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
本文將《詩經(jīng)》中明確出現(xiàn)的“果實”意象一一概述,分析果實與周人日常生活、思想文化兩方面的淵源,通過果實來管窺周代生活圖景與文化內(nèi)核,對先秦文學(xué)記憶解讀一二,最后分析果實本體意象含義,從新的視角來讀《詩經(jīng)》,看見它更多彩的樣貌。
一、研究現(xiàn)狀
研究《詩經(jīng)》中的植物較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是陸璣,他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和徐鼎用20年繪制的《毛詩名物圖說》,都是本文重要的研究資料。在對《詩經(jīng)》的“果實”意象研究里,2001年,張連舉印證了《詩經(jīng)》中的果實與生殖崇拜的關(guān)聯(lián);2005年,李琨探討了果實與周代女性印象的關(guān)聯(lián);2012年,孫秀華談?wù)撨^《詩經(jīng)》中周人采摘果實;2013年,趙會莉介紹了用果實來“貽物定情”。這些研究成果都足以看出,果實本身在《詩經(jīng)》中的文化價值不容小覷,但現(xiàn)有研究中,對它的研究不夠全面,缺乏其專門的意象探討,尚需單獨從植物門類中分離出來詳細討論。
二、《詩經(jīng)》中的果實概說
時代變遷,某些果實在先秦有不同的分支,如《木瓜》中的瓜,便不同于現(xiàn)在的木瓜。也有的無法得到準(zhǔn)確的名稱,如《桑中》的“唐”到底是沙棠、棠梨還是女蘿,眾說紛紜。而筆者只取其中對果實的注釋,以《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文簡稱《毛疏》)、《詩集傳》以及《毛詩傳箋通釋》(本文簡稱《毛釋》)的注釋,在《詩經(jīng)》305篇中,歸納出了有代表性的12種果實:
(一)野葡萄(薁、葛藟):果實大如桂圓,常生長于林野間?!吨苣稀湍尽贰锻躏L(fēng)·葛藟》都提及野葡萄。
(二)桃:《周南·桃夭》中,“有蕡其實”受《詩集傳》釋,“桃,木名,華紅,實可食”,可知是桃子果實。
(三)梅子(梅):呈小球形,味酸甜,色紫紅,常用于釀酒。《召南·摽有梅》中便直接寫“梅”。
(四)葫(匏、瓠、壺)蘆:果實中空儲瓤,外殼堅硬?!囤L(fēng)·匏有苦葉》《大雅·公劉》中的“匏”,是先秦時期普遍的渡水用具,素有“腰舟”之稱。宴席上也“酌之用匏”,可見它也能做酒器?!缎⊙拧つ嫌屑昔~》《小雅·瓠葉》中的“瓠”,都是葫蘆。
(五)瓜(菲、瓞、木瓜、木桃、木李):球形或橢圓形的果實為一種食用的蔓生瓜類果實?!囤L(fēng)·谷風(fēng)》中所采之“菲”,《毛釋》注為“即土瓜也”。《衛(wèi)風(fēng)·木瓜》中的果實由《毛釋》所注:“木瓜,楙木也,可食之木?!币矊儆诠项悺!缎⊙拧ば拍仙健分幸矊懙浇畧錾祥L滿了“瓜”?!洞笱拧ぞd》中“綿綿瓜瓞”領(lǐng)出全詩,《毛疏》注:“大者曰瓜,小者曰瓞?!薄肮稀焙汀梆笔浅R姷膬煞N瓜。當(dāng)今葫蘆也隸屬瓜,但《詩經(jīng)》中將“瓜”和葫蘆分兩種(如《豳風(fēng)·七月》),故本文將其以出現(xiàn)的名稱來分作番木科和葫蘆科兩類。
(六)茨(茨)藜果:多刺,形象灰暗丑陋?!多{風(fēng)·墻有茨》中的“茨”,由《毛釋》注:“茨,蒺藜也。”
(七)沙棠(唐)果:沙棠,形小而紅的果實?!多{風(fēng)·桑中》寫到“唐”,通“棠”,引出勞動人民耕作隨感。
(八)桑葚(桑黮):球形覆果,常釀酒?!缎l(wèi)風(fēng)·氓》《魯頌·泮水》中都寫了動物食桑葚。
(九)棗(棘):橢圓形,可食用,色紅但味酸的一種藥用果實?!段猴L(fēng)·園有桃》中寫的“棘”,為酸棗?!夺亠L(fēng)·七月》提及諸多果實,其中便有“棗”。
(十)花椒(椒):小粒團簇,有特殊香氣,常作香料?!短骑L(fēng)·椒聊》以椒起興,而《陳風(fēng)·東門之枌》也寫到花椒贈禮。
(十一)梨(杕杜、檖):球形,春華秋實。《秦風(fēng)·晨風(fēng)》中寫“檖”、《小雅·杕杜》寫“杕杜”,都查證為梨的一種。
(十二)栝樓(果裸):球形橙紅色果實,多生于村旁田邊?!夺亠L(fēng)·東山》中的“果裸”,《毛疏》稱:“果裸,栝樓也?!?/p>
三、“果實”意象與周人生活
果實不管在先秦還是當(dāng)今社會,最初的作用就是食用。果實在那個食物種類并不豐富的時代里,與生活有不可割裂的聯(lián)系,也被農(nóng)耕文明賦予了珍貴的價值。
(一)“果實”意象與勞動生產(chǎn)
由于《詩經(jīng)》自身的民歌特征,飽含了農(nóng)家生產(chǎn)活動的詩歌?!夺亠L(fēng)·七月》便是從收獲的季節(jié)開始,有次序地講述農(nóng)民們的工作。據(jù)詩中記載,一整個夏天到初秋,蔬菜和粗糧糧食匱乏,果實是最常見的食物。該詩以農(nóng)家如何食果與貴族的悠閑生活作對比,這不僅是描述繁重的農(nóng)務(wù)與貧困的生活,更是抨擊階級制度的剝削,實則是一首“農(nóng)奴的怨歌”。采集象征著周代的農(nóng)業(yè)淵源。從孫秀華的研究中論證,采摘是人類最原始的農(nóng)事活動,且多由女性參與。《鄘風(fēng)·桑中》中描寫了女子邊歌唱邊采沙棠的悠閑情景,也暗含了她是自由農(nóng)。詩中凸顯的務(wù)農(nóng)者身份,是先秦人民的勞動剪影。
(二)“果實”意象與贈禮祝福
采摘文化所帶來的果實與女性勞動之淵源,使得果實所傳之情往往影射對女性的祝福,且集中于對婚姻、子嗣的祝福?!吨苣稀ぬ邑病分袑憽疤抑藏病?,贊新娘之美,如同成熟的桃一般待摘采。《唐風(fēng)·椒聊》反復(fù)詠唱“椒聊之實”一句,祝福婦人多子?!吨苣稀湍尽分斜扔髋尤缤咸烟倮p繞樛木一般依附丈夫,隱喻當(dāng)時的婚姻從屬關(guān)系。果實也被女子常用來贈禮,《陳風(fēng)·東門之枌》中的女子以花椒求愛,《衛(wèi)風(fēng)·木瓜》也以木瓜定情。果實帶著貽情的使命,給詩歌增添了許多浪漫氣息。其中女性精神,也源于原始社會男狩獵、女采摘的分工務(wù)食體系。果實作為植物孕育后代,便與能生育的女性意象相連接。還有其他送禮情節(jié),如勸誡詩《大雅·抑》中“投桃報李”的典故,以桃和李的貽物之誼勸周王回報功臣,描寫了恪守平衡的周禮。
(三)“果實”意象與貴族生活
不同于農(nóng)民階級,在貴族生活中,常出現(xiàn)的是葫蘆?!缎⊙拧ゐ~》中便以食用葫蘆來敘述貴族的生活片段,主人也以葫蘆待客彰顯家族的權(quán)勢?!洞笱拧す珓ⅰ穭t記載貴族將葫蘆一剖為二,盛酒而飲,稱為“匏尊”?!缎⊙拧つ嫌屑昔~》描寫宴會旁葫蘆茂盛,烘托了門楣興旺之氣。此外,《詩經(jīng)》中也有諸如《鄘風(fēng)·墻有茨》的刺詩,借寫多刺的茨藜難以掃除的丑惡,暗喻了宮廷中貴族生活無法言說的荒淫污穢。《魏風(fēng)·園有桃》中的落魄貴族食桃棗卻心憂,可在平民生活中,桃和棗是珍惜的食物,他卻“其實之食”,只能勉強果腹,以此反諷落魄貴族的憂貧畏饑,暗示了魏國貴族階級的沒落。
四、“果實”意象與周代思想
周人們在《詩經(jīng)》中詠唱果實時,也會由果實聯(lián)想到家鄉(xiāng)、親人,乃至抽象的神圣寓意。此時的果實不單是盤中餐、手中禮、腰舟或酒樽,它已經(jīng)剝離了實際用途,內(nèi)化為周代思想的符號。
(一)“果實”意象與戎途思鄉(xiāng)
果實與思鄉(xiāng)的關(guān)聯(lián),也源于它攜帶了農(nóng)耕生活(即家庭生活)的符號,如野葡萄這一藤生植物,果實繁密重疊,時常暗喻家庭的羈絆?!锻躏L(fēng)·葛藟》中游子不停地吟唱野葡萄的“綿綿”,懷念親人之間相互依賴。而《豳風(fēng)·東山》中家門口蠻生的栝樓,凸顯出了無人清理的荒涼景象,又描寫他想象妻子在家中食瓜卻有“苦”味,“苦”在思念自己。棠梨果實茂盛,風(fēng)塵仆仆的路人看見它便易生出思念。《小雅·杕杜》就以此引出了久役思歸的主題,表達了士子對徭役賦稅的埋怨,對歸家的渴望。
(二)時間概念與等待觀
由于先秦社會男子遠征的社會現(xiàn)象和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等待”成了女性獨有的行為。又因果實生長周期,也歷經(jīng)了植物的成長等待,因此“時間與等待”也為果實的文化符號?!墩倌稀坑忻贰窞榕笫吭?,“摽有梅”實際也是以梅來摽男之意。樹上的梅掉落到只有七成,三成,到完全落地,暗指女子等待的心情,如同梅掉落無人采摘一般令人失望。而詩中人感傷梅的衰落,正如《毛釋》言:“謂女二十,春盛而不嫁,至夏則衰?!苯杳穪戆抵冈谂拥却榧拗袝r光流逝,抒發(fā)對青春衰落的遺憾。而《衛(wèi)風(fēng)·氓》中以“桑之落矣”“桑之未落”來給感情標(biāo)注時間。桑葚落下之后,被斑鳩食至“過則醉,而傷其性”。桑葚的甜,也符合情愛之于女子的感受,“與士耽”的代價,也同斑鳩一樣“傷其性”。桑葚成長的時間,指代棄婦的青春歲月。
綜上可看出,周代女性人生的時間概念以婚嫁為界限,前半段如同果實成長期,是漫長的等待;后半段如同果實被人采摘,帶著種子孕育新生。與果實成熟至掉落契合,女性在嫁齡之前為盛,過則為衰,這無疑是周文化對女性精神的桎梏。
(三)生殖崇拜與家族福祉
果實被賦予生殖崇拜也緣于它結(jié)子,繁殖是生命的延續(xù),與女性意象同宗同源,象征著福祉所在?!对娊?jīng)》中最多子的果實是花椒,《唐風(fēng)·椒聊》不斷贊嘆“蕃衍盈升”,直接寫出對繁衍之盛的崇拜,挑明了歌頌女人產(chǎn)子。詩中贊美女人“碩大且篤”這般健康易育的體征,飽含了對生殖的崇拜。而詩歌中女子送花椒、木瓜給心愛之人,實則羞澀地傳達了女子最高的祈求:未來生育諸多子女。多子果實的文化內(nèi)核是女人對自身生殖價值的極端認同,聞一多提出了生殖崇拜“逼出”了女人的母性意識。詩歌中,女子對愛情的期許被賦予了崇拜性的生殖意愿,如果多子如椒,便能得到他人高度的歌頌,也能同花椒一般“遠條且”。
多子為何會受到崇拜?宗法制帶來的分封,人丁繁多的家族往往能分得更大的領(lǐng)地。平民也只有生育才能獲得勞動力。多子不僅使家族興旺,還延續(xù)姓氏,對生殖的崇拜是對家族福祉的祈禱。所以,瓜與葫蘆都多瓤多子,詩歌才多以葫蘆表達祥瑞。在《綿》這一史詩中,一句“瓜瓞綿綿”流傳至今,演繹了朝代的繁衍,以瓜的生殖符號接出“民之初生”,壯麗的史詩就此開幕,瓜的繁生也是福祉的初生?!洞笱拧ど瘛分型ㄟ^描寫周始祖種瓜,來暗喻他耕耘民生大業(yè)。周始祖后稷是姜嫄踩神跡有感而孕,后稷出生便會種瓜,可解讀為他以祥瑞的母系名物—瓜來反哺了他的母親,讓瓜一類的多子果實有了“新生”的暗喻。生殖崇拜與福祉文化,足以讓瓜富含宗教意識,故而《小雅·信南山》中將瓜“獻之皇祖”,用瓜傳遞祭祀的初衷。
周人眼中的果實都在《詩經(jīng)》中有跡可循,在生活方面,果實是周人的重要農(nóng)作物。果實采摘、耕作與烹飪,是中國歷史的農(nóng)業(yè)記憶,刻畫出了活躍在先秦的勞動人民先祖,淺論了周代社會的各農(nóng)耕階級。在思想方面,果實與家庭密不可分,故果實系著思鄉(xiāng)情懷和家庭福祉。生殖崇拜思想又使人重視多子果實,被烙印上吉祥的文化印記。在果實本體方面,筆者拙見,認為《詩經(jīng)》的“果實”意象與女性文化、女性精神同源。不論是女性采集果實、贈果求愛、暗喻青春,還是果實與女性生殖的關(guān)聯(lián),都將果實與女性意象捆綁。先秦更接近于社會的母系文明,而果實是植物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最終成果,是孕育種子的本體,呼應(yīng)了詩歌中姜嫄踩神跡孕始祖,把女性看作人類第一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