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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文《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譯注及相關史事研究①

2022-06-02 12:58李志明索南旺姆
中國藏學 2022年2期
關鍵詞:藏文碑文大慶

李志明 索南旺姆

一、引 言

北京大隆善護國寺建于元代,原名崇國寺,明宣德四年 (1429)敕賜寺名 “大隆善寺”,成化七年 (1471)加賜 “護國”二字,簡稱護國寺。有明一代,護國寺是北京最重要的藏傳佛教寺院之一。大智法王班丹扎釋 (1377—?)等一大批高僧駐錫寺內(nèi),或在內(nèi)地譯經(jīng)傳法,促進漢藏文化交流;或往藏地宣諭王化,加強明朝對西藏的有效控制。明宣宗、憲宗、武宗等帝王先后敕諭重修、敕賜寺名、御制碑記,在護國寺留下不少碑刻資料。明清以來,多有學者著錄護國寺碑文,考證寺院歷史及相關史事。①有關護國寺碑刻的介紹,參見 [明]沈榜:《宛署雜記》,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00、223頁;[明]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北京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3—36頁;[清]談遷:《北游錄》,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8—79頁;[清]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第三冊,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842—847頁。但以往所錄碑文,大都限于漢文,對藏文等非漢文字碑刻關注不多。

護國寺諸多碑刻中,正德七年 (1512)藏文《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以下簡稱《御制碑》),記載了明武宗于正德五年 (1510)十一月至次年八月敕諭重修護國寺的詳細經(jīng)過,以及重修完成后佛殿的布局。這是北京地區(qū)獨一無二的明代御制藏文碑。傳世的明代御制漢藏合璧碑文屈指可數(shù),大都集中在甘青地區(qū),如青海樂都瞿曇寺的永樂十六年 (1418)《御制金佛像碑》、洪熙元年(1425)《御制瞿曇寺碑》、宣德二年 (1427)《御制瞿曇寺后殿碑》,甘肅岷縣的宣德四年 (1429)《御制大崇教寺碑》等。北京雖為明代漢藏佛教文化交流的重鎮(zhèn),但目前所知的明代御制藏文碑,則僅此《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一通。此碑原位于護國寺延壽殿右側,現(xiàn)已下落不明,僅有三種拓片傳世:1931—1932年,北平研究院組織的北平廟宇調查制作了碑文拓片,規(guī)格為300×124厘米;②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編:《北平研究院北平廟宇調查材料匯編·內(nèi)四區(qū)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18年,第116頁。國家圖書館所藏此碑拓片編號8419,規(guī)格為252×124+46×32(額)厘米,據(jù)王建海老師介紹,國家圖書館的此碑拓片也出自1931—1932年的北平廟宇調查;③2021年9月5日電話采訪。法國亞洲學會圖書館也有此碑拓片,編號SA030,252×124厘米。根據(jù)拓片顯示,碑文正文共42行,1400多字。相比之下,前兩種拓片比第三種多碑額,但第三種拓片更為清晰。

此碑拓片流傳已近百年,但根據(jù)拓片錄文進行研究則是較為晚近的事。黃顥先生《在北京的藏族文物》一書根據(jù)殘碑進行錄文,共340多字。經(jīng)與拓片比對,黃顥先生的錄文為原碑第1、10—14、18—26行和第42行的部分內(nèi)容,約占全文四分之一,是此碑已知的最早錄文。④黃顥:《在北京的藏族文物》,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96頁。恰噶·旦正先生和謝繼勝先生等轉錄了黃顥先生錄文,并將其譯為漢文。⑤恰噶·旦正:《藏文碑文研究》,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6—228頁;謝繼勝、魏文、賈維維主編:《北京藏傳佛教藝術 (明)》,北京:北京出版集團公司、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9—210頁。2017年出版的《北京內(nèi)城寺廟碑刻志》(以下簡稱《碑刻志》),根據(jù)法國亞洲學會拓片首次錄寫了完整碑文。⑥[法]呂敏主編,鞠熙等著:《北京內(nèi)城寺廟碑刻志》(第四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第610—614頁。據(jù)《致讀者》部分介紹,錄文者為王薇和次陳桑杰 ()。

綜上所述,已知《御制碑》共有三種拓片、四種錄文和兩種漢譯文,但僅有《碑刻志》是根據(jù)拓片所錄的完整碑文,尚無完整漢譯文。有鑒于此,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參閱現(xiàn)有拓片和錄文,查缺補漏,重新著錄,嘗試將碑文進行完整漢譯,并考察此碑的流傳情況、書寫特點,以及碑文提及的寺院修繕過程和大慶法王身份等相關問題。

二、錄文與漢譯

(一)錄文

1.碑額

《北平研究院北平廟宇調查資料匯編》一書和國家圖書館所藏拓片8419號,均有碑額拓片,規(guī)格為46×32厘米。但需注意的是,前者在刊布時將碑額倒置于正文上部。

碑額內(nèi)容豎排兩列, 從右往左書寫, 為八思巴字“’aeu i'eu? seiw tey lu?/?êm ?u gwuê sei i bur”,①碑額部分八思巴字的識別得到桑吉扎西和王宣力二位老師的指點,特此致謝。對應的藏文為 “”,系 “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的音譯。用八思巴字音譯御制碑額,在現(xiàn)存明代碑文中尚未見到第二例。其余幾通明代御制碑文的藏文碑額都是意譯或音譯和意譯結合,而非單純音譯。例如永樂十六年的瞿曇寺 “御制金佛像碑”,藏文碑額用楷體 ()橫書作 “”;洪熙元年的 “御制瞿曇寺碑”,藏文碑額楷體橫書作 “”;宣德二年的 “御制瞿曇寺后殿碑”,藏文碑額也是楷體橫書作;宣德四年 “御制大崇教寺碑”,碑額以一種較為獨特的藏文 “篆書”(),豎排三列寫作。②四幅碑額圖片,圖1采自《北平研究院北平廟宇調查材料匯編·內(nèi)四區(qū)卷》,第116頁;圖2至圖4采自吳景山:《安多藏族地區(qū)金石錄》,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72、54、64頁。

《御制碑》用八思巴字音譯碑額,似與大崇教寺宣德御制碑之藏文 “篆書”碑額有異曲同工之妙,在形式上與漢文碑 “篆額”部分完美對應。吐蕃時期的藏文碑刻似無碑額之設,遑論 “篆額”。藏文碑額,尤其是 “篆額”的刻寫,是漢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產(chǎn)物。

圖1 《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碑額

圖2 《御制大崇教寺碑》藏文碑額

圖3 《御制瞿曇寺金佛像》藏文碑額

圖4 《御制瞿曇寺后殿碑》藏文碑額

2.正文

(二)漢譯文

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朕惟帝王以道治天下,

皇恩浩蕩施于民,……功德也。治國者若知民不安樂,則如將己之水

注入渠中般,凡其民均沾福澤,常系于心。其道之大,惟愿

同享雍熙泰和,皇圖永固,物阜民豐;其道之小,祈禱祭祀,災殃

……培植福田,常行如法祭祀,其義均在為民祈福。然此道之

外,朕思佛氏之道,利益福田,以慈悲導引群迷,與皇恩浩蕩澤被

圖5 《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碑記》正文①參見《碑刻志》,第610頁。

萬民一理也。東漢以來,有國家天下者多崇仰佛教,

常修建寺宇,以為僧眾歸依之所,塑金像以事崇奉,為生民

祈福。帝王以其慈悲輔助治世,其義流傳已久。京城西北隅

有佛寺曰“大隆善護國寺”,元代名“崇國寺”,至元乙酉(1285)、皇慶、延佑、至正

年間,代有修繕。積歲滋久,復又頹圮。宣德己酉(1429),皇高祖[宣宗章皇帝]

敕諭有司(),撤而新之。為使國政興隆,不舍佛道,

故賜寺名曰“大隆善寺”。成化壬辰(1472),皇祖考[憲宗純皇帝]再次修繕,加賜

“護國”二字,故今名“大隆善護國寺”。又歷多年,再次傾頹。朕聞之,發(fā)心[重修],敕諭

內(nèi)官近臣等曰:“此寺先皇所遺,弗忍棄也?!彪分I太監(jiān)谷大用、張雄董修造之事。

又因舊寺地狹,僧人無處住坐,故貿(mào)易民地,弘拓故址。

初于正德五年十一月興工,越明年八月告竣。部分舊屋修葺

一新,又于荒地新建房屋。所需資財,皆出內(nèi)帑,未費有司()之財。工匠人等

給予傭金財物,[未予]損害軍民人等。所議修繕之事,一如前例,不得

有違。寺基前方建三門,中間依舊例置寺額。其內(nèi)為金剛殿,□□天王

殿。東西兩側為鐘鼓樓。再內(nèi)有大殿三:曰大延壽殿、

曰大崇壽殿、曰三圣千佛殿①此殿名一般寫作 “三仙千佛殿”。查《西天佛子源流錄》,有正統(tǒng)年間班丹扎釋在 “三圣千佛殿”舉行法事的記載,故從之。。[三大殿兩]側有小殿六:曰慈悲文殊殿、曰大乘秘密殿、

曰伽藍殿、曰祖師殿、曰大悲殿、曰地藏殿。

以上佛殿四周依次建有房屋。佛殿房梁高聳,如入云端。金像莊嚴,

煥然輝映。幢幡寶座、寶燈妙香、響器供具等莫不完備。后部

建僧舍、藏經(jīng)閣、倉廚及齋堂。修繕之后極為完善。齋堂內(nèi)

僧人座位分列左右。東西兩側各有甬道。石碑之間鑿水井。寺院布局

極為佳妙,遍周圓滿,內(nèi)外有別。昨日內(nèi)府繪寺院圖來進,朕觀之,甚為嘉悅。

此寺之建,乃繼志述事,為生民祈福也。爰依寺院

故址,述其緣由,勒于貞石,俾傳后世。

敕諭大慶法王領占班丹、大覺法王著肖藏卜等總領僧眾,作慶贊

法事畢。又系之詩曰:帝王如法治世間,乃為萬民種福田。民眾經(jīng)歷之苦難,

如同己身得病患。初安雍熙泰和世,萬物如春廣繁衍。參透有無事業(yè)成,具咒術者乃

神仙。釋迦如來佛教法,慈悲雙運廣流傳。陰翊默相佑皇度,利濟無間幽與顯。

繼志述事崇佛教,謹守祖宗之成憲。佛寺殿宇光粲然,舊有地基歷有年。

皇統(tǒng)傳承至于今,屢有廢棄屢興建。朕惟別無多求也,只為殊勝妙功德。歷代傳承如法行,

殷勤撫育眾生民。祖宗之朝奉佛法,子子孫孫善護衛(wèi)。當如朕一般傳承,

朕之臣宰廣傳宣。勤修善業(yè)令增盛,成一民眾依止處。建成清凈新殿宇,

皇城之內(nèi)一勝觀。鐘鼓聲聲相呼應,其音鏗鏘響耳邊。警醒寺內(nèi)之僧伽,

一切行止不怠慢。咒術猶如影相隨,眾生俱沾大福德。水火金木土谷修,春夏秋冬四季

和。消除一切病災苦,人倫盛世共成就。至心祭拜來發(fā)愿,

若非親耳得聽聞。吁戲爾等諸君子,請觀此貞石文字。正德七年十月初一。

三、碑文內(nèi)容及書寫特點

(一)碑文主要內(nèi)容

碑文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三部分:第1—9行,指出帝王以道治天下,然儒道之外,佛氏亦有陰翊皇度之功,故歷代帝王多崇佛建寺,度僧造像。

第9—32行,交代建寺緣起和過程。指出此寺乃元代古剎,自至元年間建立以來多有修繕,特別強調宣德、成化年間宣宗和憲宗曾修繕寺院敕賜寺名,標榜自己此次重修乃繼志述事。具體修繕過程為,購買民田拓展了地基,敕諭太監(jiān)谷大用和張雄二人負責修造,自正德五年十一月動工,次年八月竣工,所需財物皆出內(nèi)帑,不勞軍民之費。重修以后的佛殿主體部分有六層建筑:最前方為三門 (山門),在中間之門依舊例置寺額;第二層為金剛殿;第三層為天王殿;第四層為大延壽殿;第五層為大崇壽殿;第六層為三圣千佛殿。二三層之間東西兩側為鐘樓、鼓樓;后三層之兩側為小殿六:慈悲文殊殿、大乘秘密殿、伽藍殿、祖師殿、大悲殿和地藏殿。后部建有僧舍、藏經(jīng)閣、倉廚及齋堂。東西兩側各有通道。石碑之間鑿有水井。在看過內(nèi)官所獻寺院圖之后,武宗敕諭大慶法王領占班丹、大覺法王著肖藏卜等總領僧眾,做慶贊法事。

第32—42行為贊詩,共44句,以詩歌形式重復了前文內(nèi)容。最后記載立碑時間為正德七年十月初一日,即在寺院建成近一年之后。這一立碑時間與寺內(nèi)《僧眾職名碑》立碑時間完全相同。

(二)碑文書寫特點

從文風來看,藏文碑文顯然由漢文翻譯而成,直譯、硬譯痕跡非常明顯。譯者往往只考慮語詞對應,而罔顧藏文表達習慣,譯文難稱雅馴,語法錯誤、拼寫錯誤俯拾皆是。我們推測,這可能是不太精通藏文的漢族譯師的作品。

四、碑文流傳情況

如前所述,藏文《御制碑》應該是依據(jù)武宗御制的漢文碑文翻譯而成。也就是說,護國寺內(nèi)最初應立有漢藏兩種《御制碑》。未知何故,萬歷二十一年 (1593)刊印的《宛署雜記》,稱護國寺御制碑僅成化八年一通,未提到正德七年御制碑。②沈榜:《宛署雜記》,第200、223頁;但崇禎八年 (1635)付梓的《帝京景物略》載,護國寺內(nèi) “正德七年勅碑二,梵字碑二”。③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第33頁。所謂正德七年勅碑二,一通當是與《御制碑》同日所立《僧眾職名碑》,另一通應即與此藏文御制碑對應之漢文碑?!拌笞直保?“番字碑”,一通應即藏文《御制碑》。至于另一通,因為現(xiàn)存有拓片的順治九年 (1652)藏文《敕建大隆善護國寺志碑》其時尚未樹立,故其所指或是現(xiàn)已佚失的另一藏文碑。

談遷 (1594—1658)順治十一年 (1654)八月踏訪護國寺后寫道:“北入大隆善護國寺,元崇國寺,宣德間重建,改今名,而人猶舊稱。正德七年太監(jiān)谷大用、張雄奉勅修,門殿偉麗。時西僧大慶法王領占班丹、大覺法王著肖藏卜總領僧眾。有碑列西僧職名,御制寺記碑二。漢書、西天書?!雹苷勥w:《北游錄》,第78—79頁。此處 “御制寺記碑二”,其一當是成化八年《御制大隆善護國寺碑》,⑤沈榜:《宛署雜記》,第200頁。另一通應該就是正德漢文《御制碑》。需要注意的是,除了藏文《御制碑》,目前尚未在其他更早期的史料中見到谷大用、張雄負責重修護國寺一事。我們推測,談遷這一信息或取材于當時尚存的漢文碑。此處 “西天書”,即《帝京景物略》所稱 “梵字碑”即藏文碑。也就是說,清朝初年,正德七年漢文《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應該仍在寺內(nèi)。

乾隆年間成書的《日下舊聞考》載:“(護國寺)正德七年二碑及天順二年二碑今各存其一,梵字碑二俱存?!币蚝笫懒鱾鞯淖o國寺正德七年碑僅有《僧眾職名碑》,也就是說漢文《御制碑》至遲于乾隆年間已經(jīng)不存。

民國時期,關振生、劉敦楨、陳宗蕃等先生和北平研究院對護國寺進行過詳細調查,均未見到漢文正德《御制碑》。這表明漢文《御制碑》應確實已于乾隆年間佚失。佚失的原因,除了損毀之外,也可能是后代又在此碑上刻寫了新的內(nèi)容,因為與此碑同日所立《僧眾職名碑》之碑陰,便于順治十八年 (1661)刻寫了《京都大隆善護國寺新續(xù)臨濟正宗碑記》。

五、碑文所見護國寺格局

因為漢文《御制碑》佚失,藏文碑文此前又未全文漢譯,學界在論及護國寺的修繕歷史時,往往忽略了正德年間的重修在寺院歷史上的重要意義。例如劉敦楨先生便認為:“此寺自定演創(chuàng)建以來,迄今六百五十余年,經(jīng)元皇慶、延祐、至正及明宣德、正統(tǒng)、成化與清康熙數(shù)度增修,蔚為巨剎。然考元代諸碑,其時主要建筑僅大殿、經(jīng)閣、鐘樓、山門、舍利塔、法堂、云堂及伽藍、祖師二堂,似較現(xiàn)寺規(guī)模不逮遠甚。又以遺物推之,明以前者,唯存千佛殿殘壁與舍利塔及元碑數(shù)通,皆萃聚于殿之前后。其余北部護法、功課二殿,與南部崇壽、延壽、天王、金剛諸殿,及鐘鼓二樓、廊廡雜屋,依式樣判斷,咸屬明清二代所建,而主要建筑屬于明代者尤多。則現(xiàn)寺規(guī)模,決為明宣德、成化間增擴無疑矣。”①劉敦楨:《北平護國寺殘跡》,《中國營造學社會刊》第6卷第2期,1935年,第6頁。

但依碑文來看,以往論者沒有提及的正德年間這次重修規(guī)模很大。一方面,購置民田拓展了寺基;另一方面,在維修舊殿之外,還新修了一些佛殿。由此可見,此碑碑陰所刻未著年代之《四至官員人匠職名碑》,很可能是與藏文碑同時所刻,刻碑意圖在于明確變動以后的寺院四至。②參見《碑刻志》第4卷 (下),第619—621頁??贾T寺內(nèi)碑文,正德以后護國寺重要的修繕主要是順治九年 (1652)和康熙六十一年 (1722)兩次。前者“外部修繕主要是修建了圍墻,內(nèi)部則修繕了依止法物”,③同上,第622頁。原文為藏文:未提到興建佛殿之事。后者 “蓋棟宇仍舊而丹雘增煥矣”,④參見《碑刻志》第4卷 (下),第635頁。同樣未提到寺院格局的變化。

經(jīng)比對,《御制碑》所載寺院主體部分格局,與民國時期關振生、陳宗蕃、劉敦楨等先生和北平研究院實地考察后所留下的文字、照片及平面圖幾乎完全一致。因此上引劉敦楨關于寺院建筑年代的推斷,似應改為 “則現(xiàn)寺規(guī)模,決為明正德間增擴無疑”??梢哉f,正德年間的重修,奠定了護國寺此后400多年的基本格局。

六、碑文中 “大慶法王”系明武宗本人說

大慶法王領占班丹何許人也?《明武宗實錄》載,正德五年六月庚子,“命鑄大慶法王西天覺道圓明自在大定慧佛金印,兼給誥命。大慶法王,蓋上所自命也。及鑄印成,定為天字一號云”。②參見《明實錄》第64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407頁。此封號與《僧眾職名碑》所載相同,應該就是《御制碑》中的大慶法王,即明武宗本人。但在各種史料中,對大慶法王的身份卻有不同看法?!兜劬┚拔锫浴贩Q “西番大慶法王領占班丹”,《北游錄》稱 “西僧大慶法王領占班丹”,《日下舊聞考》寫成 “西番大慶法王凌戩巴勒丹”③參見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第33頁;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第843頁。,顯然都將大慶法王視作 “番僧”??滴趿荒辍队瞥鐕卤摹芬喾Q:“至明正德間,命大慶法王居之”,藏文作:,意為 “明正德年間,命喇嘛大慶法王居此”。④參見《碑刻志》第631頁拓片。同書第633頁之錄文中缺 “”二字。 《藏文碑文研究》第290頁之錄文,將“”(大慶法王)誤錄為看來也是將大慶法王視為一 “喇嘛”。

與上述史料記載相應,學術界有一種廣為流傳的觀點,認為大慶法王有兩位,一位是明武宗本人,另一位是一名藏僧。具體而言,才讓、熊文彬、謝繼勝等認為,大慶法王本系明武宗給自己的封號,后又賜予岷州僧人領占班丹⑤才讓:《明武宗信奉藏傳佛教史實考述》,《西藏研究》2007年第2期,第23—30頁;熊文彬:《龍椅與法座:明代漢藏藝術交流史》,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20年,第63、125、126頁;謝繼勝、魏文、賈維維主編:《北京藏傳佛教藝術 (明)》,第418—420頁。;何孝榮認為,武宗雖有大慶法王之號,但無領占班丹之名,領占班丹是武宗賜封的岷州僧人⑥何孝榮:《明武宗自號大寶法王、大慶法王及大護國保安寺考析》,載氏著《明朝佛教史論稿》,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96—316頁。;卓鴻澤 (Hoong Teik Toh)認為大慶法王有 “雙包現(xiàn)象”(duplication),一為明武宗,另一為其 “替僧”領占班丹。⑦Hoong Teik Toh,Tibetan Buddhism in Ming China,Harvard University,2004,pp.189—190.另見氏著:《正德的番回傾向》,載林富士主編:《中國史新論:宗教史分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第420—424頁。這些學者用以佐證各自觀點的主要史料依據(jù),是《明武宗實錄》的以下兩條記載:

正德八年二月辛亥,大隆善護國寺大慶法王領占班丹等,謀往陜西洮、臨、鞏、岷等處設熬廣茶而還,因獻駝馬,求賞。禮部執(zhí)奏無例。詔特給之。⑧《明武宗實錄》卷97,正德八年二月辛亥條。參見《明實錄》第66冊,第2040頁。

正德八年十一月辛未,賜大慶法王領占班丹番行童度牒三千,聽自收度。先是,有旨度番漢僧行道士四萬人,其番行童,多中國人冒名者,為禮部所持,故領占班丹奏欲自便云。⑨《明武宗實錄》卷106,參見《明實錄》第66冊,第2172頁。

誠然,若從字面來看,上引兩條史料中的大慶法王確似一 “番僧”,而非武宗本人。但應注意,明武宗之所以自封大慶法王,目的即在于掩人耳目,以法王身份來從事一些不便以皇帝身份來做的事,這與其自封為總督軍務大將軍等職銜御駕親征的荒唐舉措如出一轍。但這種做法在當時并非秘密,《殊域周咨錄》載:“六年,上方 (指武宗——引者)好佛,自名 ‘大慶法王’。外廷雖聞之,無可據(jù)以進諫。會番僧奏討腴田百頃為 ‘大慶法王’下院,乃書 ‘大慶法王’與圣旨并。禮部尚書傅珪佯不知,執(zhí)奏曰:‘孰為大慶法王者!敢并至尊書之,褻天子壞祖宗法,大不敬,當誅?!t勿問,田亦竟止?!雹賲⒁?[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中華書局,1993年,第372頁。這條史料也見于《明史·傅珪傳》:“正德六年 (傅珪——引者注)代費宏為禮部尚書。禮部事視他部為簡,自珪數(shù)有執(zhí)爭,章奏遂多。帝好佛,自稱大慶法王。番僧乞田百頃為法王下院,中旨下部,稱大慶法王與圣旨并。珪佯不知,執(zhí)奏:‘孰為大慶法王,敢與至尊并書,大不敬?!t勿問,田亦竟止?!眳⒁奫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184,第4885頁。禮部尚書傅珪抓住 “大慶法王”與 “至尊”并書這一不合禮制的把柄,堅稱應對此嚴加查處。武宗自知理虧,只得下詔不必深究。

由此觀之,前引大慶法王自陜西洮、臨、鞏、岷等地熬茶回京后求賞 (大慶法王當然不必親自前往熬茶),不過是武宗自導自演的 “雙簧”。禮部也是 “將計就計”,以沒有先例而拒絕給賞。武宗無奈,只得以至高無上的皇權 “詔特給之”。至于敕賜度牒一事,《明史》亦有載:“已,封領占班丹為大慶法王,給番僧度牒三千,聽其自度。或言,大慶法王,即帝自號也?!雹趨⒁姟睹魇贰?,第8578頁?!睹魇贰返木幾胝咚坪醪惶_定此大慶法王是否武宗本人。但若與另兩條史料結合來看,這不過也是武宗故伎重演,以皇帝身份給予法王身份的自己又一特權。反言之,若非武宗本人,試想還有誰敢在禮部明確反對度僧之后仍 “奏欲自便”并能獲準?

岷州番僧領占班丹為另一大慶法王之說并不成立。此人僅在史料中出現(xiàn)一例,即《明英宗實錄》景泰五年 (1454)四月甲辰條:“陜西岷州大崇教寺國師鎖南藏卜遣番僧領占班丹……等來朝貢馬,賜彩幣、鈔錠有差。”③參見《明英宗實錄》卷240。可見領占班丹當時只是岷州大崇教寺的一位普通僧人,并無任何封號。學者將其與56年之后的正德五年 (1510)驟然出現(xiàn)在史料中的大慶法王領占班丹視為同一人,僅僅是因為二者名字相同。退而言之,若此岷州領占班丹果于近60年后受封法王,根據(jù)慣例定會在《明實錄》等史料中留下其職位變化之相關記載,但迄今并未見到朝廷封贈此人的任何記錄。

另外,藏文史籍《安多政教史》載,岷州高僧大善法王釋迦室哩有一名為領占班丹的侄子,曾任岷州圓覺寺住持。④智觀巴·貢卻乎旦巴饒吉:《安多政教史》(藏文),甘肅民族出版社,1982年,第686頁,吳均、毛繼祖、馬也林漢譯本,甘肅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646頁。才讓先生推測此人或為另一大慶法王。然而,釋迦室哩景泰七年 (1456)受封大善法王,故其侄子領占班丹似可與上述景泰五年入朝貢馬之大崇教寺領占班丹比定為同一人,當然也就不可能是另一大慶法王,否則《安多政教史》似乎不大可能只字不提其與皇室的關系或其在北京的活動情況。

至于認為武宗有大慶法王之號,而無領占班丹之名;或大慶法王本為武宗所有,后又轉贈給領占班丹之說也不成立。黎吉生 (Hugh E.Richardson)在楚布寺發(fā)現(xiàn)了一件明武宗以大慶法王領占班丹名義,于正德十一年 (1516)九月十五日寫給第八世噶瑪巴彌覺多吉 (1507—1554)的漢藏文對照信件。①Hugh E.Richardson, High Peaks, Pure Earth:Collected Writings on Tibetan History and Culture, London:Serindia Publications, 1998,pp.364—365, 375—376.說明武宗確有法名領占班丹,且一直在使用大慶法王的封號。

卓鴻澤先生所謂另一大慶法王系明武宗 “替僧”之說,也僅是在假定有兩位大慶法王的前提下做出的假設,其依據(jù)是張居正所書《敕建承恩寺碑文》記載萬歷皇帝有一名為 “志善”的替僧。②卓鴻澤:《正德的番回傾向》,載林富士主編:《中國史新論:宗教史分冊》,第421頁。即便是明武宗真有替僧,似乎也不必賜予其與自己完全一樣的法王封號。

還需澄清一點,傳世唐卡中正德七年兩幅、九年兩幅、十年一幅、十四年兩幅的題款中有 “大護國保安寺大慶法王領占班丹發(fā)心施”字樣,③何孝榮:《明武宗自號大寶法王、大慶法王及大護國保安寺考析》,載氏著《明朝佛教史論稿》,第308—310頁。也被當作有兩位大慶法王的證據(jù)。以往囿于史料,有學者推測保安寺與護國寺或為同一寺院。④歐朝貴:《大慶法王領占班丹繡施普賢菩薩像考釋》,《西藏研究》1987年第2期,第129—132頁;David Kidd,“Tibetan Painting in China:New Light on a Puzzling Group of Dated Tangkas,” Oriental Art, n.s.XXI, No.1(Spring 1975):56; “Tibetan Painting in China:Author's Postscript,”O(jiān)riental Art,n.s.XXI,No.2(Spring 1975);謝繼勝、魏文、賈維維主編:《北京藏傳佛教藝術 (明)》,第419頁。但新出土的《敕建大護國保安寺圓寂大善法王墓志銘》表明,大護國保安寺位于京西陽臺山下的管家?guī)X村。⑤張文大:《大善法王墓志銘揭開大墻圈之謎底》,海淀區(qū)黨史地方志網(wǎng)站,http://hdszb.bjhd.gov.cn/gzdt/dqgz/201704/t20170 428_1366989.htm.最后瀏覽時間:2021年10月27日。那么,護國寺的大慶法王領占班丹為何又以保安寺法王身份施贈唐卡?

大護國保安寺始建年代不詳。《順天府志》稱其建于正德年間。⑥光緒《順天府志》卷16《寺觀》,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日下舊聞考》載寺內(nèi) “有磬二,一鑄明正德五年制字”。⑦于敏中等:《日下舊聞考》,第773頁?!峨方ù笞o國保安寺圓寂大善法王墓志銘》載,曾任大隆善護國寺主持的大善法王星吉班丹 (1452—1515)于正德五年七月出任大護國保安寺住持。⑧李志明:《漢藏交融:明清時期岷州藏傳佛教史研究》,2018年蘭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第106—110頁。又,《明武宗實錄》正德十年五月辛亥條載:“大護國保安寺右覺義班丹倫竹為其祖師大善法王星吉班丹乞祭葬,禮部執(zhí)奏無例。上特許之,命工部給葬價二千兩?!雹帷睹魑渥趯嶄洝肪?25。這說明星吉班丹為大護國保安寺祖師。

結合上述幾條史料,大護國保安寺應該建成于武宗自封為大慶法王的正德五年,星吉班丹為寺院首任住持即祖師。保安寺與護國寺關系極為密切。先后出任保安寺主持的大善法王星吉班丹和大德法王綽吉俄些兒 ()也列名于護國寺《僧眾職名碑》,這與明武宗以保安寺大慶法王領占班丹身份施贈唐卡是一個道理。武宗本非真正的僧人,當然不必固定駐錫于某一寺院。多幅傳世唐卡均為大慶法王施贈應非偶然,作為一國之君的武宗,當然有實力施贈如此眾多的唐卡。

無論自稱大隆善護國寺還是大護國保安寺大慶法王領占班丹,不過都是明武宗掩人耳目的手段。如果我們認為武宗不是大慶法王,或在武宗之外還有另一位名為領占班丹的大慶法王,無疑正中其下懷。

七、結 語

通過對藏文《御制重修大隆善護國寺志碑》的初步解讀,我們發(fā)現(xiàn),無論從碑額的刻寫,還是漢語音譯詞匯的使用和書儀規(guī)范,此碑都是漢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有力見證。碑文表明,正德五年十一月至次年八月的重修,奠定了護國寺之后400多年間的基本格局。碑文中的大慶法王領占班丹就是明武宗本人,除此之外并沒有另外一名大慶法王。

誠如舒乙先生對北京藏文碑刻的評價:“這是一組極其重要的涉及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的 ‘國寶’,完全有必要刻不容緩地把它們挖掘出來,刻意地指明它們的政治價值、史料價值和藝術價值,形成一組特殊的、專門的、不可替代的愛國主義活教材和維系祖國統(tǒng)一大業(yè)的偉大歷史見證。”①舒乙:《見證親密:紀北京承德兩市帶藏文的石碑和藏式建筑》,民族出版社,2011年,第3頁。近年來,涉藏碑刻資料的文物和史料價值日益受到學界重視,產(chǎn)生了一批有較大影響的學術成果。②有關涉藏碑刻研究現(xiàn)狀的綜述,參見桑丁才仁:《“涉藏金石總錄”課題實施情況與涉藏金石銘文研究現(xiàn)狀》,《中國藏學》2021年第3期,第206—212頁。然而,相關研究除了對一些特別有名的碑刻,如乾隆御制《喇嘛說》等關注較多以外,其他涉藏碑刻內(nèi)容的研究和史料價值的挖掘,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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