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作家的語言要講究地域性。
語言是作家的基本功。
我國地廣人稠,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在我的老家,方言特色尤其濃釅。
我的老家在湖南往南往南再往南的盡南邊,過去就是廣東了,一個名字很好聽的地方,嘉禾。那里“深林密箐,數(shù)疾匿奸”,“民風剽悍,剛勁樸陋,信巫鬼,務耕種,庠序之士,圖知華糜”。一典型的一處遠山僻壤。雖是偏遠,并不陋穢。神農(nóng)教耕的傳說已經(jīng)流傳了幾千年。秦始皇曾遣五十萬大軍戍守郴州一帶的五嶺,即將糧倉修建于現(xiàn)在的嘉禾縣城,史稱“禾倉堡”?!豆茏印に仄吩疲骸暗卣撸f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薄抖Y記·已制》又云,“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異俗?!奔魏踢@塊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衍生出獨特的族群文化,其中就包括那里的方言。
方言是書面語,我們那里稱土話。
嘉禾土話的起源已不可考,但它自成體系,且世世代代傳續(xù)了下來。從縣志上可以看到的是,從唐代起,不斷有人遷徙到嘉禾,這些人來自江西、廣東、陜西、蘇州以及省內(nèi)的耒陽、常寧、道州等地。這些人到此地定居后,鄉(xiāng)音不改,卻也無可避免地要學會聽和講當?shù)赝猎挘ハ嗳跁?。因而,嘉禾土話既保留了一些古語現(xiàn)象,又融入了贛語、湘語、粵語、吳語及北方方言的某些痕跡。而在嘉禾土話中,具有很明顯的古漢語詞義中的引申、借代、假借、通假等特性。尤其在引申方面,嘉禾土話經(jīng)常通過直接引申、間接引申、鏈條式引申、并列式引申等形式,從而表達自己想要表現(xiàn)的意思。
嘉禾土話極其難懂,要能說會用則更為困難。我的父母親從新中國成立便到了嘉禾,在其間工作和生活了五十余年,卻只能大致聽懂個意思,而不能利索地說道出來。
嘉禾土活渾厚重濁,很多詞語在表達上內(nèi)蘊晦深,外延豐富,只有長期浸潤其中的人,才能領會其中的韻味和特質(zhì)。
且舉例說。
“灑”即我?!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灑家,早期白話中用于男性自稱?!薄端疂G》中魯智深開口閉口都說“灑家”?!班弧笔菙M聲詞,《楚辭·惜賢》注:“嗷,呼聲也。”“嗷嗷待哺”的成語古已有之?!案啊奔词侨サ囊馑??!稜栄拧め屧b》:赴,至也?!墩f父》:趨也?!柏省?,古意為圍起來的圓倉、住所,嘉禾土話稱“傲”為房屋。好多帶有古意的字詞,如今在書本上已經(jīng)很難看到,人們也都不說了,卻在嘉禾土話中保存并口口傳頌了下來。更有說不完的由古語轉(zhuǎn)化過來的詞語,如砍肉(買肉)、扯布(買布)、稱鹽(買鹽)、舀酒(買酒)……無法細數(shù)。
嘉禾土話中的人稱代詞都是有區(qū)別的。只以女子為例,年少的叫“女娜”,稍長,叫“女人頭”,年老的一律稱“老婆頭”,層次非常分明。一些動詞、名詞、形容詞,無不帶著顯著的山野特色。東西,是“物器”。窗戶,“亮窗”。公雞,“生雞牯”。水井,“井府”。刮風,“發(fā)風”。去年,“舊年”。知道,“曉理”。說一個女孩子漂亮,便說:“長得好歡氣。”形容一個人受驚嚇的程度,“嚇瞪了”。表現(xiàn)開心、歡喜,便是“松快”。下雨天的泥巴路、打碎的瓷器、煮過頭的面條,形容的是“爛粉了。”這類詞句,感覺比那些書面語更有力道,更有神氣,更生動,更有具象感。
還不能忽略了我們那里的民間諺語。諺語,是人們千百平來在生活和勞作中的一種哲思。諺語各地都有,但表達的文字各是不同。表現(xiàn)一個人大度,外地的諺語說: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我們那里是:狗不嫌家貧,火不嫌柴丑。似更符合情理,讓人容易接受。表現(xiàn)一個人無理取鬧,外地的諺語說:拉屎不出怪茅坑。我們那里是,人窮怪屋場,生崽不出怪婦娘。表現(xiàn)見義勇為,外地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們那里是:干枯柴樹有人砍,攔路石頭有人搬。又說:大路不平旁人鏟。一個事理,說法不同。還有,“斗出來的糍粑,苦出來的漢子”,“吃稀飯要攪,走滑路要跑”,“走錯路回得,說錯話回不得,”“遠強盜有近腳,”“做官莫在前,做客莫在后,”“做官做府輪不到,做爺做娘輪得到,”“兇狗吃不到屎,急人做不成事”……無不是切切實實從生活中悟到的事理,話雖淺白,語言也時見粗糙,但卻新鮮靈動,別具一格,讓人眼前一亮。
又不能不說一說我們那里的伴嫁歌。這是當?shù)氐囊粋€習俗。清嘉慶《嘉禾縣圖志》載,“嫁女前夕,具酒饌,集婦女歌唱,歌闕,母女及村姑伯姨,相向而哭,循疊相繼,達曙乃止?!币淮蠖褘D女齊集在新娘子家的堂屋里,喝著芝麻鹽姜茶,嚼著片糖,且歌且舞,獨唱,輪唱,合唱,那場景真是熱鬧極了。新中國成立不久,縣文化館分來了一位名叫郭求知的音樂專干。一下就迷上了嘉禾伴嫁歌。決心將之搜集整理出來。伴嫁歌都是用嘉禾土話唱出,郭女士是湘潭人,一句聽不懂。她請了當?shù)貢f官話的歌手跟隨翻譯,到處找了去坐歌堂,一字一字地記錄下來。經(jīng)過翻譯的伴嫁歌詞,自然少了一種粗糲,少了一種韻味,但卻能夠流傳開來,登堂入室,頻頻登上國內(nèi)國際的大舞臺。日前,嘉禾伴嫁歌已經(jīng)被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還在美國的演唱會上獲得國際大獎。
我在寫作《海底撈月》時,有意識地強化運用地域性語言?!逗5讚圃隆分v述的是湘南一帶老百姓的生活,就必須得用他們的思維去看待世界,用他們的行為方式處世,用他們的語言去表達。這里面說好地域性方言最難,務必要做到準確、保鮮,要把那種語言的神氣和特質(zhì)表現(xiàn)出來,語氣神情,都要非常貼切。
汪曾祺曾勸告“寫小說的同志,一定要研究一下中國的四聲,……要經(jīng)過這種語言鍛煉。”十分在理!中國的語言有陰、陽、上、去四聲,組成一個句子或文章后,因為聲調(diào)的變化,就造成了一種音樂美。嘉禾土話和普通話比較起來,在調(diào)類和調(diào)值上都少了一些元素。比如在聲母上,嘉禾土話就沒有翹舌音和鼻音五個聲母,韻母也有差異。而在詞法、句法上,差別也不小。如在一些名詞的詞尾,喜歡加上一個綴詞。拳頭,叫拳頭古;膝頭,叫膝頭古;石頭,叫石頭古;磚頭,叫磚頭古。手指,叫手指頭;鼻子,叫鼻梁頭;斗笠,叫笠頭;巷子,叫巷子頭;女孩子,叫老婢頭。如此等等,在文字上表述出來,就帶上了很強的地域色彩。
嘉禾土話中有一些詞句是很難準確轉(zhuǎn)述的。如“歪栽”。它表現(xiàn)一個人狠辣、狡猾、手段卑鄙、尖酸刻薄、不帶愛相。有人將它轉(zhuǎn)述成“歪災”,我認為用“歪栽”更為貼切,還有形象感,給人有想象。一棵樹長歪了。身上長滿蟲蟻疤節(jié),只會人見人嫌。嘉禾土話中有句口頭禪:“你說癡話呢!”一個人打了誑語,“你說癡話呢!”——這是罵。一個人在不該開口的場合開了口,“你說癡話呢!”——這是惱。一個人夸了??谡f了假話,“你說癡話呢!”——這是羞。一個人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說癡話呢:”——這是嗔。語義多變,全看在什么場合,用的什么語氣。又如“扯野”,它類似于書面語中的“神氣”?!冬F(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對“神氣”一詞的注釋是:1.神情;2.精神飽滿;3.自以為優(yōu)越而表現(xiàn)出得意或傲慢的樣子。而在嘉禾土話的“扯野”中,意思就要寬泛得多,而且,貶多于褒。
總之,若要對嘉禾土話作深入細致地研究和論述,也許需要用一部專著來完成,那不是我所能做的。我要做的是如何將它轉(zhuǎn)換成文學語言。我們小時候玩泥炮,一坨黃泥巴捧在手里總要摶弄半天,直到充滿彈性。捏起來不沾手。這樣摶出來的泥炮砸在地上響聲才足夠大。我對筆下的每個句子每段話會反復捉摸,反復摶弄,直到它們帶有了彈性,能準確表達自己的意思了,才落到紙上。如此地摶摶弄弄,敲敲打打,文氣難免會阻塞,于是每次寫就,必上下文通讀幾遍,直到感覺文氣貫通了為止。所以我寫得很慢。我覺得文學語言首先要準確,然后要生動,要有表現(xiàn)力,要有個性,自具腔調(diào)。
最能體現(xiàn)地域特色的是對話。《海底撈月》表現(xiàn)的是湘南老百姓的生活,那里的人受地域文化的浸潤,他們的思維方式、行為方式、性格特征、語言方式,都會受到地域文化的影響,都是文化積淀的投射,這是一種無法擺脫的魔力。我在寫人物對話時,通常是,先拿嘉禾土話說一遍,再轉(zhuǎn)換成普通話,削改一番,再又拿嘉禾土話說一說,如此反復幾遍,一足要感覺順溜了,能準確地表達意思,能朗朗上口了,才落筆寫下。我的人物都是日常對話,盡量寫得簡短、潔凈、淺白,富有內(nèi)在的韻律感。寫出那塊土地上語言文字的情致,要能表現(xiàn)出人物的性格,要有煙火氣。很少長篇大論,很少利用對話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平平常常,淺淺淡淡,偶或也會讓人會心一笑。
我十六歲下鄉(xiāng)插隊,從此離開了老家嘉禾。小時候在家,接觸范圍有限,很多嘉禾土話還不會說,有的雖然會說,卻不明白其中涵義。且離家鄉(xiāng)日久,嘉禾土話都說不利索了。明白了這是個缺陷,于是有意識地找時間多回老家,多跟家鄉(xiāng)的人打交道?;氐嚼霞遥乙蚕矚g去老城區(qū)瞎逛,隨處流連。隨著歲月流轉(zhuǎn),時代進步,縣城里也涌進了大量的外來人,他們似乎對嘉禾土話比我還生分,說的是一口“紅薯普通話”。只有在老城區(qū),在石板路兩旁,在窄街陋巷里,才有那種熟悉的氣息,才能聽到那種純正的嘉禾土話。那種氣息和土話,讓我感到親切和充實。
在我如今居住的廣州,有一個“嘉禾同鄉(xiāng)會”,麾下集聚了幾千嘉禾老鄉(xiāng)。他們凡有活動,我必參加,私下也常有交道。這是因為,我們都是在同一塊土地上生長起來的,有種天然的親近感。又因為,這是一個充滿活力和想象力的中青年群體,和他們交談。(他們開口都是說普通話,但我執(zhí)拗地只說嘉禾土話,)充滿著歡快。鄉(xiāng)音常常勾起無盡的鄉(xiāng)愁和濃濃的童年記憶,觸發(fā)靈感。
老一輩作家如魯迅、沈從文、老舍、趙樹理、周立波、汪曾祺,也都是語言大師,他們的語言都具有著各自的地域性特點。寫出的作品,不用署名,一看便知走出自誰人之手。他們在語言上都是下了大力氣的。他們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字,極大地豐富了我國的語言寶庫。
我等后輩,亦當努力之!
作者單位: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