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楠
我坐在耶路撒冷大馬士革門外的環(huán)形石階上。門洞里,兩個戴著黑色禮帽的哈雷迪正統(tǒng)猶太教徒與身披罩袍的穆斯林婦女打了個照面,擦肩而過。走進這座城門,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左手邊是穆斯林區(qū),右手邊則是猶太區(qū)。耶路撒冷就是如此,古老又復(fù)雜。
耶路撒冷的恢弘并沒有讓我停留太久,我將由此前往一個特殊的目的地——加沙地帶,雖然這個地方曾經(jīng)充斥著戰(zhàn)亂、混沌和死亡。
Amjed幾乎認識這里的每一個人,所有人都和他熱情地打招呼。鑒于此,我就放心地把自己在加沙地帶的行程交給他,相信他一定是一個好的引導(dǎo)者。
地中海東岸的夏季炎熱難耐,太陽炙烤著大地。我坐上以色列境內(nèi)的公交車,前往一個名為Erez的小城鎮(zhèn)。那里是以色列連接加沙地帶唯一的陸路口岸。
一下公交車,原本在干癟大地上肆虐的熱浪,爭先恐后向我涌來。進入口岸大廳,里面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自從1950年以色列和加沙地帶定下了邊境線后,兩地幾乎沒有了任何往來,加沙地帶成了全球最封閉的地區(qū)之一。
出了檢查口,我很快找到此次加沙地帶之行的聯(lián)絡(luò)人——Amjed。他戴著禮帽,穿著花格子襯衣,看上去已等候多時,一見我便微笑示意。他與周圍人不太一樣,眼神中有著某種更為深沉的東西,似乎來自洞察外部世界后的復(fù)雜的體悟。慢慢相處后,我發(fā)現(xiàn)他對加沙地帶以外的世界也非常了解,像一個足不出戶就能通曉一切的智者。他幾乎認識這里的每一個人,所有人都和他熱情地打招呼。鑒于此,我就放心地把自己在加沙地帶的行程交給他,相信他一定是一個好的引導(dǎo)者。
Amjed早早幫我申請好了加沙地帶的巴勒斯坦簽證,順利入關(guān)后,我們坐上一輛破舊的豐田SUV,沿坑坑洼洼的公路前往加沙城。一路上,Amjed沒有太多向我介紹加沙地帶,他對這里過于熟悉,反而對我所生活的地方更好奇。他不斷問我一些關(guān)于中國的問題,比如北京到上海有多遠,中國的夏天熱不熱,我們?nèi)ッ绹讲环奖阒?,我都一一耐心作答。Amjed喜歡在每一句話后面提高嗓門加一個“Ho Ah”,像極了電影《聞香識女人》里的阿爾帕西諾。
破敗的公路直直通向加沙城,停在嘈雜擁擠的加沙城中心。加沙城的市中心很小,卻擁有一種類似耶路撒冷的古老凝重,那些古舊的石質(zhì)建筑向人們訴說著它悠久的過往。相比耶路撒冷,加沙城顯得更有生活氣息,并沒有古跡賦予的距離感,而是遍布生活的痕跡:遮陽棚被隨意掛起、墻上的鐵釘掛著商品、石頭門洞被破碎的玻璃窗生硬“切割”……
正午時,古老的清真寺外,喇叭發(fā)出刺耳的喚禮聲,人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在寺前聚攏。人群中有大量持槍人員,他們身穿黑色衣服,裹著黑色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甚至還有武裝人員拿著火箭彈發(fā)射筒。他們駭人的打扮和我們印象中的“恐怖分子”如出一轍。但其實在加沙地帶,這類打扮并不會讓人緊張,他們就和以色列街頭持槍服兵役的普通人一樣。我問Amjed這些人來干什么,Amjed上前打聽后告訴我,他們是一個武裝派別,今天在清真寺舉辦葬禮,因為他們中的一員死掉了。
和所有穆斯林的葬禮沒有差別,他們把亡人放入提前挖好的土坑,然后拿起鐵鍬開始埋土。幾分鐘后,埋葬工作結(jié)束,人就散去了,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留給我和Amjed一個悶熱無聊的下午。
喝完咖啡,殘陽已將我們身后的城市染得粉紅。我面朝加沙城的海灘,眺望橘色調(diào)的地中海,感受著周圍的一切。
我提出想去邊境看看,Amjed說其實很無聊,除了兩道鐵絲網(wǎng),什么也沒有。但在我的堅持下,我們還是來到了鐵絲網(wǎng)旁。BE1DC667-ABB2-4CF6-804A-C48F57AF9BBA
稀稀拉拉的野草從加沙蔓延到以色列,若沒有這道人為的鐵網(wǎng)相隔,它們本該是一片完整的大地。鐵絲網(wǎng)看起來弱不禁風(fēng),卻將身后的加沙地帶封鎖了數(shù)十年。加沙作為全世界封鎖最嚴(yán)重的區(qū)域之一,僅僅如此粗陋的一道封鎖屏障,或許并不是問題,存在于種族之間數(shù)千年的矛盾,才是真正難以逾越的鴻溝。
在郊區(qū),有很多巴勒斯坦難民的簡易住房,由粗糙的紅磚搭建,沒有任何裝飾物,簡陋到只有一張?zhí)鹤愉佋谖葜?。Amjed帶我走進一間昏暗的小房屋,屋內(nèi)兩個小姑娘,看見我這個外國人,瞬間興奮了起來,似乎感到很新奇。孩子們的母親也來了,微笑著和Amjed交談。相對于一些保守的伊斯蘭國家來說,加沙地帶并沒有很深的宗教禁忌。像當(dāng)時那種情景,一個陌生男性與一個母親以及她的女兒共處一室,男主人還不在場,在保守的伊斯蘭國家是絕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再次回到加沙城已暮色初上。Amjed說,每到這個時候,加沙城所有的人都要去海邊。我們走過粗糙的沙灘,爬上一個木質(zhì)二層瞭望臺。Amjed向老板介紹了我這個中國客人后,老板熱情地端來一杯阿拉伯咖啡??Х仍窈竦劁仢M銀色杯底,濃郁的糖分蓋過了摻雜著香料的苦味。喝完咖啡,殘陽已將我們身后的城市染得粉紅。我面朝加沙城的海灘,眺望橘色調(diào)的地中海,感受著周圍的一切。
就如Amjed所說,海灘上的人逐漸變多,人們在一天的勞作之后,聚集到這片海灘上。有些人甚至搭起帳篷,攜家?guī)Э谠诤┥弦安?。即使面前就是大海,他們的食物里也不會出現(xiàn)海鮮,更多的還是傳統(tǒng)阿拉伯烤肉和馕餅。極個別小販,推來食品販賣車,周圍很快便聚來嘈雜的人群。這就是加沙城最普通的一個傍晚,也是他們?nèi)諒?fù)一日的傍晚。
直到天徹底黑了下來,地中海隱入混沌,我們才離開海灘,Amjed送我去住處。Amjed把我安排在一座看起來像是富人區(qū)的公寓樓內(nèi)。我的房間很大,還有空調(diào),驅(qū)走了加沙地帶的燥熱。晚上,我打開電腦,正準(zhǔn)備處理照片時,整棟樓突然停電了。隨后,屋外傳來發(fā)電機啟動的巨大轟鳴聲,屋內(nèi)又立馬恢復(fù)了光明。整個晚上,發(fā)電機不停地啟動又罷工,我在半夢半醒中度過了在加沙地帶的唯一一個夜晚。
回到加沙城,度過短暫的加沙之旅的最后時光。Amjed帶我去了一家老城內(nèi)的古玩店,我對阿拉伯古物并沒什么興趣,倒是老板拿出的一個相冊讓我兩眼放光。
第二天一大早,Amjed和他弟弟Hadi決定一起帶我到魚市看看,于是我們的第一站便是海邊。我原認為魚市會熱鬧非凡,然而加沙城的魚市,僅僅是一艘小漁船帶來的幾框魚,被十幾個人圍著討價還價而已。
今天的計劃是穿越加沙地帶,直抵加沙地帶最南邊與埃及接壤的口岸。一路上,我和Amjed還有Hadi閑聊。Amjed獲取信息的渠道很豐富。他說,就是接待我這種國際記者的時候了解了一些,大多數(shù)時候還得靠電影獲取知識。我回答說我并不是什么國際記者,就是一個自由攝影師。他更好奇了,問我自由攝影師的收入怎么支撐我的全球旅行。他說,他也要去中國做自由攝影師。
接著,話題引到了Hadi身上。Hadi很羨慕“外面的世界”,他說他已經(jīng)拿到一張德國辦發(fā)的難民簽證,很想去外面看看。但是,加沙地帶有200萬人,每天只有200個人可以離開,要到埃及口岸,坐大巴車到埃及首都開羅,然后才能去往世界其他地方。這是他們唯一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途徑。Hadi雖然已經(jīng)開始排隊,但很可能的是,直到簽證過期,他都無法排到離開加沙地帶的號碼。
說話間,我們停在了加沙地帶與埃及西奈半島相接壤的Rafah口岸,一輛大巴車已經(jīng)停在那里,周圍散落著許多行李箱。出入境大廳內(nèi),一車“幸運”的巴勒斯坦人在等,等著離開加沙,去往“外面的世界”。
在回加沙城的路上,Amjed帶我去往一片荒地。這里距離埃及邊境并不是很遠,我遠遠看到一座只有一層且塌了一半的單體建筑,孤零零立在這長滿雜草的荒地之上。這是加沙地帶唯一的一座機場——亞西爾·阿拉法特機場。這座命運多舛的機場,由日本、埃及、沙特阿拉伯等多國提供資金修建,1998年底正式使用。但是3年后,巴以沖突再次升級,以色列將機場的塔臺和雷達炸毀,從此這座機場沒有航班起降,只留工作人員仍在破敗的機場駐守。曾經(jīng),這座機場是巴勒斯坦連接外界的途徑,走向國際的希望;但現(xiàn)在,這座機場僅能看出那破敗的航站樓,幾根立柱勉強支撐著它的頂棚。
回到加沙城,度過短暫的加沙之旅的最后時光。Amjed帶我去了一家老城內(nèi)的古玩店,我對阿拉伯古物并沒什么興趣,倒是老板拿出的一個相冊讓我兩眼放光。這些相片,多是人物肖像或者家庭合影,其中還有一張結(jié)婚照,都是1948年之前拍的,大多飾有精心裁剪過的花邊。這些老照片中,加沙的人們還在海灘上歡快地玩耍著,那時候,這里和地中海北岸的歐洲城市沒有差別。但在1948年,這一切美好戛然而止,照片和我昨天拍攝過加沙海灘相比,形成一種鮮明落差。于是,我決定收藏它們,將口袋里所有的錢都用來換了這些珍貴的老照片。
這次探索加沙地帶,雖然只有兩天時間,可我覺得異常豐富,體驗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我和Amjed依依不舍地告別。重新回到Erez口岸時,只有我一個人,就像我剛來時一樣。
(編輯 邱輝)BE1DC667-ABB2-4CF6-804A-C48F57AF9BBA