這樣的成績一點兒都不驚訝,因為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弟弟程傳慶是全校學習第一名,他是混蛋第一名。初中畢業(yè)后,我上了縣一中,他開著繼父給他買的一輛濰拖牌拖拉機到磚窯廠拉磚,暑假還經常到家里找我玩。
在他弟弟考高中那年,我們有過一次難忘的對話。記得是暑假后不久的一個傍晚,我正在家里復習功課,他忽然到家里來找我,說弟弟考上高中了,是全校第一名。他說,他心里很不痛快,想找個人聊聊,說說話。他看我正在做暑假作業(yè),顯得有些為難,似乎不忍心打擾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既然你來了,那就聊聊吧。反正作業(yè)也沒多么重要,假期還長,早一天晚一天的沒關系。
程傳歌告訴我,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他只是想來告訴我,他弟弟考了第一名。
多年以后,我還能夠清晰記得他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沒有滿足,沒有喜悅,有的是冷淡和一點悲傷。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但看他的神情,還是和家人說了一聲,跟他一起走出了家門。
我們來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那晚月色如水,街邊的豬圈、草垛清晰可見,有很多孩子在街上玩耍,吵鬧的聲音傳得很遠。我們信步走到小學校的操場上,他倚著矮墻,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熟練地遞給我一根,他自己拿了一根。我沒有拒絕,學著他的樣子抽起來。我們抽完一支煙,程傳歌說,你回去復習功課吧,考上大學當了大官兒,不要忘了關照一下我。我笑著答應,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我心里想:你自己的弟弟這么優(yōu)秀,以后自然會關照你。雖然,我們大家一直知道,這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其間,他有些傷感地問我,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出來找你嗎?我不知怎么回答,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因為今天晚上,他們在祝賀!
我對他的態(tài)度,當時其實有些不以為然。因為在我和全村人看來,雖然他和弟弟的命運今后將大相徑庭,但這一切怨不了別人,只能怪他自己。他學習不行,繼父花錢給他買輛拖拉機搞運輸,只要吃得下苦,攢錢后娶個媳婦,在農村的日子也會過得不賴。那天晚上,我們都談了些什么,實在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除了他說自己出來找我,是因為父母和姐姐都在家里給弟弟慶祝,他受不了那個氛圍。還有一件事就是,在距離中考還有兩個星期時,他把他弟弟的語數(shù)外課本,都悄悄扔到了村子里的大糞池里。這個秘密,是他壓低了聲音,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語氣說的。他疑惑地重復了好幾遍:“這樣也能考全校第一?”
這次見面,菜還沒有上齊,程傳歌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弟弟死了,有兩件事讓他耿耿于懷。第一是大家都認為他恨弟弟,想要弟弟早死。首先是有一位年輕的護士警告他,去護士站時不要再笑,并威脅他,如果再那么不要臉,她就將他的丑陋心理公之于眾,讓他身敗名裂。這些年輕的小姑娘,都讓弟弟迷住了。雖然他已經是癌癥晚期,瘦得不成樣子,丑得不成樣子,但畢竟是以前的全縣高考狀元。跟他說這話的那位女護士很美,后來在弟弟走時,還流了眼淚。她的話讓他覺得害怕,覺得委屈。好多個晚上,他都睡不著。他想跟她解釋,說自己完全不是故意的,是潛意識,是本能,但又覺得不對。這件事兒,反倒是弟弟讓他釋懷了。弟弟問他為啥睡不下,他也沒有隱瞞,說了這件事兒。弟弟告訴他,這是面部肌肉痙攣,自己有時候也會這樣,莫名其妙地發(fā)笑。
他耿耿于懷的第二件事,就是不管自己多么淘,多么不成器,繼父從來沒有朝他發(fā)過火,從來沒有懲罰過他。他十幾歲開始夢遺,心里很害怕,很羞愧。母親把他的被子抱出去晾曬,一遍遍嘟囔著,上面怎么會有老鼠尿?從那時候開始,繼父過一兩天便給他洗一次內褲。他覺得很尷尬,很難為情,也很感激。他從心底不愿意承認這種感激,這讓他經常陷入煩躁,變得對繼父更加抵觸。用程傳歌的話說,這個老狐貍,他故作姿態(tài),收買人心。
“你讓他自己洗,臟死了!你看他弟弟傳慶,比他小好幾歲,都會自己洗褲頭。”終于有一天,母親知道那些老鼠尿的來歷,鄙夷地跟繼父嘟囔說,“再過幾年,給他娶個媳婦得了?!?/p>
但是,弟弟進入青春期后,他發(fā)現(xiàn)有時姐姐會為他洗褲頭。那個跟他沒有血緣關系、大他五歲、眼睛有些斜楞、嘴唇扁扁的古怪女孩。那女孩一直寵愛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小弟弟,對待他這個沒有絲毫血緣的弟弟,除了奚落與告密,毫無友善之舉。
3
有那么一刻,我有些疑惑程傳歌為什么要跑來告訴我這些。他除了咂幾口酒,嘴上幾乎沒有停過。他一邊自顧自地說,一邊重重地嘆氣,最后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他有些輕松地重新開口說,原本要在我面前大哭一場的,可憋在心里的話說出來,也就痛快了。我心里替他感到一絲悲哀,畢竟,他的弟弟走了,繼父患病做過手術,這個家庭,經受了雙重打擊。席間,程傳歌沒有再提讓我以他為素材寫文章的事兒,一直到離開也沒再提及。也許,他未必真想讓我寫,只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我覺得有些理解了他,但也即刻想起了妻子小梅的話。小梅說,在弟弟彌留之際,他拿出弟弟未婚妻的照片,就是為了刺激弟弟,讓他早死。
那天,我差點兒拿這話直接問他,可最后還是猶豫著打消了念頭。因為我忽然想起,在前些年,他還沒有結婚的時候,曾經蹲過三年監(jiān)獄。我想到這層,忽然在心里打了個冷戰(zhàn),有些后悔跟他建立了聯(lián)系。那年因治理污染,他送磚的磚窯廠被關停了。老板沒有給他們結賬就卷錢跑了路,不知所終。有一天,程傳歌喝醉了酒,在村口的公路上攔住了一輛運貨的大卡車。程傳歌攔車想要干什么,說法不一,但最終司機報了警,警察很快趕來,將他帶上了警車。雖然,他只是從司機兜里取走了一個打火機,用他的說法,是吸煙想要借個火,可還是被定為搶劫罪,蹲了三年多監(jiān)獄。
這件事兒,程傳歌曾經跟我提起過。他坦誠地說,自己其實的確不是僅僅為了借火,當時是想好了鋌而走險,至少弄個千兒八百的。我問為什么,他說,當時弟弟剛剛考上大學,剛剛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這不僅是家里的大事兒,也成了村里的大事兒、縣里的大事兒。他并沒感到怎么興奮和驕傲,但是在心里做了一個決定,要送給這小子一個像樣的禮物。
“我要讓人知道,雖然我不如他成績好,考不上大學,可我提前掙錢了。”
程傳歌出獄后,很快便結婚了,妻子不是臨近村的,跟他們村相距三十多里。他不知道妻子為什么要嫁給他,但婚后有一次,妻子說媒人提親時,第一句話說的是,這人是程傳慶的哥哥。程傳歌脫口而出,說:“難道他不是我的弟弟嗎?”他的話讓妻子感到匪夷所思,用奇怪的目光盯了他好久。他自己想想,覺得自己的話也有些荒唐。
那些年在農村種蒜不掙錢,他便把地租出去,進城打工。掙了些錢后,就干起了大蒜生意,成了小老板。積攢了一些家底之后,不知為什么,他突然對書法產生了興趣。他上學時學習差,可字一直寫得漂亮。初中有一次學校搞書法比賽,他竟然獲得了行書組的第一,我只能屈居第二。這也是我們那時候就開始有了一些交往的原因。他那時候喜歡欺負同學,但從來沒有欺負過我。有一次元旦晚會,大家做游戲,在黑板上“貼鼻子”。他捂著我的眼睛,還故意岔開手指,給我留了一條縫兒。
有段時間,他迷上了篆書,還自己學習篆刻。他知道我在縣里高中教語文,便專門找我借過古漢語教材,還有《說文解字》什么的。他有時會提起自己的家事,言談間帶著對妻子的不滿,用他的話說,勢力、貪婪,還有些鼠目寸光,整天埋怨他為什么不跟弟弟搞好關系。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跟弟弟感情一直不好。如果說父母偏心,他倒也不覺得。程傳歌覺得,相對來說,那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繼父,還有些偏袒自己。
有一次,程傳歌提到過自己的生父,說那是一個嗜酒而干瘦的男人。他是一個木匠,手藝精巧,能在窗欞上雕花??善獗┰?,曾經用墨斗打傷過母親的額角。他得知妻子出軌之后卻了,明知被戴了綠帽子,還忍氣吞聲,答應只要母親肯留下,他一定對母親百依百順。
生父經常被其他村子里的人請去做木匠活,住在人家家里,一直到一套組合家具或者整個房子上的門窗完工。有一次,程傳歌中午放學,無意中撞見母親與繼父在床上滾抱在一起,兩個人都赤身裸體。他呆住了,接著就是母親的大聲呵斥,讓他趕快出去玩。那個闖進家里的男人卻羞愧難當,匆忙穿戴整齊,夾著尾巴跑掉了。在母親改嫁之后,家里沒有以前生父酗酒大鬧帶來的那種緊張氣氛,大家常常有說有笑,一團和氣。但每當想到那天母親被繼父抱在懷里的場景,他就喘不過氣來。
程傳歌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那場鬼混,讓母親懷上了弟弟。母親改嫁后,他就再也沒見過生父。有時候想他了,程傳歌就對著鏡子,從自己臉上尋找那個木匠的痕跡。他不斷琢磨著,發(fā)現(xiàn)自己眉毛、鼻子和下巴像極了那個做木匠的生父。
弟弟死后,程傳歌跟妻子的感情越來越不融洽,終于有一天,我收到他的微信,說自己離婚了,剛去民政辦了手續(xù)。我把這事兒告訴小梅,小梅沒有一絲驚訝,反而宣布說,一定是為了錢,分贓不均!我明白妻子的意思,她猜測是從弟弟程傳慶那里繼承來的錢,讓這個家庭矛盾激化,最終破裂。我知道這劇情很荒唐,但安到聲名狼藉的程傳歌身上,一切又顯得那么自然。
但是,這個說法,很快被程傳歌否認了。有一次見面,程傳歌告訴我,弟弟去世后不久,他那個未婚妻專程來過。她來后遭到母親一頓臭罵,因為那姑娘是為了弟弟的那處房產。我聽了有些激動,忙問那姑娘怎么樣了,房產最后怎么分的。程傳歌瞥了我一眼,說姑娘受不了打擊,辭職去了新疆一個什么地方。那房產由他做主,給了那姑娘。
“他們不是還沒結婚?”
“你不明白?現(xiàn)在的小年輕在一起,結婚前什么事兒不都做了?不能虧待了人家?!背虃鞲栎p描淡寫地說。
4
程傳歌的處理,讓他的母親勃然大怒,說:“我這輩子最恨的男人就兩個,一個是你爸,一個就是你!”那姑娘臨走,提出要去上一次墳,再見弟弟最后一面。母親咆哮著說:“只要我還剩一口氣,你就別想見到他!誰都不能帶她去,絕對不允許!誰敢?guī)?,我就立刻死給他看?!背虃鞲柚?,母親這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第二天一早,他開車送女孩去車站,特意拐到墳場,給弟弟燒了一回紙。
從弟弟單位得到的二十萬,程傳歌說自己一分沒要,都給了父母。這讓他妻子抓狂,跟他從冷戰(zhàn)到熱戰(zhàn)。那女人我見過一次,皮膚白皙,個子不高,眼睛細細的,神情似乎一天到晚都在琢磨著什么事。
“你怎么跟人家離了?畢竟人家給你生了一兒一女?!?/p>
“你不知道,我這輩子最看不慣的就是她。離婚是我提出來的,她說,離就離吧,反正跟著你也沒什么好處,及時止損吧??墒?,到了晚上,她又改了口,不想離了,想混一天是一天。我可不想那樣,半死不活地將就著?!?/p>
那段日子,程傳歌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條街上租了個小院兒,取了個齋號,還在大門口掛了匾額,掛了對聯(lián),半是茶館,半是書法愛好者們的一個俱樂部。我對他說的話——關于家人,關于他的弟弟——不能全部相信。他如今辭了職,在網絡平臺上賣自己的書法作品,還有圖章,可以根據對方的要求定做。他告訴我,自己挺喜歡這種生活狀態(tài)。夜深人靜,按照客戶的要求,磨墨寫字,或者拿起刻刀,在石頭上刷刷刷地刻。人一進入狀態(tài),心便靜了,靜得似乎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他這樣一個人,能說出這種話來,讓我驚訝又好笑。更加好笑的是,那天他還正式提出,要拜我為師。
“我想來想去,還是想把我和弟弟的故事寫出來?!?/p>
我借著酒蓋了臉,問他為什么在弟弟病重時候給他看未婚妻的照片,是不是想故意刺激他。沒想到,程傳慶聽到這話,馬上神色大變,跟我翻了臉。
那場交談不歡而散。
我以為他會跟我絕交,沒想到后來他又邀請我到他那里玩。那是個小四合院,程傳歌住在東廂房里。正房是活動室,面積很大,在靠窗的房間一端,有一張巨大的紫檀木茶臺,四周是幾張中式桌椅。四周的墻上釘著一些金屬條,上面用磁扣固定著一些書法作品,有行書、草書,也有篆書。從落款上,我看到了幾個熟悉的本地藝術家的名字。
房間中間有一張巨大的長方形案子,上面擺著成卷的宣紙、筆墨等物,空氣里是一得閣墨汁的清香味道。我看見一幅打印出來的書法作品攤開在上面,紙張古色古香,字跡已經有些殘缺。在一旁攤開著一張仿古色宣紙,上面的字跟打出來的那幅書法相同,只寫了一半,還沒有完成。在旁邊放著一沓他寫過的宣紙,我隨手翻了翻,也都是臨的這幅作品。
我不懂書法,看著那上面殘缺不全的寥寥幾個字,大致是:“此粗平安,修載來十余日,諸人近集,存想明日當復悉來,無由同,增慨?!逼渲杏行┑胤降淖?,原來已經殘缺了,是他自己用毛筆補出的。我感到奇怪,這么一張看似平常的東西,何以讓他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呢?
程傳歌走過來,介紹說,這是王羲之的行書《平安帖》?!靶袝镀桨蔡??”我反問了一句。“王羲之有行書《平安帖》和草書《平安帖》,都是尺牘作品,也就是便條。這幅字據說是唐代人臨摹的,是書圣的代表作品之一?!蔽叶嗽斨菚ǎl(fā)現(xiàn)很多字已經模糊不清,筆畫輕重不一,雖然剩下的字大多瀟灑自然,但也并沒看出什么特別的好來。
程傳歌說,你不要看這幅作品稀松平常,它的每個詞、每個句子的背后,都隱藏著故事。他說著,默默吟誦了一遍,又翻譯道:“我這里大致安好,修載來此已經十多天。親朋將要集會,我想明天大家都會來。您卻不能來參會,讓人遺憾而感慨?!彼麑⑸厦娴奈淖帜g著,不知不覺,眼淚已流了下來。這時,他才注意到我的目光,忽然不好意思,有些尷尬地說:“你是作家,我班門弄斧,班門弄斧了?!?/p>
我后來跟妻子小梅提到程傳歌 ,提到那處文人雅集的小院子,提到他愛不釋手的那張《平安帖》。
小梅問《平安帖》是什么,我說自己也說不清,大約是王羲之寫給自己兄弟的一張便條,也許是報平安的。沒想到,妻子撇撇嘴說,你不要被他騙了,他這是表演型人格。你不想想,他不上班,哪兒來的錢?我說,現(xiàn)在的書法家都很有錢,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是事兒。小梅說,你就醒醒吧,程傳歌說的那些話,這世界上也就你一個人信!他賣字能掙幾個錢?他的前妻就跟人說過,他現(xiàn)在花的錢,都是從他弟弟那里弄來的,有單位給的錢,也有賣房子的錢。
持這種觀點的人應該不少,可程傳歌滿不在乎,藏身在他的小四合院里,幾乎成了一位隱士。他后來又找了一個女人,還養(yǎng)了一只小狗。那女人有時出來遛狗,穿得像個標準的富婆。這一切似乎都證實了大家的傳言。但是,程傳歌說,姐姐和姐夫曾經打電話給他,想讓他回去,一起商量父母手里那筆錢的分配。姐姐甚至提出,他們跟他三七分,他七,他們三。程傳歌說,那筆錢,你們誰愿意要誰要,我不好意思接受。
在繼父死的時候,姐姐和姐夫又提過一次錢。程傳歌說,為了分得一杯羹,他們極力站在他的角度說話。程傳歌說,他們的那些小心思,真是讓他感到好笑。
程傳歌甚至給我假設過一種場景,假如他也和弟弟一樣,在哪一天患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他賣字的錢花完了,東西也變賣了,怎么辦呢?如果母親要用弟弟留下來的錢給他續(xù)命怎么辦?那時他在病床上,已經左右不了局面。他說他拜托我,那時候他絕不能花弟弟的錢,讓他痛痛快快地離開人間。他這樣說著說著,突然眼淚縱橫,哽咽著不能成聲。我不知道程傳歌為什么要把這件重任托付給我,更不知道他為什么被這虛擬場景感動得稀里嘩啦。
“這些年的事,前前后后,我早就說過,想寫成一篇小說。我知道,這事也只是隨口說說,我不知道如何動筆。程東野,我這輩子沒求過人。如果到了那一天,我真得請你好好地把我們寫一下,我,和我的弟弟。你不用美化我,也不能丑化我。”
我笑了笑說:“那好,我答應你,但你也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p>
“你說吧。”
“我問過你,你在你弟弟彌留之際,讓他看未婚妻的照片,是不是存心刺激他?你不愿我問,但我還是要問,你當時怎么想的?”
“我的確是故意的?!彼@次沒有翻臉,呆愣了一會兒,終于輕輕舒出一口氣。
他這樣說著,張開手捂住臉,身體慢慢佝僂下去,抽搐著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