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尼瑪 轟巴宅曲
五世達賴喇嘛是17世紀西藏地方歷史上一位重要人物,曾聯(lián)合蒙古衛(wèi)拉特和碩特部在西藏建立蒙藏聯(lián)合掌政的甘丹頗章地方政權,親赴北京覲見順治皇帝,確立了西藏地方與清朝中央政府的統(tǒng)屬關系,為清代祖國邊疆穩(wěn)定與西藏社會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與五世達賴喇嘛相關的原始檔案,對研究清初西藏地方歷史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近年來相關收藏機構陸續(xù)公布了一些涉及五世達賴喇嘛的檔案史料,為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原始資料。西藏博物館作為國家一級綜合性博物館,收藏著數(shù)量可觀的歷代中央政府檔案史料,其中包含清朝歷代皇帝的封誥、諭旨、令牌、章程,駐藏大臣的相關文書,以及西藏地方政府各級官員的上下行文等。這件五世達賴喇嘛頒給四世第穆活佛的文告,于2020年西藏博物館新館通史策展團隊揀選展品時首次發(fā)現(xiàn),本文嘗試對其進行初步解讀和分析,以期推進相關研究進一步向縱深發(fā)展。
這件五世達賴喇嘛頒給四世第穆活佛的文告 (以下簡稱為文告),通高167厘米、寬88厘米,除了串色、稍微磨損之外,整體保存完好。文告材質為綢緞,鑲邊紅緞,唐卡形制,卷軸裝,上有天桿,下有地軸。黃緞畫心為文告內容,墨書,藏文珠擦體書寫,共計11行。文告頂端正中為五世達賴喇嘛彩繪像,底部繪有三尊護法神像:左為具螺頂髻大護法、中間為吉祥天母、右為世間一護法神。
文告原文:
譯文:
奉文殊皇帝敕封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即西方圣地善住佛天下眾生一統(tǒng)釋教不變金剛持達賴喇嘛之語:
在廣袤南瞻部洲境內,尤其自佛具幻化大昭寺至東方皇宮之內所經沿途的王公、王族、拉德、米德、王、臺吉、大臣、俗官、軍官、宗堆,負責領兵、御盜之轉運官員,負責皮筏、木船之管理者,道路、關隘之守衛(wèi)等文武官員及所有人等一體知曉:
吾應東方文殊皇帝再三之請,前往大宮殿面圣,為行潔白善集之業(yè),特偕第穆活佛阿旺格勒堅贊同行。其再次返回朵堆地方弘揚佛法,為此封其為大國師名號及職銜,爾等上述人員,于其見、修、果等基道果三位傳法之過程中,務須恭敬有加,妥為照應。
水蛇年八月十一日(1653年10月3日)寫于中行帳
1642年,以五世達賴喇嘛為首的格魯派寺院集團聯(lián)合蒙古和碩特部顧實汗推翻了藏巴汗的統(tǒng)治,在西藏建立了蒙藏聯(lián)合掌政的甘丹頗章地方政權。但政權初定,根基未穩(wěn),加之藏巴汗殘余勢力不斷興風作浪,使得新興的甘丹頗章地方政權面臨著諸多困難,此時如能盡早得到中央政府強有力的支持,就能為甘丹頗章以后的發(fā)展壯大奠定堅實的基礎。自元代西藏正式納入中央政府的行政管轄以來,在歷代中央政府的管理下,西藏地方政教權益皆得到了有效保障。甘丹頗章地方政權初建之際,正值明朝日趨衰落,清朝強勢興起、定鼎中原指日可待之時。格魯派勢力集團及五世達賴喇嘛審時度勢,再三權衡之后,不寄望頹廢不堪的明朝,決定尋求與清朝中央政府建立聯(lián)系。剛建立不久的清朝也想利用藏傳佛教特別是格魯派在蒙古社會中的影響和號召力,安撫和控制蒙古諸部,以達到穩(wěn)定邊疆的目的。早在皇太極在位之時,即延請高僧前往傳教。順治帝繼位后,秉承先帝遺志,繼續(xù)優(yōu)崇禮遇格魯派,以求蒙古各部 “誠心歸附,以障藩籬”,頻繁遣使西藏敦請高僧。與此同時,甘丹頗章地方政府亦多次向清朝上表、請安、朝貢。據(jù)統(tǒng)計,自順治元年 (1644)至順治九年(1652),清朝中央政府與西藏甘丹頗章地方政府互相遣使往來共23次,其中西藏地方先后遣使達18次①梁斌:《從五世達賴朝清看西藏地方與清政權關系的歷史演進》,《西藏民族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第32頁。,清朝遣使致信邀請五世達賴喇嘛1次,并先后派遣三批使臣前往迎請②李保文:《順治皇帝邀請第五世達賴喇嘛考》,《西藏研究》2006年第1期,第17頁。。在雙方日益緊密的聯(lián)系和積極協(xié)調下,最終在1652年促成了清順治帝與五世達賴喇嘛之間的歷史性會晤。
1652年二月,五世達賴喇嘛從拉薩啟程,經過近一年的長途跋涉,歷經千辛萬苦,于當年十二月十五日抵達北京,在京逗留了兩個多月,一直居住在專門為其修建的西黃寺,受到了清朝統(tǒng)治者很高的禮遇①郭美蘭:《五世達賴喇嘛入覲述論》,載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明清檔案與歷史研究論文集——慶祝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成立70周年》(上冊),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00年,第961頁。。在京兩個月之后,五世達賴喇嘛于順治十年 (1653)二月告歸。清中央政府當即以“當賜以金銀緞幣,酌封名號,給之冊印”②顧祖成等編:《清實錄藏族史料》(第一集),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4頁。為由,讓其暫留在代噶等待冊封。五世達賴喇嘛一行3月19日離京,4月7日抵達代噶并駐錫一段時間,4月24日再次上書奏請返藏。5月18日,順治帝遣禮部尚書覺羅郎球、理藩院侍郎席達禮等前往代噶,分別敕封達賴喇嘛和顧實汗并賜金冊金印。五世達賴喇嘛受封后,于6月25日離開代噶,啟程返藏。
本文要討論的上述文告正是五世達賴喇嘛于1653年八月十一日返藏途經青海阿拉克沙爾之際頒給四世第穆活佛的文告。寫于中行帳,執(zhí)筆者應該為朝覲隨行人員中的秘書比力圖或文書朗噶瓦朗賽()及丹增③見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編:《清代西藏地方檔案文獻選編》(第1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7年,第1頁,《五世達賴喇嘛起駕前往內地時隨行高層勒參巴及相關人員之名錄清單》載,“秘書比力圖、書寫發(fā)愿文回向文者曲龍嘉措?!臅矢镣呃寿悺⒌ぴ觥?。。題首壓題章是五世達賴喇嘛的私章,印文為 “巴雜達熱”()三列八思巴蒙古新字,“巴雜達熱”為梵文諧音,意為持金剛。“此印原為俺答汗贈給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傳至五世達賴后仿制一枚,新印大于原印?!雹芮“住ご蔚┢酱氲?《西藏重要歷史資料選編》,拉薩: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0頁。清朝冊封五世達賴喇嘛之前,五世達賴喇嘛簽發(fā)的文書均鈐蓋此印。五世達賴喇嘛接受清順治帝金印之后,“巴雜達熱”作為壓題章,鈐蓋于通行西藏地方的各類文告之上,文告末尾鈐有清朝順治皇帝賜給五世達賴喇嘛的滿、漢、藏三種文字合璧的封印以示行文的合法性和達賴喇嘛的正統(tǒng)性。在目前公布的五世達賴喇嘛頒布的相關文書⑤現(xiàn)已公開的五世達賴喇嘛所頒文書的數(shù)量相對較多,按照《西藏檔案》2016年第1期刊發(fā)道幃·才讓加先生的《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頒發(fā)的八件藏文鐵券文書及一件寺規(guī)檔案 (1642—1680年)》一文介紹,西藏自治區(qū)檔案館已整理館藏檔案中含有數(shù)量可觀的五世達賴喇嘛頒發(fā)的鐵券文書,并按檔案形成年代列舉了11件檔案的名稱,公布了9件五世達賴喇嘛頒發(fā)的藏文文書,均為紙質類,其中藏歷木雞年為扎什倫布寺屬新舊曲谿及稅收執(zhí)法權賜予拉章堅贊吞波所頒鐵券文書,所頒時間為1645年,為五世達賴喇嘛受封之前頒布的;《西藏檔案》2016年第2期刊載的三件青海博物館所藏五世達賴喇嘛頒給三世拉莫廈茸尕布的文書,頒發(fā)時間分別為1683、1692和1695年,實為第悉桑結嘉措匿喪期間以五世達賴喇嘛名義頒發(fā)的;Peter Schwieger THE DALAI LAMA AND THE EMPEROR OF CHINA一書公布了一件鐵鼠年 (1660)五世達賴喇嘛頒給達隆類烏齊的鐵券文書。中,本文告屬于年代較早者,其上鈐用順治皇帝賞賜的金印,當為首例。
1.四世第穆活佛應五世達賴喇嘛之邀隨同進京覲見,主要任務為協(xié)助五世達賴喇嘛 “行潔白善集之業(yè)”,在內地傳教說法。
2.返藏途經青海時,四世第穆活佛即將離開返藏隊伍,授予其大國師名號職銜,其在返回康區(qū)弘法過程中,沿途各級官員、百姓等人等必須予以照應。
如前所述,文告為五世達賴喇嘛正式接受清朝中央政府冊封之后,以 “領天下釋教”的身份首次頒發(fā)給西藏地方宗教上層人士的文書,這為厘清甘丹頗章地方政權早期公文的特征提供了最為直接、可靠的實物資料。通過對比同一時期五世達賴喇嘛頒布的文書,可得出甘丹頗章早期公文的概貌特征:
1.經過長期的發(fā)展,清代西藏甘丹頗章地方政權的藏文公文形成了獨具特色、較為完整統(tǒng)一的結構格式,“大體由標題、起首、事由、結尾以及公文獨有的抬頭制度幾部分構成”①扎雅·洛桑普赤:《甘丹頗章政權時期藏文歷史公文檔案中標題漢譯的若干問題——藏文歷史公文檔案系列研究之一》,《中國藏學》2014年第3期,第113頁。。各部分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組織嚴謹,邏輯鏈接清晰,特別是公文用語有別于其他的藏文文體,表明了發(fā)布者的權威和所述內容的確定性。
2.就尺寸規(guī)格而言,除了西藏博物館所藏的這件絲質文告之外,已整理公布的五世達賴喇嘛頒發(fā)的文告 (鐵券文書),質地大體為上等藏紙,并用絲綢或布料襯托?!跋鄬τ诘谄呤肋_賴喇嘛和第十三世達賴喇嘛的鐵券文書,五世達賴喇嘛頒發(fā)的鐵券文書的大小尺寸普遍較小。”②道幃·才讓加:《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頒發(fā)的鐵券文書 (1642—1680年)》,《西藏檔案》2016年第1期,封二。
3.五世達賴喇嘛簽發(fā)的重要文書,大體以絲綢作為載體,題首語一般以五世達賴喇嘛之漢文封號的音意兩種譯文并寫,即 “”③西藏博物館收藏,五世達賴喇嘛頒給四世第穆活佛文告,文物編號0047。,其中“”為順治帝冊封給五世達賴喇嘛的名號,即 “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的藏文音譯;而起首的后半句 “為當時的譯師根據(jù)順治賞賜的名號意譯的譯文?!秱饔洝份d,金印上的藏文“為蒙古譯師所譯,譯文較拙,故請漢族譯師重譯”④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著,陳慶英等譯:《五世達賴喇嘛傳》(上),第252頁。。除了現(xiàn)已公布的部分鐵券文書⑤五世達賴喇嘛為拉嘉日巴阿旺甘丹饒丹及其后裔照舊封賜所有權頒發(fā)鐵券文書 (1658年)題首語為 “”;五世達賴喇嘛為原屬于洛桑晉巴的土地、房屋、田產、封賜給擦宇及其后裔所頒鐵券文書 (1670年)題首語為 ”;五世達賴喇嘛關于巴爾康的一切文武事宜應要按照乍丫活佛索朗倫珠之吩咐辦理所頒鐵券文書 (1677年)題首語為 ,載 《西藏檔案》2016年第1期,第15—25頁。之外,五世達賴喇嘛所發(fā)文書之題首語大多以清朝皇帝所賜封號的音譯和漢族譯師意譯的譯文組合的形式出現(xiàn),這是五世達賴喇嘛頒發(fā)文書最為顯著的特點。1682年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后,第悉桑結嘉措 ()秘不發(fā)喪,其間以達賴喇嘛的名義發(fā)給三世拉莫廈茸尕布阿旺洛桑丹貝堅贊 (1660—1728) 的文書⑥青海省博物館藏:《五世達賴喇嘛頒給三世拉莫廈茸尕布的文書》,頒發(fā)時間分別為1683、1692和1695年,三件文告實為第悉桑結嘉措以五世達賴喇嘛名義頒發(fā)。也保留了同樣的題首語格式。由于清朝未對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封賜名號印信,其在位時期所發(fā)布行文之題首語在承襲此風格基礎之上末尾補文 “六輩達賴喇嘛之語”(),以示與五世達賴喇嘛區(qū)分。而且文告用印與五世達賴喇嘛別無二致,壓題用 “巴雜達熱”之印,文末使用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印。這為早期文告 (五世、六世達賴喇嘛時期)的斷代提供了直接依據(jù):
(1)已整理公布的五世達賴喇嘛所頒數(shù)件文書的書頭符①書頭符,即 “”或“”,是書頭或篇首的一種彎曲狀的起始符號。不以常規(guī)方式書寫,而是過度彎曲成弧狀,曲線末尾直指文告頂端中央處。這種飄然、抽象的書寫形式與元明時期藏文法旨、圣旨、文告②西藏博物館館藏,元大德八年 (1304)仁欽堅贊帝師頒多吉旺曲法旨,元至正三年 (1343)元順帝頒布頓仁欽珠圣旨、元至正二十四年 (1364)元順帝頒噶瑪巴乳必多吉圣旨、藏歷土馬陽年 (1378)闡化王扎巴絳曲堅贊頒發(fā)的護持文告。的書頭符寫法有相似之處,可能是元明時期書寫方式演變之后使之更加趨于拋物線狀。這種書頭符不僅見于此文告,五世達賴喇嘛于1670年頒發(fā)給洛桑晉巴 ()的兩件鐵券文書③道幃·才讓加:《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頒發(fā)的八件藏文鐵券文書及一件寺規(guī)檔案 (1642—1680年)》,《西藏檔案》2016年第1期,第15—25頁。,以及第悉桑結嘉措于1681年、1682年發(fā)布的兩份鐵券文書④《西藏甘丹頗章地方政府的歷任第司頒發(fā)的八件藏文鐵券文書》,《西藏檔案》2016年第2期,第17—18頁。,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于1700年發(fā)布的文書⑤西藏博物館藏,文物編號0063。等的書頭符皆為雷同。據(jù)研究,這種書頭符并非是文書人員的主觀臆造,而是另有深意,表明了文告簽發(fā)者對文告內容及對象具有不容置疑的明確之意。之后的七世及后輩達賴喇嘛所頒各類行文當中,這類風格的書頭符極為少見,其寫法也日趨統(tǒng)一,中規(guī)中矩。
(2)以綢緞作為書寫載體并彩繪宗教意義神像為甘丹頗章早期公文的特點?,F(xiàn)存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頒給三世察罕諾們汗 ()文告⑥仁青卓瑪:《結合文告資料論第三世察罕諾門罕之特殊地位》,《西藏檔案》2015年第2期,第80頁。及頒給拉嘉里拉阿旺甘丹索朗洛桑丹巴 ()的鐵券文書⑦西藏博物館藏,文物編號0052。等均繪有彩繪圖像,而且授予對象大多為宗教上層人士。其構圖簡約明快,對稱排布,文告頂端正中所繪的人物為文告簽發(fā)者,底部所繪的一組神像為藏傳佛教各護法神。這種圖文并茂的行文不僅見于歷輩達賴喇嘛及西藏地方政府歷任攝政頒給寺院的戒律文告 ()之中,還在頗羅鼐時期⑧西藏博物館所藏,藏歷火蛇年 (1737)頗羅鼐頒七世濟隆活佛鐵券文書 ()。、七世達賴喇嘛及其后輩達賴喇嘛、攝政⑨西藏博物館所藏,鐵牛陰年 (1781)攝政策墨林一世頒類烏齊阿旺確吉扎巴鐵券文書。();藏歷土羊年 (1859)攝政熱振三世呼圖克圖頒貴族平饒巴鐵券文書 ()。頒給寺院的相關文書及鐵券文書中延續(xù)了這種風格。
五世達賴喇嘛前往北京覲見順治皇帝,于1653年被冊封為 “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喇怛喇達賴喇嘛”,賜金印、金冊。此印鈐蓋于其所頒行文的重要命令、通告之上。達賴喇嘛視其為至上之寶,“無論出行到何處,都隨時攜帶著裝有金印的印匣,形影不離”[10]恰白·次旦平措等著,陳慶英等譯:《西藏通史·松石寶串》,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64頁。。由于中央政府頒賜的這枚金印過于沉重,外出攜帶和使用極為不便,五世達賴喇嘛遂于1656年六月命人重新仿制了一枚①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著,陳慶英等譯:《五世達賴喇嘛傳》(上),第297頁。。此后,五世及六世達賴喇嘛發(fā)給西藏地方政府所屬的各基巧、宗谿、寺院的重要公文均使用這枚仿制印 (圖二)。順治帝頒賜的金印,于1682年五世達賴喇嘛圓寂之后不久,被 “朝廷收回磨平后,改鑄成 ‘敕 (賜)封第六世達賴喇嘛之印,并賞賜給了當時拉藏汗所立的第六世達賴喇嘛益西嘉措”②何曉東:《歷代中央政府封授達賴喇嘛印信考述》,《藏學學刊》2015年第1期,第150頁。,現(xiàn)已不存世。因此,學界對順治帝頒給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印印文的語種、排序眾說紛紜,相關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傳記》載 “漢、蒙古、藏三種文字合璧的金印”③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著,陳慶英等譯:《五世達賴喇嘛傳》(上),第252頁載:“漢、蒙古、藏三種文字合璧的金印”。由于滿、蒙古兩種文字形體十分相似,可能是將滿文誤認為蒙古文所致??滴踬n給七世達賴喇嘛的金印仍用漢、藏、滿三種文字,直至雍正元年才議準增加蒙古文,并對藏文印文也做了重新翻譯,成為今日可見的七世達賴喇嘛之四體合璧金印。,《大清世祖章皇帝實錄》④《清世祖實錄》卷74,順治十年四月丁巳條。記載印文為滿、漢、藏三種文字合璧,而《噶廈印譜》⑤噶仲羅杰囊巴:《噶廈印譜》(藏文),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頁。及《西藏通史·松石寶串》⑥恰白·次旦平措等著,陳慶英等譯:《西藏通史·松石寶串》,第663頁。中關于該金印印文的記載則為漢、滿、藏、蒙古四體合璧。文告頒發(fā)時間為1653年八月,是五世達賴喇嘛繼 “為具吉祥欲界大自在 (順治)寫了詩體吉祥偈頌,啟用了此印,作了薦新”⑦五世達賴喇嘛阿旺洛桑嘉措著,陳慶英等譯:《五世達賴喇嘛傳》(上),第252頁。之后第二次啟用大金印頒發(fā)的文告,距1656年六月啟用仿制印信早三年有余,故文末啟用的正是順治帝頒賜的大金印的印譜 (圖一),具有十分重要的史料價值和研究價值。據(jù)此,我們可以對該金印的印文語種及排序等問題得到統(tǒng)一的認識。
圖一
圖二
1.金印語種 如圖一所示,清順治皇帝賞賜給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印印面呈方形,邊長為11.3厘米×11.3厘米。文體為滿、漢、藏三種文字,并非《噶廈印譜》及《西藏通史·松石寶串》所記漢、滿、藏、蒙古四體,也非《傳記》提及的漢、蒙古、藏三種文字。印面的藏文共計11行,滿文4列,漢文3列。其中所刻藏文為珠擦體,為了節(jié)省印面的空間,藏文幾處使用縮寫體。第三行的縮寫成第八行的和分別縮成和,第十一行的縮成。藏文字序由左至右,行序則由上至下,較之滿、漢兩種文字,顯得較為冗長,故字體略小于滿漢兩種文字。
2.印文排序 由于古代 “右為大,左為小”的尊卑觀念,加上漢字自右向左書寫的習慣,中央政府封授給地方政權政教首領的印章,凡涉及鑄刻不同文種之時,理應遵從 “右為大,左為小”的觀念,漢字應排右,其次滿文,藏文排左。而順治帝頒給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印印文自右向左依次為藏、滿、漢文。藏文在右邊,滿文在中間,漢文在左側。
清順治皇帝所賜金印的印文不按大小尊卑排列,是清朝統(tǒng)治集團精心設計、周密安排的一項舉措,是基于充分考量當時中央王朝、蒙古和西藏等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政治態(tài)勢而制定的戰(zhàn)略布局。
1644年清軍入關,定都北京,看似大局已定,但全國尚未統(tǒng)一,形勢仍不樂觀,南方明朝殘余勢力仍在負隅抵抗,三藩擁兵自重對清政權形成了巨大的潛在威脅,特別是雄踞北方和西部的蒙古喀爾喀、準噶爾以及和碩特各部仍持觀望甚至敵對態(tài)度①蘇發(fā)祥:《清代治藏政策》,北京:民族出版社,1999年,第30頁。。與蒙古各勢力之關系,對于清朝的統(tǒng)一大業(yè)具有直接意義。為了維系和鞏固與南部蒙古的聯(lián)盟,爭取北部蒙古和準噶爾蒙古的歸附,進一步加強對蒙古各部的凝聚和影響,清朝統(tǒng)治集團把推崇藏傳佛教、優(yōu)禮格魯派高僧作為安輯包括西藏在內的蒙藏廣大邊疆的一項重要策略。在這種形勢下,順治帝召請五世達賴喇嘛進京并優(yōu)崇禮待,賜名號金印,并將藏文尊號排在印面之首,拔高五世達賴喇嘛的宗教地位,以期通過五世達賴喇嘛在蒙藏地區(qū)的威望和影響力,達到安定蒙藏地區(qū)之目的。歷史事實證明,清中央政府此舉,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不僅滿足了群眾的信仰需求,實際上也為清朝統(tǒng)治蒙藏地區(qū)、穩(wěn)固邊疆局勢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清朝在冊封五世達賴喇嘛的同時,封蒙古和碩特部首領顧實汗為 “遵行文義敏慧顧實汗”②牙含章:《達賴喇嘛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4頁。,望其 “益矢忠誠,廣宣教義,作朕屏輔,輯乃封折”,承認了蒙古和碩特部統(tǒng)治西藏地方的合法地位,而五世達賴喇嘛以 “領天下釋教”號召廣大蒙藏僧俗民眾,從而形成了清早期政教分治的基本治藏政策。
18世紀初,準噶爾部進擾西藏,和碩特部拉藏汗被殺。清朝中央政府派兵入藏驅逐準噶爾后,為了西藏地區(qū)的穩(wěn)定,防止北方的準噶爾部再次擾藏,著手調整治藏政策,首次在西藏設置常駐軍,其中 “扎薩克蒙古兵五百名,額駙阿寶兵五百名,察哈爾兵五百名,云南兵三百名,四川兵一千二百名”③《清圣祖實錄》第291卷,第11—12頁。共計3000人進駐西藏。與此同時,在西藏地方的管理上,開始扶植世俗力量,任命世俗首領擔任噶倫共同管理西藏事務。1723年六月二十二日,雍正帝賜予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金冊金印,頒賜 “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領天下釋教普通瓦赤拉呾喇達賴喇嘛”①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宮珍藏歷世達賴喇嘛檔案薈萃》,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2年,第58頁。封號。印文為滿、蒙古、漢、藏四體合璧,印文四體排列與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印相比有顯著不同。七世達賴喇嘛的印文完全遵從古代 “右為大,左為小”的大小尊卑觀念,由右至左依次為漢文、藏文、滿文、蒙古文。清朝頒賜給五世和七世達賴喇嘛的金印印文的排列變化,直接反映了清朝對西藏地方的治理政策之調整。五世達賴喇嘛的金印將藏文排在印面右側,就是通過提高五世達賴喇嘛的宗教地位,安撫北方蒙古諸部,以藏傳佛教安定蒙藏地區(qū)。而七世達賴喇嘛時期,清軍入藏驅逐準噶爾部,在西藏地方設置常駐軍,蒙藏各部已定,再無必要通過特別標榜達賴喇嘛的宗教地位以安撫蒙古諸部了。
綜上所述,五世達賴喇嘛于1653年八月頒給第穆活佛的文告,為五世達賴喇嘛接受清順治帝的封賜之后,啟用 “大金印”首次頒發(fā)給西藏地方的文書,具有十分重要史料文獻價值,是研究清代中央政府與西藏地方關系史不可或缺的原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