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晏如
一、《文選》之“文”與《文選》選文范圍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筆說”流行,指按照某些標準將各種文體分為“文”和“筆”兩種類型。對“文”“筆”的界定,各家有所不同,其中一種常見的分法是“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段倪x》包含三十九種文體,以是否有韻來分,有韻的有賦、詩、騷、七、移、辭、頌、贊、史述贊、連珠、箴、銘、誄、哀、墓志、吊文、祭文,共十七種,無韻的則有詔、冊、令、教、文(策秀才)、表、上書、啟、彈事、箋、奏記、書、檄、難、對問、設論、序、符命、史論、論、碑文、行狀,共二十二種??梢娛捊y(tǒng)所選之文既包括有韻之“文”,又包括無韻之“筆”,是廣義的“文”,屬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雜文學的范疇,而與現(xiàn)代所謂純文學的觀念相距甚遠。
以雜文學和純文學的角度來分,《文選》之“文”屬于雜文學的范疇;而以傳統(tǒng)的目錄學分類來看,大部分所選之文屬于集部?!段倪x序》中有關于不選經(jīng)、史、子部文章原因的說明:
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
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為宗,不以能文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諸。
若賢人之美辭,忠臣之抗直,謀夫之話,辯士之端……概見墳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雖傳之簡牘,而事異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
至于記事之史,系年之書,所以褒貶是非、紀別異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
這幾段首先說明不選經(jīng)部文章的原因:經(jīng)書地位崇高,不能加以刪節(jié)。其次,不選子部文章是因為子書重視“立意”,而不重“能文”。再次,子書和史書上都記載了忠臣、謀士等的話語,因為不成篇章,因此也不選。這表明,蕭統(tǒng)認為《文選》所選的首先應該是可以成篇的文章,而不能是話語片段。最后,史部文章也不選,與不選子書的原因有些相似,即它的側(cè)重點不在“能文”,而在于“褒貶是非,紀別異同”。
這幾項大致將《文選》所選之文與經(jīng)、史、子三部的文章區(qū)分開,但用了三套標準。不選經(jīng)部文章的原因采用了第一套標準,即出于對不可刪節(jié)的經(jīng)典的尊重??紤]子、史兩部文章是否入選則用了第二套標準,即它們是否“能文”;而因其“不以能文為本”,均不入選。考慮“謀夫之話,辯士之端”一類是否入選用了第三套標準,即二者是否可被稱為“篇章”;而因其“事異篇章”,也不入選。排除掉經(jīng)不入選的特殊原因,需要同時滿足后面兩種條件的文章才可以入選,即一段文字能夠被稱為“篇章”的前提下,是否“能文”是蕭統(tǒng)區(qū)分“文”(可入選)與“非文”(不可入選)的關鍵。因此,我們需要考察蕭統(tǒng)所謂的“能文”是何意。
在敘述完不選史書的原因之后,蕭統(tǒng)寫道:“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故與夫篇什,雜而集之?!笔窌械氖氛摵褪肥鲑?,因具有“綜輯辭采”“錯比文華”等特征,也與其他文章一起,被選錄到《文選》中來。上文說過,蕭統(tǒng)把史書排除在所選范圍之外,而史論和史述贊又可以入選,由此可以看出“綜輯辭采,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這幾點與“能文”直接相關。如劉師培先生所說:
昭明《文選》,惟以沉思翰藻為宗,故贊論序述之屬,兼相采輯。然所收之文,雖不以有韻為限,實以有藻采者為范圍,蓋以無藻韻者不得稱文也。
“辭采”“文華”“沉思”“翰藻”并不只是選擇史論和史述贊的標準,幾乎可以算作全書的其中一條選文標準。除此之外,《文選》的另一選文標準在于“崇雅黜靡”。
二、《文選》的選文標準
(一)“沉思”“翰藻”
學界對“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兩句的意思有不同的理解。第一類解釋意義較狹,即朱自清先生所說的“事義”指引言引事;翰藻指辭采,以比類為主。兩句合起來指的是“善于用事,善于用比”。另一類解釋意義較廣,認為該句至少包括語言和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兩個方面,指文章的內(nèi)容需要通過精心結(jié)構(gòu),用美麗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由于辭采是否華麗卻比較容易辨別,因此我們可以結(jié)合選文來對“翰藻”作出說明。
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寫道:“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睂Α按邸钡目释偈刮娜瞬粩嘧非蟆靶伦儭?,文采作為六朝種種“新變”之一,對其追求是六朝文學創(chuàng)作的普遍現(xiàn)象?!皟砂僮种?,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眲③脑凇睹髟娖分械倪@一段描述可以概括當時的詩文寫作情況,通過對聲律及辭藻的錘煉使得作品有訴諸聽覺和視覺的雙重美感,這與蕭統(tǒng)所說的“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是一致的。
以《文選》所選的詩歌為例,被選詩歌在數(shù)量上居前十的作者為:陸機(五十二首)、謝靈運(四十二首)、江淹(三十二首,其中三十首為擬作)、曹植(二十二首)、顏延之(二十一首)、謝朓(二十一首)、鮑照(十八首)、阮籍(《詠懷詩》十七首)、王粲(十三首)、沈約(十三首)。與鐘嶸《詩品》相對照,這十位詩人均列于上品或中品,而鐘嶸評詩的其中一個標準正是辭藻(潤之以丹采)。以下列舉《詩品》及其他文學批評中對上述部分作者詩作的評價:首先舉曹植,《詩品》評價他“骨氣奇高,詞彩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胡應麟《詩藪·內(nèi)篇》認為他的《名都》《白馬》《美女》等詩“辭極贍麗,然句頗尚工,語多致飾,視東西京樂府天然古質(zhì),殊自不同”。又如陸機,《詩品》說他“源出于陳思。才高詞贍,舉體華美……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妒勒f新語·文學》也認為他的文章“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再如顏延之:“其源出于陸機。故尚巧似,體裁綺密……湯惠休曰:‘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保ā对娖贰罚赌鲜贰ゎ佈又畟鳌酚涊d鮑照評價他的詩:“如鋪錦列繡,亦雕饋滿眼?!弊詈笕缰x靈運:“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頗以繁富為累……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曲新聲,絡繹奔發(fā)?!保ā对娖贰罚赌淆R書·文學傳論》評價其“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迂回”。
從以上例子來看,鐘嶸認為陸機和謝靈運的詩歌源出于曹植,而顏延之的詩歌又源出于陸機,他們的詩在風格上具有繼承性和相似性,都有豐贍、華美、富麗等特征。其他文學批評與《詩品》也基本能形成共識,評價者都承認以上詩人對辭藻的追琢。這些詩人入選《文選》的詩作數(shù)量能夠居于前十絕非偶然,但可以體現(xiàn)出《文選》的其中一個選文標準,即對“翰藻”的重視。正是因為這一點,備受蕭統(tǒng)推崇的陶淵明只有八首詩入選《文選》。
蕭統(tǒng)對陶淵明及其詩文的評價極高,認為“其文章不群,詞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然而陶詩的落腳點在于平淡和自然,甚至會給人留下“質(zhì)”和“癯”的印象,這與《文選》對作品有華麗辭藻的要求顯然是不相符的。從選陶詩這一點上可以看出,盡管蕭統(tǒng)是《文選》的總編纂人,他個人的文學偏好會對《文選》選文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但他的文學思想并不能等同于《文選》的選文標準?!段倪x》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對魏晉南北朝文學新變的呼應和肯定,表現(xiàn)出一個時代的審美潮流,而屬于蕭統(tǒng)個人的審美則多多少少被弱化了。
(二)“崇雅黜靡”
駱鴻凱《文選學》中有一段對《文選》選文標準的概括:
跡其所錄,高文典冊十之七,清辭秀句十之五,纖靡之音百不得一。以故班、張、潘、陸、顏、謝之文,班班在列;而齊梁有名文士若吳均、柳惲之流,概從刊落。崇雅黜靡,昭然可見。
蕭統(tǒng)主張的是一種“文質(zhì)彬彬”的文學,因此盡管《文選》編撰時將“翰藻”作為考察作品是否入選的重要標準之一,卻不會為追求“翰藻”而陷入淫靡。加之蕭統(tǒng)身為太子,其所受的教育與其生長的環(huán)境使他偏好文雅和雍容的風格,這使得《文選》選文呈現(xiàn)出一種“崇雅黜靡”的傾向。這一傾向從《文選》對樂府詩、鮑照詩和顏延之詩的取舍上可見一斑。
《文選》選詩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明顯特征是不選民間的樂府詩。《文選》設有樂府一類,其中作者不明的有古樂府三首:《飲馬長城窟行》(青青河畔草)、《傷歌行》(昭昭素月明)、《長歌行》(青青園中葵),另有班婕妤《怨歌行》一首。但這四首樂府屬于成熟的文人五言詩,在語言風格、表達方式等方面與民間歌謠有不小的區(qū)別。試比較以下兩首:
飲馬長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夙昔夢見之。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xiāng)。他鄉(xiāng)各異縣,輾轉(zhuǎn)不可見。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入門各自媚,誰肯相為言?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上竟何如?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蕭蕭晨風飔,東方須臾高知之。
這兩首詩均表現(xiàn)男女之情?!队兴肌纷鳛闃犯窀?,采用雜言句式,語言近于口語,還包含“妃呼豨”這樣的語氣詞,能直白地抒發(fā)強烈的情感。而《飲馬長城窟行》為五言句式,其中包含一些對句,情感表達經(jīng)過了文人的雅化處理,較《有所思》更為柔和、節(jié)制。就兩首詩中涉及景物的句子而言,《飲馬長城窟行》中“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當”兩句采用“興”的手法;“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兩句非為實見,是敘事之外旁逸的部分,主要為了營造意境和氛圍。而《有所思》中“秋風蕭蕭晨風飔,東方須臾高知之”屬于敘事的一個部分,是為女子經(jīng)過一系列激烈的心理變化之后發(fā)現(xiàn)天快亮了的實寫。就二者的構(gòu)思而言,《有所思》樸素自然,《飲馬長城窟行》則更見雕琢。
《文選》選鮑照詩十八首,其中樂府九首。就這九首的主題而言,主要有四種:抒發(fā)去留之情,言征戰(zhàn)辛苦,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望和壯士不得志于心的慷慨之情,“傷俗情艱險,當翱翔六合之外”。以上四種,均為漢魏樂府常見主題。
鮑照的樂府對漢魏樂府及吳歌、西曲都有借鑒,但其所作的樂府如《吳歌》三首、《采菱歌》七首、《代白纻舞歌辭》四首、《代白纻曲》二首,《文選》均不錄,“《文選》所錄鮑氏樂府詩,僅限于五言的《相和歌辭》和部分為當時士大夫所熟習的《雜曲歌辭》”。鮑詩具有“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的特點,因此在當時常被評為“險俗”,鐘嶸也評價其“得景陽之俶詭,含茂先之靡嫚……貴尚巧似,不避危仄,頗傷清雅之調(diào)”。而這些特點并非蕭統(tǒng)所欣賞的,因此雖然《文選》所選鮑詩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但如《擬行路難》這類險急的詩則概不入選。
與鮑照風格相似的還有湯惠休。顏延之批評湯惠休的詩“委巷中歌謠耳,放蕩誤后生”,《詩品》也認為他的詩“淫靡”。鮑照、湯惠休之詩與顏延之一派之詩實際上代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兩派之間甚至有過相互攻擊:“羊曜璠云:‘是顏公忌照之文,故立休、鮑之論。”而鮑照則評顏詩“如鋪錦列繡,亦雕饋滿眼”,使得顏延之“終身病之”。
至于顏延之的詩文風格,可以用《南齊書·文學傳論》文章三體之一來概括:“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蛉韫耪Z,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精采?!薄对娖贰分赋觯骸邦佈印⒅x莊,(用事)尤為繁密,于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鈔?!倍段倪x》選顏延之詩二十一首,并選其《宋郊祀歌》二首,從以上《文選》對顏延之和鮑照分別代表的兩類詩歌的取舍中,可見蕭統(tǒng)對顏詩一類“矜言數(shù)典,以博富為長”的典正風格的偏愛。
綜上,《文選》的選文范圍與所選篇目是與其選文標準相契合的?!段倪x》所選之文在滿足其為獨立篇章的前提下,需要具有精巧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與華麗的辭藻,不能失于平淡,與此同時應該典雅持重,不能傷于險俗。《文選》在多選集部文章外又選史論和史述贊,多選陸機、顏延之詩而少選陶淵明、鮑照詩等現(xiàn)象都是在其選文標準影響下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