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欄的話】 我對課堂、課文、課標如此感興趣,緣于我出身教師家庭。我做過教師,做過教育科研,后來從事的是與兒童密切相關的編輯工作,業(yè)余創(chuàng)作又以兒童文學為主,還主持過兩套課標教材的研發(fā)工作。近幾年,我聽課八百余節(jié),查閱四千余篇教案、課堂實錄,“翻爛”四套統(tǒng)編語文教材,同課異構四十多篇課文。我敬重課堂、課文、課標,敬重每一位專家和教師的工作,但這不影響我有話可說、有話要說,因為我們都敬重孩子,敬重未來。我計劃結合課標,按單元來談我的課文教學觀。我說話,雖不需要像專家指導、教師施教那樣負責任,但一定會負責任地陳述。以此開欄。
——祁智
摘要: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首次出現(xiàn)“正經”的小說,在五年級下冊,是“四大名著”。這是最合適的篇目數(shù)、最合理的方案,也是最合算的選擇。四篇課文,分別以“草船借箭”“景陽岡”“猴王出世”“紅樓春趣”為名,組成一個單元,其教學需各尋其法、各得其味。
關鍵詞:古典名著;小說單元;四大名著
一、首次出現(xiàn)的小說為什么是“四大名著”
統(tǒng)編小學語文教材首次出現(xiàn)“正經”的小說,在五年級下冊。
小學生接觸小說的時間有早有遲,但如果在這之前還沒有閱讀過小說,有些不可思議。
為什么教材直到五年級下冊才出現(xiàn)小說?
這是因為,學生經過四年半的學習,有了一定的閱讀經歷、閱讀經驗,也掌握了一定的閱讀策略,比如認識的字多了,比如學過古詩詞——多少接觸過“古文”,比如學過比較長的記敘性文字。
這很重要。這些鋪墊,使得小說單元的到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換句話說,一年級就出現(xiàn)小說,或是到了五年級還沒有出現(xiàn)小說,都是不夠合理的。
小說是“語文”的一個重要門類,也是學生喜聞樂見的文體,肯定要出現(xiàn),必須要出現(xiàn),遲早要出現(xiàn);但要選擇一個恰當?shù)臅r機。這就像一臺戲中,一個重要人物出場,必須有理由、有烘托,而且盛裝。
當然,小說首次出現(xiàn)在五年級上冊,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再早于此;也不能太遲,比如遲于六年級上冊。太早,學生理解不了;太遲,小學階段時日不多,后面再安排小說,就不那么從容。
為什么教材首次出現(xiàn)的小說是“四大名著”?
“四大名著”的說法,以及“四大名著”由《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組成,既是約定俗成,也是官方認定。如果有人說“五大名著”或者“三大名著”,不是嘩眾取寵,就是數(shù)學沒學好。
“四大名著”作為教材首次出現(xiàn)的小說,有十足的理由。
第一,這是最合適的篇目數(shù)。
語文教材的一個單元,一般由四篇文章組成。這樣的基本架構,既考慮到單元整體設計,有足夠的空間,也與課程、課時安排有密切關系?!八拇竺?,正好是“四”,仿若天成。
第二,這是最合理的方案。
教材中首次出現(xiàn)的小說,是學生第一次面對課文意義的小說,“上”哪幾部小說,很有講究?!吧稀蓖鈬≌f,自然不合適——中國語文教材首次出現(xiàn)的小說,是巴爾扎克、雨果、莫泊桑、托爾斯泰的作品,即使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研發(fā),也不會如此?!吧稀敝袊默F(xiàn)當代小說,也不合適——要與“首次”的分量相匹配。
有人或許會說,魯迅可以。當然,魯迅不是不可以。但即使魯迅可以,要找到與魯迅和魯迅作品相當?shù)淖骷壹捌渥髌?,組成一個“四篇”的單元,作為小說“首次”出現(xiàn),也不容易。且不談魯迅小說的厚重與復雜,小學生難以讀明白,僅從純技術角度看,把魯迅的小說挑出來,組成一個小說單元,讓學生在小學階段學習,也難以做到,更不要說放在“首次”的位置。倒是有一篇《故鄉(xiāng)》,前半部分可以節(jié)選成《少年閏土》。教材研發(fā)者將其安排在六年級上冊第八單元——最后一個單元。但這個單元,主題不是魯迅的小說,而是魯迅,或者說關于魯迅。
巴金、老舍、茅盾、曹禺呢?不可否認,他們的作品藝術成就高,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高,但他們和他們的作品,還談不上人盡皆知。即使“知”,很多也是知其名而未知其文,何況曹禺的主要成就還不是小說。即使認定他們分量夠,也不好操作。因為很難在他們的作品中,找到適合小學生學習的“好玩”的篇章。
第三,這是最合算的選擇。
“四大名著”是長篇小說。要進教材,需要節(jié)選。長篇小說容量大,社會背景深厚;節(jié)選,相當于從大河中舀一瓢飲。小學生既學了“當下”的節(jié)選,也為今后的繼續(xù)學習先行了一步,這就如同高手“布”了一子。歲月漫長,他們將來還會不斷地遇到“四大名著”,不限于教材,也不限于求學生涯。
我們完全能想象得出,教材研發(fā)者為首次出現(xiàn)的小說,應由哪些作品組成一個單元而絞盡腦汁的情景。
四大名著,家喻戶曉;四大名著,名副其實;四大名著,并不陌生——學生在此之前或多或少都接觸過,比如圖畫、故事、影視等。
——這就是教材的“抉擇”。從某種意義上說,教材是折中、妥協(xié)但又不失堅持、理想的產物。教材很包容,也很執(zhí)拗;很溫和,也很堅定;很樸實,也很華麗;很內斂,也很恣意;很世故,也很率真;很骨感,也很精神。教材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
二、第一個小說單元為什么選這四個故事
“四大名著”,分別以“草船借箭”“景陽岡”“猴王出世”“紅樓春趣”為名,魚貫而入五年級下冊,組成一個單元。
這一單元,很漂亮,也很厚實,很整齊。
長篇小說很“長”,只能節(jié)選或改寫。長篇小說的故事、人物眾多,要選出一個并且只能選一個,而且“舍我其誰”、難度適宜、篇幅相當,是不容易的。
看《草船借箭》。
《三國演義》中,“桃園三結義”“三英戰(zhàn)呂布”“千里走單騎”“煮酒論英雄”“周瑜打黃蓋”“蔣干中計”“揮淚斬馬謖”“空城計”等故事家喻戶曉,為什么選“草船借箭”?
首先,三方聚首。既是“三國”,三方老大必須都在現(xiàn)場。以此為標準,很多故事哪怕精彩絕倫,都得割愛?!安荽杓?,曹操、劉備、孫權都在。雖然孫劉組合,但兩者各懷異志、貌合神離,屬于“緊急抱團”。危機一過,分崩離析。這既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勢,也是“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權宜之計,充分說明三國的組合都是利益集團,并非“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其次,位置重要。《三國演義》故事多如牛毛,但用關乎全局的標準衡量,當首推赤壁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是分水嶺。其一,之前戰(zhàn)場主要在北方,曹操是唯一重要的人物;之后戰(zhàn)場推向了更為廣闊的南方,劉備、孫權的分量大增。其二,赤壁之戰(zhàn),曹操大敗,從而基本確定了“三國鼎立”的局面。而赤壁之戰(zhàn)的點睛之作,就是“草船借箭”。
看《景陽岡》。
《水滸傳》中也有許多故事可選,但選“拳打鎮(zhèn)關西”“風雪山神廟”“智取生辰綱”,場面都太蕪雜,需要交代的內容太多;選“血濺鴛鴦樓”“誤闖白虎堂”,是不可想象的;而“武松打虎”,無論場面還是人物關系,都很單純,而且“干凈”——沒見一滴血,打殺的也不是人。
看《猴王出世》。
《西游記》故事多,但精彩、獨特的故事不多,而且大部分發(fā)生在取經之前。踏上取經路,故事就走進了套路:師徒不停地被抓,孫悟空不停地逃脫去搬救兵,天神不停地出手降妖。相比較而言,“猴王出世”在小說的開頭,不知道“前世今生”也無傷大雅,而且情節(jié)簡單、故事完整,篇幅裁剪之后正好。
看《紅樓春趣》。
《紅樓夢》那么多故事,真正能選入小學語文教材的非常少。幸虧大觀園里放了一回風箏,一群少男少女又只顧了熱鬧,忘了談情說愛。這個故事,在《紅樓夢》中并不特別重要,但難得。假如沒有這個故事,選什么?選“黛玉葬花”恐怕早了,也確實早了。
四個故事的順序也有講究。如果按學生對四大名著的熟悉和喜愛程度排行,順序應該是《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但是,《三國演義》是“改寫”,其余三篇是“選”,性質不一樣,所以,讓另類的《三國演義》打頭——不能殿后,否則就在《紅樓夢》之后了?!叭龂迸c“水滸”總是相提并論,《水滸傳》趁機提前一步。
——千萬不要以為有關“順序”的分析是牽強附會。既有順序,就有標準和規(guī)律,否則,為什么不把《草船借箭》放在末位,不把單純、活潑的《紅樓春趣》放在首位呢?
教材研發(fā)者沒少花心思,心思花得也值。
有三點遺憾。
第一,注釋不完整。四篇課文的第一條注釋,都只說根據(jù)第幾回改寫,或選自第幾回,為什么不把“回”的標題寫出來呢?把“本文根據(jù)元末明初羅貫中的《三國演義》第四十六回相關內容改寫”,換成“本文根據(jù)元末明初羅貫中的《三國演義》第四十六回《用奇謀孔明借箭 獻密計黃蓋受刑》相關內容改寫”;把“本文選自元末明初施耐庵的《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換成“本文選自元末明初施耐庵的《水滸傳》第二十三回《橫??げ襁M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舉手之勞,卻能幫助學生進一步了解故事的完整性。而且,章回小說的標題,是值得注意的。
第二,標題不統(tǒng)一。四篇小說,最好的標題是“景陽岡”。這個標題,借鑒中國傳統(tǒng)劇目的特點,交代了環(huán)境,也不“劇透”,更避免了“當時打虎”與“當下保護動物”的尷尬。如果以“景陽岡”作為標題的標準,《猴王出世》用“花果山”尚好,但《草船借箭》用“赤壁”,《紅樓春趣》用“紅樓”或“大觀園”,就顯得大而無當。
第三,改寫不理想?!恫荽杓罚耆梢院土硗馊粯?,用“選”而不是“改寫”,但教材研發(fā)者“改寫”了。改寫的理由,當是讓學生在進入“白話文”之前,有一個過渡,從現(xiàn)代文故事開始,不顯得突兀。其實,學生完全不會有什么障礙。一定要改寫,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改得精當。只可惜,呈現(xiàn)在教材里的《草船借箭》,生機與韻味全無,味同嚼蠟?!懊钡母膶懀谝灰礊槭裁锤膶?。比如,單純介紹故事,像一些青少年版或普及版的讀物,可以改。第二要看怎么改寫。改寫是一項極為嚴肅和認真、極需要水平和策略的工作,要隨其起伏、抓其要領、得其精髓、保其風格。
三、“四大名著”怎么上
(一)《草船借箭》怎么上?
先分析《草船借箭》的文本,幾處改寫有待商榷。舉例說明:
第一,開頭“周瑜對諸葛亮心懷妒忌”。這句話定性了。誰說周瑜對諸葛亮心懷妒忌的?只問一句:如果諸葛亮是東吳的丞相、周瑜的軍師,周瑜會妒忌嗎?
第二,文中諸葛亮說“既然就要交戰(zhàn),十天造好,必然誤了大事”。原文“曹軍即日降至,若候十日,必誤大事”?!凹热痪鸵粦?zhàn)”,這一句把“曹軍”弄丟了——這個對手不能丟?!凹慈铡庇挟斕臁⒆罱鼛滋斓囊馑?,也不能丟。如果一定要改,也應該改成類似“曹操的兵馬這幾天就到”。
第三,文中周瑜說“軍情緊急,可不能開玩笑”。周瑜明明說“軍中無戲言”,需要改嗎?如果一定要改,也應該刪諸葛亮的回答,讓課文這樣呈現(xiàn):“軍中無戲言”,“愿納(立)軍令狀”。
第四,文中諸葛亮吩咐軍士高喊“謝謝曹丞相的箭”,原文是“謝丞相箭”。江上呼喊,要讓曹操聽到,聲音必須既高又“拖”:“謝——謝——曹——丞——相——的——箭——”軍士們肺活量再大,也會憋死。喊“謝——丞——相——箭——”呢?氣壯山河!
第五,諸葛亮解釋為什么“借”到箭,考慮篇幅,可以不說,但諸葛亮見周瑜,卻萬萬不能省略。
少頃,孔明入寨見周瑜。瑜下帳迎之,稱羨曰:“先生神算,使人敬服?!笨酌髟唬骸霸幾H小計,何足為奇?!?/p>
——這段話,為什么省略?或許是怕與開頭的“周瑜對諸葛亮心懷妒忌”相沖突。但這是萬萬不能省略的。有這句話,“草船借箭”才“完整”,周瑜和諸葛亮才“完整”。而且,諸葛亮也有弦外之音:將軍,我做我的事,下面就拜托了!所以,這一回的標題是《用奇謀孔明借箭獻密計黃蓋受刑》。箭“借”到了,離“發(fā)”出去并且“中”,還需待時日、費工夫。
還有,“到霧散時,諸葛亮下令返回”,原文是“待至日高霧散,孔明令收船急回”,即使“日高”可以省,“急”也不能省。
說教材的不足,并不是藐視教材,而是對教材的敬重。教材使用者不能迷信教材,教材研發(fā)者也必須時時審視教材。有待商榷的改寫,如何貼合原著,更考驗教者的智慧。
回到《草船借箭》怎么上。
第一,明確寫誰。小說是寫人的。這篇寫的是諸葛亮。
第二,明確寫法。寫周瑜、魯肅,寫曹操,但他們在這里是次要人物。寫他們,是為了寫主要人物諸葛亮,是對比寫法。
第三,明確關鍵詞?!安荽杓?,為什么是“借”而不是“騙”,不是“智取”?在“草船”與“箭”之間放一個“借”字,在個人生與死關頭放一個“借”字,在孫劉與曹操之間放一個“借”字,在“國家”存與亡之際放一個“借”字,真是舉重若輕、風輕云淡。這一個“借”,只有諸葛亮配得上。
第四,明確過程。諸葛亮在魯肅面前點破周瑜的得意之作“蔣干中計”——可惜課文中被“省略”了。周瑜覺得諸葛亮絕非凡人,將來會是禍害,“此人絕不可留”。周瑜不能明殺,只能借機。于是,有了商議軍事,也就有了諸葛亮“大江之上,以弓箭為先”,有了周瑜“軍中無戲言”、諸葛亮“愿納軍令狀”,有了曹操懊悔不已……這一切,都在諸葛亮的設計之中。周瑜“借機殺人”,諸葛亮“草船借箭”,都是“借”,諸葛亮贏曹操在計謀,贏周瑜既在計謀,更在格局。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如此,上完《草船借箭》,我們的耳邊才會縈繞這樣的悲壯滄桑之歌。
(二)《景陽岡》怎么上?
《景陽岡》這個課文題目,我是很欣賞的。
景陽岡是地名。以地名為題目,有氛圍,讓人全身一緊,仿佛“那一陣風過”;很含蓄,有韻味,岡上岡下,何止一人一虎?酒旗迎風,夕陽西下,草木有聲。
章回小說是古代文學的一種。將小說改編成戲劇,以地名為劇名的,屢見不鮮,比如《長坂坡》《武家坡》《淮河營》《十字坡》《野豬林》。即使現(xiàn)代京劇《蘆蕩火種》,也最終定名為《沙家浜》。
最關鍵的是,以“景陽岡”為題,不影響“武松打虎”。
回到《景陽岡》怎么上。
先設想一下,假如課文直接從“那一陣風過處”開始,是否成立?我以為,除了個別詞句需做必要的調整之外,沒有問題。武松打虎,有打的過程、方式和結果,是完整的一件事。既然這樣,為什么在這之前要用大段的文字說武松喝酒、上岡呢?
還是設想一下,武松如果沒有喝酒,不是自己上岡,而是直接把他空投到景陽岡上,他會打虎嗎?
即使是好漢武松,打虎也是非正常行為。要讓非正常成為正常,需要有充分的理由。說白了,就是要讓武松這個根本不想打虎的人,一步一步“上”岡。
酒家是施耐庵安排的。
酒家不知道武松不知道有虎——天底下的人都知道,這位客官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一定這么想。所以,他按常規(guī),一碗一碗一碗,給武松篩酒。
“三碗不過岡”,并不是喝了三碗才不過岡?!叭搿笔巧舷蓿碜尤跻稽c,半碗都上不去,不要說“過”了。
武松到了“上”限,但這不是他的“上”限。他是武松,所以,又“上”三碗,還“上”三碗,再“上”三碗,最后“上”六碗,計“上”十八碗老酒,加“上”四斤熟牛肉。
這么大的酒量、飯量,是說武松并非常人,是要讓他“上”去。假如他酒量飯量“上”不去,“上”去了也打不了。
酒名“出門倒”,是施耐庵取的,為武松當堂不倒找到理由——倒了就“上”不去了。但十八碗過后,“出門”也不“倒”,直到“上”去了才有反應,更是說武松非一般的好漢,也為他打虎找到了膽子——他如果神志清醒,必定一溜煙下去了。
“告示”也是施耐庵安排的。
酒家喊走出酒店的武松回頭看“官司榜文”,武松本來就煩他多嘴,怎么可能信他,所以不過腦子,說“便真?zhèn)€有虎,老爺也不怕”。假如他知道岡上真有虎,估計他寧可喊酒家老爺,也斷然不會“上”。
半路上,武松看見樹皮上刻“兩行字”。他非但不信——衙門的公文怎么可能刻在樹皮上,而且很自信地“洞穿”了酒家的“詭詐”。
當“印信榜文”映入醉眼,武松第一反應是退,第二反應是退回去怕被恥笑,“存想了一回”,“上”來的酒勁讓面子下不去,“怕甚么!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在這里的猶豫與僥幸,說明了他是條好漢,但好漢也是人。
武松就這樣,被施耐庵“攛掇”上岡。他面對的,已經是兩個“岡”,一個是三碗不能過的,一個是六個時辰和單身不許過的,難度翻了一番。而且,因為酒勁發(fā)作,他跑不掉。
沒有前面這些絮絮叨叨,武松怎么可能在岡上?
接著再說虎。
“吊睛白額大蟲”受施耐庵派遣,來到景陽岡上。現(xiàn)在,它“又饑又渴”。
“又饑又渴”是老虎持續(xù)了好幾天的狀態(tài)。這很重要。在“壞了二三十條大漢性命”之后,大家沒有絕對把握,堅決不過岡,搞得老虎多日沒進食,“又饑又渴”,不得不把晚上捕食的習慣改變?yōu)椴环謺円埂_@既印證了酒家的規(guī)勸,也增大了武松的危險?!坝逐囉挚省钡睦匣ⅲK于見到食物,被徹底激勵,憋足勁,一撲、一掀、一翦。
設想一下,如果老虎不是一連幾天“又饑又渴”,三招過后,虎勁雖然要泄一半,但不至于那樣不堪。
老虎如強弩之末,武松的酒肉正好轉化成能量。在“驚”“閃”“躲”“閃”“慌”之后,偉大的打虎,正式開始。
武松打虎,關鍵在“打”。
相傳,施耐庵為了寫好這一段,騎在板凳上邊打邊找感覺。他并不知道虎能不能被打死、什么時候被打死,所以不停地打?!笆帜_都疏軟了”,才不得已停下來。他打出了身臨其境的感覺,不禁替武松后怕,生怕“又跳出一只大蟲來”,慌忙安排武松趁著剛黑的天色,“一步步挨下岡子來”。
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是因為“鋪墊”;很難寫好的事,寫好了,是因為“真實”。酒店里,事情靠對話交代,清楚而風趣;酒店外,情節(jié)靠動詞推進,扎實而緊湊。店里店外,岡下岡上,打前打后,渾然一體。
可能有人會說,這樣“上”、“上”這些,學生能懂嗎?我以為,課文如此,不講不行。上課,就是要把這些講出來,講透徹。講了,如果學生聽不懂,一定是教師沒講好,沒講對。
而且,教師如果不講這些,想講什么?
(三)《猴王出世》怎么上?
有一節(jié)《猴王出世》公開課,課是怎么上的,我記不得了,只記得教師讓學生扮演猴子。
五年級下學期的學生,大部分已經茁壯成長,穿著“猴服”的身材,近似“小狗熊”,把多功能廳的舞臺都撐滿了。聽課教師忍俊不禁。笑的內涵和外延都很豐富,褒的成分不多。學生沒聽出來,以為是鼓勵,更加忸怩。
我非常不喜歡這個表演。
學生已經過了演猴子的年齡,又沒有什么演技,越努力,越讓人憐憫。最關鍵的是,這里根本沒有必要“演”。
課堂上,任何沒有必要表演的表演,都是對課時的浪費、對課堂的褻瀆和對學生的傷害。課時寶貴,課堂莊嚴,學生神圣。
回到《猴王出世》怎么上。
一些教師,拿到課文,不由分說地一頭鉆進去,好像這才是對待課文應有的態(tài)度。這不好。
拿到課文,不著急進去。進去還不容易?不著急進去才難能可貴。應該跳到題目上。題目往往是一篇課文的制高點,可以居高臨下,一覽眾山小。
第一步,“假裝”從來不知道“猴王出世”,也沒有聽過、看過《西游記》,對著題目,列出問題:
1.猴,哪里的“猴”,什么“猴”?
2.猴王,猴怎么稱“王”,何時稱“王”?
3.出,怎么“出”?
4.世,“世”是什么意思?
5.出世,“出世”是什么意思?
第二步,結合了解的“猴王出世”、《西游記》,初步解決問題:
1.“猴”在花果山,是“石猴”。
2.“猴王”分稱王前、稱王后兩個階段。與此相對應的,是“石猴”與“美猴王”兩個稱呼。
3.“出”分出前、出后兩個階段。與此相對應的,也是“石猴”與“美猴王”。
4.“世”是“猴”世,也是俗世。
5.“出世”,既是“出生”,也是“脫離俗世”。
第三步,進入課文。因為有了第一步與第二步,第三步便順理成章。這時候進入,就是拾級而上。
課文如何進入,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和標準,但決定了精彩還是蹩腳、大氣還是局促。任何一篇課文,尤其是經典名著,都應該從大處著眼、著手,否則,容易一地雞毛,一團亂麻。
小說塑造人物,《猴王出世》塑造“猴王”。
這是一只特殊的猴子。
它不是父母所生,是從海外名山的一塊仙石里蹦“出”的。它是“石猴”,但有生命。
這是一只普通的猴子。
除了不是“猴生”,不是“肉身”,它與其他猴子并無二樣?!捌胀ā笔撬敢獾摹K鼜膩頉]有炫耀自己的來歷,從來沒有在猴群里搞特殊,也從來沒有在無法無天、無頭無領的猴界稱王。假如它想登上王位,早就一蹴而就。
這是一只靈異的猴子。
那一個有本事的,鉆進去尋個源頭出來,不傷身體者,我等即拜他為王。
——這是一個懸賞。我相信,懸賞里的“為王”,對每一只猴子都是天大的誘惑。但是,“鉆進去”“尋個源頭”“出來”和“不傷身體”,這幾個硬性條件,又讓眾猴望而卻步,因為這需要“有本事”。
懸賞“連呼了三聲”,石猴跳“出”來了。
我聽過多位教師上《猴王出世》,沒有人提及“連呼了三聲”。
這個疏忽是不允許的。
為什么要“連呼了三聲”?是石猴在等。它不是在等誰“出”,而是等誰都不“出”——誰都不“出”,它“出”,它才重要,大家才服帖。
水簾那邊是什么?沒有猴子不想知道。石猴跳出來,是被好奇心激發(fā)了。有的教師上課,說石猴一心想當猴王,迫不及待了。這話說得不對。對石猴來說,能不能“為王”一定在其次。它如果想為王,哪里不可以、哪天不可以,會等到懸賞?
有的教師在上課的時候說,石猴挺身而出,是因為“勇敢”。不對的。石猴做什么都與“勇敢”無關。它有什么敢不敢的?它只有想不想。它憑的是興趣。
這是一只有格局的猴子。
懸賞只要“尋個源頭”,石猴卻找到一個“好所在”,超出了懸賞的要求。它要把猴群帶進去,也超出了大家的想法和想象。怎么率領一盤散沙似的猴群,它動了腦筋。所以,它一歸來,就大喊大叫:“大造化!大造化!”猴群瞬間被點燃,躍躍欲試,聽它描繪“天造地設的家當”。它抓住時機,號召大家“都進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氣”。
眾猴聽得,個個歡喜。
——眾猴進洞,搶東奪西、搬來移去,頑劣的猴性暴露無遺,同時暴露出來的還有胸無大志、不求上進。這不怪它們。它們是猴子,理應如此。
石猴與眾不同。它找了一個“上面”,“端坐”成面對眾猴、君臨天下的“局面”。
石猴頓時“出”來了。
懸賞的兌現(xiàn)呢?群猴忘記了,要家當;石猴沒忘,要當家。它先背誦《論語》,提醒大家講信用。如果眾猴懂,自然知道話的來歷與分量,不會不聽;如果眾猴不懂,更會覺得石猴“有本事”,不敢不聽。它又用懸賞提醒,再用現(xiàn)實提醒:“列位安眠穩(wěn)睡,各享成家之福?!弊詈髱С鲫P鍵的一句:“何不拜我為王?”
眾猴一聽,“即拱伏無違。一個個序齒排班,朝上禮拜”。
自此,猴王“出”世!
——把“出”講好,《猴王出世》才精彩、大氣。
(四)《紅樓春趣》怎么上?
據(jù)我個人了解,小學生喜歡“四大名著”的順序是,《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
有一次,我參加一個教研活動。組織者公布“四大名著”閱讀策略,其中一項是小學生喜歡四大名著的順序調查。結論和我的一樣。
我了解的目的,不是要給四大名著排座次、定優(yōu)劣,我是想從中找到某種規(guī)律。
為什么《西游記》排在首位?第一,形象討喜。第二,情節(jié)簡單——《西游記》里的故事都不復雜。第三,動作精彩——無數(shù)的“打鬧”。第四,身心自由——天上、地上、地里、水里,無處不能往。第五,想象奇特。再細說,小學生喜歡的,更多的是《西游記》的前半部分。
為什么喜歡《水滸傳》超過《三國演義》?《水滸傳》場面相對簡單,事情相對單純,人物相對集中,形象相對鮮明。
為什么《紅樓夢》居末位?因為“不好看”。
但是,這個順序到中學就變了。排在首位的是《紅樓夢》,然后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居末位。一個原因是,他們喜歡過了《水滸傳》,該輪到《紅樓夢》了。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們不再喜歡動輒打殺,更喜歡藝術品位。
當然,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一般而言,男生喜歡打鬧,女生喜歡文靜。小學階段,男生的喜好帶動了女生。到了初中,尤其是高中,男生逐漸在乎女生。這里有心理原因,也有生理原因。
我說這些,是想表達,《紅樓夢》在小學階段的選文,很不容易。不選肯定不行。盡早讓學生接觸這部偉大的作品,是教材的職責和使命。因此,《紅樓夢》不僅要選,還要選準、選好。
《紅樓春趣》來了。
我以為,《紅樓夢》的一個偉大之處,不在寫什么,而在怎么寫——寫什么都好。賈府里如果“摜蛋”,曹雪芹也會用豪華燦爛的筆墨,寫出傳世的詩情畫意。
當然,如果“好看”是指波瀾壯闊的場面、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的話,《紅樓夢》確實不好看,但《紅樓夢》是另一種好看。打一個比方,《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是艷陽下壓枝的果,《紅樓夢》則是薄霧里帶露的花。
《紅樓春趣》,第一條注釋告訴我們,“選自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第七十回,題目為編者所加”。查原著,第七十回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很多教師不查原著,這是不對的。
查了原著,才明白,說是“選”,其實有“改”的成分。改得不動聲色,改得妥帖穩(wěn)當。
查了原著,才知道,七十回之前,賈府發(fā)生了一系列“晦氣”的事。
查了原著,才清楚,七十回寫的“春趣”,還不止放風箏。有晴雯等胳肢鬧得玩,有寶玉要補寫字以備父親檢查,有林黛玉預備重建詩社,有史湘云填了好詩……
查了原著,才了解,放風箏,是春天里做的事,是為了“放放晦氣”。所以,放風箏在原著里看似閑筆,寶玉和姑娘們卻起勁得很。
教師要搞明白這些嗎?
當然!僅一個“放放晦氣”,不查原著,就無法對學生說明白。
《紅樓春趣》,寫的是“放風箏”。
這風箏放得熱鬧。七嘴八舌,手忙腳亂。對話和動作交替,共同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什么人說什么話,什么人做什么事,曹雪芹一點不亂,展現(xiàn)的卻是眼花繚亂,這就有“趣”了,而且妙趣橫生。
我多次聽《紅樓春趣》的公開課。
幾節(jié)課,都是從頭至尾熱熱鬧鬧。這樣挺好。犯不著讓五年級學生讀出“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那般沉重凄涼。
但是,幾節(jié)課都存在一個共性問題——從頭到尾平均用力。這就不對了。任何一篇文章都有重點。重點的地方,需要重點關注。
比如:
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一松,只聽“豁喇喇”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箏隨風而去。
我引用的這段文字,來自課文。原著是這樣的:
黛玉聽說,用手帕墊著手,頓了一頓,果然風緊力大,接過籰子來,隨著風箏的勢將籰子一松,只聽一陣豁喇喇響,登時籰子線盡。
我以為,課文與原著相比,不僅形似,而且神似,“選”得頗見功力,遠超《草船借箭》。
看課文——
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繞線的工具)松了。這一段寫得好。有眼,有手;有動作,有聲音;有低,有高;有速度,有程度。
風箏隨風而去。
哪里是風緊,明明是黛玉心緊。大家面對同一個風,為什么只有她“見風力緊了”,“過去將籰子一松”?一個理智的人,在這時候沖動了?;逇庠竭h越好,是她格外的期盼。這晦氣,有她自己的,還有寶玉的——至少,她擔心寶玉因寫的字不夠數(shù),等賈政回來,又“吃了虧”。
這一段精彩絕倫,哪能輕易放過呢?
這篇課文,最終落在“春趣”上。而教學這篇課文,最終要落在培養(yǎng)學生閱讀《紅樓夢》的“興趣”上。
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