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笑瑞
過年時,我回了江西老家,老爸老媽出去和同鄉(xiāng)同學們應酬,我樂得清閑,就待在爺爺奶奶家。
晌午飯時,我拿出從北京帶回來的酒,和爺爺一邊對飲一邊對弈。和爺爺下棋是假,灌他酒是真,目的就是為了從他口中套出那個東西的秘密。
觥籌交錯,沒過一會兒,我們倆就喝完了半瓶酒。棋盤兩邊分別堆起了高高的棋山,可想而知戰(zhàn)局的慘烈。
棋盤上,我這一方只剩下帥和對象了,于是我試探性地開始提問。
“爺爺,這罐子里到底裝的啥呀?”我開門見山,指了指他身后的罐子。
那是一個沒有花紋的白罐子,樸實無華。在小的時候,我曾一度想打開它看,但都被爺爺制止了。我覺得這里肯定藏著爺爺?shù)膶毑兀苍S是他當兵的時候剩下的子彈殼,又或許是曾經(jīng)年少時的一些文字,總之,都是我感興趣的東西。
爺爺抬頭,先是愣了愣,然后用充滿醉意的語氣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有一片竹林……”
很久很久以前,在落霞山上,有一片廣袤的竹林,山腳下有一個泰安村,村里的人們從山上打獵、拖毛竹,以此為生,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的部落文化。大家用竹子建起圍墻,變成了泰安寨,這么自給自足的生活,很長時間相安無事。
隨著人口的增加,時間久了,臨山的野物和竹子消耗殆盡,就有人想再往山的深處去,但終因山里瘴氣重而無功而返。
人們找到寨子里的郎中,得到一條緩兵之計:山里有一種白色的草,叫荼,其味甚苦。將荼的葉子含在嘴里,以其苦味刺激神經(jīng),或可暫緩瘴毒。人們反復嘗試,果然有效。雖然只有半炷香的時間,但只要上天留一口飯,勇敢的人們就不會餓死,而寨子里最不缺乏的就是勇敢者。
張白就是勇敢者中的勇敢者。他天生結(jié)實,伴有一副神力。八歲就開始拖著一把伐竹刀上山砍竹子,同樣半炷香的時間,他總能比那些大一些的同輩們砍得多。等他長到十八歲時,不僅身體更加壯實,而且英勇帥氣。在同齡人里,他開始成為最勇敢的領(lǐng)頭羊,漸漸接過了前輩們伐竹子、采荼草的擔子。
一天張白帶著寨中年輕人上山勞作時,在一塊“巖石”周圍發(fā)現(xiàn)了大片荼草叢,他興奮地沖上去,貪婪地摘到籃子里。這些年,落霞山上的荼草逐漸消耗,能供給寨子的越來越少,如今發(fā)現(xiàn)這一大片新鮮的荼草,著實興奮。但就在張白沉浸在收獲荼草的喜悅時,突然發(fā)現(xiàn)同伴們個個眼神里充滿了驚恐。
張白緩緩回頭,被嚇了一跳——原來那并不是什么巖石,而是一只龐大、獠牙揮舞的野豬。那巨獸正用猩紅的雙眼死死盯著他,顯然是在表達對外來入侵者的憤怒。
張白輕輕地把籃子交給同伴,示意他們趕緊離開。野豬似乎讀懂了他的意圖,猛然沖了過來,千鈞一發(fā)之際,張白猛然推開了同伴,并一個轉(zhuǎn)身躲開了野豬的尖牙,側(cè)身抱住野豬腦袋,和野豬一起滾下山坡。
山坡較緩,一人一獸各自抖抖身子,再次對峙起來。張白抽出隨身帶著的刀,正對著野豬,而野豬將頭低下來,縮緊脖子,準備發(fā)出新的攻擊。剎那間空氣仿佛凝固了。
風卷起地上竹葉發(fā)出一陣沙沙聲,打破了寧靜,兩道身影又拼殺在一處。張白的刀化作白光不停地在野豬身上增添傷口,但卻不能傷及野豬的內(nèi)臟。張白雖然能夠躲過絕大多數(shù)攻勢,但身上還是不能幸免,多處掛彩。盡管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他不能放棄,但是體力開始下降,行動也變得弛緩起來。危難時刻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小沐。
小沐,寨主的女兒,十七歲,長長的烏黑亮麗的頭發(fā),眉毛細細彎彎,像一片竹葉,一雙大大的眼睛,盛滿落霞山上最美的風景——晚霞。每當拖著貨物下山看到晚霞,那是天空喝醉時的紅暈,更是小沐明眸善睞,張白一天的疲憊瞬間就消失了。
張白迸發(fā)出巨大的力量,狠狠一刀捅進了野獸的心臟……
太陽緩緩落下,落霞照向這一片血紅,張白累倒在地上,但很快他又站了起來,因為他再次看到了心向往之的晚霞。
張白心中掠過一個向寨主提親的幸福念頭。但眼下他要先去匯報一件更要緊的事兒。
張白拖著野豬走進寨子找到寨主,人們紛紛驚訝于這個娃娃的悍。張白告訴寨主,荼草總會有用光的一天,而進山采摘除了兇險之外,更有殺雞取卵般的破壞。寨主聽從了張白的提議,寨民們試著種植荼草。上天再次眷顧泰安寨,他們又成功了,這是后話。
小沐在給張白療傷時,偷偷拿走了他身邊的一株荼草。
一些東西正隨著荼草,在春天里一起偷偷發(fā)芽。
……
幾年后,一些散兵流浪到落霞山,找到泰安寨寨主,請求收留。寨主認為寨民們與世隔絕了太久,一時接受不了如此多的異鄉(xiāng)人,便婉言拒絕了。但是樂于助人的寨主還是叫寨人幫這些散兵在十幾里外搭建了村落,給了他們一些生產(chǎn)生活用品,還有荼草和種子。
說也奇怪,散兵們的荼草始終沒有長出,也許是因為他們懶惰,壓根就沒有種。
散兵們向寨主索要荼草和各種物資。開始的時候,寨主覺得力所能及,也便給了,但后來索要物資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寨主有些惱火,便派人去查看情況,發(fā)現(xiàn)那些散兵已經(jīng)靠著泰安寨的救濟建起了寨子,收攏了一些地痞,起名“聚賢寨”,但卻整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
寨主大怒,宣布禁止對聚賢寨往來。
聚賢寨有三位寨主,老大吳賀,老二吳青,老三吳宗,號稱“三賢”。但究其實沒什么雄韜偉略,鬼把戲卻不少。眼看長期飯票沒了,“三賢”一合計,明搶得了。
“三賢”聚攏手下,大概二三十人,晃晃悠悠走向泰安寨。在距離泰安寨一里時,被寨子前哨發(fā)現(xiàn)了。
“戒備!”一陣哨響,從泰安寨大門走出一隊五十人左右的后生,為首者正是張白。雙方剛打照面,沒有叫陣,就直接開打了。
“三賢”站在隊伍最后,看得一清二楚,在驍勇善戰(zhàn)的張白帶領(lǐng)下,散兵們被泰安寨的人全部擊倒,他們只好落荒而逃。善良的泰安寨人并沒有窮追他們。
過了一段時日,泰安寨傳來一個壞消息:小沐上山采野菜時,被聚賢寨的人綁走了。寨主生氣中帶有一些無奈。對方說,要寨主獨自帶著一年的物資去聚賢寨贖回小沐。一年的物資,關(guān)乎著泰安寨人一年的生計!寨主準備忍痛拒絕,但被大伙勸住了。
“寨主,不就是一年的物資嗎?給他們,我們再去采就是了?!?/p>
“是啊寨主,小沐那孩子那么善良,她一定要平安歸來啊?!?/p>
“好吧”。寨主頹然嘆了一口氣,一時間仿佛老了幾分,眼角的皺紋中有憤怒,也有為了救小沐而失去大家一年物資的羞愧,“我這就動身”。
此時的張白,心中不比寨主平靜。但他覺得,不能就這樣任由聚賢寨牽著鼻子走。張白叫來最信得過的十幾個兄弟,暗地里保護寨主,另外對著阿洪耳語了一下,便迅速換上輕便衣服,別上刀,抄小道直奔聚賢寨。
打小熟悉地形的張白很快就繞到了聚賢寨側(cè)面,像一只猿,三下兩下便翻過了墻?!罢娌焕⑹恰揲e寨’,可真夠閑的?!睆埌卓粗圪t寨歪斜的牌匾,帶著蔑視。他敏捷地穿過一間又一間屋子,但是沒有發(fā)現(xiàn)小沐的身影。就在他快到達會議廳時,一陣說話聲傳來,他迅速掩蔽身形躲在屋后。
“泰安寨的那個老頭也該到了,”領(lǐng)頭的說道,“咱們出去‘迎接’一下他?!?/p>
“二哥的計策果然靠譜,”身后的一個光頭男子笑道,“省了咱們一年的事啊,哈哈哈。”
“要有雄心,一年哪夠?。俊迸赃叺牡栋棠凶永浜咭宦?,“最好這次趁他單獨過來把他做掉,然后吞了他們的寨子,那才叫一勞永逸?!?/p>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走出了會議廳,張白閃身而出,望著他們的背影。
“阿白哥!是你嗎?”身后傳來一陣驚呼,把張白嚇了一跳。
張白回頭一看,原來是小沐,剛才只顧偷聽,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
此時,小沐臉上不是恐懼,而是喜出望外。她身邊有幾節(jié)斷掉的繩子,想必是幾個沒腦子的綁匪低估了這個聰明的小姑娘。
“看來不需要我來,哈哈?!睆埌卓吹叫°鍥]事,立即松了一口氣。
“嘿嘿,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的?!毙°逍α似饋恚劢橇髀冻鲆唤z幸福的光彩。
張白又看到了霞光。
“給你這個?!毙°逋鶑埌资掷锶藗€東西,張白仔細端詳了手里的物什——一個用草繩編制的香囊。
“猜猜這里面是什么?”小沐有些羞赧。
“回去再說。”張白不是不解風情,他知道時間緊迫必須馬上離開,稍有不慎兩人就有生命危險,再說眼下寨主那邊還不知道什么情況。“你從側(cè)面的墻翻出去,沿著小路走,我已安排阿洪他們在小路上等你。我從正面去找寨主。”
……
聚賢寨外,寨主一個人帶著一個車隊站在那里,心亂如麻。不遠處是“三賢”。
“我女兒呢?”寨主率先發(fā)問。
“你把貨先交上來,自然能見到?!鳖I(lǐng)頭的吳賀說道。
“一會聽我口令,你們直接沖上去,殺了他,再把貨奪過來,明白嗎?”老二吳青對手下說道。
“說好的一手交人一手交貨,怎么現(xiàn)在想抵賴不成?”寨主有點生氣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我們得驗貨才放心啊?!眳乔嘈χf,“你們上去檢驗一下,要是沒啥問題,咱們就可以交易了?!?/p>
聚賢寨的兵握緊手中的兵刃,慢慢向車子走去,也許是前幾天挨的揍還記憶猶新,他們對泰安寨人有種下意識的恐懼。轉(zhuǎn)念他們又自信起來,畢竟面前只有一個老頭。
有幾個人伸出手準備掀開馬車簾子,另幾個也已準備好隨時將寨主一擊斃命。這時,幾支弓箭襲來,十幾個青年人天神下凡般隨之而來。他們直接沖到車隊面前,將貨物和寨主護在身后,與聚賢寨的人形成對峙。
“你瘋了嗎!”吳賀見偷襲不成,惱羞成怒,“敢?guī)藖恚闩畠旱拿灰藛?!?/p>
“嘻嘻,是在說我嘛?”遠處山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小沐。
三個家伙吃驚了片刻,但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自己這邊人數(shù)占優(yōu),“那又如何?你們今天一個都走不了?!?/p>
“是嗎?”一股冰涼的觸感忽然從吳賀脖頸處傳導過來,他知道大事不妙了。
張白成了英雄,自然讓他很高興,但最讓他高興的是,寨主看他的眼神里有了一種對未來女婿的贊許。
張白沒有去猜香囊里到底是什么,當然,這不妨礙他握著香囊幻想美好的未來。他興奮得一宿睡不著。
后半夜,張白躺在床上握著香囊發(fā)呆,忽然渾身感到一陣燥熱,他下意識覺得可能是自己太興奮了,因為似乎又看到了自己喜愛的晚霞。突然又覺得哪兒不對。
等等……大半夜的寨子里,怎么會有晚霞?
張白突然從床上蹦了起來,穿上鞋就沖出門去。
原本滿眼蒼翠的泰安寨,已然變成一片火海,過一會兒空氣中傳來哭喊和尖叫聲,依稀看見慌張?zhí)由恼瘛?/p>
寨子三面的圍墻都成了火墻,大家只有一個去處——向山里跑。也許聚賢寨的畜生們正想在燒光荼草的同時逼著泰安寨人逃向山里,燒不死,毒死也好。
山里有猛獸,有瘴氣,但現(xiàn)在寨民們顧不了那么多。
張白強壓怒火,指揮寨民有秩序地向山中轉(zhuǎn)移。平復心情的泰安人在大難臨頭時,團結(jié)一致地牽著牛羊、扶老攜幼,依依不舍地向山里走去。
瘴氣卻越來越重,已經(jīng)有老人和孩子呼吸變得粗重,腿腳開始乏力。
必須想辦法了,張白的心中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他緩緩望向瘴氣中的寨主,仿佛是在征求他的意見,也仿佛在不容置疑地告訴他自己的想法——翻過山去,尋找救援。
寨主轉(zhuǎn)頭望去,在瘴氣中,那雙眼睛無比的清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山下的火勢有所映射,他仿佛看見張白眼里的霞光。寨主使勁點了下頭。
跑吧。
這條路張白走了二十多年,但像現(xiàn)在這樣奔跑還是第一次。張白的每一個細胞都開始顫抖。
跑吧。
腳下的路磕磕絆絆,四肢的力氣開始逐漸抽離,一呼一吸都如同雷電在耳邊炸響。張白跑著,也許奔跑的已不再是他自己了,也許他會消失在這深山,但他腦海中一直只有一個念頭。
跑吧,跑吧……
不知跑了多久,一條樹根忽然出現(xiàn)在腳下,張白腿一軟被狠狠地摔倒在泥土里。
他很想就這么睡去,太累了。突然,被身下的一個東西硌到了,他下意識地一掏——是那個香囊。是那個讓他失眠的香囊,還有……還有那雙明亮的眼睛。他顫抖著舉起香囊,仰首端詳。
本不結(jié)實的草繩已經(jīng)在熱浪與碰撞中逐漸破裂了,露出了里面的填充物,那幾片再熟悉不過的葉子掉了出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嘴邊——是荼草。
張白笑了出來,臉上的笑容混合著泥土,這一刻,他感受到不同于以往的荼草的味道,那是生命的香甜。
在別有滋味的荼草的刺激下,張白終于翻過了山,找到了救兵,而張白卻因力竭暈了過去。
……
等張白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了床上,床邊是一臉關(guān)切的小沐。
小沐說,寨民種植的荼草在火的灼燒中,散發(fā)出一股刺激的味道,那些氣體順著蒸騰的熱氣向山上涌去,一天后竟神奇地化掉瘴氣。來救援的人在山中拯救了他們,并帶著他們消滅了散兵地痞,重建了寨子。
……
“姓張、拖毛竹、住在山里、個子高……”我望著爺爺,聽著這個精彩離奇的故事,但我無法相信是在這個只會喝酒下棋的老頭子身上發(fā)生的故事,“您說的這個叫張白的少年英雄……不會是您吧?”
“愛信不信,將軍!”爺爺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嘿,也不怕您蒙我,這罐子里多半是香囊或者剩下的荼草,只要打開看看,真?zhèn)瘟F(xiàn)。”我也趁爺爺不備,一把拿過罐子打開。
——罐子里只是一些散裝白茶而已。我既失望又無奈,這老先生多半是聽了什么評書,酒后做起了英雄少年夢。
“什么嘛?!蔽掖蛉に?,“您那個青梅竹馬小沐呢?您是不是把人家都忘了?這事我奶奶知不知道?。俊?/p>
半天沒有回應。我一看,嘿,老俠客已經(jīng)靠在椅子上,睡著了。也罷,全當聽戲,但多年來這罐子吊著我胃口,總得有點補償吧。
我抓了一把白茶放進茶杯,正想去廚房沖開水,卻迎面碰上從廚房里端菜出來的奶奶。
“爺孫倆玩高興了沒?”奶奶笑著,臉上的皺紋勾勒出美滿的痕跡,“該吃飯啦?!?/p>
看著奶奶細細彎彎的眉毛和笑靨下閃爍著幸福之光的雙眼,我也笑了。
我忽然覺得爺爺說的不是故事,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