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黨 棟
去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天熱得像蒸籠一般,空手走在大街上,渾身都是汗津津的。我因為要到市內(nèi)一所中學拜訪一位教師朋友,便冒了酷暑,來到這所學校。
看看表,離下課還有十幾分鐘,無奈之下,就在學校門口尋找能夠遮擋這毒太陽的陰涼之處。遺憾的是這是一所新遷來的學校,校門兩側(cè)根本沒有建筑物,更沒有大樹。一排新栽的香樟樹,只有手腕那么粗,雖然枝葉茂盛,但樹蔭卻小得容不下一個人乘涼。
正在焦急等待中,一個騎電動車的中年男子從我身旁駛過,只見他車子的一側(cè)掛了一個能夠折疊的小桌子,另一側(cè)掛了兩個小凳子,前邊車簍里裝有兩個飯盒,邊騎車邊朝校門口張望著。
這人有四十多歲,面目有些消瘦,但身材卻高大,紫紅色的臉膛上布滿了與他年齡不太相稱的皺紋,表情看上去有些抑郁,好像還在想著什么心事。上身那件有點發(fā)黃的白襯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他的背上,透明得能看到黝黑的脊梁。皺巴巴的褲子上有許多小白點,那是白石灰留下的痕跡。我知道,他是一個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工。
他并不看我,四下張望了一會兒,便在一顆稍大一些的香樟樹下把車子停穩(wěn),扭轉(zhuǎn)頭又朝校門口張望著。
下課了,學校的大門打開,一群中學生嬉笑著走了出來,我正要撥打朋友電話,卻見一個十四五歲的瘦高個男孩朝這邊跑來,中年男子看到,臉上立刻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剛才的那種抑郁表情瞬間不見了,甚至還顯得有些激動。男孩還沒到跟前,他迅速把小桌子、小凳子從車上解下來,穩(wěn)穩(wěn)地放在地面上,然后又打開飯盒,擺上筷子,望著那孩子笑。
我原以為他是趁學生們放學時來賣點什么東西,這時才明白他是給兒子送飯來的。
我有點好奇,但又怕他看出什么,就裝作打電話的樣子向他跟前靠近了一些,想知道這么熱的天,他為啥還要來給孩子送飯。
孩子走到中年男子面前,先是笑了笑,然后埋怨起來:“爸,今天熱成這樣了,你為啥還要來?”
中年男子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怎能不來呢?你媽媽不在了,我這當?shù)膩斫o你過生日?!?/p>
哦,原來這孩子已經(jīng)沒有媽媽了,我不由得心酸起來,很是可憐這孩子。
孩子頓了一下說:“爸,學校食堂里的飯菜好著呢,你在工地那么累,我都長大了,你還操這心干啥?!?/p>
中年男子說:“學校的飯再好,也沒有爸做的香,這手藝還是從你媽媽那里學來的,你就快吃吧。”
孩子低下頭不再說什么,望了望父親,又看了看父親已經(jīng)擺好的飯菜,低下頭吃了起來。
我看到,孩子的父親給兒子帶來了煮熟的雞蛋,長壽面,兩個小饅頭,兩個飯盒頂部的小盒子里一個是青椒炒肉絲,一個是煎魚塊??磥?,他的父親是精心準備的。
孩子很懂事,吃了一會兒,抬起頭對站在一旁看著他吃飯的中年男子說:“爸,你也坐下來吃吧,站在那里干什么。”
中年男子說:“站著涼快,坐下來就出汗,你快點吃吧,我在家吃過了?!?/p>
孩子又埋頭吃了起來,不時地抬起頭看看他的父親。
我好生奇怪,既然是給孩子過生日,又帶了這么多的菜,為啥不坐下來陪孩子一起吃呢?我對這位父親的做法有點不解。
電話響了,朋友出校門來接我,我就要離開這對父子了,不知怎的,我的心里忽然有些舍不得離開他們的感覺,又抬頭朝那位父親看了看。這一看,我忽然明白了這位父親為什么不肯坐下來陪孩子吃飯了。
原來是擺放桌子的樹蔭太小,不能完全遮著太陽的強光,他站在那里,是在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投下來的影子為孩子遮擋太陽的照射??!
見到此,我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我無法用言語來表達這份人世間的真摯情感,更無法形容世間的父愛有多深……
事情過去了這么久,可我卻永遠忘不掉那位父親的影子。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小山村,童年和少年的時光便是在這里度過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許多往事都已忘卻,唯獨教我時常憶起的便是我家門口池塘邊那一簇簇掛滿綠葉又渾身是刺的野月季花了。
那個時候我的家鄉(xiāng)很窮,孩童時代根本就沒有什么玩具,更沒有很好的去處。每逢春天來臨的時候,一夜春風吹來,池塘邊的那一簇簇互相纏繞的野月季便發(fā)了芽。又是一夜春雨的滋潤,那些野月季便綠了枝,掛了蕾,開了花。
聽母親說,她嫁到我們這個村子的時候,池塘邊已長滿了這種野月季。野月季這個名字,是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臨時給它起的名,之所以給它起這個名,是因為它的花它的蕾與現(xiàn)代的月季十分相似,只是稍小一點罷了。當時母親給我說,這東西叫“長長苔”,因為我們那個村子里的人們都這么叫它。
池塘三面環(huán)山坡,開闊的一面是一個人工筑起的堤壩。堤壩不是很長,大概有二百米長。不知什么時候,那里便長出了這些東西。由于它渾身是刺,盡管當時村子里的人們都缺柴燒,可并沒有村人去砍掉它,大概是害怕它渾身是刺不好惹吧。在那個缺少風景的年代里,由于它每年春天都會開出艷麗的花朵,裝扮和美麗著這個池塘和小山村,愉悅著村里的人們,我想這大概才是它長久生存在這里的根本原因吧。
池塘中間的那幾棵老樹下,是幾株最大的“長長苔”,蔓延整個堤壩的都是它的子孫。那時它的藤條是很長的,就像田地里的紅薯那樣會爬秧,幾棵老樹都被它的枝葉纏繞著。每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堤壩就像綠色的墻壁密不透風。每年農(nóng)歷三至四月間是它的花期,這個時候堤壩就變成了花果山,密密的花朵令人眼花繚亂。有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三種花朵。但主要還是紅色的居多,紅色里面又分出深紅、紫紅、大紅、粉紅、淺紅五種,黃色的有大黃和鵝黃色兩種,白色的比較單一,一律是乳白色的花朵。
花兒的美自不言說,那花香可就醉人了,淡淡的沁人心脾,全村的人都能聞得到。春風吹來,更是香飄四野。引來無數(shù)的蜜蜂前來采蜜,引來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上У氖沁@“長長苔”的花期很短,從掛蕾到開花僅僅一個月的時間,花兒便枯萎了。
一年春天,我和幾個小伙伴們在池塘邊玩耍,鄰居小妹妹想要采花,趁我們不注意時天真地鉆進了花叢里,想摘幾朵花戴在頭上。由于她個子太小,根本就夠不著花兒,情急之下,她就爬到一棵樹上去采花,誰知竟一不小心從那棵樹上掉了下來,一頭扎進那簇最大的“長長苔”里面。一陣凄厲的哭叫聲驚醒了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小妹妹渾身是刺掛在那簇“長長苔”的枝條上。
幾個小伙伴們愣了一會,便一窩蜂地沖了過來,大家七手八腳地亂折騰,終究也沒能把小妹妹救出來,反倒害得她越掙扎刺就扎的越多越深。胳膊上、臉上都被那些“長長苔”的利刺扎破了。小妹妹的哭聲變成了哀號,鮮血從她的臉上流了出來。小伙伴們慌極了,一路小跑去村里叫大人們來幫忙,等把小妹妹救出來時,她已經(jīng)沒有了哭聲,差點斷了氣。由于我是孩子頭,母親的幾巴掌下去,我的屁股上就起了幾道紅手印。現(xiàn)在想來,屁股上還有點隱隱作痛。妹妹被她父親抱走時,手心里還緊緊地攥著一朵盛開的花。
自那以后,每年的春天依舊按時到來,可我們再也不敢去堤壩上玩了,“長長苔”依舊花開鮮艷,可我們卻不敢再去采摘那些花兒了,遠遠的只是那么觀望著。
后來,小伙伴們都長大了,為了生計,各自奔向不同的遠方,可不知怎的,許多次深夜里我都會夢到我的故鄉(xiāng),夢到我家門口池塘邊那一簇簇鮮花盛開的“長長苔”。
一年春天,我回鄉(xiāng)去看母親,卻忽然不見了這片茂密的林海,更看不到那一朵朵的花叢。便急忙去問母親,才得知不知何故這些“長長苔”全都枯死了。母親說:“去年秋天的時候它就早早地枯了葉,冬日里就干了枝,春天來的時候就再也沒有蘇醒過來?!蹦赣H這么一說,我不由得淚流滿面。
母親叫我不要傷感,安慰道:“有生就有滅,事兒就是這個理,‘長長苔’老了,老了它就該走了……”
回頭望去,我忽地發(fā)現(xiàn),說這話時,滿頭白發(fā)的母親那雙干澀的眼睛里滾動著淚花。
啊,母親,啊,我那可愛的“長長苔”……
今年的春天,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聽到車響,母親就蹣跚著腳步來迎接,不知怎的,母親今年顯得格外精神,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人也顯得很是年輕。我剛從車上下來,母親就拉著我的手,親切地叫著我的乳名,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說:“娃兒,你看,那邊是什么?”我放眼望去,池塘邊呈現(xiàn)出火一樣的一片紅,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詫地叫了起來,“長長苔”又回來了。
母親開心地笑了,驕傲地說:“錯了,你看花眼了,那不是‘長長苔’,那是月季花?!?/p>
月季花?啊,這還真的是月季花,我攙扶著母親又一次來到堤壩上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長滿“長長苔”的堤壩早已種滿了月季花。有樹狀月季、藤本月季、微型月季、豐花月季等等,品種還真的不少??!
此時正值百花盛開的春天,這滿堤壩的月季花開得我心花怒放,心曠神怡。多好的月季花啊,倘若我那可愛的小妹妹在眼前,我一定要親手摘幾朵送給她。
站在這高高的堤壩上遠遠望去,兒時的茅草房不見了,瓦房屋也只剩下少有的幾家,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紅磚水泥大平房、小樓房,牛的叫聲也聽不見了,聽到的是田野里傳來的機器聲……
“長長苔”走了,月季花來了,我那可愛的小山村變得更美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