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會會
《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是作家戴思杰代表小說之一,故事發(fā)生在美麗卻條件艱苦的四川丹鳳山一個農(nóng)村知青點,主要圍繞兩位男主人公阿羅、馬劍鈴和女主人公小裁縫三個人物展開。小裁縫是小說中主要的女性人物,她是閉塞的山村中渴望知識和文化、對外界充滿好奇心的青年代表。
關(guān)于小說中小裁縫形象的研究文章較少,張倩偉在2014年所寫的《〈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主人物形象分析》一文中,就主要人物的思想特征展開分析,對小裁縫的形象定格在追求知識、尋求改變的女性;2015年,盧德美借助馬修阿諾德的文化論分析作品《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將小裁縫定義為以文化美化生活的女性,強調(diào)文化在書中的作用及現(xiàn)實影響。本文以文本內(nèi)容為研究材料,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fā),以小裁縫的女性主體意識為切入點,從她所處社會背景、外部父權(quán)者對她的壓迫改造以及內(nèi)部自身的覺醒三個方面展開論述,以分析小裁縫這一女性形象的轉(zhuǎn)變歷程及背后的原因,揭示傳統(tǒng)女性群像的生活現(xiàn)狀,以及這一形象蘊含的女性主義色彩。這一分析有助于我們把握作者對中國女性思想、精神生活的敏銳觀察,以及他在書寫中國女性方面的浪漫情懷。
一、女性主義與主體意識
女權(quán)主義思想最早發(fā)端于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這一觀念讓人們關(guān)注“平等”這一概念。到了二十世紀,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在女性主義運動實踐的推動下不斷涉及更多方面,在人文主義思想衍生出的不同思潮流派中重新?lián)碛辛硕嘀乩碚摲种?,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存在主義影響下創(chuàng)作的《第二性》,從整個人類歷史、生理、心理等角度綜合展開論述,關(guān)注女性如何在父權(quán)社會中被約束、被壓制成為第二性別,即他者。
自二十世紀以來,女性主義理論發(fā)展和研究從未止步,這一理論的實踐意義也是豐富深刻的,為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改善提供了有力指引。在女性主義理論研究之中,“他者”是傳統(tǒng)觀念之中女性被區(qū)別對待而成為的一個客體,劉巖引用波伏娃的《第二性》導(dǎo)言中第九頁的話對此進行解釋:“女人是由男人決定的?!薄澳腥耸侵黧w,而女人是他者?!辈ǚ蘩^而提出第二性的說法,用來代指在父權(quán)社會中與男性相區(qū)別的他者,也就是女性。除了從社會歷史角度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批判,波伏娃還從心理、生理學(xué)角度對第二性展開論述,她認為,弗洛伊德代表的精神分析學(xué)派在描述男性性心理過程的同時,缺乏對女性性心理描繪,僅僅突出了女性在性行為過程中所處的被動地位,從而將其視為不健全的人。也就是說,她認可女性有自身的性心理,而不僅僅是相對于男性而存在的性客體,即他者。所以,女性想要擺脫第二性別的標簽,除了物質(zhì)、經(jīng)濟條件等給予女性足夠的獨立條件,女性自身的主體意識還來自于同過去束縛的割裂所獲取的精神自由。
二、時代背景
“女權(quán)主義”(Feminism)一詞自出現(xiàn)在法國,后傳到英美,逐漸流行起來。這一術(shù)語是經(jīng)日本傳到中國,被命名為“女權(quán)主義”,著重強調(diào)了男女在社會中享有平等權(quán)利的時代特征。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國內(nèi)一些學(xué)者用“女性主義”替代了之前的“女權(quán)主義”,這一變化的出發(fā)點是關(guān)注男女之間在文化與精神等方面的對等,同時減少西方女權(quán)主義的那種激進色調(diào)。
小說《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所處時間維度是我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小裁縫身處山村,作為一個淳樸天真的鄉(xiāng)村姑娘,對于男女性別和自我的認識也是懵懂的,對于自我身份的認識源于傳統(tǒng)民俗,自出生起,她天然地就生長在父權(quán)制社會的包圍之下,而她又以一種無知懵懂的狀態(tài)安然存在于這一氛圍之中。
三、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的壓迫和改造
這個還彌散著傳統(tǒng)民風(fēng)氣息的鄉(xiāng)村社會中,與小裁縫的命運直接相關(guān)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她相依為命的生身父親老裁縫,一個是她后來遇到的青年阿羅。這兩個男性是父權(quán)社會下對小裁縫實施男權(quán)社會管束、改造的具體人物,也是小裁縫意識覺醒的見證者,是小裁縫主體意識參照中的他者。
老裁縫是一位大家長,他在生活中注重對自己女兒的保護,他雖然穿行于山間鄰里,但從不帶著自己女兒,作者在此道出緣由:“他從來不帶女兒跟他一起走家串戶,這個決定,說是明智卻又無情,使得多少打算娶小裁縫為妻的青年農(nóng)民連跟她說話搭腔的希望都破滅了?!边@是父親自私的愛,也是父權(quán)社會下男性對女性管制的表現(xiàn)。所以,生活在父權(quán)制家庭的女性,她們在不被告知的情況下,就可以被劃分出工作場所?!皨D女生活在這個世界的邊緣,她們只通過自己的私生活,通過男人們,以一種間接的而不是直接的方式和這個世界保持接觸。”
父親的男性權(quán)力還通過小裁縫的話語體現(xiàn)出來。在和兩位知青談話過程中,她懇求兩位朋友不要生父親的氣:“他是一個老小孩。”這句話是對父親性情的描寫,他的性格里有如小孩子一般的任性因素。接下來,女兒的話則更為具體:“都是因為我娘死得太早。沒有人管,凡事他總是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币环矫妫@里說明了老裁縫鰥夫的身份,他含辛茹苦將女兒養(yǎng)大,妻子的離去讓他將所有的情感傾注在二人的后代身上,因而他對女兒有深沉的愛,也是他拒絕讓外人接觸到女兒的原因;另一方面,小裁縫母親的缺席讓少女無法了解女性角色與男性角色的區(qū)別,這對小裁縫的女性身份建立制造了障礙,也讓她的女性意識啟蒙滯后,所以她只能模仿周圍的女顧客。正如波伏娃所說的“她們受到傳統(tǒng)的婦女形象的限制”,女性想要脫離這種模式的困囿極為不易。
阿羅是來自大山外的知識青年,講得一口好故事,在大山中他與馬劍鈴結(jié)識了純潔美麗的小裁縫,當馬劍鈴問及阿羅對小裁縫的看法時,他答道:“她不是有知識的人,至少對我來說,她還不夠有知識!”從對話中看出,阿羅對小裁縫雖有喜愛,但在他眼里,小裁縫還不具備成為愛人的資格,所以阿羅萌生了用巴爾扎克的小說改造小裁縫的計劃。他風(fēng)雨無阻地每天前去給小裁縫講故事,有段時間他得了瘧疾,仍然沒有間斷自己的改造行動:“盡管阿羅的瘧疾發(fā)作得很厲害,他卻認為自己已經(jīng)在康復(fù),于是,他硬撐著跟我一起上路了,趕往小裁縫的那個村,他的心中充滿著一個真正征服者的熱情。”此時他對改造一事的熱情更勝一籌,等他們將“四眼”的書偷出來之后,他的熱情達到頂峰,阿羅想要“把它們?nèi)甲x了”,因為他堅定地認為:“有了這些書,我就可以徹底地改造小裁縫了。她將不再只是一個普通的山里姑娘。”
從這些作者賦予阿羅的言行之中,可以看出阿羅也是父權(quán)制的一個人物代表。他的言語中表達著對有文化、優(yōu)雅的理想形象的期望,另一方面,他的行動中則以父權(quán)社會的期望去塑造女性,賦予女性一套心目中的既定標準,讓其走向自己心目當中的理想形象。這里的阿羅借由崇高的借口,實則是對小裁縫個性的剝奪和對女性天然美的摧毀行為。作者塑造的阿羅這一形象,首先,在情節(jié)上,小說整體情節(jié)圍繞阿羅的“小說計劃”逐步展開,使女主人公女性意識覺醒的過程充滿了連貫性;其次,在結(jié)構(gòu)上,通過講故事一事給予小裁縫覺醒這一小說轉(zhuǎn)折點以行為契機,使小說的邏輯和結(jié)構(gòu)具有合理性;最后,在人物對比上,阿羅和女主人公之間的人物身份形成鮮明對比,阿羅是小裁縫接受文化知識的來源,又是其自我意識覺醒的促成者,而小裁縫是阿羅灌輸知識的對象,也是其計劃失敗的見證者,兩個人物之間的對比變化本質(zhì)上是小裁縫脫離父權(quán)思想壓迫,走向新生活的過程。
四、主體意識的覺醒
在作者筆下,小裁縫是天生具有自由天性的小說人物,這是她覺醒的內(nèi)在動力。盡管沒有知識和文化,她卻有自己的想法,就像阿羅一行第一次來看望小裁縫時她說:“不要把我當作一個傻瓜,我很喜歡會讀書寫字的人,跟城里的知識青年聊天。”這些話中反映出小裁縫生性自由的天性,而整個改造過程便是一場與小裁縫天性的拉鋸戰(zhàn)。這一過程可以從小裁縫的話語、外表和心理層面上逐一展現(xiàn)出來。
首先,話語方面,一開始從小裁縫給阿羅的信中就可見端倪,“只有一張信紙,字是用鉛筆寫的,筆跡時而緊湊密匝,時而寬松稀朗;筆畫常常是歪歪扭扭的,但是,在這一笨拙中透著一種女性的輕柔,一種孩童的率真”。此刻她的話語是笨拙卻很淳樸的,這是一位山中姑娘的筆觸。當阿羅帶給她寫有小說故事的羊皮襖時,“她一把奪過皮襖,獨自一人靜靜地讀了起來”,而“她讀完后,怔怔地張著嘴巴,一動也不動”,阿羅繼而描述巴爾扎克對這位姑娘思想的沖擊,“把一只看不見的手放在這個姑娘的頭上;她變形了,成了一個夢幻人,好不容易才慢慢地清醒過來,腳踏實地地回到了現(xiàn)實”??梢娢膶W(xué)給小裁縫帶來了極大的震撼,竟使得她說不出話來。隨后的她變得更為渴望知識,也更為大膽地對二人倡議:“我們?nèi)ネ邓难鄣臅銈兛丛趺礃??”只是一段皮襖上的文字,就對小裁縫的談吐和話語風(fēng)格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她從羞怯的少女一下子變得大膽起來,此外她是如此珍惜獲得知識的機會,并通過接觸羊皮襖上的文字這一行為默認接受了書本對她的洗禮。
其次,心理層面旁白也體現(xiàn)出小裁縫的主體意識。她坦言聽了阿羅讀給她的小說后,“忍不住想跳到激流潭冰涼的水里去。為啥子呢?為了痛痛快快地發(fā)泄一通!這就像有的時候,你情不自禁地想把積壓在你心頭的話全都痛痛快快地說出來”。這一點就和波伏娃談婦女寫作時所說的一致:“寫作是一種使命,它是對一種召喚的回應(yīng),而這個召喚通常是在一個人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聽到了?!边@是一種靈感的迸發(fā),而小裁縫只能通過跳水來排解這些思想的碰撞,從而冷靜下來。當她與阿羅表演話劇時,她又萌生了新的感悟,“以前,我還從來沒有想象過,一個人可以在依然成為他自己的同時,又扮演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這一感悟成為她離家出走,想要去過另一種生活的契機,可以說是她又一次的意識覺醒。
最后,外表方面,這種變化更直觀地反映了小裁縫的談吐、心理。初見小裁縫時,“天鳳山最美的公主穿著一雙粉紅色的鞋,布做的,柔軟卻又結(jié)實”,此時的她還是山里姑娘的裝束,“一條長長的辮子發(fā)梢上扎著一條紅紅的頭繩,色彩鮮艷,是絲綢編成的”,然后在一次講故事間隙,她的發(fā)型轉(zhuǎn)變了,“她的頭發(fā)不再編成大辮子,而是像瀑布那樣成串成串地披散下來,像濃密的馬鬃一樣在她的肩膀上閃耀著波浪”。小說通過這一次次裝束變化反映故事對小裁縫的震撼和改變,這一點也通過兩位主人公之口得到證實,“我們不得不在可憐巴巴的記憶中搜索良久,方才在驚魂甫定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比如,她從《包法利夫人》相關(guān)的文字中想象自己制作了一個胸罩,又模仿兩位知青的說話口音,還將藍色中山裝改造成城里人才穿的女式上衣,又請求父親在滎經(jīng)鎮(zhèn)的百貨商店買了一雙純白網(wǎng)球鞋。最后,她改變了發(fā)型,扎著紅布蝴蝶結(jié)的長辮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短頭發(fā),她的形象完全改變了:“男式的正襟上衣,她的新發(fā)型,她一塵不染的潔白球鞋。”整個外表的改造過程是小裁縫主動開始的,其中還包括她偷偷開好的各項證明材料,這一過程阿羅并沒有參與,父親也并未插手,這是小裁縫作為女性獨有的天地,也是孕育她意識覺醒的一個空間。
在改造之前,小裁縫便充滿爛漫的自由天性,在改造中這一天性被壓抑,轉(zhuǎn)而接受書中的西方女性標準。但她并沒有全盤接受書中的要求,即阿羅的理想與期望,她的思想和行動發(fā)生了轉(zhuǎn)變,自我的意識反而和天性在這一過程被完全啟蒙,她強大的主體意識超越了他人的期許,成了獨一無二的自己。正如她對阿羅說“巴爾扎克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女人的美是一件無價之寶”。這一過程是對男權(quán)社會的專制的反擊與嘲諷,是女性對父權(quán)制下男性制造的枷鎖的瓦解,所以她完成了從被征服到超越自我的命運轉(zhuǎn)變,這一切都是她的自主選擇,也是女性的主體意識全面醒悟的自然結(jié)果。
“一個小小的身軀沿著山路一直走。那是剪了短發(fā)背著小包裹,離開大山的小裁縫堅定的背影。她從書里看到了山外世界的遼闊,所以選擇了離開,再也不要回來?!毙〔每p出走的結(jié)局,一方面是作者對于青春的贊頌,是對中國女性成長歷程中的勇氣和決心的稱贊。另一方面,他想要將中國女性的故事告訴世界,正如他說的:“首先它是見證,見證了中國很多女性是很獨立的。我也在見證她們的感情,還有思想。我希望能讓更多人看見中國女性在面對生活與愛情時候的樣子,并不是怯懦的,即便遇見各種困境,也在勇于突破和尋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