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我們都叫外鄉(xiāng)人老趙老斗,因為他有一雙斗雞眼,斗得非常嚴(yán)重,看人時,似在看著你又不是在看你,讓人忍俊不禁。
老斗一般在午飯前來到我們村,把那輛二八大金鹿自行車往村頭大槐樹下一放,用一根磨得異常光滑的支撐棍支好,從橫梁上的繡花褡褳中拽出一個撥浪鼓,高舉過頭頂,起勁兒地搖起來,很快,他身邊就聚滿了人。
老斗是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將是十里八鄉(xiāng)最后一個貨郎。他的后車座兩邊馱著兩個大箱子,每個箱子上都有五六個抽屜,兩個箱子上面橫放著一個鐵絲籠子,里面是五花八門的日常生活用品,應(yīng)有盡有。
裹腿布——村里老頭老太太們用的,他們一年四季穿著長褲腰的老粗布肥襠褲,但褲腳裹著裹腿布,顯得利利索索,頭是頭腳是腳。
煤油燈泡子——兩頭收中間凸,玻璃材質(zhì),罩在煤油燈上,油煙就不會亂竄爬上人的臉——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來客人的時候用這種燈泡子,比光禿禿的煤油燈顯得富麗堂皇,只有村小學(xué)的教員、村主任、赤腳醫(yī)生劉瘸子等人家常年用。
針頭線腦——家家必備,都不值錢。
橡皮鉛筆墨水粉,圓規(guī)尺子鉛筆盒削筆刀,以及小孩子練字用的十多頁紙的方格本。其中的墨水粉很有趣,有綠色和藍色的,粉末狀,放在瓶子里,倒上水就成了墨水,簡便易拿,缺點是不持久,幾個月就褪得看不到痕跡;鉛筆盒是薄鐵制成,顏色豐富,圖案有趣,把鉛筆等放進去,跑動的時候,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清脆悅耳——倘若誰的書包里發(fā)出這種聲音,會讓小伙伴羨慕不已,這說明他擁有了這種漂亮的鉛筆盒,大家伙兒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多么富有的人?。 ?/p>
我的三個姐姐一直很向往擁有這樣的鉛筆盒,遺憾的是,大姐和二姐一直到離開校園結(jié)束學(xué)生生涯都沒能如愿。三姐也是在上初中的時候添置了一個鉛筆盒,鉛筆盒上繪制的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她沒用完,就讓我搶過來用了。
樟腦球——我們都叫“臭球”,放在柜子里,防蟲;三姐尤其愛用,她在自己每件衣裳里都放一枚:“好聞。”她邊說,邊吸了一鼻子,很陶醉。
頭繩、皮筋、頭花——小女孩子們用的。實際上村里很多女孩子用不著,出于省時省力省錢的目的,她們的頭發(fā)都被家長剪短,留著那種“毛櫻子”頭,就是齊耳短發(fā),頂多別個細細的幾厘米長短的發(fā)卡,這種發(fā)卡顏色很豐富,亮晶晶的,在發(fā)間隱隱閃亮,很別致。
泥哨,用白泥捏成小鳥小老虎的形狀,涂上粉紅淡白和嫩綠的色彩,通常是鳥尾巴虎尾巴上留有小孔,一吹,響聲洪亮悠遠。因為是泥巴質(zhì)地,一不小心掉在地上或者磕碰到哪里,就碎了。
蒜臼子,石制,禁摔,幾輩子使不壞,很貴。
還有香胰子、繡花撐子、搪瓷缸子……
村頭的撥浪鼓還在歡實地響著,鄰居家的滿囤嬸子站在我家院外高聲喊外祖母:
“老嬸子,去換點什么吧?”
外祖母應(yīng)聲而出,她們都用衣襟兜著幾個雞蛋,向村口走去,邊走邊交換著這次交易的打算和想法:
“還是換糖精嗎?”
“嗯,牙又疼了,點幾粒糖精管用?!?/p>
“買片止疼藥啊……”
“沒那個閑錢……”
……
滿囤嬸子雖然有這么誘人的名字,實際上院子里的糧囤總是空著,她的四個兒子個個虎頭虎腦,能吃能睡,讓她愁得牙花子疼,她自己發(fā)明了用糖精治牙疼的“偏方”,所以每次都愛換糖精。有時候,她也用五個雞蛋換一盒哈德門香煙,坐在灶膛口,一邊往里填柴火,一邊抽煙,云山霧罩。有一次就走神了,灶膛里的柴火蔓延出來,差一點點著房子。滿囤叔罵了她一頓,她再也沒拿雞蛋換過哈德門。
外祖母舍不得用雞蛋換糖精和煙,而是換一些其他零碎東西,裹腿布啊,煤油燈泡子啊,針頭線腦啊,我們的學(xué)習(xí)用品啊……這次,她用五個雞蛋換了一小綹彩色繡花絲線。滿囤嬸子羨慕地說:“老嬸子還會繡花描紅啊?!蓖庾婺讣泵u頭:“我笨手笨腳的,哪會那個,是我妮子會,她年輕時候喜歡繡花,繡鴛鴦戲水,繡荷花并蒂,繡得活靈活現(xiàn)人見人愛?!?/p>
滿囤嬸子問:“現(xiàn)在還在繡?”外祖母拿眼珠子翻了她一眼:“哪兒有閑工夫啊。”
母親的確沒時間繡花怡情。她在村小學(xué)里當(dāng)老師,一天13節(jié)課,從早上到晚,回家來都抱著一大堆作業(yè),每天我睡覺的時候,她都還在燈下批改作業(yè)。
外祖母仍然一聲短嘆:“就是給她留個念想兒吧?!?/p>
我拽拽外祖母的大衣襟,眼巴巴地指著鐵絲籠子里:“想要個泥哨?!?/p>
外祖母回手甩了我后腦勺一巴掌:“都摔碎三個了,還想!”
壞心眼的老斗看出了我的心思,拿出那只綠頭白身子粉翅膀的小泥鳥泥哨,放在嘴上起勁兒地吹,恨得我牙根癢癢。
回到家,外祖母把彩色絲線放到炕柜上,端詳了半天,然后坐上炕,戴著用線當(dāng)腿的老花鏡仔細打量她那件自織粗布大襟褂,褂子原本是藏藍色,經(jīng)年搓洗已經(jīng)變成淡藍色,兩肘和兩肩部位馬上就要變成白色。外祖母翻來覆去前前后后看了好幾遍,終于下定決心把它拆洗成破布,去做成袼褙,但衣襟上的疙瘩扣還可以繼續(xù)使用,那都是她當(dāng)年親手襻制的,結(jié)實耐用,她一一拆下來,放進炕頭的針線笸籮里。做完這些活兒,外祖母起身去洗了洗手,擦干凈,從腰上拿下一把鑰匙,打開炕柜,伸手從里面掏出一個雞蛋,攥在手里,另一只手緊接著把柜子鎖好。她要用這個雞蛋,加點面,再加點水,做成一張雞蛋餅,這將是我的午飯。
外祖母在做這一連串事兒的時候,我十歲的三姐就跟在她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看著雞蛋變成雞蛋糊再變成噴香的雞蛋餅,嘴里不停地小聲嘟囔:“雞蛋好吃,我吃雞蛋,雞蛋好吃,我吃雞蛋?!?/p>
雞蛋餅顏色金黃,香味滿屋,讓人聞著就流口水。外祖母把雞蛋餅盛在盤子里,轉(zhuǎn)身和顏悅色地問三姐:“想吃雞蛋嗎?”
外祖母的表情明顯是暗示要給三姐吃一口雞蛋餅,這讓三姐有些不敢相信,遲疑地點點頭。
“真想吃?”
三姐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那過來吧?!?/p>
外祖母笑呵呵地召喚著。三姐的眼睛都要長出手來了,她一個箭步就沖到了外祖母身邊。外祖母臉上的笑容倏忽就消失了,她抬起右手,弓起食指扣了一下三姐的腦門:“給你個雞蛋!這么大了還和弟弟爭嘴?!?/p>
外祖母右手食指上戴著一個黃銅頂針兒,這是她納鞋底做袼褙時用的,扣在腦門上,即便動作很輕,也十分疼。三姐撇著嘴巴跑開了,遠遠地扒著門框,瞅著雞蛋餅被我消化掉。
那時候我就知道,外祖母叩打三姐并不是不疼她,但雞蛋哪兒能說吃就吃呢?哪兒能誰想吃就吃呢?
能享用雞蛋的一般是家中的老幼病殘和當(dāng)家勞力。我們家能享用雞蛋的第一個人是父親。父親在縣化肥廠上班,每個月都領(lǐng)回家32塊6毛4,這是全家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外祖母說父親頂梁柱,他身體跨了,這個家也就完了,所以一定要保證父親這唯一的營養(yǎng)供給,只要父親回來,每天保證兩個雞蛋:大清早,父親還沒起床,一大陶瓷缸子滴了幾滴香油的熱乎乎香噴噴的雞蛋花就放到了他床頭。
第二個人是我。外祖母說,不僅僅因為我是家中獨苗男丁,主要是因為我先天營養(yǎng)不足,體弱多病,后天再不加強營養(yǎng),恐難茁壯成長。倘若真有個好歹,責(zé)任誰擔(dān)?
沒人能擔(dān)!
所以,一天我可以吃一個雞蛋。
第三個能吃雞蛋的是來家中的客人,雞蛋和韭菜一起炒,和蒜苔一起炒——單獨炒一盤雞蛋?少,太費雞蛋——現(xiàn)成實惠又味道鮮美,不失體面。
雞蛋除了被吃以外,還擔(dān)負著一個神圣使命:從老斗的貨郎攤上換購日常小百貨用品。
我們家的雞都是外祖母養(yǎng)的,不會用糧食喂——糧本上的口糧是按人頭的,有限額,每個月剛剛夠,不允許再大度地讓雞分享。雞們?nèi)可B(yǎng),院里院外土里刨食覓蟲,絕對“自給自足”,十天半個月能吃上一把高粱玉米那就是改善生活;秋后,外祖母帶領(lǐng)我們姐弟四人浩浩蕩蕩地奔赴田間地頭,摘回好幾口袋草籽,攤曬在東西廂房的屋頂上,等曬干后,一口袋一口袋地儲藏在廂房里,是雞們最佳的“零食”,能吃整整一冬天。
每天黃昏,外祖母就站在屋門口,手搭涼棚高聲呼喚:“咕咕咕咕——咕咕——”
那些雞就像聽到號令一般,迅速跑回家來,老老實實進入雞窩,無異于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外祖母對所有的雞都了如指掌,少哪一只,一打眼就知道;哪只雞什么秉性,她也爛熟于心。
每天回窩最快的是蘆花雞老三:“真是聽話的孩子,賞你一粒玉米?!?/p>
出窩最慢的是蘆花雞老大:“你就不能做做樣子嗎?還當(dāng)老大呢?丟人!”
倘若,回窩少了哪只雞,她都知道這只雞最愛去什么地方,派我們過去一看,保準(zhǔn)在,神了。
有一年初冬,一只老母雞和鄰居家的大黃狗嬉鬧,被追得慌不擇路掉到了茅廁里,外祖母循著咕咕聲把它撈出來,摁在水盆里清洗干凈,毫不嫌棄地揣在了懷里:“咦,這可是個功臣,下的蛋都是雙黃啊,可不能凍壞了……”
——可我嫌棄。一連好幾天都聞著外祖母身上有股臭味,就遠遠地躲著她。
外祖母養(yǎng)雞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要雞蛋,雞蛋可以貼補家用,所以她把雞蛋看得更緊。每只雞的下蛋周期、每只雞每天什么時候下蛋,她都門兒清。每天,她一邊忙活手中的家務(wù)——一家六七口人、九只雞、兩只鵝、一頭羊、一頭豬的吃喝拉撒,太多事兒了,一邊支著耳朵聽著院子里雞們的動靜,一捕捉到雞下蛋后高興的咯咯噠歡叫,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計,一邊在圍裙上擦擦手,一邊拐著半放的小腳,直沖雞窩而去,第一時間把那熱乎乎雞蛋攥到手里,鎖進她炕頭的柜子里。
有一回,家中一只蘆花雞在該回來的時候沒有回來,找遍了院里院外也沒見蹤影,外祖母恨恨地斷言:雞被偷了。晚飯后,外祖母就爬到房頂上去了,扯著嗓子開始“罵街”——罵街有兩種,一種是“葷罵”,全是臟字,惡心得你翻腸倒肚;一種是“凈罵”,委婉地哭訴指責(zé),博得同情贏得理解。外祖母的罵街屬于后者,她拖著長音連說帶比畫地訴說這只雞對我們一家老小的重要性,倘若歸還這只雞我們?nèi)腋卸鞔鞯?。暮色中,蒼老的聲音在裊裊炊煙中緩緩飄蕩。驀地,她停止了“叫罵”,歪著腦袋聽了聽,飛快地爬下房頂來,幾步走到大門口,打開院門。沒錯,她的寶貝雞回來了。把雞趕回雞窩,她又開始往房頂上爬,母親說:“雞不是找回來了嗎?”
她振振有詞:“這只雞今天該下蛋,我得要回來?!?/p>
母親表示不值得:“算了,街坊四鄰的,都不容易……”
“那不行,這是我孫兒一天的營養(yǎng)啊……”
說完,外祖母又吃力地爬上房頂,站直了腰身,扯著有些沙啞的嗓子開始訴說這枚雞蛋對我們家的重要性,鄭重其事地表達倘若歸還這枚雞蛋我們?nèi)視卸鞔鞯隆?/p>
第二天清晨,母親拿著書本去學(xué)校帶學(xué)生們早讀,一開門,發(fā)現(xiàn)大門口一側(cè)放著一枚雞蛋……
有段時間,外祖母崴了腳,不便行走,每天就吩咐三姐去取雞蛋,三姐顛顛地跑出去,很快跑回來,很認(rèn)真地說沒有蛋。
明明聽到了母雞下蛋的叫聲,怎么會沒有蛋呢?
外祖母讓三姐攙著她親自去雞窩看看,果真沒有。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外祖母納罕不已。第四天,院子里又傳來母雞下蛋的叫聲,她直接扶著一張小凳子,單腿蹦著要去取,三姐急赤白臉地從她身后往前趕:“哎呀,你不用去啊,我去不就行了嘛?!?/p>
外祖母堅決不讓她去,一蹦一蹦地來到雞窩前,探身一看,一枚蛋躺在那里。把蛋取在手里,外祖母怒火中燒,瞪圓了雙眼,回到屋,她命令三姐垂手站立,老實交代,坦白從寬。三姐一口咬定前幾天就是沒有蛋。
外祖母咬牙切齒:“你拿我當(dāng)三歲孩子啊,你!”
我們擺開桌子要吃飯,大姐走到三姐身邊輕輕碰碰她胳膊肘:“承認(rèn)不就完了嗎?承認(rèn)了快來吃飯?!?/p>
三姐把脖子一擰,眼珠子一翻:“雞就是沒下蛋,承認(rèn)什么?”
外祖母恨恨地:“哎,醉死不認(rèn)半壺酒錢!算了,來吃飯吧……”
三姐剛想動地方,母親厲聲呵斥:“不承認(rèn)就不能吃飯?!?/p>
三姐悶聲繼續(xù)站在那里,小胸膛一鼓一鼓的,等一家人都吃完飯,準(zhǔn)備上炕休息,她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就是想吃口雞蛋,又不是犯多么大錯誤,至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